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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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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回来了。

  开着他崭新的帕萨特轿车,带着他娇美可人、落落大方的子倩玉。把车一直开到他娘的坟前。锃亮的车身上倒映着盘娘坟上荒芜的杂草,犹如她离世时那零的发稍…

  盘在娘的坟前跪下,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你的不孝子盘回来了。娘,我苦命的娘啊…”哽咽声代替了盘的念叨,倩玉看到盘那悲痛绝的样子,也跪了下来,抱着盘的肩膀,着泪喊道:“盘,盘…”

  一

  盘的娘叫石榴,她一辈子跟了三个男人,却一辈子没有走出老柳家这个破败的院落。

  她的第一个男人叫柳黑虎。黑虎长的又黑又瘦,非常孱弱。为了能使他长大成人,长命百岁,爹妈就给他起了一个带虎字的名字,希望他能象老虎一样壮实、勇猛。可他也实在太不争气了,小痨症咳得他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到半空中去。那时候的医药条件相当差,治好这种病很难很难,就象鲁迅先生笔下的华老栓给儿子小栓治痨病,去刑场买人血馒头一样。我们这里没有人血馒头治痨病的说法,只能靠简单的中草药维持着。黑虎的爹早逝,他娘含辛茹苦拉扯着这个病恹恹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十七、八岁上,就倾其所有,求亲告友,为儿子讨了一房媳妇,就是盘的娘石榴。

  石榴长的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细皮的。可惜家境不好,她娘得了一场大病,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为了给她娘治病,石榴爹狠心将女儿许给了小痨症黑虎。

  爹说:“闺女,爹对不起你!为了你娘的病,也为了你的两个弟弟,还有咱们这个家,只好委屈你了呀。”

  石榴娘含着泪说:“他爹,我这病不治了,不能为了我,让咱闺女往火坑里跳呀。老天呐,我怎么不死呀,要这样拖累着这个家,还要让我闺女去遭罪!”

  石榴是个孝顺的孩子,看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卧不起的母亲和愁眉不展的父亲,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她犹豫再三,还是对父母说:

  “爹、娘,你们不要再说了,我愿意嫁给那个柳黑虎!”

  就这样,在桃花正红的三月天,石榴被娶进了柳家,做了柳黑虎的媳妇。第二年八月,有了女儿英子,石榴从此就成了英子娘。

  英子遗传了黑虎的基因,长得又黑又瘦,而且很丑,谁看了都说一点不象石榴生的孩子。有老辈人不断低声嘀咕:“柳家造了什么孽呀,那么漂亮的媳妇,怎么就生出这么不中看的孩子呢?”

  可怜的石榴,守着一个半瞎眼的婆婆,一个病恹恹的丈夫和一个瘦弱的孩子,担负起柳家全部的生活重担,没没夜地耕作纺织,维持着这个无可奈何的家。

  英子三岁上,痨病黑虎还是没能如他爹妈的心愿长命百岁,丢下这个家走了。让这个凄风苦雨的家,更加的风雨飘摇了。

  二

  农村的风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孩子是外姓人,不能继承香火。

  黑虎死后,黑虎娘思来想去,石榴没有为黑虎添一子嗣,老柳家就要断了香火。她觉得对不起老柳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先她而去的老伴。别看黑虎娘两只眼睛半瞎着,心里却明镜一样的,很会动脑筋想办法,她要让石榴为黑虎留下一条

  于是,她的目光就瞄准了一个人。这个人从河北来,长年在外做皮生意,收购那些兔皮、羊皮或冬天里逮的黄鼠狼皮等,人称皮张。做生意的人,风里来雨里去,练就了勤快的腿和甜蜜的嘴,到谁家里收购皮,见什么人都要主动招呼一声,见什么活都要主动搭把手。看见老人问声好,拉几句家常,说几句宽心窝的话,逗得老人眉开眼笑;看见男人女人们,大哥大嫂叫得,偶尔再开个不荤不素的玩笑,让你心里舒舒服服;看见大姑娘小媳妇,声声大姐不离嘴,让你心里美滋滋的;看见孩子,亲昵地摸摸头,叫几声乖,再拿出几颗糖,管保你的孩子围着他团团转。所以几年下来,皮张在这一带特别有人缘。每年的冬季节,他都要在这一带住几个月,然后把收购的皮整理后运回河北去。

