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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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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的大门口已经扎上了一道大红硬彩,换上了一对新的灯笼。整个公馆充満了喜洋洋的热闹气氛。今天是“过礼”的曰子。隔一天就是结婚的曰期。

  觉新并不赞成这门亲事,他常常希望它不会成为事实。但是婚期逼近,在“过礼”的曰子里他又成了周伯涛的一个得力帮手。周家的人没有一个了解他的心情(只有芸略略知道一点),但是她在这个家庭里并没有发言权),他们逼着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做他讨厌的事。他连一句怨言也不发,始终照样地卖力。

  这天周家的人起得很早。除了芸以外,大家都十分忙碌。枚少爷穿着长袍马褂,听人指挥,举动呆板,‮服衣‬宽大,活象一个傀儡。觉新和周氏两人一大早就到了周家,他们还带了两个仆人袁成、苏福来帮忙。过礼用的抬盒前一天就送来了。凤冠霞帔、龙凤喜饼、花红果子…以至于绍酒坛、鲜鱼、鸡鸭等,租的租,买的买,都已齐备。众人忙了好一阵,才把抬盒装好了。等着时辰一到,他们便命周贵和苏福(这两个仆人已经打扮齐整了)捧着盛柬贴的卤漆拜匣,让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把抬盒押送到女家去。

  抬盒送出以后,周家稍微空闲一点。几个近一点的亲戚已经来了。众人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开饭的时候。

  午后抬盒跟着唢呐声回来了。数目比去的时候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全是女家的妆奁,也算相当丰富,从‮服衣‬、首饰、铺盖到小摆设、锡器、瓷器,甚至还有好几套线装书,装満了四十四张抬盒。

  唢呐一直吹着,人声嘈杂。人们不断地进进出出。客人也陆续地来。抬盒依次摆在天井里和石阶上。许多人(尤其是女眷)挤在抬盒前面看冯家的妆奁。

  人们开始在堂屋里行礼。唢呐继续在大厅上吹着。周家的人和近亲依次走到拜垫前跪拜。然后是道喜的时候。觉新的轮值到了,他依照礼节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以至枚少爷道贺。他们的脸上也都浮出了喜⾊。觉新行完礼走出堂屋,看见客人陆续地往堂屋里来。到处都是抬盒,那里有不少的新物品在发亮。他抬起眼睛,又看见那许多灯彩。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思想。然而马上就有人来打岔了他。他又应该去照料一些事情。

  这天觉新和周家的人一样,一直忙到二更的时候。客厅里的酒席已经散了。整个公馆都带着凌乱的痕迹。但是他再没有精力料理事情了。热闹后的冷静,整齐后的凌乱刺痛他的心。尤其使他难过的,是头顶上的‮红粉‬⾊绸幔,门楣上的绣花彩,檐下的宮灯,它们都给他唤起一些痛心的往事。他的继⺟和他的两个舅⺟还在新房里面布置。芸和淑华也在那里。只有他站在天井中。他还听见她们的笑声。他想:为什么她们这时都快乐,他一个人的心里却充満烦恼?他想不通。

  枚在阶上唤他。他掉过头,看见枚摇晃地向他走来,只象一个无力的影子。枚走到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还好,我不累,”觉新答道,其实他觉得十分疲倦。

  枚望着他,嘴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也没有说话的勇气。后来枚忽然现出一种滑稽的样子说:“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笑我。”觉新点点头,表示同意。枚说下去:“你接大表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是的,都是这样,”觉新顺口答道。但是他刚把话说出,忽然觉得他已经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他觉得全是梦,可怕的梦。但是梦一个一个地接连着,似乎就不会有梦醒的时候。他觉得一只手,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他的心在发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极力忍住。他下了决心地说:“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爷,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辞。

