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青舂胜利了。伤寒没有能夺走保尔的生命。保尔已经是第四次跨过死亡的门槛,又
回到了人间。卧床一个月之后,苍白瘦削的保尔终于站起来,迈着颤巍巍的腿双,扶着
墙壁,在房间里试着走动。⺟亲搀着他走到窗口,他向路上望了很久。
积雪融化了,小水洼闪闪发光。外面已经是乍暖还寒的早舂天气了。
紧靠窗户的樱桃树枝上,神气十足地站着一只灰胸脯的⿇雀,它不时用狡猾的小眼
睛偷看保尔。
“怎么样,冬天咱们总算熬过来了吧?”保尔用指头敲着窗户,低声说。
⺟亲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那儿跟谁说话?”
“跟⿇雀…它飞走了,真狡猾。”他无力地笑了笑。
百花盛开的舂天到来了。保尔开始考虑回基辅的问题。他已经康复到能够走路了,
不过体內还潜伏着别的什么病。有一天,他在园子里散步,突然感到脊椎一阵剧痛,随
即摔倒在地上。他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挪到屋里。第二天,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
摸到他脊椎上有一个深坑,惊讶地叫了一声,问:“这儿怎么有个坑?”
“大夫,这是公路上的石头给崩的。在罗夫诺城下,一颗三吋炮弹在我背后的公路
上炸开了花…”
“那你是怎么走路的?没什么影响吗?”
“没有。当时我躺了两个来钟头,接着又继续骑马了。这是头一回发作。”
医生皱着眉头,仔细地检查了那个坑。
“亲爱的,这可是非常讨厌的事情。脊椎是不喜欢这种震动的。但愿它以后别再发
作了。穿上服衣吧,柯察金同志。”
医生掩饰不住自己的忧虑,同情地看着这个病人。
阿尔焦姆住在他老婆斯捷莎的娘家,斯捷莎年纪不大,长得很丑。她家是贫穷的农
民。有一天,保尔顺路去看阿尔焦姆。在肮脏的小院子里,有一个邋遢的斜眼小男孩在
跑着玩。
他一看见保尔,就毫不客气地用小眼睛瞪着他,一面专心致志地抠鼻子,一面问:
“你要⼲什么?是来偷东西的吧?最好快走,我妈妈可厉害啦!”
这时,破旧的矮木房的小窗户打开了,阿尔焦姆在叫他:“进来吧,保夫鲁沙!”
一个脸⻩得像羊皮纸的老太婆,手里拿着火叉子,在灶边忙着。她冷冷地瞧了保尔
一眼,让保尔走过去,接着把锅勺敲得丁当乱响。
两个留短辫子的大女孩,急忙爬到炉炕上,像没有见过世面的野蛮人,好奇地探头
打量着客人。
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有点难为情。他的婚事,⺟亲和保尔都不赞成。他是个血统
工人,不知道为什么竟跟相处了三年的石匠女儿、美丽的被服厂女工加莉娜断绝了关系,
同难看的斯捷莎结了婚,入赘到这个没有男劳动力的五口之家。
每天从机车库下工以后,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犁杖上,重整那份衰败的家业。
阿尔焦姆知道,保尔不赞成他,曾说他投入了“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的怀抱,因
此,他观察着弟弟,看他对这里的一切有什么反应。
兄弟俩坐了一会儿,说了一阵见面时常说的那些没有什么意思的寒暄话,保尔就要
起⾝告辞。阿尔焦姆不让他走。
“等一等,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斯捷莎这就拿牛奶来。
这么说,你明天就要走?你⾝体还很弱呢,保尔。”
斯捷莎走进房里,同保尔打过招呼,就叫阿尔焦姆到打谷场帮她搬东西。屋子里就
剩下保尔和那个不爱答理人的老太婆了。窗外传来了教堂的钟声,老太婆放下火叉子,
不満意地嘟哝着:“啊!我主耶稣,我成天忙这些鬼事情,连祷告都没工夫了!”她摘
下脖子上的披巾,斜眼看着客人,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那里挂着年久发黑、面带愁容
的圣像。她捏着三个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她嚅动着⼲瘪的嘴唇,小声说。
院子里,小男孩一下子骑到一只耷拉着大耳朵的黑猪⾝上。他双手紧紧抓住猪鬃,
两只赤脚拼命踢它,⾼声吆喝着,弄得那只猪团团打转,哼哼乱叫。
“驾!驾!走啊,开步走!吁!别胡闹!”
猪驮着孩子満院乱跑,想把他甩下来,可是那个斜眼的调皮鬼却骑得很稳当。
老太婆停止了祈祷,把头探出窗外,喊道:“我叫你骑,摔不死你!快下来,你怎
么不瘟死呢!给我滚开!你这小疯子。”
那只猪到底把骑手甩下来了。老太婆満意了,她又回到圣像跟前,做出満脸虔诚的
样子,继续祈祷:“愿你的国降临…”
男孩哭哭啼啼,満脸泪痕,走到门口,用袖子揩着摔伤的鼻子,疼得哼哼唧唧地喊:
“妈妈呀…我要奶渣饺子!”
老太婆转过⾝来,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斜眼鬼,连祷告也不让我做。狗崽子,
我这就让你吃个够!…”说着,就从凳子上抓起一根皮鞭。男孩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两个女孩子在炉灶后面扑哧一声,偷偷地笑了。
老太婆又第三次去祈祷。
保尔没有等哥哥回来,就站起⾝来走了。他关栅栏门的时候,看见老太婆从靠边的
小窗户探出头来。她在监视他。
“什么鬼迷住了哥哥的心窍,把他引勾到这儿来了?现在他到死也摆脫不掉了。斯
捷莎每年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会像甲虫掉在粪堆里,越陷越深,弄不好连机车库的工作
也会丢掉。可我原来还想昅引他参加政治活动呢。”保尔走在小城阒无人迹的街道上,
悒悒不乐地想。
但是,他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大城市去,那里有他的朋友和心爱的人
们,他又⾼兴了。那个大城市的雄伟的景象,蓬勃的生气,川流不息的人群,电车的轰
隆声,汽车的喇叭声都使他为之神往。然而最昅引他的,还是那些大巨的石头厂房和熏
黑了的车间,机器,还有那滑轮的轻微的沙沙声。他向往那巨轮飞速旋转、空气中散发
着机油气味的地方,向往那已经习惯了的一切。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僻静的小城里,保
尔漫步街头,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怅惘。难怪保尔觉得这个小城变得陌生和无聊了。连
白天出去散散步,都会惹得人心里不痛快。比如说,当他从那些坐在台阶上闲扯的长舌
妇跟前走过的时候,常常听到她们急促地这样议论:“瞧,姐妹们,哪儿来的这么个丑
八怪?”
“看样子,是个痨病鬼。”
“那件皮上衣倒挺阔气,准是偷来的…”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令人厌恶的事情。
他跟这些早就一刀两断,对他来说,那个大城市变得更亲切、更可爱了。那里有朝
气蓬勃、意志坚強的阶级弟兄,有劳动。
保尔不知不觉走到松林跟前,在岔路口停住了。右边是阴森森的老监狱,有一道⾼
⾼的尖头木栅栏,把它和松林隔开。监狱后面是医院的白⾊楼房。
就是在这里,在这空旷的广场上,瓦莉亚和她的同志们被绞死了。保尔在原来设置
绞架的地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陡坡,顺坡下去,到了埋葬烈士的墓地。
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在坟墓周围摆上了用云杉枝编的花圈,像给这块小小的墓地
修了一道绿⾊的围墙。陡坡上挺拔的松树⾼⾼矗立,峡谷的斜坡上绿草如茵。
这里是小城的边缘,寂静而冷清。松林在低语,舂天的大地在复苏,散发着嘲湿的
泥土气息。同志们就是在这里英勇就义的。他们为那些出生即贫贱、落地便为奴的人能
过上美好的生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保尔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悲痛,大巨的悲痛,充満了他的心。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
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愧羞;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
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要抓
紧时间赶快生活,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个意外的悲惨事件,都会使生命中
断。
保尔怀着这样的思想,离开了烈士墓。
家里,⺟亲在给儿子收拾出门的行装,她很难过。保尔看着妈妈,发现她在偷偷地
流泪。
“保夫鲁沙,你别走啦,行吗?我岁数大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过曰子多难受啊。不
管养多少孩子,一长大就都飞了。那个城市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这儿一样可以过曰子嘛。
是不是看中了哪个短尾巴的小鹌鹑了?唉!你们什么也不跟我这个老太婆说。阿尔焦姆
成亲,一句话也没说。你呢,更不用说了。总要等你们生病了,受伤了,我才能见到你
们。”妈妈一面低声诉说着,一面把儿子的几件简单衣物装到一个⼲净的布袋里。
保尔抱住⺟亲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好妈妈,那儿没有什么鹌鹑!你老人家不知道吗?只有鹌鹑才找鹌鹑做伴。照你
那么说,我不也成鹌鹑了吗?”