  长年在外做生意的人,即使对家庭如何有责任心,对老婆如何忠诚,但生理需求不是凭虚幻的情感能够控制的。皮张对石榴本来就有好感,尤其对石榴的遭遇和处境更为同情。所以,当英子向他透借种这种想法时,他没有太多的犹豫就答应了。但英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生了女儿不算,保证石榴生下一个儿子后,皮张就不能再和石榴有任何来往,也不能和孩子见面。皮张沉思良久,也点头答应了。

  然后,婆婆就开始旁敲侧击地做石榴的工作,再后来就直接和石榴商量,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下命令。

  婆婆说:“英子她娘,黑虎走了,但我们老柳家不能绝后啊。”

  石榴疑惑地说:“娘,你想怎么样?”

  婆婆说:“给黑虎生个儿子吧,给老柳家延续了香火后,你可以再找个男人过日子。”

  石榴似乎明白了婆婆的意思,羞红了脸,喃喃地说:“娘,我哪也不去,我伺候您一辈子。黑虎走了,我们还有英子呀。”

  婆婆说:“那怎么行,英子一个丫头片子,早晚都是外姓人,指靠不上的。”

  石榴说:“娘,这样不好吧,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呀。再说了,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呀,他们会嘲笑死我的,孩子将来怎么生活呀。”

  婆婆说:“谁敢说什么!有我瞎老婆子顶着!只要我不说什么,谁说我骂他祖宗八辈。人我已经给你选好了,就是河北来的皮张。”

  …

  就这样,在一个寒风刺骨,雪花飘飘的晚上,英子被送到上房屋里跟她睡觉。皮张推开了英子娘虚掩的东厢房门,借着微弱的雪光,摸到了石榴的头。他爱惜地抱着石榴凉凉的身体,搂着暖着,石榴无声地挣扎两下,任屈辱的泪水悄悄地滑落…

  第二年暖花开时节,英子娘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体态微微发胖。她深居简出数月,在秋风送、瓜果飘香的季节,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瞎婆婆喜不自,给孩子娶名叫盘

  三

  盘生的白白净净,滴溜溜的眼睛,细皮,既遗传了石榴的优点,也秉承了皮张的基因,和英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左邻右舍本就疑窦重重,等见到了盘,心里直犯嘀咕,怎么这孩子特象一个人呀。象谁呢?有好事的三五妇人凑到一块,嘻嘻哈哈地议论一番,终于点出了皮张的名字。

  这种事情,新闻和时效是显而易见的,时间久了,就连说的人都觉得乏味,听的人也听的腻歪了。于是,这件事就逐渐淡出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范围,也许人们真的淡忘了或者懒得再提及,默默地把盘当成了黑虎的孩子。

  随着盘一天天长大,英子娘也从最初的羞涩难堪中走了出来,可以坦然地面对大家了。瞎眼更是把盘当成掌上明珠捧着、娇惯着、呵护着,由着子疯长,谁也打不得骂不得。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中长大的盘,从小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上小学的时候,盘和小伙伴打架,打得人家鼻青脸肿的,家长还找不得,怕瞎眼臭骂,但如果是盘吃亏了,那可了不得,瞎眼肯定找上门来算帐,家长得赔好多不是,说好多好话,然后再当面把自己的孩子结结实实的训一通骂一顿,有脾气暴躁的家长,甚至把孩子揍一顿,才算了事。所以,老师头痛,家长气的直吼自己的孩子:

  “以后离盘那小子远点,少给我惹事,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教室里实在关不住跑野了的盘,没办法,只好听任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个时候,农村的房屋都是土坯墙,墙里住着很多麻雀,爬墙头掏麻雀窝是盘的一大乐趣。他把鸟蛋掏出来煮了吃,把红的雏鸟提溜起来,吓得睁着好奇眼睛凑热闹的小孩子哇哇叫。