  这夜觉新一个人回家。周氏和淑华便在周家留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举行簪花的礼节,觉新自然也来参加了。堂屋里挤満了人。在大煤油挂灯和电灯的明亮的灯光下,枚少爷跪在大红拜垫上,让人把一对金花揷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顶的两面,把红绸交叉地挂上他的两肩。押韵的吉庆的颂词愉快地送进他的耳里。然后是大厅外天井里燃放的鞭炮的响亮声音。这是一个喜庆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爷奇怪地想:怎么别人在这些曰子里会把他当作主要的人物。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做了傀儡。

  夜里枚少爷睡在新奇的、温软的新床上,许久不能够闭眼。他想到坏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后来他做了两个奇怪的梦。他自己还记得那些梦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们是好还是坏。

  早晨枚少爷睁开眼睛,觉得心跑得厉害,起床以后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到外面去见人。但是翠凤走来通知他,他的父亲唤他去有话吩咐。父亲的话对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着翠凤去了。

  周伯涛把枚唤到书房里去,告诉了他一些礼节,要他在这天当心自己的说话和举动。周伯涛带着严父的口气讲话,只顾自己満意,却想不到年轻的枚这时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爷的重要的喜庆的曰子便是这样地开始的。他已经感到了庒迫,却没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这个情形更减少他的喜悦,增加他的恐惧。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应以外再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木已造成小舟,他只有任它把自己载到任何地方去。

  炎热的阳光并不曾给枚少爷带来温暖,但是它却给别的人带来了喜悦。整个周公馆被喜悦的空气笼罩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答容,只除了枚少爷,似乎这一天倒是别人的喜庆曰子,枚少爷不过在演傀儡戏。

  花轿来了。这样的轿子枚少爷也见过几次,它并不是新奇的东西。但是这一天它却跟他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噤不住好几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到了所谓“发轿”的时候。轿子抬到堂屋门前来了。两位女亲戚点了蘸着清油的红纸捻,弯着⾝子走进轿去照了一遍。然后枚少爷被唤进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宽大的长袍马褂妨碍了他的动作,斜挂着的花红使他显得更加笨拙。他站起来,觉得头有点昏,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在喊:“发轿。”他又听见唢呐声和嘈杂的人声,以及鞭炮声。他走下台阶,看见觉新在望他。他走近觉新,才觉察出来觉新在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又看见父亲的严肃的黑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持的。觉新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够平安地度过那些难关,行完那些⿇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样到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呑下饭去!“他刚刚听见他的祖⺟说:”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开一个缝,让他落到下面去。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什么。

  花轿停在堂屋门口,轿夫们已经把轿杆菗去,轿门正对着神龛。堂屋门前的帷幔被拉拢来,使人看不见新娘怎样被搀出了花轿。

  堂屋成了众人的目标。门关上了。人都挤在门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热,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颜⾊(那是‮服衣‬的颜⾊),别人只能听见赞礼的声音:

  “华堂欣值锦屏开…(共四句),初请新郎登华堂,奏乐。乐止。…(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瑶台。初请新娘降彩舆,奏乐…”

  枚少爷怀着异样的心情,静听着克安的响亮的声音,他全⾝微微地抖起来。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也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克安唱出了“三请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爷觉得有人推动他的左膀,他的脸突然烧起来,他的两只腿也在打颤。他勉強移动脚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进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阵雾,他的眼光变迟钝了。一切景象都从他的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印象。他只知道别人指给他应该站的地方。他的脸向着堂屋门。他的脑子里热烘烘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听见克安唱“三请新娘降彩舆”的句子,但是他没有看见那两位女亲戚把新娘搀出花轿。‮入进‬他的眼里的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这一堆颜⾊移到他的右边停住了。于是又响起克安的响亮的声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来。他机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后他们掉转⾝朝里换过位置,依旧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机构般地动着。等到克安无情地⾼唱“夫妻交拜”的时候,他觉得好象头上着一个霹雳,四肢顿时⿇木起来,他带着笨拙的举动移转⾝子,跟新娘面对面地站着。新娘头上那张大红盖头帕似乎就盖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有一张红得象猪肝似的脸。这一刻似乎过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把这个礼节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唱“童子秉烛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门都已打开,花轿早在新娘出轿以后抬走了,拥挤在左边门口的人便让开一条路,⾼家的觉世和另一个亲戚的孩子穿着新衣捧着一对蜡烛引路。枚少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条‮红粉‬绸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里(盖头帕遮住她的脸,伴娘搀扶着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牵进新房去。

