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同样的毓庆殿,李彧炎一⾝月牙⽩镶七彩丝线的宽袍,系⽟带,长发束环,整个人比起刚回京城时神清气慡多了,然而神⾊依旧憔悴。
站在偌大的殿上,他垂眼等着早已坐在宝座上的幸宁皇开口。
“我听户部尚书提起,你要娶公主?”幸宁皇笑得冷佞。
“是。”
“朕可说过要将公主下嫁与你?你自己说起这门婚事,不觉得⾼攀不起?”
这是李彧炎意料中的刁难,他不慌不忙地开口“草民愿意以每年青州百万亩良田⾕作为聘礼。”
“就这样?”
“…再加上李氏旗下的船队、马队,每年通商各国的利润三成。”负在⾝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那么点东西,朕没看在眼里。”幸宁皇不罗唆,开门见山地狮子大开口“朕要的是你在各国境內的矿场和商行。”
李彧炎眸⾊不变,然而紧握的拳头却跳颤出青筋。
这个老贼一口就咬住李氏大半产业,更可怕的是,要是真将这些产业全都到对方手中,等同让幸宁皇握有他国命脉,可以号令各国为⽇的附属国。
当初,他和各国君王签下的条议,就是不得将这些产业转到皇室手中,如今幸宁皇如此要求,等同他背信!
“怎么,你舍不得?那也无所谓,你回去吧。”
紧抿着,李彧炎強迫自己勾笑。“有何舍不得的?只要皇上愿意让公主下嫁,就是李家莫大的光荣,献上所有产业,正好可以表明李氏一族的忠心。”
“既然你这么说,是不是可以出令牌了?”
李彧炎淡笑。“自然可以,但如今李氏和皇族通亲,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该先将李氏宗亲恢复原职?”
“当然。”
“还有,可以请皇上将明小満还给草民吗?”
“那可不成,她是朕的废妃,已噤在冷宮,终⾝不得出宮。”
闻言,李彧炎怒目暴眦,可又及时恢复理智,強迫自己静下心,绝不能在这当头出了子。
“…那么,不知草民是否有幸一睹⽟凝公主容颜?”
“你想见公主?成,朕立刻派人在后花园设宴,就让你俩见面。”
“谢皇上。”
是夜,后花园內,⽟凝公主由三位皇子陪同出席,一顿饭吃下来,皇子们莫不拐弯冷嘲,挟刺热讽。
可李彧炎完全不痛不庠,由他们说个尽兴,只是静静等候。
“啊?妹妹,你醉了吗?妹妹?”
耳边传来二皇子的声响,他不动声⾊地看着三位皇子前后扑倒在石桌上。
他在酒里下了跟上官凌要来的药,吃下之后会陷⼊昏睡至少三个时辰。
面无表情的起⾝,让守在石亭外的宮人⼊內服侍后,他便走出后花园的垂花拱门,随即拐向东边,朝着段均告知他的冷宮位置而去。
皇朝以围墙分出前廷后宮,数个出⼊口皆有太监看守,所以他必须避开⼊口,翻上数丈⾼的围墙,才能抵达后宮东边的最深处。
青石板面映照着稀微月光,让李彧炎得以如魅般地踏进后宮,并避开走动的宮女,跃上最⾼耸的那面围墙,睇向围墙內荒冷圮坏的数个院落。
踏上布満枯枝杂草的石板路,他无声无息地潜⼊其中一个院落,立即感受到里头冰冷无比,也看到墙面斑驳,帐幔満蛛丝,仿佛荒废已久。
“…小満儿?”他哑声唤。
她到底在哪里?如此荒凉的院落,本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服侍?
他⾜不停留,一座座院落地寻找着,在每个破败的寝房里穿梭,可双眼所及皆是一片荒凉,甚至还能在院落之中瞧见枯骨。
李彧炎愈找心愈慌,脚步也愈来愈急,直至来到最北边的一座院落,忽地听见细微声响,他顿时欣喜若狂的循声而云,只见一抹纤⽩⾝影伏在冷的庭院內。
仔细一瞧,那人披头散发,凉薄的中⾐上似乎染着⾎,再走近一点,竟见那人正费力的地啃食野草。
他心跳加剧,直睇着那抹⾝影,哑声喊:“…小満儿!”
明小満一顿,吃力地回过⾝,圆嫰的脸庞上有着可怕的撕裂伤,⾎早已⼲涸,整张脸青紫发肿,嘴边还残留着⾎渍和土层。
“哥哥…”
李彧炎双眼刺痛,蓦地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却分不清发颤的到底是谁,只觉自己的心在哀嚎,痛泣。
他怎么会让他的小満儿落⼊这样的境地?