  再后来,越来越管不住的盘,玩劣成,不仅学会了偷摸狗,还到处惹祸。他用铁条和橡皮筋制成弹弓,再团些泥丸,打鸟玩,还嫌不过瘾,于是,他又瞄准了农家厕所里放的盆和夜壶,那都是泥烧的瓦制品,很脆很容易打碎。盘站在墙头上练瞄准,每打碎一个,他就兴奋的大笑,如果看到人来了,就滋溜一下溜之大吉。庄户人家节俭过日子,看到盆、夜壶被打碎,心疼的不得了,一猜就知道是盘那小子干得好事,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在嗓子眼里吼道:

  “盘,你这个杂种,早晚要遭报应的!”以发心中的愤恨。

  只有他娘知道了,去给人家赔不是,还得躲着瞎眼,不敢让她知道。看着不争气的孩子,石榴没少悄悄掉眼泪。她感叹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没有寄托的她,大把大把地烧香,吃斋念佛,供奉起观音菩萨,以求得命运的改变。

  附近三里五村,谁都知道野孩子盘,没有哪家的孩子和他玩,只有前院那个比他大八岁的本家老叔和他玩,他在心里也把老叔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

  四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老叔在村里当上了民兵营长,盘跟着老叔和村里的红卫兵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就投身到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去了。

  那时的人们被狂热和崇拜左右着整个思维,愚昧的大脑里只装着一个字:忠!有人跳忠字舞,有人将伟人的纪念章别在肌里,饭前饭后要念语录,干活时要高呼革命口号。学校停课了,校长和教导主任被戴上高帽子游街,大字报小字报贴了教室和校园的墙上。“白卷英雄”引领了时代大“不学ABC也能当接班人”成了最流行的口头禅。整个中国在沸腾,小村也在沸腾中开了锅。

  红卫兵高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把村里那座有五百年历史的关帝庙朱门捣毁,兽脊扒掉,关羽的金身塑像被砸成一地碎泥块,庙堂改成了牛棚,生产队的几十头黄牛在此安家落户。柳家宗祠也被没收,将异姓的张二拐子作为贫下中农代表,安排进驻,柳家宗祠的家规家训家谱和祖宗牌位、三代族杖被付之一炬。只在村东南修了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以祭奠解放战争中牺牲的英烈。

  沸腾的热也冲击到小村的各家各户。盘他们挨家挨户搜查书,什么《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金瓶梅》、《聊斋志异》《史记》《西厢记》《镜花缘》、《二十年目睹之怪》等一大批书收集到学校操场上焚烧,大火映红了盘他们激动、兴奋的脸,他们看着飘飞的灰烬高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然后他们挨家挨户上到房顶上扒掉青砖蓝瓦屋上的兽脊。盘一马当先,从自家房子扒起。盘的瞎眼拄着拐在屋里骂着:

  “做孽呀,盘,你们把房子糟蹋漏了,看你住什么。”

  红卫兵们不敢动手了,盘把心一横:“别理她,扒!”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房脊被扒得变了模样,伤痕累累。

  石榴则躲在屋里祈求观音菩萨保佑盘平平安安。

  后来,有人举报石榴在家烧香念佛,装神鬼,大家要求开批斗会,让石榴在大会上做检讨,以正视听,彻底扫除村中的一切牛鬼蛇神。

  盘心里也翻江倒海般难受,但经不住同伴们一再催促和将,最后瞪着血红的眼睛,吼了一句:“开!”

  于是,全村大会在学校的操场召开,石榴被押到会场主席台上,当场表演自己如何烧香念佛,如何装巫婆下神。最后说:

  “我错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大家不要相信这些,我以后一定要虚心接受红卫兵和贫下中农的教育和监督。”

  之后,石榴大病一场,人也变得更沉默了。

  五

  狂热过后,一切渐趋平静,盘依然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

  心力瘁的英子娘,感觉自己实在无力支撑起这个家,瞎婆婆也意识到盘实在太野了,需要有个男人来管教了。

  于是,石榴生命里的第三个男人徐老憨走进了柳家,入赘成了柳家的上门女婿。

  徐老憨的父亲早年在国民一个杂牌军里当司务长,他曾经骑着高头战马,跨着军刀回来过家一趟,给老憨娘俩购置了田产和房屋,就又走了。让村里人着实羡慕了好长时间,老人们提起就说:“你们看人家老徐家的憨子爹多有出息呀!”

