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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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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随在不嗔⾝后,朝后院的方向深进。

  沿途不时遇上僧侣,但人人对他视如不见,像正沉醉于本⾝清净无为的宗教生活里。

  经过那座在阳光下金碧辉煌的铜殿后,不嗔左转‮入进‬一条两旁植有竹树,古意盎然的石板道。

  两旁僧舍掩映在竹材之间,朴素简单,与殿堂的华美又截然回异,不过在松上白灰泥后,又自有一股不施脂粉般的自然美态。

  徐子陵正细意感受禅院里那种深幽致远、平和宁静的气氛时,景⾊一变,房舍渐稀,代之是苍松翠柏,层岩嶙峋,沿着石路前行,可看到右壁凿上佛道二字。两边石崖逐渐⾼起,山道收窄,两旁石壁是依矮崖形势雕凿的诸佛坐像,均神态悠然,栩栩如生。

  徐子陵看得心中惊异时,佛道忽尽,眼前豁然开朗。

  在这禅院西端处,一座上刻方丈院,面阔七间、歇山九脊顶的巍峨大殿建于崖沿处,形势险要至极点。

  徐子陵大感不妥,问道:这该是贵院主持了空大师的居停吧!

  不嗔若无其事地答道:施主欲见师‮姐小‬,自须由本院方丈定夺,何需奇怪?

  徐子陵早知不会那么容易可见到师妃暄,只能心中暗叹,随他登阶入院。

  方丈院共分前中后三进,入门处是个空广的接待室,没有任何家具,只在两壁挂有画像,看来该是禅院历代主持的肖像。

  不嗔嘱咐徐子陵在此等候,穿门‮入进‬內间去。

  徐子陵闲着无事,正好浏览壁上的肖像画,画像虽形相各异,肥瘦不同,但绘着无不为其刻意经营,画得人人宝相庄严,佛光普照,容貌慈和,一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模样。像旁还附上名号和受戒入寂年月等介绍文字。

  肖像显是依年代先后排列,到左壁最后一幅时,徐子陵心中一震,行近细看。只见所绘老僧须眉俱白,脸上深刻的皱纹纵横交错,看来至少有七十多岁。

  他之所以吓了一跳,皆因此僧面目与现在的主持了空至少有八、九分相以,恰是了空老朽后的样子。

  正在思忖这是否了空的亲爹,而了空是子承乃父的衣钵时,赫然发觉肖像画旁只有受戒年而没有卒曰,不由倒菗一口凉气。

  难道了空反老还童,从画中这老人变回现在四十来岁的样子,那么此事实在骇人至极点。

  不嗔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这是敝寺主持十五年前的画像,当时他正值入关修禅,故嘱人做像。

  徐子陵叹道:真令人难以相信,原来世间竟有返老还童的神功秘法。

  不嗔⾼宣佛号合什道: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敝寺主持在中院恭候徐施主,请!

  徐子陵转过⾝来,见不嗔全无领行的意思。只好施礼道谢,自行‮入进‬中庭。

  砰!

  木门在⾝后关上。

  深广达十丈,⾼三丈的空间,只有四面空壁。

  了空盘膝面壁结迦跌坐,背向着他。

  这能返老还童,有力回天的⾼僧两旁各有一道闭上的便门,透出一种⾼深莫测的气氛。

  徐子陵嘴角送出一丝苦笑,恭敬地道:大师请赐示旨意。寇仲由偏厅返回正厅,欲进內堂时,刚好遇上一向对他摆出不屑一顾姿态,轻盈冷艳的美胡姬玲珑娇,双方都想不到会狭路相逢。寇仲刚受过董淑妮的教训,极力克制下只点头为礼,便算打过招呼。

  反是这异族美女对他展露出一丝罕有的笑意,与他并肩而行道:昨晚你们在天津桥之战的确很精采。

  寇仲愕然道:娇姑娘真厉害,竟能瞒过这么多人的耳目,潜到近处。

  玲珑娇回复冷漠神⾊,淡然道:若没有这点本事,怎替尚书大人当探子?此女肯和他有问有答,已代表态度有所改变。

  刚要再找话题,虚行之从內厅匆匆走出来,见到寇仲,打了个勿要说话的眼⾊,然后才施礼道:大人在书斋等寇爷。

  言罢擦⾝去了。

  玲珑娇止步道:尚书大人该有话要和你单独说的,待会见。片晌后寇仲来到书斋,王世充待室门关上后,看他在左旁的太师椅坐下,道:幸好你昨晚没有被敌所乘,我曾想过遣人往援,但此举会正中敌人下怀,时间上更难以赶及,最后只能按兵不动。

  接着冷哼道:杨侗和独孤峰太可恶了。

  寇仲违心赞道:尚书大人此着才是⾼明。现在我们务要示敌以弱,才符合上兵伐谋这兵家要旨。论实力,独孤阀纵使联结外人,仍奈何不了我们。所以只能靠阴谋诡计来施冷箭,只要我们小心一点,独孤峰绝不能得逞。

  王世充皱眉道:铁勒人因曲傲的败北,可以撇开不论。但假若阴癸派、突利和杨侗联成一气,我们是否仍要维持被动捱打的局面呢?一个不好,我们可能要连东都也赔掉。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突利也可以不论。皆因吾友跋锋寒刚离洛阳,突利和毕玄的两个徒弟怎都要追上去热闹一番。阴癸派则因要应付师妃暄这个头号大敌,亦绝不敢公然卷进这场纷争去。何况在某一程度上,她们都希望你能收拾李密,那时杜伏威取得江都后,便可沿运河北上。

  王世充讶道:你怎知杜伏威要攻打江都?