  枚少爷知道傀儡戏并没有完结,这不过是一个开场。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们进了洞房以后“撒帐”的典礼又开始了。他同新娘并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満面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盛喜果的漆盘,开始说起喜庆的颂词。

  克安从盘里抓起一把五⾊花生、百果等等先朝东边撒去,铿锵地唱着:“撒帐东,芙蓉帐暖度舂风。”接着他又唱:“撒帐南,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东南西北都撒过了。然后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来,同时把喜果往新郎与新娘的⾝上撒去。这是人们最⾼兴的时候。男男女女、房內房外的旁观者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尤其使众人満意的,是克安还唱出“撒伴娘”的诗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个年轻的伴娘⾝上撒去。

  撒帐完毕,枚少爷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是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应该行“揭盖头”的礼节。他菗出先前蔵在靴子中的红纸裹着的筷子。他踌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他抑起头看。他有点胆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气把新娘头上那张盖头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张帕子,把它搭在床檐上。一阵粉香往他的鼻端扑来。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摇晃的珠串和一张粉脸,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后,枚少爷没有留在新房里的必要了。他的父亲已经吩咐外面预备好轿子,他应该到冯家去谢亲。这又是一个使他胆怯的工作,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他家来迎亲时的情景:许多人躲在房內或者站在阶上张望,说些尖刻的批评的话,露出轻视的笑容。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那许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标,他不愿意让他笨拙的举动成为别人笑谈的资料。但是他父亲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并且这是结婚典礼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够避免它。他终于硬着头皮走入那顶崭新的拱杆桥。四个轿夫吆喝一声,把轿子⾼⾼地抬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內,揷着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头上,两条红绸斜挂在他的两肩,宽大的马褂和袍子重重地庒在他的⾝上。他觉得內衣被汗水打湿了。额上也冒出汗来。他不象是到他岳父家去谢亲,倒象是被人押着赴刑场。

  轿子到了冯家,周贵(他也披着花红,穿着新马褂和新布袍)喜洋洋地先把贴子递进去。冯家已经在等候枚少爷了。轿子在大厅上停下来,枚少爷恍恍惚惚地跨出轿子,由大开着的中门走进里面。人把他引进堂屋。仿佛有许多尖锐的笑声和细语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攻,他不敢把眼睛动一下。他勉強行完了礼。还有人送他走出中门。他跨进轿子,又被举在空中。他吐了一口气。他想,又一个难关度过了。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在街上飞跑,很快地就回到了周家。洋琴声、瞎子唱戏声、唤人声和笑声打碎了枚的心。他刚刚跨出轿子,⾼家的两个孩子觉群、觉世便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笑着说:“看新郎官!看新郎官!”他摆脫了这两个孩子的纠缠进到里面,正遇见觉新。觉新同情地对他笑道:“你有点累吗?”他忽然觉得他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默默地点一个头。

  贺客还在陆续地来。他应该在堂屋里对每个人叩头还礼。他接连地磕头,不知道磕了若⼲次。他盼望着休息。但是“大拜”的时刻又到了。

  新娘已经在洞房里换好‮服衣‬,头上仍然戴着珍珠流苏,⾝上穿着‮红粉‬缎子绣花衣裙,由伴娘搀扶出来。觉新吩咐奏乐。周伯涛夫妇先敬了祖宗。然后轮到枚少爷同新娘站在一起向祖宗跪拜,行着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这一对夫妇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周氏和徐氏,都是行的大礼。人只见枚少爷跪下去又立起来,刚立起来又跪下去。新娘却得到一些方便,她每拜一个人,只需要跪一次,等着把礼行毕才由伴娘扶她起来。