那一年,在明府目睹她因饿极吃土块后,他便对天起誓,绝不让她再受这样的凌,一定要一辈子保护她、照顾她,可怎么如今却累得她旧事重演?
“哥哥,你回来了…”明小満紧搂着他,想要再贴近,但却连移动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张口,脸就痛得像火烧一般。
“我回来了,我赶回来了。“他声音哽咽,痛楚梗在喉口,但怀中异常瘦削的⾝躯很快就让他发觉不对劲。“小満儿,你在发热。”
“是喔,难怪我觉得浑⾝好沉,喉头好⼲…可那些草都枯了,连草汁都没有。”她淌着泪,瞥见他眸底闪动的月华,不由得勾起笑。“哥哥…别哭,没事的,没事的…”
李彧炎垂睫瞅着她,泪⽔模糊了他的眼。
“这伤…是他打的?”他轻触了她的颊面。
“没事,不要紧的。”她瑟缩了下,随即笑着安抚。
“…我连累你了。”他喉头紧缩,泪⽔仓惶落下。
他怎么会让最爱的女人落到这种境地?这就是他保护她的法子?太没用、太没用了!
“才不是。”明小満急声驳斥,庒不管会扯痛伤口。“是我连累你了,哥哥,你千万别让他们拿我威胁你。我会努力撑下去,哥哥,你…快走吧。”
“你要我丢下你?”他黑眸眯起,如琉璃闪烁。“小満儿,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务是我放不下的,唯有你…李家产业我可以放弃,可是没有任何事能我放弃你,谁都不能。”
她是他心头的一块⾁,是他魂魄的一部分,要他怎能割舍?
“可是…”
“小満儿,你要记住,谁也不能威胁我。”是他太天真,才会牵累她。
原以为只要自己肯低头,一切都来得及挽回,但如今…他的低头本没有意义,只是让皇室愈发傲慢,他的退让只是让皇室永远吃定李氏。
“嗯,哥哥是最厉害的。”她笑着抹云他颊上的泪。“可是,哥哥看起来好憔悴,是不是一路赶回来太累了?回去歇着吧。”
她知道要救她出去太难,她要不他勉強。
李彧炎无法言语,闭上眼,头摇。“我想你。”
“嗯,我也好想哥哥。”她窝在他的怀里,同样闭上眼,看似倦极“可是,哥哥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里会有人来巡视。”
“不碍事,我再待一会。”至少先让他拿一些膳食和⽔过来。
“好。”
“不要怕,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他吻上她额面的凤凰刺青,轻声保证。
“哥哥,不要勉強…如果我变成了你的负担,你就丢下我,没关系的。”
李彧炎瞅着她,眼眶发痛,喉头不断菗动,只能小心翼翼的更加搂紧她。
她气息微弱,⾝上的⾼温也很吓人,他多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带她走,然而李氏宗亲还被押在牢里,他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不过看见她的模样,他眼下的思绪也变得再清楚不过,他已经知道,要彻底保护她的法子了。
“这么冷?”明小満无力地把头贴在他肩上。“哥哥,我很怕冷的呢。”
“放心,不会待太久。”他勾一笑。“今年我打算回衔月城过年。”
这些年,每逢年节,他总是在外地奔波,孤⾝在异地,分外惆怅,但是今年开始,他有了真正的归宿,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真的?”明小満开心地对他猛笑。“每年都是我和凌一起过,今年我也可以和哥哥一起过了?”
一见她的笑,他情难自噤地柔了眸⾊。“我们即将成亲,也该改称呼了。”他轻掐她的颊,轻轻柔柔的,怕掐疼她。
“…爷儿?”这么叫吗?
“我没名没姓?”
“李爷?”这不是更生疏了吗?
李彧炎无力地闭上眼,对面的上官凌则是掩嘴闷笑,把目光调向车窗外。
“怎么了?”
“你是怎么称呼凌的?”他很有耐心的循循善。
“凌。”
“我呢?”
“…”明小満垂下眼,羞于启齿。
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一时要她改称谓,真是有点难为她啊。
李彧炎眯眼等待,却听闻上官凌突地低喊。
“糟了。”
抬眼望去,见他直盯着外头,他也顺着视线一看,只见一旁山径上出现不少蒙脸壮汉,手持…铁耙而来?李彧炎正疑惑着,马车突地顿住。
“褚善?”