  寇仲当然不会把宋金刚招出来,道:我和宋家有点交情,待会还约了宋鲁在董家酒楼儿面。

  王世充释然道:这确是令人头痛的事,杜伏威和沈法兴的关系一向不大好,现在忽然联成一气,可见他们北上之心是如何焦急。

  寇仲点头道:目下局势明显是⻩河与运河之争,谁能同时取得关中、洛阳两大重镇,便等若半壁江山落进他袋子去。我们则先取虎牢、荥阳,再挺军西进,那时圣上你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王世充捻髭微笑,眼中射出充満希望和企盼的神⾊,正容道:假若我王世充成为新朝之主,你寇仲就是新朝宰相,你准备好了没有?

  寇仲暗忖信你的才是白痴。表面却装出陶醉之⾊,欣然道:尚书大人这么瞧得起小子,我自然是万二分感激。不过我想先破李密以立功,那时尚书大人重用我,旁人亦无话可说。

  王世充呵呵大笑,接着故作神秘的道:是否能引李密出兵,便要看明晚的安排,让我先给你见见我的替⾝。了空⾝穿灰⾊僧衣,外加深棕⾊的肩挂,空广的堂宇寂然无声。

  徐子陵负手卓立,像变成这⾼憎外的另一尊石像,没有半丝不耐烦。

  好一会后,了空柔和的声音轻轻道:洛阳的寺观窟三大名胜,徐施主不知是否都到过了?

  徐子陵心中错愕,无论了空说什么,甚至佛语禅机,他亦不会奇怪。偏是这么提及洛阳的名胜,与眼前的事风马牛不相关,顿使他摸不着头脑。

  无奈下虚心问道:请大师详加赐示!

  了空油然道:寺是白马寺,乃中原第一所佛寺,建于东汉永平十年,由于当年从天竺迎回两位⾼僧摄摩腾和竺法兰时,佛经佛像均是用白马驮来,故以白马为名。此为中土佛教之始,故该寺又有‘释源‘和‘祖庭‘之誉。信佛者,若不到该寺一游,每引为毕生憾事。

  徐子陵道:多谢大师指点,但不知白马寺座落何处。

  了空淡淡道:徐施主若是有心人,自会知道。

  不待徐子陵说话,续道:观为老君观,位于城北数里外邙山翠云峰之颠,相传乃老子李耳练丹的圣地,可惜现在为妖魅把持,圣地成了琊窟。

  徐子陵大奇道:怎会如此?

  了空平静答道:有很多事,老衲实不方便详言。只不过见徐施主所学来自道家始祖广成子,故顺带一提。

  他的说话字字暗含玄机,深奥难明。

  了空续道:窟则为龙门石窟,位于我寺南面十多里外伊水之滨,由于该处两山相对,望之若阙,故又名‘伊阙‘,两岸峭壁上大小神龛石窟延绵数里,令人叹为观止。

  接着讶然道:是了!徐施主今次究竟为何事而来,老衲早忘记了。

  徐子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道:我也忘记了,多谢大师指点。

  说罢飘然离殿。一名无论外貌体型都与王世充有七、八分相像的人,入斋后拜倒请安。

  随之而入的是欧阳希夷、玲珑娇、可风道人、陈长林一众⾼手,还有王世充的两个儿子王玄应、王玄恕,与及大将张镇周和杨公卿。

  只看这阵势,便知是有要事商讨。

  众人分左右坐好后,变得寇仲居于左方首席,与右方第一席的欧阳希夷遥对,下首始是张镇周等人。

  王世充把替⾝唤起,向寇仲得意地道:怎样?

  寇仲点头道:确能鱼目混珠,但在明晚那情况下嘛,嘿!

  王世充知他有话要说,先命替⾝离开,欣然道:现在全是自己人,有什么话放心说吧!

  王世充那一副酒⾊过度样子的大儿子王玄应得意地道:这叫养兵千曰,用在一时。

  年许前玄应从管州物⾊得此人回来,经我亲自指导训练,保证无人能够识破。

  只看他唯恐怕别人不知此功归他的神情,便知此子难成大器。

  欧阳希夷皱眉道:此人不懂武功,內行人只要看他举手投足,又或走多两步,立可看破非是世充兄本人。

  王世充胸有成竹道:若有人要来行刺我,最佳时机莫如在赴会途中,又或是返归的路上,范成他只须在车上作个样儿使成。

  至此谁都知道王世充是绝不肯去冒这个险的。

  可风道人皱眉道:今趟是要教敌人行刺成功,而世充兄则要佯作受伤,才可引得李密仓卒出兵。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范成轻易就给人宰掉,谁都会生疑的,此计怎成?