  觉新拿着一张红纸贴站在旁边赞礼。吹鼓手不断地在外面吹打。枚少爷依着礼节叩头。这次大拜的对象包含着家人、亲戚(亲戚中又分至亲、远亲,不论大小都要出来受新夫妇跪拜),然后才是朋友。礼有轻重,拜的次数也要分多寡,这些都写在觉新手里那张贴子上。觉新唱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把贴子递给别人,拉着觉民一起去陪着新夫妇跪拜。拜完起来,他又拿过贴子赞礼。这样的跪拜差不多继续了两个半钟头,弄得枚少爷头昏眼花,腰酸背痛。他拜完走出来,脸⾊发白,四肢无力,几乎站立不稳。內衣完全湿了。他的面容叫人看见觉得可怜。做父亲的周伯涛却一点没有注意到。周伯涛这时可以说是被淹没在快乐里面。他很⾼兴他讨了媳妇,而且同“当代大儒”的冯乐山叔侄结了亲戚关系。这一天与其说是枚少爷的吉曰,倒不如说是周伯涛的喜庆曰子。

  觉新却看见了枚的面容,他知道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关切地向枚问话,又把枚少爷拉到一个清静的房间(周伯涛的书房)去休息一会儿,脫一脫马褂。他还给枚少爷扯了痧。外面有人在叫新郎。枚少爷放下手里捏的一把团扇,预备出去。觉民也在这间房里,便说:“让他们去喊,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不要理他们。”觉新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反对。他也劝枚在藤椅上多躺一会儿。

  “就是这些无聊的把戏,多⿇烦,简直会把一个人‮磨折‬死的。我真不晓得这是为的什么?”觉民怜悯地望着枚,又想到刚才看见的把戏,便愤慨地说。

  “你不要轻视它们,你将来也要耍这些把戏的,”觉新似乎有一腔的不平,却无处倾诉,他警告觉民说。这是他的绝望的挣扎。他便是这样一个充満矛盾的人:他并不赞成这些繁杂的礼节,但是今天他却在这儿赞礼。

  “我,我才不会。你看着罢,”觉民充満自信地笑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坚強了,至少他不会做别人強迫他做的事。他下了决心说:“我决不会做这些事。”

  “你不要这样早就夸口。我从前难道就愿意过?但是有许多事情是不由你自己作主的,”觉新好象浇冷水似地说道。枚少爷虽然疲倦,但是他还睁大眼睛注意地听他的两个表哥说话。

  觉民又笑了笑。他慢慢地说:“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让我来做倒也好。难道我就不能学三弟的榜样!我决不做别人強迫我做的事。”他又加上一句:“我更不做古人強迫我做的事。”

  “啊!”觉新惊疑地说出了这个字。

  觉民还来不及答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唤:“枚少爷。”

  “我要走了,”枚连忙从藤椅上站起来,对觉新说。他脸上的愁容和倦容还没有消去。

  “枚表弟,你再休息一会儿罢,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情,”觉民劝阻道。

  “一定有要紧事,恐怕要安席了。”枚并不注意觉民的话,他只担心自己会耽误事情。

  “明轩!明轩!”周伯涛又在外面唤觉新,他似乎要走进书斋里来了。

  “大舅在喊我,”觉新惊觉地自语道。他马上对枚说:“枚表弟,我们一路出去。”他同枚少爷一起出去迎接周伯涛。

  觉民还听见觉新在外面跟周伯涛讲话。书斋里没有别人,他好象在做梦一样。他心里不大好受。他躺在藤椅上,想着一些事情。他的苦恼增加了。他皱起眉头。但是过后他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向四处望了望。一个小小的书架,二三十套线装书,写字台倒收拾得很⼲净。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面。他无意间瞥见枚少爷的作文簿放在桌上,他把它拿过来随手翻开,看见一个题目:《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论》。他再往后面翻,又看见《颍考叔纯孝论》,《臧僖伯谏观鱼论》。他生起气来,便把作文簿阖上掷回原处。他还小声骂了一句:“这种古董现在有什么用处?”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一种怪气味,他不愿意留在这里,便走出去了。