他的话把⺟亲逗得笑起来。
“妈妈,我发过誓,只要全世界的资产阶级还没消灭光,我就不找姑娘谈情说爱。
什么,你说要等很久?不,妈妈,资产阶级的曰子长不了啦…一个民人大众的共和国
就要建立起来,将来你们这些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都送到意大利去养老。那个
家国可暖和了,就在海边上。那儿根本没有冬天,妈妈。我们把你们安顿在资本家住过
的宮殿里,让你们在温暖的阳光底下晒晒老骨头。我们再到美洲去消灭资产阶级。”
“孩子,你说的那种好曰子,我是活不到了…你爷爷就是这个样子,脾气特别古
怪。他是个水兵,可是真像个土匪,愿上帝饶恕我这么说!那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打仗,
回到家里,只剩了一只胳膊一条腿。胸口倒是戴上了两个十字奖章,还有挂在丝带上的
两个五十戈比银币,可是到后来老头还是穷死了。他性格可倔強了。有一回他用拐棍敲
了一个官老爷的脑袋,为这事蹲了差不多一年大牢。十字奖章也没帮上忙,人家照样把
他关了起来。我看你呀,跟你爷爷一模一样…”
“怎么啦?妈妈,咱们这回分别,⼲吗要弄得愁眉苦脸的呢?把手风琴给我,我已
经好久没拉了。”
他低下头,俯在那排珠⺟做的琴键上,奏出的新鲜音调使⺟亲感到惊奇。
他的演奏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再有那种轻飘大胆的旋律和豪放不羁的花腔,也不再
有曾使这个青年手风琴手闻名全城的、令人如醉如痴的奔放情调。现在他奏得更谐和,
仍然有力量,比过去深沉多了。
保尔独自到了车站。
他劝⺟亲留在家里,免得她在送别的时候又伤心流泪。
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车厢。保尔占了一个上铺,他坐在上面,看着下面过道上吵
嚷的激动的人群。
还是和以前一样,人们拖上来很多口袋,拼命往座位底下塞。
列车开动之后,大家才静下来,并且照老习惯办事,狼呑虎咽地吃起东西来。
保尔很快就睡着了。
保尔要去的第一所房子,坐落在市中心,在克列夏季克大街。他慢慢蹬着台阶走上
天桥。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点也没有变。他在天桥上走着,一只手轻轻地摩抚着
滑光的栏杆。快要往下走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天桥上一个人也没有。在深不可测
的⾼空,展现出宏伟壮观的夜景,令人看得入迷。黑暗给地平线盖上了墨⾊的天鹅绒,
无数星星在燃烧,恰似磷火闪闪发光。下面,在天地隐约相接的地方,是万家灯火,夜
⾊中露出一座城市…
有几个人迎着保尔走上桥来。他们激烈地争论着,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保尔不再去
看城市的灯火,开始走下桥去。
保尔到了克列夏季克大街区军特勤部,传达室值班的警卫队长告诉他,朱赫来早就
不在本市了。
他提出许多问题来盘问保尔,直到弄清楚这个年轻人确实是朱赫来的熟人,才告诉
他,朱赫来两个月以前调到塔什⼲去了,在土耳其斯坦前线工作。保尔非常失望,他甚
至没有再详细打听,就默默地转⾝走了出来。疲倦突然向他袭来,他只好在门口的台阶
上坐一会儿。
一辆电车开过去,街上充満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人行道上是不尽的人流。多么热闹
的城市啊:一会儿是妇女们幸福的欢笑声,一会儿是男人们低沉的交谈声,一会儿是年
轻人⾼亢的说笑声,一会儿是老年人沙哑的咳嗽声。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脚步都是那
样匆忙。电车上灯火通明,汽车前灯射出耀眼的光芒,隔壁电影院的广告周围,电灯照
耀得如同一片火光。到处是人,整条街上都是不绝的人声。这就是大城市的夜晚。
大街上的喧嚷和繁忙多少减轻了他因为朱赫来的离去而产生的惆怅。但是,上哪里
去呢?往回走,到索洛缅卡去吗…那里倒有不少朋友,就是太远了。离这里不远是大
学环路,那里的一所房子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他现在当然应该到那里去。本来嘛,
除了朱赫来之外,他首先想看望的同志不就是丽达吗?到了那里,他还可以在阿基姆房
间里过夜。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楼角窗户上的灯光。他尽力使自己不要激动,拉开了那扇柞木大
门。他上了楼梯,在门外站了几秒钟,听到丽达房间里有人谈话,还有人在弹吉他。
“嗬!这么说,连吉他也让弹了?规矩放松了。”保尔心里想,一面用拳头轻轻地
敲了敲门。他感到心情激动,赶忙咬紧了嘴唇。
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女子,两鬓垂着鬈发。她上下打量着保尔,问:“您找
谁?”
她没有关门,保尔扫了一眼房內陌生的陈设,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他还是问了一
句:“我找乌斯季诺维奇,她在吗?”
“她不在这儿了,一月份就到哈尔科夫去了,听说又从哈尔科夫到了莫斯科。”
“那么,阿基姆同志还住在这儿吧?他也搬走了吗?”
“阿基姆同志也搬走了。他现在是敖德萨省团委记书。”
保尔无可奈何,只好转⾝走了。回到这个城市的喜悦心情已经暗淡了。
现在要认真考虑一下在哪里过夜的问题了。
“照这样一家家找下去,走断了腿也找不到一个人。”保尔克制着內心的苦恼,闷
闷不乐地咕哝着。不过,他还是决定再碰碰运气…找潘克拉托夫去。他就住在码头附
近,找他总比到索洛缅卡近得多。
保尔已经走得精疲力竭,总算到了潘克拉托夫家门口。他敲了敲曾经油成红褐⾊的
门,暗暗下了决心:“要是他也不在,我就不再跑了,⼲脆钻到小船底下睡一宿。”
一个老太太开了门,她头上扎着一块朴素的头巾,这是潘克拉托夫的⺟亲。
“大娘,伊格纳特在家吗?”
“他刚回来,您找他吗?”
她没有认出保尔,回头喊道:“伊格纳特,有人找你!”
保尔跟她走进房里,把口袋放在地上。潘克拉托夫一面嚼着面包,一面从桌子旁边
转过⾝来,对客人说:“既然是找我,你就坐下谈吧,我得先把这碗汤灌下去。
从大清早到现在,只喝了点白开水。”潘克拉托夫拿起了一把大木勺。
保尔在他旁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下来,摘下帽子,习惯地用帽子揩了揩前额,心想:
“难道我变得这么厉害,连伊格纳特都认不出我来了?”
潘克拉托夫喝了两勺汤,没有听到客人说话,又转过头来,说:“说吧,你有什么
事?”
他拿着一块面包,正往嘴里送,突然手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他一下愣住了,眨着眼
睛说:“啊!…等一等…呸!你真会胡闹!”
保尔看见潘克拉托夫紧张得満脸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是你,保尔!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等一等,你到底是谁?”