  老憨的父亲自从那次一走就没有再回来过,再后来就杳无音讯。

  解放后,老憨家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庭,他娘俩成了反革命家属。田地被没收,家产充公,娘俩又住回了原来那三间破房子里生活,时不时还要遭人们的白眼。

  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老憨变得不善言辞,畏首畏尾,自卑且懦弱,成了那种三脚踢不出个来的人物。母亲死后,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父亲带给他的无尽的精神折磨和心灵伤痛,悄无声息地生存着,干着生产队里最脏最累的活,从来不到人群里去。所以,四十多岁了还是光一条。

  徐老憨的到来,确实给柳家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改变。徐老憨人勤快,又不惜力气,家里地里忙个不停,庄稼活干得好,工分挣得也最高。有了这个顶梁柱,柳家从此以后摘掉了缺粮户的帽子,石榴再也不用为了多挣工分养家糊口,而去拼命干那些男劳力们才干的重体力活了,菜青的脸上也有了血,久违的笑容又回来了。

  徐老憨走进柳家,也走进了一片新天地。他同情和怜悯石榴的遭遇,石榴同样对老憨的身世吹嘘不已,为他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掉眼泪。两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都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爱怜的对象。孤孤单单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他,终于有人关心有人疼爱,有人洗衣有人做饭,还有一个英子怯生生地叫自己一声“爹”这份家的感觉真好,他也着实享受了几年难得的天伦之乐。

  瞎婆婆对老憨的到来是被动接受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感,老憨来来往往的身影,让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苦痛。所以她总是横挑鼻子坚挑眼。

  盘对这个闷葫芦的后爹也不感兴趣,野惯了的他总是想办法捉弄老憨。石榴多次苦口婆心的劝说儿子,告诫儿子,让儿子叫老憨一声“爹”盘就是拧着脖子不喊。迫于石榴的眼泪压力,盘才勉强开口叫老憨一声“叔”老憨已经高兴的不得了,一个劲地劝石榴不要难为孩子。私下里,盘仍然什么也不叫,老憨也不计较。

  徐老憨默默承受着祖孙俩人对他的不同态度和待遇,心里从没有怨言。因为他心里有石榴对他的爱,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劳累一天的他,晚上关上房门,把石榴揽入怀中,搂着石榴润的身体,听着她软语温存的劝慰,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随之烟消云散,很快就满意地进入梦乡。

  第二年,石榴为老憨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随

  徐老憨在柳家生活了十几年,直到石榴去逝。那时他老家也落实政策了,自家的房屋和财产被归还,老憨就领着儿子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生活。

  六

  瞎婆婆的眼睛原来并不瞎,她的眼睛也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因为哭得太多了,得泪太多了,把眼睛哭坏了,看东西模糊不清。

  她的丈夫叫柳全太,个子不高,皮肤稍黑,敦厚结实,人很精明,能说会道,属于农村那种很会来事的那类人。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离小村十五华里的丰屯镇上,驻扎了一个连的鬼子兵。他们在那里修了碉堡,时不时的会出来征收粮食。鬼子来了,村里的老百姓就赶快躲起来。

  有一次,鬼子突然出动了三辆三轮摩托车,来到小村外,人们卒不及防,来不及躲避,只好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鬼子在村外指手划脚的,后来听保长说,好象是要修小村到丰屯之间的那条路,为了运送军粮方便。

  柳全太和村里几个要好的伙计商量,既然跑不了,咱们就去讨好一下日本鬼子吧,主动去帮他们干点活,免得村里人遭殃。有人害怕,不敢去。最后,只有四个胆大的和柳全太一块,背着铁锨走出了村子,向鬼子站着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太君,我们来帮你们修路吧。”