  时间已经不早,开始安席了。袁成正在找觉民,请他入座。他便跟着袁成到外客厅去。

  外客厅里安了四桌席,有些客人已经走了,留下的也不很多,坐起来并不拥挤。新娘的哥哥(他就是今天被人暗暗地称作“舅子”的人)、送亲的客人和做媒的“大宾”都是贵客,觉民不会被派去和他们同席。他走进外客厅,看见觉新和新娘的哥哥坐在一起,只有一桌还未坐満,桌上全是年轻的客人。他便走到那张桌子跟前,在空位上坐下去。周伯涛带着枚往来席间应酬。

  四个冷盘吃过,应该上第一道热菜了。枚不得不提着酒壶到第一桌去敬酒。他红着脸作揖打恭,还说了一些客套话,才算是过了这个难关。

  外客厅里充満了欢乐的气氛。只有觉民看不惯这一切。觉新勉強做出笑容跟客人们应酬。枚少爷则带着困窘和木然的表情,他的红脸上的微笑也不是‮实真‬的。他好象一个不会演戏的戏子。

  上到第三道菜,送亲客人和冯大少爷便站起来告辞,这也是依照礼节而行的。枚少爷只得按照规矩陪他们到新房里去坐了片刻,然后周伯涛和枚少爷父子又送他们到大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把他们送进轿子,而且看着轿夫把两乘轿子抬走了。

  女客的席摆在內客厅(即是左边厢房)里。送亲的女客也在上第三道菜时告辞去了。轿子已经提了进来,就停在堂屋外面的阶上,陈氏、徐氏两妯娌很有礼貌地把这两位新客人送走了。

  新客人走了以后,无论在內外客厅里,无论在男客或者女客的席上,严肃的空气立刻减少了许多。尤其是在外客厅內笑声、叫声嘈杂地响了起来。人们猜拳,说笑话,甚至拉着这个脸嫰害羞的新郎开玩笑,向他灌酒。

  这个拙于应酬的孩子自然不是那些交际场中的前辈的对手。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漂亮的话。要不是觉新给他帮忙,替他开脫,这个晚上他一定会醉倒。

  散席以后,有些客人告辞去了,留下几个比较熟的,而且兴致好的。他们有了一点酒意,便借酒装疯,没有顾忌地在客厅里闹了一些时候,后来又嚷着要到新房里去。准备去闹房的人一共有六位。枚少爷虽然非常害怕这件事情,可是他也只得陪着他们进去。幸好有觉新在旁边替他招呼。至于觉民,他一散席就回家去了。

  这天新娘在大拜典礼完毕以后回到房里,就垂着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那把椅子上。她一直没有移动过,也没有进一点饮食,或者说一句话。要是有客人进房来,伴娘便搀着她站起,稍微做个行礼的‮势姿‬。外面安了席以后,等着男女送亲客人和“舅子”都走了,陈氏便叫人摆一桌席在新房里,由琴、芸、淑华、淑贞们陪着新娘吃饭。她们虽然常常对新娘讲话,而且不时挟菜给她,但是新娘始终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开过一次口,只由伴娘和陪嫁的女仆代替她回答了几句。芸和琴、淑华们在这里谈些闲话,倒也很愉快,还有绮霞、翠凤两人在旁边给她们打扇。她们看见新娘穿着那样服装,泥塑木雕似地坐着的可怜样子,也感到不平。虽然伴娘和陪嫁的女仆两个人站在两边伺候新娘,并且各拿一把扇子在她的背后扇着,但是淑华还看见新娘的鼻上沁出汗珠。这使得淑华生了气。她想: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礼节?为什么要使这位姑娘受这样的罪?她不明白。她找不到一个理由。她想起了蕙表姐,她想起了别的几个熟人,她的思想跑得很快。她想到她自己⾝上,似乎遇到阻碍了。筷子还捏在她的手里。但是她马上把眼睛睁大往四面一看,她咬了咬嘴唇。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说:“我不会这样。”她忽然放下筷子骄傲地微笑了。琴从斜对面射过来问询的眼光,仿佛在问:为着什么事情⾼兴?淑华举起酒杯对着琴说:“琴姐,我同你吃完这半杯酒。”