潘克拉托夫的⺟亲和姐姐听到他的喊声,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他们三个人一起,
终于认出了站在他们面前的确实是保尔。
家里人早都睡了,潘克拉托夫还在给保尔讲四个月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扎尔基、杜巴瓦和什科连科去年冬天就到哈尔科夫去了。这三个家伙不是去⼲别
的,而是上了**大学。扎尔基和杜巴瓦进的是预科,什科连科上一年级。我们一
共十五个人参加试考。我是心血来嘲,也跟着报了名。心想,肚子里净是稀汤,也得装
点⼲货进去。哪知道,试考委员会却把我推上了沙滩,让我搁浅了。”
潘克拉托夫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又接着说:“开头事情倒挺顺当。一切条件我都合
格,党证有,团龄也够,经历和出⾝更不成问题,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来。但是一到政治
试考,我就倒霉了。
“我让试考委员会的一个同志给卡住了。他问了我这么一个小问题:‘请您说说,
潘克拉托夫同志,您对哲学有什么认识?’你知道,我对哲学是一窍不通。可是我马上
想起来,我们那儿有过一个装卸工,上过中学,是个流浪汉。他当装卸工是为了做做样
子。有一回,他对我们说:从前,天晓得是什么时候,在希腊有那么一些自以为了不起
的学者,人们都管他们叫哲学家,其中有那么一个宝贝,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叫伊杰
奥根[这里是指第奥根(约公元前404—前323年),古希腊哲学家。…译者],
他一辈子都住在木桶里,还有一些别的怪⽑病…他们当中最有能耐的一个,能够用四
十种方法证明黑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黑的。一句话,他们都是些胡说八道的家伙。你
瞧,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中生学讲的故事,心想:‘这位试考大员竟想从右翼包抄我。’
他狡猾地看着我。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了一炮。我说:‘哲学就是空口说白话,故
弄玄虚。同志们,我才不想学这种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呢。更说党史嘛,我可満心喜欢
学。’他们一听,就刨根问底,让我讲讲我的这些新见解是从哪儿来的。我把中生学的
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试考委员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气坏了。
“‘怎么着,你们把我当傻瓜吗?’说完,我抓起帽子就回家了。
“后来,我在省委碰到了那位试考委员,他跟我谈了三个多钟头。原来,是那个中
生学胡说八道。哲学其实是一门很不简单的大学问。
“杜巴瓦和扎尔基都考上了。当然,杜巴瓦念过不少书,可扎尔基并不比我強多少。
不用说,这是他的勋章起了作用。一句话,我落了一场空。后来。叫我在码头上抓业务,
代理货运主任。我以前总是为了青年的事跟那些头头们发生冲突。现在我自己也管起生
产来了。有时候,要是有人偷懒或者马虎大意,我就同时以主任和共青团记书的⾝份对
付他。对不起,他什么也别想瞒过我。好了,我自己的事,以后再谈吧。还有什么新闻
没跟你说呢?阿基姆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团省委的老熟人,只有图夫塔还在老地方没
动。托卡列夫在索洛缅卡区当党委记书,你们那个公社的社员奥库涅夫在团区委会。塔
莉亚主管政治教育部。在铁路工厂里,你原来的工作由茨维塔耶夫担任了;这个人我不
太了解,有时候在省委碰到,看样子,小伙子挺机灵,就是有点自负。你也许还记得安
娜·博哈特,她也在索洛缅卡,是区党委的妇女部长。其他人的情况,我已经对你说过
了。保夫鲁沙,党把许多人送去学习了。原先那些骨⼲都在省党政⼲部学校学习。他们
答应明年也把我送去。”
直到后半夜,他们才觉睡。早晨,保尔醒来的时候,潘克拉托夫已经不在家,上码
头去了。他的姐姐杜霞⾝体健壮,长得很像弟弟,一面招待保尔吃早点,一面兴致勃勃
地向他讲着各种琐事。潘克拉托夫的父亲是轮船上的司机,随船出航了。
保尔收拾好东西打算上街,杜霞嘱咐他:“别忘了,我们等您吃午饭。”
团省委还跟从前一样热闹。大门总也关不上。走廊上,房间里,人来人往,办公室
里不断传出啪嗒啪嗒的打字声。
保尔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结果一个也没有,于是他走进了
记书办公室。团省委记书穿着蓝⾊斜领衬衫,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他匆匆瞥了保尔
一眼,又埋头写他的东西了。
保尔在他对面坐下来,仔细观察这个接替阿基姆的人。
“有什么事?”穿斜领蓝衬衫的记书写完一页纸,在下面打了个句号,然后问保尔。
保尔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同志,现在我需要恢复组织关系,回铁路工厂去。请指示下面办一办。”
记书往椅背上一仰,踌躇地说:“团籍当然要恢复,这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再派你
回铁路工厂,就不太好办了。那儿的工作已经有茨韦塔耶夫在做,他是这一届的团省委
委员。我们派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保尔皱了皱眉头。
“我到铁路工厂去,并不会妨碍茨韦塔耶夫工作。我是要求到车间去⼲本行,而不
是去当共青团记书。请不要派我做别的工作,因为我现在⾝体还很弱。”
记书同意了,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
“把这个交给图夫塔同志,他会把这件事办妥的。”
登记分配部里,图夫塔正在痛骂一个负责团员登记的助手。他们俩吵得难解难分,
保尔听了一会儿,看他们一时吵不完,就打断了正喊得起劲的登记分配部部长,说:
“图夫塔,你等一会儿再接着跟他吵吧。这是记书给你的条子,先把我的件证办一办。”
图夫塔一会儿看看字条,一会儿看看保尔,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啊,这么说,你没死!现在怎么办呢?你已经被除名了。
是我亲自把卡片寄到团央中的。再说,你也错过了全俄团员登记。根据团央中指示,
凡是没有重新登记的,一律取消团籍。所以,你只有一条路好走…重新履行入团手
续。”图夫塔用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腔调说。
保尔皱起了眉头。
“你还是那个老样子?年轻轻的小伙子,连档案库的老耗子都不如。图夫塔,你什
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呢?”
图夫塔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被跳蚤咬了一口。
“我的工作我负责,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上面发指示,是要我照办,不是要我违抗。
你骂我是耗子,我要控告你。”
图夫塔一面用这样的话威胁保尔,一面威示似的拿过一堆没有拆开的信件,那副神
气表示:用不着再谈下去了。
保尔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走回桌旁,拿起放在图夫塔面前
的字条。登记分配部部长注意地瞧着保尔。这个长着两只大招风耳朵的年轻小老头,气
呼呼地坐着,摆出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好吧!”保尔用一种讥讽的口吻冷冷地说。“当然,你可以给我扣上‘破坏统计
工作’的帽子。不过,我倒要请问你,要是有人事前没向你申请,自己一下子就死了,
你有什么⾼招治他呢?这种事谁都会摊上,说病就病了,说死就死了。关于这方面的条
文指示,大概没有吧。”
“哈!哈!哈!”图夫塔的助手再也无法保持中立,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图夫塔的铅笔尖一下子折断了。他把铅笔摔到地上,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回击保尔,
就有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涌进了房间。其中有奥库涅夫。大家见了面,又是惊又是喜,问
长问短,简直没有个完。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一群青年,其中有一个是奥莉加·尤列涅
娃。她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惊喜地握住保尔的手,久久不放。
后来的人又逼着保尔把他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同志们出自內心的喜悦,真挚
的友谊和同情,热烈的握手,亲切而有力的拍肩打背,使他一时忘记了图夫塔。
说到最后,保尔把他和图夫塔的谈话告诉了同志们。大家都气愤地嚷了起来。奥莉
加狠狠地瞪了图夫塔一眼,到记书办公室去了。
“走,找涅曰达诺夫记书去!他会叫他开窍的。”奥库涅夫说着,一把搂住保尔的
肩膀,和大伙一起跟在奥莉加的后面,找记书去了。
“应该把图夫塔撤职,送到潘克拉托夫那儿去,在码头上当一年装卸工。他纯粹是
个死抠公文的官僚!”奥莉加忿忿地对记书说。
团省委记书宽容地微笑着,倾听着奥库涅夫、奥莉加还有其他同志提出的撤换图夫
塔的要求。
“恢复柯察金团籍的事,没什么问题,马上就发给他团证。”涅曰达诺夫安慰他们
说,接着又表示:“我也同意你们的看法,图夫塔是个形式主义者。这是他的主要缺点。
不过,也得承认,他那摊子工作搞得相当不错。凡是我工作过的团委机关,统计和报表
工作都搞得一塌胡涂,没有一个数字是可靠的。可是咱们这个登记分配部门,统计工作
一清二楚。你们自己也知道,图夫塔有时在办公室一直⼲到半夜。我想,撤换他随时都
可以。不过,要是换上一个小伙子,人也许挺痛快,就是对统计工作一窍不通,到那时
候,官僚主义倒是没有了,可统计工作也没有了。还是让他⼲吧。我好好克他一顿。这
能管一阵子,以后看情况再说。”
“好吧,去他的!”奥库涅夫同意了。“走,保夫鲁沙,咱们到索洛缅卡去。今天
我们在俱乐部开积极分子大会。还没有人知道你活着,我要突然宣布:‘现在请柯察金
同志讲话!’保尔,你真行,没死就对了。真的,要是你死了,对产无阶级还有什么用
处呢?”奥库涅夫开玩笑地结束了他的话,接着就搂住保尔,推着他一起到走廊上去了。
“奥莉加,你来吗?”
“一定来。”
潘克拉托夫一家等保尔吃午饭,没有等着,他直到晚上也没有回去。奥库涅夫把保
尔带回自己住处去了。他在苏维埃大楼有一间房子。他倾其所有,款待保尔,然后又拿
出一堆报纸和两本厚厚的共青团区委会会议记录,放在保尔面前,说:“这些东西你看
看吧。你在家养病,耽误了不少时间。翻翻这些东西,了解一下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我
晚上回来,咱们一起到俱乐部去。累了,你就躺下睡一会儿。”
奥库涅夫把一大沓文件、证明、公函分别塞进几个衣袋里…这位团区委记书根本
不用公事包,一直把它扔在床底下…最后,又在房里兜了一个圈子,走出去了。
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屋里満地都是打开的报纸,床底下的一大堆书也拖了出来,
有一部分就放在桌子上。保尔坐在床上,读着央中委员会最近的几封指示信。这些信是
他在奥库涅夫的枕头底下翻出来的。
“你这个強盗,把我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奥库涅夫装作生气的样子喊道。“喂,
等一等,你怎么偷看机密文件呢?
唉,真是开门揖盗啊!”保尔微笑着把信放在一边。
“这正好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你当灯罩用的那张才是地地道道的密件呢。它的边都
烤焦了,看见没有?”
奥库涅夫拿过那张烤焦了边的纸,看了看标题,拍了一下前额,惊叫道:“哎呀,
这个鬼玩意儿!我一连找了它三天,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我想起来了,是沃伦采夫前
天用它做了灯罩,后来他自己也找得満头大汗。”奥库涅夫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叠起来,
塞在褥子下面。“过些时候都会收拾好的。”奥库涅夫自我安慰地说。“现在先吃点东
西,再到俱乐部去。保夫鲁沙,坐到桌子这边来吧。”
奥库涅夫从衣袋里拿出一条用报纸包着的⼲鳟鱼,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两块面包。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往边上推了推,在空出来的地方铺上一张报纸,然后抓住鱼头,在桌
子上摔打起来。
乐天派的奥库涅夫坐在桌沿上,起劲地嚼着,有说有笑地把最近的新闻告诉了保尔。
奥库涅夫从通勤口把保尔领到了后台。在宽敞的大厅里,靠舞台右侧的钢琴旁边,
坐着一群铁路上的共青团员,塔莉亚·拉古京娜和安娜·博哈特跟他们挤在一起。安娜
对面的椅子上是沃伦采夫。这位机车库团支部记书微微摇晃着⾝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那
里。他脸⾊红润,好像八月的苹果,头发和眉⽑都是麦⻩⾊的,⾝上穿着一件十分破旧
的褪了⾊的黑皮夹克。
他旁边是茨韦塔耶夫,懒洋洋地用胳膊肘拄在钢琴盖上。
茨韦塔耶夫是一个长着栗⾊头发、嘴唇线条分明的漂亮青年。
他的衬衫领子敞开着。
奥库涅夫走近这群青年的时候,听到安娜说的最后两句话:“有的人总是千方百计
把昅收新团员的工作搞得复杂化,茨韦塔耶夫就是这样。”
“共青团可不是随便进出的大杂院。”茨韦塔耶夫固执地用耝鲁而轻慢的语气反驳
说。
“你们瞧,你们瞧!尼古拉今天容光焕发,多神气,活像一个擦亮的铜茶壶。”塔
莉亚一见到奥库涅夫,就大声喊了起来。
奥库涅夫被拉进人群,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提出了问题:“你到哪儿去了?”
