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啊,妖、妖怪,白发妖怪啊…”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云霄,在客栈后院踱步的冷焰才想起之前托嘱店小二办的事。
房里只有她一人!
心念及此,他马上冲进客栈直奔往厢房。
懊死!就算被惹恼也不该忘了正事,从未有过的失误让他更恼自己。
冲回房,正好撞上翻了一桌饭菜往外冲的店小二。
“我不是,我,妖怪,不是啊…”妖怪!刺入心扉的话怎知今会听见第二回。唐婉儿下不了,只能攀在沿又哭又喊:“不是妖、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撑起软脚想逃命,不料背后撞上东西。“啊!”冷焰大掌捂住店小二吵人的嘴。“开嘴。”
“唔…”那个女人是妖怪,那这男人也是吗?
“她只是生病白了发,不是妖怪。”冷焰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编谎话,但他的确做了。
听见他这套说辞—店小二定了定神,拉开嘴上的手。“生病?”
“生病,这一路就是带她寻医。”
“是这样?”
“不然呢?”冷焰垂眼,黑瞳含怒而不自知。“大惊小敝。”
“真对不住。”眼见客官神情不悦,见风转舵的店小二马上弯打哈哈,忙收拾一地混乱边道歉:“对不住,小的有眼无珠,一双贼眼肤浅无知,不知道来龙去脉,爷见谅、请爷见谅!小的马上重备一桌饭菜向爷陪罪!”
“还不下去。”
“是。”
店小二弯,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才下了楼,房里又剩下方才陷入僵局的两人。
上依然是蜷曲着身子的唐婉儿噎噎的低泣,冷焰不由得叹息,认为此刻不宜同房相处,转身离。
“别、别走!”听见脚步声的唐婉儿马上转过身,果然,他又要走了。“不要走,别走,呜…”
冷焰顿了步子,半晌;执意往外。
砰的一声,身后又是跌地声响。
“不要走!”忍住出口的呜咽声和浑身的疼痛,她只想留住他,好多话要说、要告诉他。“别走,求你…”冷焰站在原地许久,久到唐婉儿以为留不住他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掌里哭泣,听见关门声哭得更凶。
“再哭,我走。”
同样的威胁落在头顶,同样有效的让唐婉儿急急忙忙抓起衣袖拭去泪水。
她抬起脸,冷焰就蹲在她面前。
“不哭,别走。”话语问,她仍语带哽咽。
无法撒手放她不管。察觉自己的心竟然在无意中因为她变得柔软,冷焰摇头苦笑,这回叹息的对象是自己。
放下剑,抱她回上之后,冷焰仍然挑离最远的位子,闭目养神,实则是将她隔离于视线之内。
他不想再看,看得愈多,在意的愈多,何苦。
“我知道你生气。”挡得住她的形影,却挡不住她的声音幽幽的自榻传来,一句句缓慢得像是先在脑?锵肓饲П椤⑼虮椴拍芩忱隹凇!拔也皇室馊粜哪闵俏业难荒芘觯摇卸荆褪嵌荆致蘖睿业难褪牵致蘖睢!?br>
阎罗令!三个字,如雷贯耳,轰得冷焰猛地起身,瞬间眼前昏黑成一片,突来的晕眩他跌坐回原位。
他知道她是阎罗令,虽疑惑,但从不打算知道其中缘由,直到她主动提及的这一刻。
再度睁开眼,难掩错愕地瞪视着双眼因自己的话再度化成池水,掉落串串银白珍珠泪的唐婉儿。
她却马上转身背对他,哽咽得不能自己。
“我有毒啊,不能碰,血很毒!会死,我不能害、害你。阎罗令,很毒,所以我,你不能碰,不能…”不能哭,哭了他就会走,他说过的,再哭他就要走了。
不能走!不能被他看见她在哭!
冷焰不能走,她不要他走。
“对、不起,不能害你。我一直、不敢说,说自己有毒,怕、怕你不理我,会走开、会不见,不再理我,可是不能骗你。”她不能骗他,要是下一次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血怎么办?