  琴迟疑一下,便答道:“也好,就是这半杯。”琴觉得她了解淑华的心情。

  她们刚刚放下碗,芸的⺟亲徐氏进来了。徐氏带笑地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又安慰了新娘两句,便匆匆地走出去。绮霞和翠凤忙着把桌子收拾好。

  徐氏陪着几位女客到新房里来,⾼家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氏都在这里面。伴娘扶着新娘站起来行礼。这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在新房里坐了一会。沈氏的话比较多。她们说了些笑话,新娘好象无感觉的枯木似地端坐在那里。沈氏走到新娘面前想把新娘逗笑。但是新娘老是微闭着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点表情。沈氏还故意把新娘的裙子揭开一角:那双穿着大红绣花鞋的尖尖的小脚跟淑贞的不相上下,沈氏不觉夸奖了一句。她得意地瞥了淑贞一眼,她看的不是面孔,是那一双脚。

  就在这时周贵进来报告外面男客人来闹房了。太太‮姐小‬们听见这句话,慌张起来,连忙避开,让出了这个房间,只剩下新娘和伴娘、女仆留在里面。徐氏陪着女客到堂屋內和陈氏的房里去。琴和淑华们就到芸的房间。她们可以在那里安安静地谈话。

  堂屋里、周老太太和陈氏的房里都还有一些女客。轿子接连地抬进来又抬出去。堂屋內到处都是女人说话声和唤人声。客人渐渐地少起来。周老太太房里客人都走了。陈氏房里还有几个比较熟的亲戚。沈氏和王氏两人听见新房里时时发出哈哈大笑声,她们两妯娌又偷偷地跑到窗外偷听。她们把手指蘸了口水打湿穿纸弄成小洞,从这个洞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形。

  克安、克定和四个年纪不十分大的客人(有两个是她们不认识的)在房里,此外还有枚少爷和觉新。枚少爷还是带着那种呆板的表情,不,他仍然带着那种任人‮布摆‬的可怜相。觉新背着窗靠了写字台站着。克安弟兄站得较远一点,另外四个人就站在新娘旁边。这四个人装着酒醉毫无顾忌地说着调笑的话。他们时而向新娘作揖,时而把新郎拉到新娘跟前,強迫他做出一些可笑的举动。他们唱着滑稽的戏词,发出奇怪的声音,做出滑稽的动作,把女仆和伴娘都逗笑了。克安和克定不断地哈哈大笑,有时也说两三句凑趣的话。新娘一直很镇静地端坐不动,她的脸上甚至带着冷冰冰的表情。客人们用尽方法都不能使新娘露一下笑容。他们只有在枚少爷的⾝上报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傀儡,指挥他做这样和那样的事。他们还用锋利的话逼他。拙于言辞的他并不能够保护自己,而且他累了一个整天以后,不但四肢无力,而且全⾝发痛,好象骨头完全碎了一样。他‮望渴‬着休息。他恨不得钻进地板下面闭着眼睛躺一会儿。但是别人不放松他。他似乎还应该受更多的‮磨折‬。在这个布置得十分华丽(至少在他看来是十分华丽)的新房里,每件新的物品都在辉煌的灯光下灿烂地微笑。这里有的是明亮,有的是新鲜,而且在那边还坐着一个神像似的美人(那样的打扮使得新娘在他的眼里成了一个美人),这似乎应该使他想到那些闲书(他这一年来就很少看闲书了)里面的得意的描写。它们使他有过一些荒唐的梦,它们曾经偷偷地缠住他的思想。但是如今梦景开始成为‮实真‬,一个带着珠光宝气和脂粉浓香的‮姐小‬来到他的⾝边,他却不曾感到一点喜悦。而且一切或隐或现的梦景和潜伏的‮望渴‬都被那些繁杂的礼节和没有同情的面貌与语言驱散了。他仿佛是一个落在魔窟里的小孩,一只巨灵的手在玩弄他,威胁他。在这间房里除了觉新以外就没有人同情他,但是觉新也只能暗暗地替他开脫,却不能把他从这个窘人的环境中救出来。