“爷,有人围马车!”褚善惊喊。
他又看了外头一会,沉昑着说:“你们待在里头,别出来。”
“哥哥,你别出去!”见他要出马车,明小満连忙抓住他,猛头摇。
“放心,不会有事的。”李彧炎拍拍她的头,看向上官凌。“盯着她。”
“哥哥…”她还是不肯放手。
他倏地回头吻上她的,趁她惊愕之余,随即下了车,锐利黑眸一一扫过那群不速之客。来人约莫三十来个,胖瘦⾼矮不等,最古怪的是,他们手上拿的不是剑,而是农具。
“不知道各位拦下马车,所为何事?”李彧炎负手而立,笑睇着站在最前头的男人,他手上什么都没拿,但从一开始目光就只盯着他,气势最沉稳,所以他认为对方必定是首领。
“没什么大事,只希望大爷留下买路财。”那男人说。
“喔?”他着实没料到在物产丰富的中州和青州界处,竟有山贼出没。“敢问要多少?”要是能够花钱消灾,一点都不难,要让他再费时让小満儿相信她一点都不带祸,那才是真的难。
“一百万两。”
李彧炎扬眉。
“这未免太荒唐了!拦车要财,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咱们是皇帝吗?”褚善不満地嚷嚷,却引来对方持农具得更近。
“褚善。”李彧炎啧了声,走向他。
虽说只是耕作的农具,但要是被打了一耙,也是能挑筋断骨的。
“不,在我眼前的是比皇帝还富有的商皇李彧炎,一百万两对你而言,一点都不为难。”
李彧炎不噤苦笑。
这些山贼到底是从何而来?竟连他是谁都知道,怕是早盯上他许久了。他出外行走多年,⾝边必定有⾼手随侍,一群不成气候的山贼,他并不放在眼里,但问题就出在小満儿⾝上,他怕一旦开打,不免会有些小伤,到时她若又把祸往⾝上揽,那个心结,得要费上他许多工夫才能化解。
太⿇烦了。
正忖着,却听见一声娇呼,他猛地回头,竟见正想着的女人不知何时下了马车,被山贼给擒⼊手中。
他眯紧鸟眸,负在⾝后的手紧握着。
“这是在做什么?”他沉声喝斥,伸手制止两个在马车后头有意突围的随侍。
“我认为李爷⾝上必定没有这么多现银,所以我给李爷一点时间,去把现银找齐,而这位姑娘暂时由我保管,李爷意下如何?”那男子自靴中取出短匕,抵在明小満颈间。
她可怜兮兮地扁着嘴,泪⽔在眼眶底打转。
“如果,我说不呢?”他抿着,笑得冷。
男人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
原以为能够与他同车的,必定是他的家眷,难道他猜错了吗?
不,不可能,他必定是在唬他。男子如此认定。
“我劝你最好放开我。”明小満突地幽声说。
她知道,哥哥一定是在想法子救她,但她怎能让哥哥那么费神?这可不是她自投罗网想得到的结果。
“没那么容易。”
“我说真的,因为我是玄人。”她好心提醒。
话一出口,附近几个山贼皆是一愣,而后将目光放在那带头的男人⾝上,只听他哼了声。
“玄人又如何?不祥玄人比得上王爷苛政?比得上昏庸皇帝?”男人愈说愈气愤,擒住她的力道更甚。“在这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年代里,玄人算什么?”
明小満也是一呆,惊诧他说的话和李彧炎说的极相似。
“难不成你们是中州的百姓?”
“是又如何?”
“为何良民不当,偏是要当山贼?”一瞧见他们手持农具,李彧炎便觉奇怪,如今证实,更教他头疼。
“这要怪谁?李爷是富贵之人,怎会懂得贫百姓的心思?上位者年年重赋,遇旱不减,甚至还要百姓加重税赋,不依便強押民女为,強迫男丁北方充军,这是什么样的世道?一个良为娼的年代里,要民如何不反?”男人说得义愤填膺。
李彧炎闻言,浓眉紧攒。
中州乃是皇朝最为丰饶之地,地势平缓,又有露峡的分支横贯,农作丰硕,牛羊成群,是皇朝最大的⾕作之地,然而今年夏秋二季,却因为没有降雨而闹旱。
这事他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前些⽇子面圣之后,决定提⾼自己缴纳的税金,希望皇上减免中州百姓的税赋,可天晓得镇守中州的靖王爷竟还重收税赋,让百姓被迫铤而走险,成了山贼?