从未想过这情况的她,如今因为这事才猛然忆起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的与众不同会害死人,害死好多、好多人。
“呜…对不起,嗝!对不起…”
身后没有声音,这让她好怕,怕听见她话的冷焰用见到妖怪似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回头,因为还在掉眼泪,因为怕看见他的表情。
可是,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好多、好多事没有告诉他。
“十年了,在泡菜水之前,要、要割血口,唐尧说,说葯才会进身;白天不是被绑在上,就是泡葯汁。夜里,要在寒玉房,他、他说要炼阎罗令,一定要有至寒之气。每天、每夜,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死了?不知道。唐尧说我是妖怪,最适合炼、炼葯,所以十年里,我一直这么过着…”
“有时候,以为自己快死,可是又活、活着,没有人救…都说我是妖、妖怪,和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人?不是鬼?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早该跟你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去,想和你一起,但不能,不能害你。对不起…”
他不会再带着她上路了?是不是要把她送回唐门?捂着脸,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如果这样,她宁可死也不要再过那种日子。
可是再跟着他,万一哪天他碰触到她的血…
唐婉儿握手成拳,紧紧的像忍住什么似的,也被自己咬得渗血而不自知。
她仍然怕痛,但想到他因为她中阎罗令而死的景象,心里的痛早凌驾身子的痛。
她看过太多、太多因为阎罗令死在她面前的人。
唐尧从不吝啬用刀取下她的血,在她面前用她的血亲手灌进别人的口,让她亲眼目睹中毒的人挣扎到死的模样,那份狰狞、那一双双含恨瞪视她、死不瞑目的眼神,她无可奈何,她无能为力。
因此,与其这样还不如…“你走,不要理我!我一直、一直哭,所以,你走,你说过,我再哭,就要走;我会哭,一直哭,你走!”别走!不要离开我,我不想看不见你。唐婉儿在心中泣血地呐喊着,可是断断续续说出的却是要他离开的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我是妖怪!妖怪会害人,你不想死,就走…”
不能留他,不能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念着,念到脑子发涨还是不肯停,她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她不能这么做。
可是她是这么的依恋他啊,依恋得让自己心好痛、好痛!从第一次见到他,在寒玉房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不知怎的,只想在他身边、只想靠着他,依恋他的温暖,喜欢他皱着眉头看她、喜欢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她就觉得好开心。为什么她不是普通人,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她恨自己,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
为什么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这副模样让她打从来到这世上开始,就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资格。
爱人与被爱…是啊,她爱他!突来的领悟让唐婉儿被自己吓得倒了口气。
爱他,她爱他,她竟然爱他!
不可以!哭得头痛裂,脑?锶匀挥械郎粽饷锤嫠咦约海豢梢园∷荒馨恕?br>
也不能奢求一份爱,她不能被爱,不能的。
等待他离开,是这么的煎熬。她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可是,虽然痛苦,她内心还是庆幸能遇见他,能爱上他。
虽然不被爱,至少曾爱过对不?她扪心自问,夹带酸涩的甜蜜闪过口,是无悔。
若不是他,她怎知爱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在有生之年看见唐门之外的世界?
这些就够了,足的笑挂在她角,泪还是止不住,仿佛永远也不尽似的。
无所谓的,她哭,就是要惹他心烦、他走嘛。她心里这样想,泪更是掉得痛快,伴随着等待房门开合的煎熬,是凌迟、是折磨,可是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曾感受过来得好。
良久,她等待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泪也不曾干过。
等了,又等。一双臂膀伸过她身侧,在她面前十指握成圈,将她整个人往后扣进温暖熟悉的怀。
低哑沉痛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随你哭,我不走。”
“呜…”她的泪,掉得更凶。
她不会知道,将这些断断续续的字听进去的他心里有多痛!
十年,那是她复一苦受折磨的十年。
你在那里待了很久?
久。
很久?
很、很久。
那问过的话、她回答的表情涌上脑海,他怎么知道她短短的“很久”两字的背后竟是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问她时,她回答的高兴模样,只因为那是他在跟她说话,所以高兴,即便提及的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苦日子也漾起微笑吗?
他心疼,并非铁石但甚少动念的心为她泛疼。
她的拒绝是为了救他,是怕他误中阎罗令。
瑟缩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仿佛回到充寒气的寒玉房,那份颤抖来自于恐惧,是对于过去的日子,对于听她说话的他。
她在害怕,怕回到唐门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也怕看见他在听了这些话之后的表情。
他是什么表情?
和平时的面无表情没什么不同吧,只是多了一份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多了连他都不知道身为杀手的自己也能拥有的怜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发抖的背影,眼神多了疼惜与不舍。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现下是这样的神态。
他只感到心疼心痛,强烈得让他内息无法顺利运行于奇经八脉,令他气滞于,喉间涌起咸腥的血味。
但他必须忍住,忍住剧烈的心痛,忍住无法再压抑的心疼,听她说完,他必须听她说完整整十年的日子,听她说尽在唐门所受的凌迟。
好决定怎么回敬唐尧!
他,绝不放过他!绝不!
充痛楚的心,在这一刻恍然大悟这份始终在心头搔动、令他困惑难耐的异样感受是什么,从何而来、由谁而起、是何缘故。此时此刻,他得到所有问题的解答。
是爱,从她而来,由她而起,因为爱她。
这一刻,他终于找到答案。
移步走向她,正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身的她哽咽的说她会一直哭,哭到他受不了好他走。
傻瓜,确知自己心意后的他要怎么走?