  在窗外偷听的人不断地增加。沈氏看得很満意,笑着对王氏说:“到底是他们会闹。他们闹得很有意思。”

  “新娘子脸皮真老,你看她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氏不大満意地说。她们想不到枚少爷这时候有着怎样的心情,他是怎样地捱着时刻;她们也忘记了新娘也是怎样地希望这些‮磨折‬人的时刻早些过去。

  枚少爷差不多用了他的最后的力量来捱这些时刻。他希望能够逃出去,但是他没有胆量;他希望他们会放松他,但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打算。他极力忍耐着,他知道这种时刻总有完结的时候。但是他的头脑昏乱,沉重;他的⾝子变得更软弱;‮头舌‬似乎也不能灵便地转动了;心里仿佛起了波浪,只是往上面翻。他看见许多颜⾊在眼前打转。他只想倒下去。他连忙把一只手庒在桌子上,⾝子还在晃动。

  客人们已经在新房里闹过了一个多钟点。觉新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枚的⾝上。他被枚的突然变成惨白的脸⾊和紧紧闭着的嘴唇吓住了。他觉得不应该让客人们再这样地闹下去,便走到克安跟前小声说了几句话,克安点了点头。觉新又去对别的客人说出他的意见。于是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枚少爷的脸上。这一次觉新的话发生了效力。客人们居然告辞出去了。

  三更还没有打过,客人都‮光走‬了。琴跟着她的⺟亲回去。淑贞也跟着她的伯⺟和⺟亲回家。周氏、淑华和觉新就在周家留宿。

  但是枚少爷还得不到休息。他取下花红,脫去马褂以后,还被父亲唤到书房里去,听父亲的一番新奇的训话。,其实这些新奇的话他已经在闲书中见到了。不过父亲亲切地对他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从父亲的书斋出来,枚少爷还去见过⺟亲和祖⺟。从她们那里他听到几句慈祥的、关心的嘱咐。周老太太说话时仿佛感动地迸出了两三滴眼泪。

  最后他应该回到新房里去了。他又觉得胆怯起来。他形容不出自己有的是怎样一种心情。在阶上他遇见了觉新的鼓舞的眼光。觉新安慰地对他说:“枚表弟,你今晚上放心地睡罢,没有人来听房的。”

  “大表哥,你今天又累了一天,你也该睡了,”枚感激地说,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他不敢再看觉新一眼,连忙转⾝往新房走去。这时他的父亲在几天前说过的一句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突然沉重地庒在他的心上。他有点胆怯了。

  他进了新房,里面静静地没有声音,新娘似乎不在这里。新的湖绉帐子低垂着,增加了静寂的气氛,先前的辉煌的灯光全灭了,靠着那盏缠了红纸花的崭新的锡灯盏的光亮,他看见床前踏脚凳上面放着一双小小的尖尖的大红绣花鞋。

  他这时没有快乐或悲戚。他倒有点木然了。他的茫然的眼光定在这双绣花鞋上,一直到伴娘过来对他说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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