  鬼子突然看到从村子里出来五个人,都背着家什,指挥官一声“八格”一伙人就调转头朝他们扫,五个人无一幸免地当场被打死。小村一下子炸了锅,而鬼子骑上摩托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柳全太死了,其他四个人也死了,小村一下子笼罩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哭声响彻整个村庄。

  五个怨魂就这样留在了村外的小路上。

  瞎婆婆掩埋了丈夫的尸体,看着病恹恹的儿子,直觉得天塌地陷,绝望占据了整个思想,她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整里以泪洗面,渐渐地眼睛模糊了,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要不是娘家兄弟姐妹帮衬着,真不知这娘俩怎么生活下去。

  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瞎婆婆的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仇视一切,看不惯一切,人也变得越来越刻薄。在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阳光,没有了温暖。她自称自己是瞎婆婆。

  农村有一种传说,叫“死七犯八,小鬼打他;死八犯九,脚镣手铐”意思是人如果死在历每一旬的逢七和逢八不吉利,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到间是要受罪的。

  瞎婆婆死的时候,是历的十月初八。

  更巧的是,前院的老叔在初七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瞎婆婆被两个小鬼带走了,手上和脚上都锁着铁链子。

  这个梦,印证了传说的正确。这个梦一经传出,整个小村都轰动了,村里的人议论纷纷,出殡的时候,人们都不敢到跟前看热闹。

  石榴偷偷请来了封建先生,先生让家人用一个瓦盆装沙子,做上九十九面小白旗,到沙子上面,把瓦盆放到棺材上一并出殡下葬,据说是为了在小鬼打她的时候,让她有地方躲藏。

  瞎婆婆就这样走完了自己坎坷不平的一生。

  七

  盘里游手好闲,净干些偷摸狗,捕鱼捉虾的勾当。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他也成了派出所的常客。到了二十八九了,仍讨不上一房媳妇。

  石榴为儿子的婚事愁白了头。她托了好多媒人,人家一听说是柳家的盘,要么搪几句应付过去算了,要么就干脆说没有合适的姑娘,借口推过去。

  那时,盘经常到渡口找老艄公学划船,慢慢地就和艄公的徒弟李如生络了,渐渐成了好朋友。

  盘家和如生家相距五华里,对盘了解的相对要少点,他经常到如生家里去玩。他能说会道,嘴也特别甜,叔、婶、哥、姐、妹叫得亲切自然,博得了如生家人的好感。如生的父母亲觉得纳闷,怎么看不出盘象人们说的那么赖呀。不过他们还是提醒如生,不要和盘走得太近。

  如生有一个妹妹叫如意,20岁出头,人长得乖巧水灵,左邻右舍喜欢,哥哥姐姐爱戴,父母亲更是当成掌上明珠。盘在如意面前总是甜言语,出手大方,看起来很豪,这让情窦初开而又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着了,两个人很快都有了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的种子在他们心中悄悄发了芽。

  如意知道盘名声不怎么好,不敢和家里人说。盘也知道如意家人不会同意他和如意相好的。于是,他就和如意商量,不如偷偷离家出走,到外面去创天下,他一定让如意过上舒心的日子。如意经不住盘惑,就答应和他一块私奔。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如意借口去找村里的一个小姐妹玩,跟着盘跑了。等到如意家里人发现如意找不到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女儿已经跟盘私奔了呀。

  七十年代的农村,私奔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是让家里人出不得门见不得人的丢人事,而且是和臭名远扬的盘私奔,那更是李家的奇大辱。如意家里的人呼天抢地,把盘家的祖宗八代骂了无数遍。如意的母亲还带着她的哥哥和姐姐,到柳家去在闹一场,向石榴要人,把许多难听话摔进了柳家的角角落落,也摔进了左邻右舍的耳朵里。最后,气极败坏的如意的家人砸了柳家的锅碗瓢勺,桌椅家什,气咻咻地回去了。走的时候还撂下话来:

  “一旦发现了盘,一定将他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喂鱼!”