噎噎的她不曾回头,没有发现他的接近,直到他将她圈进怀中,听见他说的话。
她吓了一跳,哭得更凶。
但他已无所谓,不在乎她在他面前掉多少泪。
是仍然碍眼,依然会感到棘手,因为她的泪让他心疼、让他不知所措;但今后,只要她想,随她哭便是,他仍然会心疼,也只为她心疼。
这份心疼,他甘之如饴,无悔。
之前因故中断的思绪里,该想透的是…
正因为是阎罗令,所以她更应该属于他,索命阎罗。
沁风水榭,依然苍翠,幽亭湖影,仍旧宛若仙境。
此时,暮霞斜落西天,宠下淡紫橙红,更似天上人间。
凉亭内,凤骁一派从容地挥毫纸上,仿佛已忘却红尘,不知人间几何。
身边静站作陪的男子看着他动笔落下,一字又一字,眉头紧蹙。
思悠悠,玉钗罗裙,回眸倩笑伊人在,
一夕休,生离死别,柔肠寸断却难续,
泪已尽,冬雪飘零,
再无心,风月。
字里行间,戳破了凤骁强装的从容不迫。
日子一天天过、一近,他的心绪也随着时流逝被绷至极限,徘徊在崩溃边缘。
“你需要休息。”作陪的男子看不过去,终于开口。“最重要的葯方未到,再怎么等都是空。”
“我知道。”凤骁开写罢的纸放在一旁,又在下一张纸上落笔。“等了半年,再等这些个时候也无妨。”
“那半年你至少还记得休息。”他提醒。“我不想一次照顾两人,很累。”
凤骁停下笔,落坐石椅上“你知道,我心如麻。”
“旁人看不出。”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随后扬起。
“能懂我的,只有她。”凤骁抬眼望向西厢房。“解语花,知心草,只有她一人。”
“那么,我的话也不算什么,你根本不会听进耳里。”是介意、是吃味,男子不吝告知凤骁自己认为他的话欺人太甚。
他们这些人忠心跟随他到底算什么!
“培价,我没有轻慢之意。你们是我的左右手,她却是我的心。”凤骁疲惫地垂下眼,心的忧虑无法宣,在这之外还得安抚身边众人各自迥异的心思,很累。“我将你们视为至友,所以不扯谎,坦言以告,她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若是这样,我马上去接应冷焰,尽快带回阎罗令。”
“不。”凤骁阻止他以轻功奔去的身势。
“为什么?”明明她的情况危如累卵,他却不让他去?
“天命。”用力闭了闭双眼提起精神,凤骁起身,再度挥毫。“就算早到,也还不是时候,反而会横生枝节。”
“我不懂。”
“人世是环环相扣的轮回,是紧密不可分的脉络,一点接着一点,一线纠一线,一处牵扯一处,此刻你我一举一动引起的牵扯早在命数中已定,既定的路不走硬要与天相抗,最后的结果就算是我也无法算出。”
“那又如何,也许结果会比既定的命数好。”他邢培偏不信。
凤骁摇头叹笑。“你可曾见逆天而行的人得到善果?”
邢培哑口无言,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不久前证明逆天而行不得善果,要他反驳,难。
“可是,万一途中出错,该怎么办?”
“也是命。”
“凤骁,你认命的态度让人无法苟同,明知她对你重要,却不想办法与天命抗衡,只是认命地等待!”
凤骁惨澹一笑“她会这样不就是我逆天而行的结果?”
是的,他就是那个活生生、血淋淋,逆天而行不得善果的例证。
“一点震动一线,一线牵扯一处,打破既定命数结下恶果,你们都亲眼目睹我不想憾事重演,再一次,我怕怎么也挽回不了她的性命。”动手挥毫,为掩去心中难以释去的隐忧,惟恐事情真的生变,冷焰不能及时回到水榭。
但,能说吗?这份隐忧混杂着对自身能力的不安,勘破天命之后,他便开始疑心自己的能力,却同时必须倚赖这能力救她。
种种忧虑积累至此时,他早已心力瘁。
“凤骁,你必须歇息。”邢培劝道。“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堪这么折腾,再这样下去,她还没醒,你已经倒了。”
许久,凤骁搁笔。“听你的,我去陪她。”
陪在她身边你也不会闭眼休息。邢培心里嘀咕,却心知肚明这是凤骁最后的底线,也不能再多说。
霞风微扬,亭中墨渍未干的纸随之轻翻,笔力苍劲,却字字含忧:秋风残,百花零落,漏夜望眼穿,
冬雪落,碧树尽凋,泪洒亭榭阑干;
寄语千愁万绪,怎奈,伊人未醒。
独上西楼相盼,岂堪,魂离梦断。
唉!邢培摇头叹息,不知道情爱之于人竟如此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