“听说李爷有善德之心,如今看来,怕是传言罢了。”男子见他没动作,出言挖苦,眸底却有太多无奈。“要是百姓能够⾐食无忧,谁要当山贼?丫头,只能算你倒楣,得拖你当垫背的。”
这时明小満轻声揷口“没事的,你不会死,时候未到。”他⾝上没有黑影,代表着他不会有事。
这是她第一次静下心“看”才发现预见死亡并不可怕,也许这也是一种利器,只是她以往从没发现。
男人一愣,疑惑的看向着她。
“五百万两。”李彧炎突道。
男人抬头,便见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金雕令牌。
“拿这个令牌前往李家名下商行,传我口讯,你就可向商行提取五百万两。”
李彧炎递出火凤令。“这样可是⾜够?抑或者你要告诉我,在中州一带受重赋而难以为生的百姓有多少,我再想法子调些头寸。”
男人顿时瞠圆眼,但很快又回复警戒姿态,认定这是一个陷阱。
“不要怕,哥哥不会骗人的,哥哥在商场上最重信诺,他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明小満细声说,清灵⽔眸不染半点恐惧。“哥哥人很好的,他连玄人都愿意收留了,又总是造桥铺路、兴建学堂,甚至捐助赈灾款目,你就相信哥哥吧。”
“我这趟路是要去京城,也许没法子在皇上面前保下中州百姓,但是一定可以让靖王爷收敛,我说到做到。”李彧炎铿锵有力的保证,声音中透着威慑气势。
男人思忖了一会,仍然有些犹豫。
毕竟⾝后这些人的⾝家命全都背负在他的一念之间,要是他误信李彧炎,要他怎么对得起这些人的家眷?他揽眉细思,没瞧见李彧炎眸⾊噙怒地瞪着他⾝前的小女人。
李彧炎的表情让明小満头⽪渐渐发⿇,⽔眸飘啊转的,最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大哥,失礼了。”
男人还未回神,只感觉怀里的人儿更往自己怀中贴近,瞬间腹一阵剧痛,下意识持短匕要刺向她时,只见她神⾊定安,单手拂开,又顺手反抓住他的手腕一扭。
“抱歉,我无意伤你。”明小満一脸愧疚。
其实这人本不坏,因为他架在她喉间的短匕从一开始就没贴近她,甚至擒住她的力道也不大,才让她有机可乘。
“你这丫头!”目击这惊险的一幕,李彧炎大步走近她,一把将她扯进怀中,紧搂着她的大手掌心満是汗⽔。
他从小被⽗亲要求习武,后来待在衔月城的那段时间,他也要求她和凌一道练武,但是她练的仅是些基本招式和上官家的特殊武术,这些年是不是还持续,到底能不能防⾝,他心里本没谱,所以刚才瞧她反制时,他几乎吓出一⾝冷汗。
“哥哥,你别怪这位大哥,他是出于无奈才这么做的。”
李彧炎蓦地恍然大悟。原来她本是故意被逮住的!“你这丫头趟什么浑⽔?我会不知道吗?”
“我…”她扁了扁嘴。
她只是认为会拿农具当武器的山贼,真的很不像山贼,一定是有缘由的嘛,不把事说开,要如何了解?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暂时充当人质,让他们告诉他嘛。
“回去再跟你算账!”说完,他又瞪向依旧凉凉坐在马车內看戏的上官凌,认定这件事他绝对脫不了关系。
收回视线,他垂眼瞅着双膝跪地的男人。
“李爷,要是有所得罪,还请李爷处置我一人,我⾝边这些人只是中州农户,他们是受我影响才跟我当起山贼的。”
“兵大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明明是我们说要做山贼,你才帮我们的!”⾝后的人不噤嚷着。
“闭嘴!”男人重喝,看向李彧炎。“全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们无关,请李爷放过他们。”
明小満见状,赶紧轻扯李彧炎,像是在替对方求情。
他只是低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兵名从戎,原本是靖王爷窿下的兵卫长。”他本是前景看好的兵卫长,却因看不过靖王爷的行径,才愤而离开王爷府。
李彧炎先将明小満带回马车上,再踅王他面前,一把将他拉起“我何时说要降罪了?我不过是一介良民,可不是官,别拿官场那套来应付我。”
“…李爷?”兵从戎不解地看着他。
他将火凤令搁到他手中。“五百万两我可没打算收回,将火凤令带着,再有任何问题,可带火凤令到李家任何一家商行口讯,只要我做得到的,我必定做到。”
兵从戎合言,动容地看着他,紧握火凤令,哑声许诺“他⽇若有所需,在下必定负命前往。”
“是兄弟就别说这么多。”李彧炎天豪慡,直接勾住他的肩“咱们找家酒楼吃喝一顿再聊吧。”
现在他想要知道,中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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