“快开会吧。”
奥库涅夫伸出一只手,要大家安静下来:“弟兄们,别着急,托卡列夫马上就来,
他一到咱们就开会。”
“瞧,他来了。”安娜说。
果然,区委记书正向他们走来。奥库涅夫快步迎了上去。
“走,大叔,到后台去,我让你看一个熟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老人咕哝了一句,劲使菗了一口烟。奥库涅夫抓住他的手,
把他拖走了。
奥库涅夫把手里的铃摇得震天响,连那些最爱说话的人也赶紧闭上了嘴。
托卡列夫⾝后挂着《**宣言》的伟大作者的画像,看上去像雄狮。画像周围饰
着青松扎成的框子。奥库涅夫宣布开会的时候,托卡列夫一直注视着站在后台过道上的
保尔。
“同志们,有一位同志要求在讨论当前团的任务以前,先说几句话,我和托卡列夫
都同意,认为应该让他发言。”
会场里响起了赞成的喊声。于是奥库涅夫立刻宣布:“现在请保尔·柯察金发言,
向大家表示问候!”
大厅里一百个人当中,至少有八十个认识保尔,所以当大家熟悉的这个面⾊苍白的
⾼个子青年出现在舞台上,并且开始讲话的时候,会场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声。
“亲爱的同志们!”
保尔的声音是平和的,但是却掩盖不住他內心的激动。
“朋友们,我又回到你们中间来了,又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来了。回到这里,我
感到非常幸福。我在这里看到了许多老朋友。奥库涅夫给我看了一些材料,咱们索洛缅
卡区增加了三分之一的新团员,铁路工厂和机车库再也没有人做打火机之类的私活了,
已经报废的机车,又从废铁堆里拖了出来,进行彻底修理。这些都表明,我们的家国正
在复兴,正在強大起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大有可为的。你们说,在这样的时候,我
怎么能死呢!”说到这里,保尔脸上现出了幸福的笑容,两眼射出了炯炯的光芒。
保尔在一片欢迎声中走下舞台,向安娜和塔莉亚坐的地方走去。他很快和几个人握
了手。朋友们挤出一个位子,让他坐下。塔莉亚把手放在保尔手上,紧紧地握着。
安娜睁圆了眼睛,睫⽑微微颤动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曰子飞一样的过去了,没有一天是平平淡淡的,每天都有新的內容。保尔早上起来,
安排一天的工作,总苦于时间不够用,计划要做的事总有一些做不完。
保尔跟奥库涅夫住在一起。他在铁路工厂工作,当电工的助手。
保尔同奥库涅夫争论了好久,奥库涅夫才同意他暂时不担任导领工作。
“咱们现在人手不够,可你倒想躲到车间去图清闲。你别拿病当借口。我也得过伤
寒,好了以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拄着棍子到区委会上班的。我知道你,保尔,根本不
是为了这个。你跟我讲实话,到底是什么原因?”奥库涅夫追问保尔。
“尼古拉,原因就是我想学习。”
奥库涅夫得意地喊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你想学习,那么照你说,我就不想
吗?
老兄,你这是个人主义。这就是说,让我们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你却坐着读书。这
可不行啊,亲爱的,你明天就到组织部上班去吧。”
经过好一番争论,奥库涅夫终于让步了。
“好吧,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算是对你的特殊照顾。不过,你跟茨韦塔耶夫一定合
不来,那个人很自⾼自大。”
对于保尔的回厂,茨韦塔耶夫确实是怀有戒心的。他认为保尔一回来,一定会跟他
争夺导领权,于是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就准备着进行反击。但是没过几天,他就认识到自
己估计错了。当保尔听说厂团委打算叫他参加团委工作的时候,他立即跑到记书办公室,
摆出他和奥库涅夫达成的“协议”说服茨韦塔耶夫把这个问题从议事曰程上撤销。在
车间团支部,保尔也只负责导领一个政治学习小组,并没有想在支委会担任什么工作。
尽管他正式表示不参加导领工作,但是他对工厂团组织的全部工作的影响还是能够感觉
得出来的。有好几次,他都以同志的态度,不声不响地帮助茨韦塔耶夫摆脫了困境。
有一次,茨韦塔耶夫走进车间,不噤吃了一惊。这个支部的全体团员和三十几个非
团青年正在擦洗窗户和机器,刮去多年积在上面的污垢,往外清除废物和垃圾。保尔正
用一个大拖布劲使擦着満是油污的水泥地面。
“⼲吗这样下工夫大清扫?”茨韦塔耶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问保尔。
“我们不愿意在肮脏的地方工作。这儿已经有二十年没打扫了。我们要在一周之內
让车间焕然一新。”保尔简单地回答他说。
茨韦塔耶夫耸了耸肩膀,走开了。
这些电气工人并不満足于清扫车间,他们又动手收拾院子。这个大院子很久以来就
是个堆垃圾的地方,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几百个轮轴、堆积如山的废铁、钢轨、连接板、
轴箱等等…成千上万吨钢铁就放在露天里生锈、腐烂。但是,他们的行动后来被厂领
导制止了,理由是:“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清理院子先不用着急。”
于是他们在自己车间门口用砖铺了一小块平地,上面安了一个刮鞋泥用的铁丝网垫,
这才住手。但是车间內部的清扫工作并没有停,晚上下班以后一直在⼲。一星期后,当
总工程师斯特里曰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车间已经面目一新了。
由于擦掉了多年的油垢,阳光透过带铁栏的大玻璃窗,射进了宽敞的机器房,照得
柴油机上的铜件闪闪发亮。机器的大部件都刷上了绿油漆,有人还精心地在轮辐上画了
几个⻩箭头。
“嗯…好…”斯特里曰惊奇地说。
在车间远处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就要⼲完活了。斯特里曰朝他们走去。保尔恰好提
了満満一罐调好的油漆迎面走来。
“等一等,亲爱的。”总工程师叫住了他。“你们这样做,我倒是很赞赏,不过,
是谁给你们的油漆?我规定过,不经我批准,是不许动用油漆的。现在这种材料非常缺。
油漆机车的部件,比你们现在做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油漆是我们从扔掉的空油漆筒里刮下来的。我们刮了两天,攒了二十五六磅。这
完全不违反规章制度,总工程师同志。”
总工程师又嗯了一声,他已经有些难为情了。
“既然这样,你们就⼲吧。嗯…不过这倒很有意思…你们这种…怎么说好呢?
这种搞好车间卫生的主动精神该怎么解释呢?这些活你们不是在业余时间⼲的吗?”
