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六⽇之后的夜里,李彧炎总算回到了京城李宅,一进屋,便见好友和四堂哥聚集在內,而上官凌则垂着眼,状似闭目养神。
“小満儿呢?”一踏进厅里,他劈头就问。
上官凌缓缓张开布満⾎丝、好似多天没睡好的眼。“…她已经被废。”他看着李彧炎憔悴狼狈的面容,⾝上的⾐袍披风还裹着一⾝气,脸上掩盖不了的倦容和青髲,声音不噤发哑。
“嗄?”他怔住,看向其他人。“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乌灵沉默不语,段淘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傅寻桦则是愧疚地低下头,只有李垂慢呑呑吐的回答他。
“伯⽗和堂哥们全都被摘了乌纱帽,打下大牢了,至于明小満则是被幽噤在冷宮里。”他撇哼笑。“唯有我,占了个与你最有关系的户部尚书一职,幸运的留下官衔。”
因为他掌管户部,长袖善舞的他最得皇上青睐,所以皇上才特地留下他。
李彧炎目眦裂,瞪向傅寻桦,一把揪起他的⾐领。“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他无言以对,闭上眼,一副任由宰割的神情。
“不关寻桦的事,他只是领命而云。”李垂起⾝制止。“你冷静一点,现在到底是谁出卖已经不是重点,而是你现在要怎么做?”
他握紧拳头。“我要面圣!”
“然后呢?”李垂问。“这是一桩谋,有人告知皇上明小満的存在,让皇上可以挟持她威胁你,而现在…你是打算屈服吗?”
“我不服!昏君,该死的昏君,我饶不了他!”他咬牙低咆,眸露狠厉凶光。
“我要杀了他!”
“怎么杀?”上官凌蓦地一吼“你要是抱持这种心情⼊宮,只怕你连小満的面都见不到,就先被押见大牢里了!这么来,还有谁能救小満?”
李彧炎⾼大的⾝形踉跄几步,守在厅外的褚善赶紧上前扶他,却被他轻挥开,疲惫地坐下,攒眉细忖。
他轻摆手推开,托着额,笑得自嘲。“我以为我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但是…”
皇帝才是真正立于不败而无人改违逆的霸主,就算他⼲尽荒唐事,只要开圣口,明知道这是桩可恶至及的混帐事,底下的人还是不得不领命而为。
傅寻桦闻言,更加愧疚。
“这种君王…这种君王,如何能服人心?”他沉痛地闭眼,静心思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李氏宗亲全⾝而退,又要怎么做,才能让小満儿离开冷宮。
冷宮是历代废后妃的最终容⾝之处,他从未见过,但听说只要关进里头的,要不是疯了便是傻了,再不就是活活饿死…
“先喝点热茶,你浑⾝冻透了。”李垂坚持递上热茶。
李彧炎眼也不眨,哑声低语“小満儿很怕冷,她从小就怕冷,从小就没让家人好生善待过,如今待在冷宮,不知道有没有人侍候她,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不知道有没有一口热茶可喝…”
李垂缓缓搁下热茶,沉声道:“听说,她是因为皇上要宠幸她,她坚持不肯,还伤了皇上,皇上才在一气之下,将她打⼊冷宮,说来这小姑娘倒是倔气的。”他不敢把话说完,只因他听內务太监说,她是只着中⾐,打着⾚脚被打⼊冷宮的。
握紧的拳头始终没松开,好半晌,李彧炎才状似心死地道:“我要面圣,答应皇上赐婚…垂,你替我安排吧。”
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尽管令他不快,但如果这么做可以换回小満儿和李氏宗亲,是值得的。
“…好,我马上进宮。”
“我随你一道。”段询轻叹口气,跟着李垂先行离开。
同样的毓庆殿,李彧炎一⾝月牙⽩镶七彩丝线的宽袍,系⽟带,长发束环,整个人比起刚回京城时神清气慡多了,然而神⾊依旧憔悴。
站在偌大的殿上,他垂眼等着早已坐在宝座上的幸宁皇开口。
“我听户部尚书提起,你要娶公主?”幸宁皇笑得冷佞。
“是。”
“朕可说过要将公主下嫁与你?你自己说起这门婚事,不觉得⾼攀不起?“
这是李彧炎意料中的刁难,他不慌不忙地开口“草民愿意以每年青州百万亩良田⾕作为聘礼。”
“就这样?”
“…再加上李氏旗下的船队、马队,每年通商各国的利润三成。”负在⾝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那么点东西,朕没看在眼里。”幸宁皇不罗唆,开门见山地狮子大开口“朕要的是你在各国境內的矿场和商行。”
李彧炎眸⾊不变,然而紧握的拳头却跳颤出青筋。
这个老贼一口就咬住李氏大半产业,更可怕的是,要是真将这些产业全都到对方手中,等同让幸宁皇握有他国命脉,可以号令各国为⽇的附属国。
当初,他和各国君王签下的条议,就是不得将这些产业转到皇室手中,如今幸宁皇如此要求,等同他背信!
“怎么,你舍不得?那也无所谓,你回去吧。”
紧抿着,李彧炎強迫自己勾笑。“有何舍不得的?只要皇上愿意让公主下嫁,就是李家莫大的光荣,献上所有产业,正好可以表明李氏一族的忠心。”
“既然你这么说,是不是可以出令牌了?”
李彧炎淡笑。“自然可以,但如今李氏和皇族通亲,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该先将李氏宗亲恢复原职?”
“当然。”
“还有,可以请皇上将明小満还给草民吗?”
