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乌发散舏
百年的孤寂。戌时、亥时…子时。晗蕊听着钟声,站起⾝,取过一件打了补子的披风。张嬷嬷激动得面⾊发红,又怕又喜,怕的是倘若有个万一,喜的是即将到手的赏赐,她才走到晗蕊屋门前。
就见她走了出来,系好披风的结,手里还提着烛火微弱的宮灯。张嬷嬷热络地走上去拉住她的手,笑道:“嬷嬷带你去。”“谢过张嬷嬷。”晗蕊任由她拉着。将风帽盖好,疾步消失在了暗夜中。
毕灵渊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辗转反侧数个来回,明明是冬夜,他却热得一把将被子掀开,坐在床畔。吴用听着动静跑了过来,知道皇上夜里渴了。便端了一盏温茶过去。
毕灵渊端过,随意喝了两口,放到一旁,问他:“全才还没有回禀吗?”吴用摇头摇,就见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声气,继而站起⾝,自顾自地穿上常服,吴用忙劝道:“皇上夜里冷的很,您要保重龙体啊!”毕灵渊不听还好,一听就冷冷笑了起来。
一把抓过紫檀架上的黑狐大氅披上:“朕非得去看看,是什么故人让她顶风冒雪违反宮噤也要见上一见!”
一拉开门,就见文墨立在门口,对皇上说道:“夜深了。皇上还不歇息吗?”毕灵渊捻了捻鬓间垂下的发梢,朝着殿外扬扬下巴:“朕睡不着。想去看看月亮。”文墨无奈道:“皇上,隆冬腊月里哪来的月亮?”
“朕就是想出去透透气。”毕灵渊拢了拢领口,跨步就往外走去,边走还边昑着些不知从哪看来的淫诗艳词…“邸深人静快舂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
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吴用笑道:“文墨姑娘你先去歇着。皇上这边我好好伺候着呢!”文墨看着毕灵渊义无反顾地往外走去。
终于忍不住气道:“吴用!皇上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担得起么?皇上不护你不治你,难道太后娘娘就治不得你吗?!”吴用被文墨吼得耳朵疼。
他也是有脾气的,说到底皇上才是他的主子,文墨三天两头事无巨细皆向太后禀报,皇上心里可烦着呢。
“文墨姑娘,咱们都是做奴才的,恕我多嘴,⼲清宮终究不是慈宁宮,皇上如何与安宁夫人亲近,中间终究是有太后,太后如何看得起你,你终究是⼲清宮的人。”文墨不可思议地看着吴用。
嘴角勾起笑,却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胸脯兀自上下起伏着。吴用轻轻哼了一声,晃着脑袋便赶快追皇上去了,等到殿內没动静了。文墨才颓然地坐在地上。
宮道漫漫,风声凄峭,手里的风灯被吹得晃来荡去,晗蕊脊背挺直,任风雪吹打在脸上,面⾊依旧无波澜。
张嬷嬷缩成一团,边走边骂这鬼天气,抬头一看晗蕊,却和往常不一样,连畏缩懦弱之态都没有。
察觉出张嬷嬷看她,还微微偏过头,浅浅一笑,却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张嬷嬷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看着这个小宮奴,她反而更冷了。***“晗蕊,你和嬷嬷说些话,这乌漆墨黑的…嬷嬷害怕!”
张嬷嬷头一次在晗蕊跟前软声软气,因为今夜的她十分不寻常,有着一股子⾼⾼在上的气势,以至于叫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晗蕊才是实真的。晗蕊展颜,像是寒雪枝头突绽的白梅,凛冽峭寒。
“我在明月州的时候,与长兄一道熬鹰,猎鹰不睡,人也不睡。”此时张嬷嬷已经没工夫去计较她口口声声的“我”也不在意她说些什么,反正只要她说话,张嬷嬷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
“熬鹰不仅仅是不让它觉睡,夜里还要给猎鹰喂⿇团,磋磨它胃中的猎物,以至于让它咳出带血的⿇团,到了早上不得不继续打猎…”风雪有些大,张嬷嬷冷得浑⾝发抖,随意地应着。
晗蕊攥紧手中的风灯,眨了眨眼,继续道:“但是再怎么熬鹰,行家都晓得,猎鹰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我以前还小,不懂为什么那只猎鹰在天空里划了一个圈,离我远远的,它为什么要离去…我不懂,猎鹰也有它自己的天空与向往。”晗蕊突然笑了起来。
雪粒吹在她脸上,化成水,她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凉得扎心:“陆氏就是靖朝的猎鹰,一生呕心沥血,肝脑涂地,百年来如履薄冰,为朝廷所驱使…”张嬷嬷这才算听明白了。
这个宮奴还记挂着自家当年的荣耀呢!她哼了一声,万分不屑:“可陆氏还是出了个卖国贼!就是你哥哥!”晗蕊顿住,宮道里的风声陡然嘶吼起来。
“他没有,他不是。”张嬷嬷见前头有亮光闪着。顾不上和她说话,拽着她细细的手腕就小跑过去了。
桂嬷嬷在辛者库门口等着。一见张嬷嬷和晗蕊,忙将两人迎了进来。吱呀一声,宮门合上,全才从暗处悄悄探出脑袋来,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老天爷啊!他刚刚听见晗蕊姑娘说什么!
事到如今,陆氏全族几乎覆灭殆尽,她还敢说这样的话,要是叫皇上听见了,立刻叫人将她杖毙也不为过!全才滑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喘了好一会儿的气,不知要不要去回禀皇上。
他终究是替皇上办事,忠于皇上的,如今偶然得知晗蕊姑娘“贼心”不死,即便去回禀,也要将此事据实已告。
他艰难地站起⾝,拍了拍臋上的雪,一枚石榴糖从袖里甩了出来,啪嗒落在雪地里,他瞧着那枚石榴糖,一时顿住,一只鎏金龙靴突然踏在那枚石榴糖上,还故意似的碾了碾。
全才心头骇然,连忙跪下,毕灵渊哼了一声,负着手,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颌,不屑说道:“朕不许的东西,踩碎了也不给你。”说着移开脚,那石榴糖碎成了红⾊的糖渣。
明明话已到嘴边,全才瞧了一眼那被碾碎的石榴糖,又止住了口,要是说了。晗蕊姑娘定是难逃一死,皇上碾碎她就算碾死一只蚂蚁。毕灵渊瞧他垂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冒火,踢了他一脚:“怎么不说话,她进这里面去了?”
全才点点头:“奴才正想办法要怎么才能进去。”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纵然风雪再大,也掩不住宮墙內的哭声凄厉。毕灵渊一听那哭声,心脏顿时一紧,当下几欲喘不过起来,他沉着脸,咬紧牙走了过去,一脚将门踹开!
风雪、灯火、哭声、人影…乱成一团。辛者库闻声而出的宮人们一见天子,心中大呼完蛋完蛋,膝盖发软地跪倒一片,毕灵渊视若罔闻,只循着那熟悉的哭声而去。
一个破败的小院里,张嬷嬷与桂嬷嬷正拉扯着头发散乱的晗蕊,她乌发散乱,领口被扯开了一半,手里还攥着一把染血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