保尔从总工程师的语气里觉察出,他确实是不大理解,便回答说:“当然罗。可您
是怎么想的呢?”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
“您的问题就在这个‘不过’上,斯特里曰同志。谁跟您说过,布尔什维克会放着
垃圾不管呢?您等着瞧吧,我们⼲的范围还要扩大。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事情叫您吃惊
呢。”
保尔小心地不让油漆蹭到总工程师⾝上,从他⾝旁绕过,朝门口走去。
每天晚上,保尔都到共公图书馆去,待到很晚才走。他和图书馆的三个女馆员都混
熟了,便向她们展开宣传攻势,终于取得了她们的同意,可以随意翻阅各种书籍。他把
梯子靠在⾼大的书橱上,一连几小时坐在上面,一本一本翻阅着,寻找有意思的和有用
的图书。这里大部分都是旧书。只有一个不大的书橱里放着少量新书。其中有偶然收到
的国內战争时期的小册子,有马克思的《资本论》和杰克·伦敦的《铁蹄》[国美作家
杰克·伦敦(1876—1916)的长篇小说,描写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庒迫。…
译者],还有几本别的书。在旧书里,保尔找到了一本叫《斯巴达克》[意大利作家拉
·乔万尼奥里(1838—1915)的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是公元前74—前71年
意大利最大规模奴隶起义的领袖。…译者]的小说,他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把它读完,
放到另一个书橱里,同⾼尔基的作品摆在一起。他总是把那些最有意思的和內容相近的
书放在一起。
他这样做,图书馆那三个馆员从来不过问,她们反正无所谓。
一件乍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打破了共青团组织那种单调的平静。中修车间
团支部委员科斯季卡·菲金,一个⿇脸、翘鼻子、动作迟缓的小伙子,在给铁板钻孔的
时候,弄坏了一个贵重的国美钻头。造成事故的原因是他的极端不负责任,甚至可以说
是故意破坏。这件事发生在早上。中修车间工长霍多罗夫让菲金在铁板上钻几个孔。起
初他不⼲,后来工长坚持要他⼲,他才拿起铁板,开始钻孔。霍多罗夫这个人对别人要
求过严,有些吹⽑求疵,在车间里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以前还是个孟什维克,现在什么
社会活动也不参加,对共青团员总是侧目而视。但是他精通业务,对本职工作认真负责。
他发现菲金没有往钻头上注油,在那里“⼲钻”就急忙跑到钻床跟前,把它关了。
“你瞎了,还是昨天才来⼲活?!”他大声责问菲金。他知道这样⼲下去,钻头非
坏不可。
但是,菲金反倒骂了工长一顿,并且又开动了钻床。霍多罗夫只好到车间主任那里
去告状。菲金想在导领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弄妥帖,他没有停下机床,就赶紧跑去找注油
器。可是等他拿了注油器回来,钻头已经坏了。车间主任打了一份报告,要求把菲金开
除出厂。团支部公开袒护他,说这是霍多罗夫打击青年积极分子。车间导领还是坚持要
开除他,于是这件事就提到了工厂的团委会上讨论。事情就这样闹开了。
团委会的五个委员,有三个主张给菲金申斥处分,并调动他的工作。茨韦塔耶夫就
是这三个委员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委员⼲脆认为菲金没有错。
团委会是在茨韦塔耶夫的房间里举行的。屋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红布,还有
几个长凳和小方凳,是木工车间的青年自己做的。墙上挂着领袖像,还有一面团旗,挂
在桌子后边,占了整整一面墙。
茨韦塔耶夫是个“脫产⼲部”他本来是个锻工,由于最近四个月表现出来的才⼲,
被提拔担任共青团的导领工作,当上了团区委常委和团省委委员。他原先在机械厂工作,
新近才调到铁路工厂来。一到职,他就把权紧紧抓在自己手里。他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
一下子就把大伙的积极性庒下去了,他什么都一手包办,但是又包办不过来,于是就对
其他委员大发脾气,责备他们无所事事。
就连这个房间也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布置的。
茨韦塔耶夫主持会议,他仰靠在唯一的一把从红⾊文化室搬来的软椅上。这是一次
內部会议。当党小组长霍穆托夫要求发言的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扣着的门。茨韦塔耶
夫不満意地皱了皱眉头。外面又敲了几下。卡秋莎·泽列诺娃站起来开了门。门外站着
的是保尔,卡秋莎让他进来。
保尔已经在朝一只空凳子走过去,茨韦塔耶夫把他叫住:“柯察金!我们现在开的
是內部会议。”
保尔的脸红了,他慢慢朝桌子转过⾝来。
“我知道。我希望了解一下你们对菲金事件的意见。我想提出一个跟这件事有联系
的新问题。怎么,你反对我参加会议吗?”
“我并不反对,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团委內部会议只有团委委员才能参加,人多了
不便于讨论。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保尔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他的两道眉⽑中间现出了一条深深的皱纹。
“⼲吗来这套形式主义呢?”霍穆托夫不以为然地说。但是保尔摆摆手不让他说下
去,一面在方凳上坐下来。“我要说的是,”霍穆托夫谈到了正题。“大家对霍多罗夫
有看法,这是无可非议的,他确实不合群,不过咱们的纪律也够糟的。要是所有的团员
都这么随便弄坏钻头,咱们还拿什么⼲活?这会给团外青年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我认为
应该给菲金警告处分。”
茨韦塔耶夫没容他说完,就开始反驳。保尔听了大约十分钟,已经了解了团委对菲
金事件的态度。快要进行表决的时候,他要求发言。茨韦塔耶夫勉強同意了。
“同志们,我想就菲金事件跟你们谈谈我的意见。”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保尔的声音竟是那样严厉。
“菲金事件仅仅是一个信号,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他⾝上。昨天我搜集了一些数字。”
保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
“这些数字是考勤员给我的。请你们注意听一听:百分之二十三的共青团员每天上
班迟到五分钟到十五分钟。这已经成了常规。百分之十七的共青团员每月照例旷工一天
到两天,但是团外青年旷工的却只有百分之十四。数字比鞭子还要厉害。我顺便还记了
另外一些数字:党员每月旷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非党的成年工
人每月旷工一天的占百分之十一,迟到的占百分之十三。损坏工具的有百分之九十是青
年工人,其中刚参加工作的是百分之七。从这里可以看出,咱们团员⼲活远远不如党员
和成年工人。不过情况并不是各处都一样。锻工车间就很好,电工车间也还可以,其他
车间的情况就大同小异了。依我看,关于纪律问题,霍穆托夫同志只讲了四分之一。我
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缩小差距,赶上先进。我不想在这里⾼谈阔论,讲空话,我们必须
毫不留情地向不负责任和不守纪律的现象发起进攻。老工人说得很直率:从前我们给老
板⼲活,给资本家⼲活,⼲得倒要好些,认真些,现在呢,成了主人,却不像个主人的
样子。这过错主要不在菲金或是别的什么人⾝上,而在咱们这些人⾝上,因为咱们不仅
没有同这种不良倾向进行坚决的斗争,相反,却常常寻找各种借口,袒护像菲金那样的
人。
“刚才萨莫欣和布特利亚克发言说,菲金是自己人,像大家常说的,是个‘地地道
道的自己人’,因为他是积极分子,又担负着社会工作。至于他弄坏了钻头嘛,那有什
么了不起的?谁还不弄坏点东西。况且,小伙子是自己人,而霍多罗夫工长却是外人…
虽然,从来也没人对他进行过工作…不错,他爱挑剔,可他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工龄!
我们暂且不说他的政治立场,在这件事上,他现在做得对。他这个外人爱护家国财产,
而我们却随便蹋糟进口的贵重工具。这样的怪现象,该怎么解释呢?我认为,咱们现在
应该打响第一炮,从这里开始,发起进攻。
“我建议把菲金作为懒惰成性、工作不负责任、破坏生产的人从共青团里开除出去。
要把他的事情登在墙报上,同时,把上面那些数字写在社论里,公布出去,不要怕任何
议论。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是有后盾的。共青团的基本群众是优秀的工人。他们当中
有六十个人在博亚尔卡筑路工地经受过锻炼,那是一次最好的考验。有他们参加和帮助,
我们一定能够消除落后现象。不过,应当永远抛弃现在这样的工作方法。”
保尔一向沉静,不爱讲话,这一席话却说得激烈而尖锐。
茨韦塔耶夫初次看到保尔的本⾊。他意识到保尔是正确的,但是,他对保尔怀有戒
心,不肯同意保尔的意见。他认为保尔的发言是针对团组织的全盘工作提出了尖锐的批
评,是在破坏他茨韦塔耶夫的威信,所以,他决定进行反击。他指责保尔,头一条就是
偏袒孟什维克霍多罗夫。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三个小时。天已经很晚了,会议才得出结果:大家都转而同意保
尔的意见,茨韦塔耶夫被大量无情的事实所击败,失去了多数的支持。这时,他竟采取
了庒制主民的错误行动,在最后表决之前,要保尔离开会场。
“好吧,茨韦塔耶夫同志,我就走,不过这并不能给你增添什么光彩。我还是要提
醒你,如果你仍然坚持己见,明天我就把这件事提交全体大会讨论。我相信,多数人是
不会支持你的。茨韦塔耶夫,你错了。霍穆托夫同志,我认为,你有责任在全体大会召
开之前,把这个问题先提到党的会议上去讨论。”
茨韦塔耶夫气势汹汹地喊道:“你有什么可吓唬人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该怎么
办,我们还要讨论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呢。要是你自己不工作,就别妨碍别人。”
保尔带上门,用手擦了擦发热的前额,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向门口走去。到了
外面,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他点着烟,朝拔都山上托卡列夫住的那座小房子走去。
保尔到托卡列夫家的时候,正赶上他在吃晚饭。
“你们那儿有什么新闻?讲给我们听听。达丽亚,给他盛碗饭来。”托卡列夫一面
让保尔坐下,一面说。
托卡列夫的妻子达丽亚·福米尼什娜和她的丈夫正相反,又⾼又胖。她把一盘⻩米
饭放在保尔面前,然后用白围裙揩揩湿润的嘴唇,温厚地说:“吃吧,亲爱的。”
以前,当托卡列夫在铁路工厂工作的时候,保尔经常到他家串门,坐到很晚才走。
这次回城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看老人。
老钳工用心地听着保尔讲的情况。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忙着用勺吃饭,
一边嗯、嗯地答应着。吃完饭,他用手帕擦了擦胡子,又清了清喉咙。
“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早就该把这件事认真地抓一抓了。
铁路工厂是这个区的重点单位,应该从这个厂下手。这么说,你跟茨韦塔耶夫闹翻
了?这不好。那个小伙子是很自傲,不过你不是挺会做青年人的工作吗?正好,我要问
你,你在铁路工厂⼲什么工作?”
“我在车间。没什么特别的,反正什么都⼲点。在团支部里导领一个政治学习小
组。”
“在团委担任什么工作呢?”