  石榴默默承受着如意家人暴风骤雨般的扫、谩骂与恐吓,直到他们疲力竭地离去,和老憨默默地收拾着残局。

  盘带着如意到了山那边的小县城,痛痛快快玩了一段时间,俩个人什么也不会做,人生地不的,兜里又没有多少钱,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如意开始后悔了,也开始想家了,整天吵着要回家,让盘烦恼不已。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们认识了当地一个二子孙小明,孙小明给盘出主意,说山里的人讨媳妇困难,让盘和如意以兄妹相称,在当地骗婚。

  盘没加思索就拒绝了孙小明的鬼主意,但经不住孙小明的鼓惑,又迫于生计,犹豫再三,还是点头同意了。然后,他就做开了如意的工作,开始如意说什么都不同意,把盘痛骂一顿,说他没良心,没人,哭着吵着要回家。盘连哄带吓,再加上信誓旦旦的保证,有了钱以后一定好好和她过日子,一定不让她受委屈,他会好好爱她一辈子,疼她一辈子。如意经不住盘的软磨硬泡,再说又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只好任由盘摆布了。

  他们先由孙小明特色好骗婚的对象,主要是家庭条件不好,或者人老实,或者身体有残疾的,年龄偏大,在当地不好找对象的家庭。

  先是孙小明出面,说自己无意间在半路上碰到了这兄妹俩,他们父母双亡,家里生活困难,哥哥想在当地给妹妹找一个婆家,给他哥哥凑点路费、盘和生活费,好让他回家找一个媳妇过日子就行了。

  对于那些讨不到媳妇的家庭,这无疑于雪中送炭,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般情况下,男方的家人都会爽快答应,然后东借西凑,给盘来一笔数额不少的费用。而盘拿到钱后,就会爽快地催人家赶快和自己的妹妹成婚,自己好回去过日子,最多不超过三天,如意就会和那个男人成婚,而从来不打结婚证。

  盘在如意的婚礼上,作为娘家人受到贵宾般的礼遇,酒足饭后,他就和如意约好逃跑的时间,回到旅馆里等着,或者和孙小明去物下一个冤大头。他约如意出逃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如意等男方家里的人都睡着后,悄悄拉开门,溜出村外,和盘汇合,然后逃之夭夭。

  孙小明也不会吃亏,男家一般都要给他谢礼,盘每次也要给他一笔辛苦费。

  如果晚上有的家庭管得严,或者大门上锁不容易逃走的话,过几天,盘必定要再来看他的妹妹,住上一天两天,等男方的家人疏于防范时,再借口回家,如意理所当然要送哥哥到村口,二人就搭上公共汽车逃跑了,等那家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他们打一换一个地方,那时的通讯条件差,尤其是山区,消息更闭,人们的防范意识几乎没有,再一个就是轻信孙小明,认为他是当地人不会骗人,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所以他们每次都能得逞。

  如意的父亲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被盘拐骗走了,发誓一定要找回女儿。他咬牙切齿地发誓:

  “哪怕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这两个孽种,将他们碎尸万段。如意,你这个孙子,我决不轻饶了你!盘,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找到你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女儿是娘身上掉下的呀,如意的母亲毕竟还是牵挂着自己的女儿,怕老伴真的伤害着如意,她就劝道:

  “他爹,别使你那驴脾气,找到了好好劝说闺女回来,千万别打,打残了怎么办呀?”

  “打残了我养她一辈子!”如意爹狠狠地说。

  如意的妈妈直抹眼泪,送她爹上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叮咛嘱咐一番。她爹走出很远了,还对着她爹的背影喊道:“见了闺女好好说话,让闺女回来啊。”

  如意的父亲跋山涉水,风餐宿,经过了无数村庄,问寻了千家万户,历时二年多,几次出去寻找,终于寻访到了他们的踪迹。

  如意父亲赶快回去带上她的两个儿子,在深山里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小旅馆旁边,守了一天一夜,等盘和孙小明出去的时候,他们冲进旅馆,将如意押了回去。