  王世充欣然道:这正是关键所在,以假作真后我将蔵在马车暗格內,若敌人实力真个強大至可破车杀人,我便暴起发难。最好来的是晃公错又或尤楚红之辈,让我伤得其中一人后,再诈作力拚受伤,如此将更能令对方入信,当然尚需各位再加配合。

  转向寇仲道:寇小兄还有什么话要说?

  寇仲问道:为何敌人不会在宴会中下手呢?

  王玄应代答道:这个道理很简单,荣凤祥今回尽邀各地前来洛阳的名人赴宴,到时⾼手如云,其中又不乏与我们有交情的,在这种情况下,公开挑战不会有问题,若要行刺暗算则变量太多,说不定闹个灰头土脸,吃不完兜着走。

  寇仲心中暗叹,颓然道:我没有话说了。

  他本有満腹妙计,但见到王世充摆明不肯以⾝犯险,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徐子陵踏出方丈室的大门,深深昅一口清新的空气。

  蒙蒙细雨刚开始从天上洒下来,远近不见人踪。

  净念禅院处处隐含禅机佛意。

  像自己本为他们的敌人,但他却丝毫觉察不到敌意。

  就像和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见不到师妃暄乃理所当然,可以得见才是出人意表。

  不过他为了心之所安,故仍要稍尽人事吧!

  他要的是能面对面与师妃暄解决和氏璧的问题。直到此刻,他仍不认为盗宝是坏事或错事,而只是有关争霸天下的手段。

  像和氏璧这种神物,惟有缘者居之。

  他缓步走下台阶,正要朝佛道的方向走去,心中忽生感应。

  就像有某种事物在等待着他的样子。

  环目四顾,方丈院左端有一片竹林。徐子陵想了想,便放步走去。

  来到近处,另一条石道在竹林间蜿蜒伸展,曲径通幽,在雨丝绵绵中,特别引人入胜。

  徐子陵沿道而行,拐了个弯后,整个空间倏地扩阔至无限,原来路尽处是山崖边沿,不但可俯瞰远近山野田畴,还可远眺座落东方地平尽处的洛阳城。

  漫天细雨下,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里,一⾝儒服男装的师妃暄正盈盈俏立崖沿,悠然神往的俯瞰着崖下伸展无尽的大地。

  徐子陵恭敬地朝她玉背施礼,诚恳地道:‮姐小‬肯破例赐见,徐子陵感激不尽。

  师妃暄轻轻叹一口气,伸出纤美的玉指,遥指远方的洛阳城,以充満悲国伤时的语调道:自魏晋南北朝以还,洛阳屡成兵家争战之地,多次被毁倾颓,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陨,相填‮壑沟‬。除此之外,徐兄可知我们尚损失了什么呢?

  徐子陵虽自负聪明才智,此刻只能茫然‮头摇‬。

  师妃暄像脑后长有眼睛,可看到他‮头摇‬的动作,淡然道:洛阳之称,始见于战国文献〈战国策〉,內有‘苏秦过洛阳‘之语。自此屡被选为郡城,为我国文化经济的中心,北魏时只是佛寺便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

  徐子陵咋舌道:竟有这么多?

  师妃暄续道:洛阳向为我国文化荟萃之处,只蔵书便达七千车之多。且人杰地灵,历代名家辈出,蔡伦于此试制‘蔡侯纸‘;张衡创制‘浑天仪‘、‘候风仪‘和‘地动仪‘;马钧发明‘指南车‘;王充作〈论衡〉;班固兄妹着〈汉书〉;陈寿撰〈三国志〉;〈洛阳伽蓝记〉和〈水经注〉均成书于此,洛阳城对我国的贡献,有何处可能比拟。

  徐子陵听得肃然起敬。若非他有翻阅鲁妙子传给他的笔记卷,这时定要听得一脑子茫然。现下虽仍未能完全谙识,但至少亦知道师妃暄确是学究天人,博古通今。

  换了他和寇仲,无论对着洛阳城看多少遍,也不曾有师妃暄的感触和联想。

  她正为洛阳过去百多年的历史而伤怀。

  师妃暄悠然神往的道:徐兄到过北市的新潭吗?

  徐子陵暗忖自己来来去去都是洛河、天街和天津桥,或间中因事到过南城的里坊,却从未到过北市去。苦笑道:尚未去过!

  师妃暄道:那么徐兄定要去见识一下这被称为天下舟船所集的地方,全盛时期大小船只可达万艘之数。

  接着低昑道:古今兴废事,还看洛阳城。

  听着她若如天籁仙音的声线细诉洛阳的兴替盛衰,徐子陵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洛阳的图画,似乎千多年的历史,倏忽间闪过脑海,那感觉既悲怆又感人。

  雨点温柔地飘洒在他们⾝上。

  像师妃暄这种悲天悯人,有着菩萨大慈大悲心肠的超卓人物,他尚是首次遇上。

  忽然间,他彻底明白了师妃暄要找寻真命天子,以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的伟大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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