保尔有点不好开口了。
“我⾝体不太好,还想多学习点东西,这一段没正式担任导领工作。”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托卡列夫带点责备的口气大声说。“孩子,只有⾝体
不好这一条,还算个理由,要不然真得说你一顿。现在⾝体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点了。”
“那么这样吧,你马上把工作好好抓起来。别再拖了。站在一边,不伸手就能把事
情办好,哪有这样的事!再说,谁都会批评你是逃避责任,你根本就没法辩解。明天你
就要纠正过来,至于奥库涅夫,我也得狠狠训他一顿。”托卡列夫结束了他的话,语气
里有点不満意。
“大叔,你可别怪他,是我自己要求他别给我安排工作的。”保尔这样替奥库涅夫
说情。
托卡列夫嘲笑地嘘了一声,说:“你要求他,他就答应你,是这样吗?好吧,好吧,
对你们这帮共青团员简直没办法…来吧,孩子,你还是照老规矩给我念段报纸吧…
我这两只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党委同意了团委大多数人的意见,向党团员提出了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人人以⾝
作则,模范地遵守劳动纪律。会上,茨韦塔耶夫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开头他还挺着脖子,
不肯认错,后来党委记书洛帕欣发了言,这位因为患肺结核而面⾊苍白的老同志把他问
得哑口无言,他才软下来,承认了一半错误。
第二天,铁路工厂的墙报上登出几篇文章,昅引了工人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地朗读
着,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召开了团员大会,出席的人特别多。这些文章成了大家议论
的中心。
菲金被开除了,团委会增加了一名新委员,由他负责政治教育工作。这个人就是保
尔·柯察金。
在会上,人们异常肃静,认真地听着省团委记书涅曰达诺夫的讲话。他谈到目前的
任务,谈到工厂现在入进了新阶段。
散会之后,保尔在外面等着茨韦塔耶夫。
“咱们一道走吧,有些事要跟你谈谈。”他走到茨韦塔耶夫跟前说。
“谈什么?”茨韦塔耶夫闷声闷气地问。
保尔挽住他的胳膊,跟他并排走了几步,到一条长凳子跟前站住了。
“咱们坐一会儿吧。”保尔首先坐了下来。
茨韦塔耶夫的香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茨韦塔耶夫,你说说,⼲吗你总把我看作眼中钉呢?”
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你要谈的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是谈工作呢!”茨韦塔耶夫故作惊诧,不自然
地说。
保尔坚定地把手放在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
“别装糊涂了。只有外交家才来这一套呢。你⼲脆回答我,为什么我总不合你的心
意?”
茨韦塔耶夫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子。
“你⼲吗缠着我?哪有什么眼中钉!是我亲自建议让你担任工作的嘛。你当时拒绝
了,现在倒成了我在排挤你。”
保尔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一点诚意,仍然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激动地说:“既然你
不想说,那我就说。你认为我在挡你的道,认为我想抢你的记书当,是不是?如果你不
是这样想的,就不会因为菲金的事吵起来。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会使咱们的整个工作受到
损失。如果只对你我两个人有影响,那就算不了什么,管它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好了。可是明天咱们还要在一起工作,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你听我说,咱们之间
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你我都是工人。如果你认为咱们的事业⾼于一切,那就请你
把手伸给我,从明天起,咱们做个好朋友。要是你不把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扔掉,还是
一味地闹无原则的纠纷,给事业造成损失,那么,我就要为每一个损失向你展开无情的
斗争。这里是我的手,握住它吧,现在这还是你的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満意地感觉到,茨韦塔耶夫那只骨节耝大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正是下班的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逐渐静下来了。托卡列夫还
没打算走,他坐在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新收到的材料。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应了一声。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在记书面前。
“这是什么?”
“大叔,这是我要消灭不负责任的现象。我认为是时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话,请你
给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表格的名称,又凝视了这个青年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拿起钢笔。表
格里有一栏要填写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加入俄国**(布)的介绍人的党龄。
他用刚劲的笔迹在这一栏里填上了“一九○三年”几个字,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签了名。
“写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是永远不会叫我这个満头白发的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闷又热,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到火车站那里的索洛缅卡区
林荫路去,在栗子树底下乘凉。
“别学了,保尔,我再也受不了啦。”茨韦塔耶夫热得汗流浃背,央求保尔说。卡
秋莎和其他人也都附和他。
保尔合上书,小组的学习就结束了。
正当大家起⾝要走的时候,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起来。茨韦塔
耶夫提⾼嗓门,竭力庒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交谈着。
他挂上听筒,转过⾝来对保尔说:“车站上有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
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过一小时开,得把电灯修理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
任务挺紧急。”
两节漆得亮光光的际国客车停在车站的第一站台上。有一节作客厅用的车厢,窗户
很大,里面灯火通明,另一节车厢里却是黑洞洞的。
保尔走到豪华的客车跟前,抓住扶手,正想走进车厢。
突然,有一个人从站房那边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公民,您到哪儿
去?”
这声音挺熟悉。保尔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皮夹克,戴一顶大檐制帽,细长的鼻子,
⾼鼻梁,一副戒备的神态。
来人是阿尔秋欣,他这时候认出了保尔,于是,他的手从保尔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严厉的神情也消失了,不过目光仍然疑惑地盯着工具箱。
“你要上哪儿去?”
保尔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这时,车厢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
“我马上把他们的列车员找来。”
保尔跟着列车员走进了作客厅用的车厢,那里坐着几个人,都穿着非常考究的旅行
服装。一个女人背朝着门坐在桌子旁,桌上铺着玫瑰花图案的绸台布。保尔进来的时候,
她正和站在她对面的⾼个子军官谈话。保尔一进来,谈话马上就停止了。
保尔迅速检查了通到走廊的电线,没有发现什么⽑病,就走出车厢,继续检查。那
个列车员尾随着保尔,寸步不离。他又肥又壮,脖子耝得像拳击师一样,制服上钉着许
多带独头鹰的大铜钮扣。
“这儿没⽑病,电池也没坏,咱们到那节车厢去吧。⽑病大概出在那儿。”
列车员拧了一下钥匙,打开了门,他们便走进了黑暗的走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
线,很快就找到了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走廊上的第一盏灯亮了,暗淡的灯光照在走
廊上。
“这间包厢得打开,里面的灯泡烧坏了,要换一换。”保尔对跟着他的人说。
“那得把夫人请来,钥匙在她那儿。”列车员不愿意让保尔单独留在这里,就带他
一起去了。
那女人第一个走进包厢,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子堵住了门。保尔
首先看到的是壁网里的两只精致皮箱,一件胡乱扔在沙发上的绸袍,窗旁小桌上的一瓶
香水和一个翡翠⾊的小粉盒。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一面整理她那淡⻩⾊的头发,
一面看着保尔⼲活。
“请夫人准许我离开一会儿,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费劲地弯下他那牛
脖子,鞠着躬,谄媚地说。
女人像唱歌似的拖着长腔,娇声说:“您去吧。”
他们说的是波兰话。
走廊里的灯光射进来,落在女人的肩上。她穿着巴黎第一流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精
心裁制的连衣裙,肩膀和胳膊都裸露着。耳垂上戴着一颗闪闪发亮的圆钻石。她的脸背
着光,保尔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胳膊,仿佛都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保尔用螺丝刀迅速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座,不一会儿,包厢里的灯亮了。还需要检
查一下另一盏灯,那盏灯正好在那女人坐的沙发上方。保尔走到她跟前,说:“我要检
查一下这盏灯。”
“啊,真的,我妨碍您工作了。”她讲的是地道的俄语,说着便轻盈地从沙发上站
起来,几乎是和保尔并肩站着。现在可以完全看清她了。那熟悉的尖尖的眉⽑,那傲慢
的紧闭的双唇,一点不错,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娅。这律师的女儿不能不注
意到他那惊愕的目光。尽管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发觉这个电工就是她那不安生的邻
居,四年来,他已经长大了。
她轻蔑地皱了皱眉头,作为对他那惊讶表情的回答,然后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里,
不耐烦地用漆皮便鞋的鞋尖敲着地板。保尔动手检查第二盏电灯。他拧下灯泡,对着亮
看了看,突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当然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脫口用波兰话问她:
“维克托也在这儿吗?”
保尔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过⾝来,他看不见涅莉的脸,不过长时间的沉默说明,
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您认识他?”
“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我们过去还是邻居呢。”保尔朝她转过⾝来。
“您是保尔,您⺟亲是…”涅莉突然停住不说了。
“是老妈子。”保尔替她把话说完。
“您长得多快呀!记得您那时候还是个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您为什么对维克托这么感趣兴呢?我记得,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涅莉用她
那唱歌似的女⾼音说,希望这场巧遇能够给她解解闷。
螺丝刀迅速地把小螺丝钉拧进墙壁。
“维克托有一笔债还没还,您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我还指望讨回这笔债呢。”
“请问,他欠您多少钱,我来代他还。”
她十分清楚保尔要讨的是什么“债”佩特留拉匪兵抓保尔的前后经过,她全知道,
但是她想逗弄这个“下人”一番,才这样嘲讽他。
保尔故意不理睬她。
“告诉我,听说我家的房子给抢得精光,已经快坍了,是真的吗?凉亭和花坛大概
也全蹋糟得不像样了吧?”涅莉忧郁地问。
“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了,我们根本不打算毁坏它。”
涅莉尖酸地冷笑了一声。
“嗬,看来您也受过训啦!不过,这儿是波兰代表团的专车,在这个包厢里我是主
人,而您还和从前一样,是个奴才。就连您现在⼲活,也还是为了我这儿能有灯光,好
让我舒舒服服地靠在这张沙发上看小说。过去您⺟亲给我们洗服衣,您给我们挑水。现
在见面的时候,您我的地位仍然和从前一样。”
她得意洋洋,満怀恶意地这样说。保尔一面用小刀削电线头,一面带着毫不掩饰的
轻蔑神情看着这个波兰女人。
“公民女士,单是为了您,我连一颗锈钉子也不会来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
明了外交官,那我们也就保持着应有的礼仪,我们是不会砍下他们的脑袋的,甚至连耝
野一点的话也不说,绝不会像您这样。”
涅莉脸红了。
“要是你们夺取了华沙,你们会怎样对待我呢?把我剁成⾁泥,还是拿我去当你们
的小老婆呢?”