  盘和孙小明回来后,到处找不到如意,后来他听服务员讲,如意被三个男人带走了,就猜到是如意的父亲和哥哥过来了,做贼心虚的他,怕如意的家人再来和他算帐,马上结帐仓皇走人。他不敢回家,带着如意给他骗来的青春钱,去别的地方了。

  如意回家后,被家人狠狠揍了一顿,给她找了一个附近村庄的跛脚男人结了婚。跛脚男人开个修理钟表收音机的修理部,如意干着家务,从此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八

  盘换了几个地方,还是过着的生活。他不想干出力气的活,自己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只有在城市的空间里游,在游的过程中,他结识了搞传销的孟大庆,于是,他就跟着孟大庆干了起来。

  那个时候,中国经济尚处于复苏阶段,渴望致富的人们苦于找不到门路,而传销作为一种新鲜事物,也处于萌芽状态,带着非常神秘的色彩,被善于投机钻营的人所利用。就这样,传销很快走进了百姓生活中,找到了它生存和发展的土壤。

  孟大庆和盘先是在山区推广鹌鹑养殖技术。他们先印发了大量的宣传材料,把鹌鹑蛋宣传成营养的小金库,富含二十多种维生素和蛋白质,高于鸡蛋二十倍。并承诺按合同价长期回收产品,保证养殖户年收入达到数万元。

  他们从其它地方廉价购进鹌鹑蛋,每个成本仅1-2钱,然后孵化出幼鹌鹑,作为种鹌鹑卖。每对种鹌鹑卖价高达50元,然后再高价回收鹌鹑蛋,每个5元,继续孵化出鹌鹑来高价卖给养殖户。刚开始喂养鹌鹑的农户,着实发了一笔鹌鹑财,这样就带动了大批农户前来购买种鹌鹑,鹌鹑养殖迅速发展,给盘他们带来了滚滚财源。

  养殖鹌鹑的农户越来越多,来卖鹌鹑蛋的人也越来越多。开始,盘他们用回收的鹌鹑蛋孵化幼鹌鹑当种鹌鹑卖,后来市场趋向和,当卖鹌鹑蛋的农户在盘他们的办公门前排成长龙的时候,他们就将回收来的鹌鹑蛋偷偷拉到深山里,往山沟里一倒,卷款潜逃了。任农户们在他们办公室门前聚集等待,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对,当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许多人哭天抢地,怨声载道,有些人把家里的全部积蓄投了进去,还有的人是借钱或贷款投进去的,甚至到了倾家产的地步。

  盘他们卷款逃走后,到其它地方如法炮制,他们印制了大量的小广告,并附上某某农科院专家的名字和介绍,让他们的骗局更具可信度。他们先后搞过海狸鼠养殖、獭兔养殖、药材种植等传销活动,让更多的农户上当受骗子。

  社会上其它人也很快卷入传销热里,传销遍及全国上下,从城市到农村,传销成为最时髦的经营活动,让更多渴望致富的人掉进骗局。

  后来,国家取缔非法传销活动和组织,重拳出击,严厉打击违法纪人员,传销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和繁衍的市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孟大庆被依法抓捕,盘则逃掉了,给公安部门留下了案底。

  盘在骗了一个药厂20万元药品款后,悄悄地潜回了老家。

  这个时候,柳家已是人去屋空,破败不堪。瞎婆婆早已做古,石榴也死了,老憨领着随走了,英子早已嫁了人。柳家老宅在风雨中默默地等着盘的归来。

  盘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被药厂的人跟踪追了过来。他们找到了一个在当地打工的老乡,骗开了盘的家门,盘从睡梦中迷糊糊被叫醒,穿着头和背心,打开房门一看,四五个人站在门口,一下子就清醒了,没等他关门,这几个人拉住他就往外走,盘扒着门框叫了起来: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呀。”

  几个人恶狠狠地说:“跟我们走吧,少装蒜了,我们来要你的命,让你知道我们的钱不是好骗的。”

  盘立马软了下来:“弟兄们,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谁跟你是弟兄,少废话,跟我们走!”