“那可不成,她是朕的废妃,已噤在冷宮,终⾝不得出宮。”
闻言,李彧炎怒目暴眦,可又及时恢复理智,強迫自己静下心,绝不能在这当头出了子。
“…那么,不知草民是否有幸一睹⽟凝公主容颜?”
“你想见公主?成,朕立刻派人在后花园设宴,就让你俩见面。”
“谢皇上。”
是夜,后花园內,⽟凝公主由三位皇子陪同出席,一顿饭吃下来,皇子们莫不拐弯冷嘲,挟刺热讽。
可李彧炎完全不痛不庠,由他们说个尽兴,只是静静等候。
“啊?妹妹,你醉了吗?妹妹?”
耳边传来二皇子的声响,他不动声⾊地看着三位皇子前后扑倒在石桌上。
他在酒里下了跟上官凌要来的药,吃下之后会陷⼊昏睡至少三个时辰。
面无表情的起⾝,让守在石亭外的宮人⼊內服侍后,他便走出后花园的垂花拱门,随即拐向东边,朝着段询告知他的冷宮位置而去。
皇朝以围墙分出前廷后宮,数个出⼊口皆有太监看守,所以他必须避开⼊口,翻上数丈⾼的围墙,才能抵达后宮东边的最深处。
青石板面映照着稀微月光,让李彧炎得以如魅般地踏进后宮,并避开走动的宮女,跃上最⾼耸的那面围墙,睇向围墙內荒冷圮坏的数个院落。
踏上布満枯枝杂草的石板路,他无声无息地潜⼊其中一个院落,立即感受到里头冰冷无比,也看到墙面斑驳,帐幔満蛛丝,仿佛荒废已久。
“…小満儿?”他哑声唤。
她到底在哪里?如此荒凉的院落,本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服侍?
他⾜不停留,一座座院落地寻找着,在每个破败的寝房里穿梭,可双眼所及皆是一片荒凉,甚至还能在院落之中瞧见枯骨。
李彧炎愈找心愈慌,脚步也愈来愈急,直至来到最北边的一座院落,忽地听见细微声响,他顿时欣喜若狂的循声而云,只见一抹纤⽩⾝影伏在冷的庭院內。
仔细一瞧,那人披头散发,凉薄的中⾐上似乎染着⾎,再走近一点,竟见那人正费力的地啃食野草。
他心跳加剧,直睇着那抹⾝影,哑声喊:“…小満儿!”
明小満一顿,吃力地回过⾝,圆嫰的脸庞上有着可怕的撕裂伤,⾎早已⼲涸,整张脸青紫发肿,嘴边还残留着⾎渍和土层。
“哥哥…”
李彧炎双眼刺痛,蓦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却分不清发颤的到底是谁,只觉自己的心在哀嚎,痛泣。
他怎么会让他的小満儿落⼊这样的境地?
那一年,在明府目睹她因饿极吃土块后,他便对天起誓,绝不让她再受这样的凌,一定要一辈子保护她、照顾她,可怎么如今却累得她旧事重演?
“哥哥,你回来了…”明小満紧搂着他,想要再贴近,但却连移动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张口,脸就痛得像火烧一般。
“我回来了,我赶回来了。“他声音哽咽,痛楚梗在喉口,但怀中异常瘦削的⾝躯很快就让他发觉不对劲。“小満儿,你在发热。”
“是喔,难怪我觉得浑⾝好沉,喉头好⼲…可那些草都枯了,连草汁都没有。”她淌着泪,瞥见他眸底闪动的月华,不由得勾起笑。“哥哥…别哭,没事的,没事的…”
李彧炎垂睫瞅着她,泪⽔模糊了他的眼。
“这伤…是他打的?”他轻触了她的颊面。
“没事,不要紧的。”她瑟缩了下,随即笑着安抚。
“…我连累你了。”他喉头紧缩,泪⽔仓惶落下。
他怎么会让最爱的女人落到这种境地?这就是他保护她的法子?太没用、太没用了!
“才不是。”明小満急声驳斥,庒不管会扯痛伤口。“是我连累你了,哥哥,你千万别让他们拿我威胁你。我会努力撑下云,哥哥,你…快走吧。”
“你要我丢下你?”他黑眸眯起,如琉璃闪烁。“小満儿,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务是我放不下的,唯有你…李家产业我可以放弃,可是没有任何事能我放弃你,谁都不能。”
她是他心头的一块⾁,是他魂魄的一部分,要他怎能割舍?
“可是…”
“小満儿,你要记住,谁也不能威胁我。”是他太天真,才会牵累她。
原以为只要自己肯低头,一切都来得及挽回,但如今…他的低头本没有意义,只是让皇室愈发傲慢,他的退让只是让皇室永远吃定李氏。
“嗯,哥哥是最厉害的。”她笑着抹云他颊上的泪。“可是,哥哥看起来好憔悴,是不是一路赶回来太累了?回去歇着吧。”
她知道要救她出去太难,她要不他勉強。
李彧炎无法言语,闭上眼,头摇。“我想你。”
“嗯,我也好想哥哥。”她窝在他的怀里,同样闭上眼,看似倦极“可是,哥哥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里会有人来巡视。”
“不碍事,我再待一会。”至少先让他拿一些膳食和⽔过来。
“好。”
“不要怕,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他吻上她额面的凤凰刺青,轻声保证。
“哥哥,不要勉強…如果我变成了你的负担,你就丢下我,没关系的。”
李彧炎瞅着她,眼眶发痛,喉头不断菗动,只能小心翼翼的更加搂紧她。
她气息微弱,⾝上的⾼温也很吓人,他多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带她走,然而李氏宗亲还被押在牢里,他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不过看见她的模样,他眼下的思绪也变得再清楚不过,他已经知道,要彻底保护她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