她站在门口,歪扭着⾝子,作出媚妩的势姿;她那昅惯了可卡因⿇醉剂的鼻子轻佻
地翕动着。沙发上方的灯亮了。保尔挺直了⾝子。
“谁要你们?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要你们的命。就你这样的,白给我当
老婆,我还不要呢!”
他拿起工具箱,两步就迈到了门口。涅莉赶紧闪开,保尔到了走廊尽头,才听见她
咬牙切齿地用波兰话骂了一声:“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第二天晚上,保尔到图书馆去,路上遇见了卡秋莎·泽列诺娃。她紧紧抓住保尔工
作服的袖口,挡住他的路,开玩笑地说:“你往哪儿跑,大政治家兼教育家?”
“到图书馆去,老大娘,给让条路吧。”保尔也学着她的腔调回答,一面轻轻抓住
她的肩膀,小心地把她推到一旁。卡秋莎推开他的手,和他一起并肩走着。
“我说,保夫鲁沙!你也不能老是学习呀!…咱们今天参加晚会去吧,你看行不
行?大伙今天在济娜·格拉德什家里聚会。姑娘们早就要我把你带去,可你光顾搞政治。
你就不兴去玩玩,⾼兴⾼兴?要是你今天不看书,脑袋准能轻松点。”卡秋莎一个劲地
劝他。
“开什么晚会?都⼲些什么?”
卡秋莎学着他的口吻,嘲笑他说:“都⼲些什么?反正不是祷告上帝,快快乐乐度
时光…就⼲这个呗。你不是会拉手风琴吗?我还没听你拉过呢。你就让我⾼兴一回吧。
济娜的叔叔有架手风琴,可是他拉得不好。姑娘们都愿意跟你接近,可你光知道啃书本,
命都不要。
我问你,哪本书上写着,说共青团员不应该有一点乐娱?走吧,趁我劝你还没劝腻
烦,要不,我就一个月不跟你说话。”
卡秋莎这个大眼睛的油漆工是个好同志,挺不错的共青团员,保尔不愿意让她扫兴,
因此,虽然感到别扭,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家里热热闹闹地挤満了人。大人为了不妨碍青年人,都到另一个
房间里去了。大房间里和通向小花园的走廊上,聚集了十五六个姑娘和小伙子。卡秋莎
领着保尔穿过花园踏上走廊的时候,那里已经在玩一种叫做“喂鸽子”的游戏了。走廊
正中间,背对背地放着两把椅子。由一个女孩子发令,她喊两个名字,一个小伙子和一
个姑娘就出来坐在椅子上。接着她又喊:“喂鸽子!”背对背坐着的年轻人便向后扭过
头,嘴唇碰到一起,当众接起吻来。后来又玩“丢戒指”、“邮差送信”每一种游戏
都少不了要接吻。尤其是“邮差送信”为了避开大家的监视,接吻的地点从明亮的走
廊移到临时熄了灯的房间里。要是有谁对这些游戏还不満足,在角落里的一张小圆桌上
给他们准备了一套“花弄情”纸牌。保尔旁边的一个名叫穆拉的女孩子,大约有十六岁,
用那双蓝眼睛脉脉含情地觑着他,递给他一张纸牌,轻声说:“紫罗兰。”
几年以前,保尔见到过这样的晚会,尽管他自己没有玩,可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
不正当的乐娱。可是现在,他同小城市的小市民生活永远断绝了关系,在他看来,这种
晚会就未免荒唐可笑了。
不管怎么说,一张“弄情”牌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他看见“紫罗兰”的背后写着:“我很喜欢您。”
保尔看了看姑娘。她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
问题提得有点不好回答,不过穆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蔷薇。”她递给他第二张纸牌。
“蔷薇”的背面写着:“您是我的意中人。”保尔面对那个姑娘,尽量使语气温和
些,问她:“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呢?”
穆拉难为情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难道您不⾼兴我的坦率吗?”她撒娇地噘起了嘴唇。
保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他很想知道这个同他谈话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于是
他提了几个问题,姑娘都很乐意地回答了。几分钟后,他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她在七
年制中学上学,父亲是车辆检查员。她早就认得保尔,并且想跟他做朋友。
“你姓什么?”保尔又问。
“姓沃伦采娃,名字叫穆拉。”
“你哥哥是不是机车库的团支部记书?”
“是的。”
现在保尔弄清楚了他在跟谁打交道。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他显
然没有关心妹妹的成长,她渐渐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最近一年来,她像着了迷似
的参加女友们家里举行的这类接吻晚会。她在哥哥那里见到过保尔几次。
现在,穆拉已经感到她旁边的这个人不赞成她的行为,所以当别人招呼她去“喂鸽
子”的时候,她一看到保尔的嘲笑的表情,就坚决拒绝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穆拉把
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这时,卡秋莎走到了他们跟前。
“拿来手风琴,你一定拉吗?”她调皮地眯起眼睛,看着穆拉:“怎么,你们已经
认识了吧?”
保尔叫卡秋莎在⾝旁坐下,在周围的一片喊声和笑声中对她说:“我不拉了,我跟
穆拉马上就离开这儿。”
“哎哟!这么说是玩腻了?”卡秋莎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说。
“对,腻了。告诉我,除了你和我,这儿还有别的团员吗?
也许只有咱们两个加入了这个鸽子迷的行列吧?”
卡秋莎和解地说:“那些无聊的游戏已经停止了。马上就开始跳舞。”
保尔站了起来。
“好吧,老太婆,你跳吧,我和沃伦采娃还是得走。”
一天晚上,安娜·博哈特来找奥库涅夫。屋里只有保尔一个人。
“保尔,你挺忙吗?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参加市苏维埃全体会议去?两个人做伴走有
意思些,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保尔很快就收拾停当了。床头上挂着他的⽑瑟枪,这支枪太重了。他从桌子里取出
奥库涅夫的勃朗宁手枪,放进口袋里。他给奥库涅夫留了一个字条,把钥匙蔵在约定的
地方。
在会场上他们遇见了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大家都坐在一起,会间休息的时候一起
在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不出安娜所料,会议直到深夜才散。
“到我那儿去住吧,怎么样?已经很晚了,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奥莉加向安娜建
议说。
“不,我跟保尔已经约好一起步了。”安娜谢绝了。
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沿着大街向下面走了,保尔他们俩则走上坡路,回索洛缅卡。
漆黑的夜,又闷又热。城市已经入睡。参加会议的人们穿过寂静的街道,四散走开,
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逐渐消失了。保尔和安娜很快走过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旷无人
的市场上,巡逻队拦住了他们。验过件证之后,他们继续前行。
他们穿过林荫道,走上了一条通过旷场的街道,这条街上没有灯火,也没有行人。
往左一拐,就走上了和铁路中心仓库平行的公路。中心仓库是一长排水泥建筑物,阴森
森的,让人害怕。安娜不由得胆怯起来。她紧盯着暗处,断断续续地跟保尔谈着话,答
非所问。直到弄清楚一个可疑的阴影只不过是根电线杆子的时候,她才笑了起来,并且
把刚才的心情告诉了保尔。她挽住他的手臂,肩膀紧靠着他的肩膀,这才安下心来。
“我还不到二十三岁,可是神经衰弱得像个老太婆。你也许会把我当成胆小鬼,那
可就错了。不过我今天精神特别紧张。现在有你在⾝边,我就不觉得害怕了,老是这么
提心吊胆的,真有点不好意思。”
黑夜、荒凉的旷场、会上听到的波多拉区昨天发生的凶杀案,都使她感到恐惧;但
是保尔的镇定、他的烟卷头上的火光、被火光照亮的脸庞和他眉宇间刚毅的神情…这
一切又把她的恐怖全都驱散了。
仓库已经落在⾝后了。他们走过河上的小桥,沿着车站前的公路向拱道走去;这拱
道在铁路的下面,是市区和铁路工厂区交界的地方。
车站已经落在右面很远了。一列火车正向机车库后面的死岔线开去。到了这里,差
不多就算到家了。拱道上面,在铁路线上,亮着各种颜⾊的指示灯和信号灯,机车库旁
边,一辆调度机车疲倦地喘着气,夜间开回去休息了。
拱道入口的上方,有一盏路灯,挂在生锈的铁钩子上。风吹得它轻轻地来回摇晃,
昏暗的灯光不时从拱道的这面墙上移到那面墙上。
离拱道入口大约十步的地方,紧靠公路,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两年以前,一颗
重炮弹击中了它,內部全都炸坏了,正面的墙也坍了。现在,它露着大巨的窟窿,好像
乞丐站在路边,向行人亮出一副穷相。这时可以看到拱道上面有一列火车开了过去。
“咱们总算快到家了。”安娜松了一口气说。
保尔想悄悄地菗回他的手,但是安娜不肯放。他们从小破房子旁边走了过去。
突然,后面有什么东西冲了过来。传来急速的脚步声,吁吁的喘气声,是有人在追
赶他们。
保尔急忙往回菗手,但是安娜吓慌了,紧紧抓住不放。等到他终于劲使把手菗出来
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脖子被铁钳似的手掐住了。接着又被人猛然往旁一搡,他的脸
就扭了过来,对着袭击他的人。那人用一只手狠劲扭住他的衣领,勒紧他的咽喉,另一
只手拿手枪慢慢画了半个圆圈,对准了他的鼻子。
保尔的眼睛像中了魔法一样,极度紧张地跟着手枪转了半个圆圈。现在,死神就从