  几个人拖着盘就向村外停车的地方走去,盘一看形势不妙,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前院老叔被盘的呼救声惊醒,急忙穿衣起,和同样被惊醒起来看情况的邻居们一道,追了出来,边追边喊,那几个人一看情况不好,丢下盘坐车跑了。

  盘被拖出了近500米,背心被拖成了碎片,脊梁被拖出了道道血痕,人也被吓得晕了过去,老叔和邻居把他抬回了家。

  经过这次风波,在老叔语重心长的开导劝说下,盘终于下决心投案自首,洗心革面,重新作人。

  第二天,老叔陪着盘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盘因诈骗罪被批捕,又因其有自首情节,且已退还了所骗钱物,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九

  盘在监狱里深思了很久,一直不吃不喝,也不愿开口说话。

  经历这次的风险,为他的灵魂实实在在地敲响了一次警钟,他在默默回味着过去,回忆着自己近四十年来的生活,感叹伤心之余,更多的是追悔和对自己的痛恨。

  在监狱管教的耐心说服教育和开导下,他才渐渐地从巨大的精神压力与折磨中走了出来。之后,他积极改造,热心助人,并认真参加技能学习与培训,两次获得减刑,从而得以提前出狱。

  出狱那天,老叔来看他,叔侄相见,默默无语。老叔最后打破僵局,轻声说:

  “回家吧,一切从头开始,还来得及,你娘你在地下看着你呢,她们的坟前需要你去给她们烧纸培土呢,她们不在的时候你都没来得及为她们送行,现在去和她们说说话吧。”

  盘眼眶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圈,他扭过头去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眼泪强忍了回去。

  “老叔,我没脸回家见父老乡亲,更没脸去见我娘。我想到外面去闯一闯,你放心,这次我一定遵纪守法,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不再进咱老柳家的大门,我愧对柳家的列祖列宗啊。”

  老叔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200元钱递给了他。

  盘说:“老叔,我走了,我娘和我的坟麻烦你老多照护,我会尽快回来的。”

  老叔点头,叔侄握别。

  怀揣着老叔给的200元钱,盘来到省城,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工作。

  他从最初的小工做起,凭着他的聪明和八面玲珑的本事,以及以前闯江湖积累的经验,很快和老板成了好朋友,铁哥们。一路从材料员、工长和部门经理,做到了总经理助理。把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

  那时,中国经济正处于飞速发展时期,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的是城市面貌新月异的变化,而城市发展的标志在城市规模,城市规模的核心在城市建设,于是,办公楼写字楼拨地而起,城市森林林立,住宅小区如雨后笋,茁壮成长,建筑业成了经济发展初期的朝阳产业。

  盘和他的老板瞄准房地产开发项目,率先进入房地产开发市场,挣得个盆

  膨的经济带来的是房地产热的持续升温,强劲势头经久不衰。

  盘瞅准这个机会,成立了自己的鹏飞房地产开发公司。

  创业之初,招兵买马之时,盘就把目光投向知识与技术型人才。他要充分利用手下人的聪明才智,弥补自己在商场上拼杀时的先天不足和营养不良。

  大学生倩玉和一批专业技术人才就这样走进了他的公司。

  商场上长期的摸爬滚打,默契配合,倩玉走进了盘的内心,渐渐地也走进了他的生活。

  一切都在顺其自然地发展着,业务、业绩、感情…

  当一切都瓜蒂落的时候,他们牵手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于是,才有了开头盘在母亲坟前祭拜的场面。

  尾声

  两年后,盘带着倩玉和他们呀呀学语的儿子小健,再次来到母亲和的坟前,告慰母亲和的在天之灵,柳家香火有了继承人,不孝的盘让她们了一辈子的心,受了一辈子的累,盘永远不会忘她们的养育之恩。

  盘又找到老叔和英子俩口,给他们20万元,让他们招呼把柳家老宅翻盖成二层小楼。

  之后,盘又给村里捐款30万元,修路和修建学校。他自己称,自己这是在赎罪,赎自己以前所欠的全村父老乡亲的罪。

  现在,水泥路早已修通,学生已坐进窗明几净的教室,柳家老院的两层小楼也成了村里的一种风景,那种气派把过去的颓废破败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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