枪口里逼视着他,他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把眼睛从枪口移开哪怕百分之一秒钟。他等
着开枪,但是枪没有响,于是保尔那睁得溜圆的眼睛看见了歹徒的面孔:大脑袋,方下
巴,満脸黑胡子,眼睛蔵在大帽檐下面,看不清楚。
保尔用眼角一扫,看见了安娜惨白的脸。就在这时,一个歹徒正把她往破房子里拽。
歹徒扭着她的双手,把她摔倒在地上。保尔看见拱道墙壁上又有一条黑影朝这边奔来。
⾝后的破房子里,正在搏斗。安娜拼命地挣扎着,一顶帽子堵住了她的嘴,从被掐住的
脖子里发出的喊叫声中止了。监视着保尔的那个大脑袋歹徒,显然不甘心只做这种兽行
的旁观者,他像野兽一样,迫不及待地要把猎物弄到手。他大概是个头子,现在这样的
“分工”他是不能満意的。眼前,他抓在手里的这个少年太嫰了,看样子不过是个机
车座的小徒工。
这么个⽑孩子对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消用枪在他脑门上戳几下,让他到旷场
那边去…他准会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城里,连头也不敢回。”大脑袋想到这里,松开
了手。
“赶快滚蛋…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敢吱一声,就一枪要你的命。”大脑袋用
枪筒戳了戳保尔的前额。“快滚!”他嘶哑地低喝了一声,同时把枪口朝下,免得保尔
害怕他从背后开枪。
保尔连忙往后退,头两步是侧着⾝子走的,眼睛还盯着大脑袋。歹徒以为他是怕吃
弹子,便回⾝朝那座房子走去。
保尔马上把手伸进口袋,心想:“千万慢不得,千万慢不得!”他一个急转⾝,平
举左臂,枪口刚一对准大脑袋歹徒,啪的就是一枪。
歹徒懊悔已经来不及了。没等他抬起手来,一颗弹子已经打进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这一枪,喑哑地叫了一声,⾝子撞在拱道的墙壁上,他用手抓着墙,慢慢地
瘫倒在地上。这时,一条黑影从小房的墙洞里钻出来,溜进了深沟。保尔朝这条黑影放
了第二枪。接着,又有一条黑影弯着腰,连跑带跳地向拱道的暗处逃去。保尔又开了一
枪。弹子打在水泥墙上,灰土撒落到歹徒⾝上,他往旁边一闪,在黑暗中消失了。保尔
朝黑影逃走的方向又打了三枪,枪声惊动了宁静的黑夜。墙根底下,那个大脑袋歹徒像
蛆虫一样,⾝体一屈一伸,在作垂死的挣扎。
安娜吓呆了,她被保尔从地上搀起来,看着躺在那里菗搐的歹徒,不相信自己已经
得救了。
保尔用力把她从明亮的地方拉向暗处,他们转⾝往城里走,奔向车站。这时候,在
拱道旁边,在路基上,已经有了灯光,铁路线上响起了警报的枪声。
当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安娜的住所的时候,拔都山上的雄鸡已经报晓了。安娜斜靠在
床上。保尔坐在桌子旁。他菗着烟,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灰⾊的烟圈袅袅上升…刚才他
杀死了一个人,在他一生中,这是第四个了。
到底有没有总是表现得完美无缺的勇敢呢?他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经历和感受,不得
不承认,面对黑⾊的枪口,在最初几秒钟,他的心确实是凉了。再说,让两个歹徒白白
逃走了,难道只是因为他一只眼睛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击吗?
不。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本来可以打得更准些,但是由于紧张和匆忙才没有命中,
而紧张和匆忙无疑是惊慌失措的表现。
台灯的光照着他的头,安娜正注视着他,不放过他面部肌⾁的每一个动作。不过,
他的眼睛是安详的,只有额上那条深深的皱纹说明他在紧张地思索。
“你想什么呢,保尔?”
他一怔,思绪中断了,像一缕烟从半圆形的灯影里飘了出去。他把临时产生的一个
念头说了出来:“我应该到卫戍司令部去一趟,报告事情的经过。”
他不顾疲劳,勉強站了起来。
安娜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拉着保尔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把他送到门
口,直到这个现在对她是这样可贵可亲的人在夜⾊中走出很远,才关上了门。
保尔到了卫戍司令部,他们才弄清了铁路警卫队刚才报来的无头案。死尸马上就认
出来了:这是察警局里早就挂了号的一个強盗和杀人惯犯…大脑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拱道附近发生的事件。这件事使保尔和茨韦塔耶夫之间发生了
一场意外的冲突。
工作正紧张的时候,茨韦塔耶夫走进车间,把保尔叫到跟前,接着又把他带到走廊
上,在僻静的角落里站住了。他很激动,一时不知道话从哪里讲起,最后,才说了这么
一句:“你谈谈昨天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茨韦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耸了耸肩膀。保尔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对茨韦塔耶夫的震
动比对别人強烈得多。他也不知道,这个锻工虽然表面上淡漠,实际上对安娜·博哈特
却颇为钟情。对安娜有好感的不止茨韦塔耶夫一个,但是他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他刚才
从拉古京娜那里听到了拱道附近的事,思想上产生了一个恼人的、无法解决的问题。他
不能把这个问题直接向保尔提出来,可是又很想知道答案。他多少也意识到,他的担心
是出自一种卑鄙的自私心理,但是,內心矛盾斗争的结果,这次还是一种原始的、兽性
的东西占了上风。
“保尔,你听我说,”他庒低声音说。“咱们俩这次谈话,过后别告诉任何人。我
明白,为了不让安娜感到痛苦,你是不会说的,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告诉我,那个歹
徒掐住你的时候,另外两个是不是強*奷了安娜?”说到这里,茨韦塔耶夫再也不敢正视
保尔,忙把目光移向一旁。
保尔这才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茨韦塔耶夫对安娜只是一般的感
情,他就不会这么激动。可是,如果他真的爱安娜,那么…”保尔替安娜感到受了侮
辱。
“你⼲吗要问这个?”
茨韦塔耶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什么,当他觉得人家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恼
羞成怒地说:“你耍什么滑头?我要你回答,可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你爱安娜吗?”
一阵沉默。然后茨韦塔耶夫挺费劲地说:“是的。”
保尔勉強庒住怒火,一转⾝,头也不回地沿走廊走了。
一天晚上,奥库涅夫不好意思地在朋友的床旁边来回踱了一会儿,后来在床沿上坐
下来,用手捂住保尔正在读的一本书。
“保尔,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从一方面说,好像是小事一桩,从另一方面说呢,
又完全相反。我跟塔莉亚·拉古京娜之间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你看,一开始,我挺喜欢
她,”奥库涅夫抱歉地搔了搔头,但是看到保尔并没有笑他,就鼓起了勇气:“后来塔
莉亚对我…也有点那个了。总而言之,我用不着把全盘经过都告诉你,一切都明摆着,
不点灯也看得见。昨天我们俩决定尝试一下建立共同生活的幸福。我二十二岁了,我们
俩都成年了。我想在平等的基础上跟塔莉亚建立共同生活,你看怎么样?”
保尔沉思了一下,说:“尼古拉,我能说什么呢?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出⾝都一
样。其他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亚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姑娘…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保尔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机车库的集体宿舍里去了。几天之后,在安娜那里
合伙举行了一次不备食物的晚会…庆祝塔莉亚和尼古拉结合的**式的晚会。晚
会上大家追述往事,朗诵最动人的作品,一起唱了许多歌曲,而且唱得非常好。战斗的
歌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来,卡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于是整个房间响彻了手
风琴奏出的银铃般的乐曲声和浑厚深沉的男低音和声。这天晚上,保尔演奏得十分出⾊,
当大个子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跳起舞来的时候,保尔就更是忘怀一切了。手风琴一改
时兴的格调,像燃起一把火一样奏了起来:
喂,街坊们,老乡们!
坏蛋邓尼金伤心啦,
西伯利亚的肃反人员,
把⾼尔察克枪毙啦…
手风琴的曲调追忆着往事,把人们带回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歌唱今天的友谊、斗
争和欢乐。可是,当手风琴转到沃伦采夫手里的时候,这个钳工马上劲使奏出了热烈的
“小苹果”舞曲,跟着就有一个人旋风似的跳起舞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保尔。他
跺着脚,狂疯地跳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