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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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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落比堂哥小照迟了两天出生。小落出生时男人兴冲冲地赶回来了,刚踏进门口听见生了个女孩儿,便掉头就走。

  小时候她就坐在摇椅上看着奶奶逗小照玩。这是女人说的。女人扯着小落的头发命令道,你要记住了,你是一个聇辱。

  每次女人和男人吵了架,她就会扯着小落的头发骂,你是个聇辱!小落被扯得头皮发痛。然后女人哭得一塌糊涂。她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小落七岁的时候,小照抢过她的娃娃把它的四肢掰断从窗口扔了出去。小落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她把小照的脸抓出三道血口子。最后小落双手被爷爷捆绑了起来。她被罚站在门口,饿了一个晚上。

  后来男人与女人离了婚。小落与女人搬出了那个大杂院。

  她们住进一条弄道里。弄道狭长幽深,不见阳光。女人把小落和自己关在阴暗的屋子里,一脸阴霾的表情。有时她会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开始咒骂男人,她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小落。小时候的小落经常捂着热辣辣疼的脸颊,眯缝起眼睛看着女人说,我会让你们后悔的。女人从小落脸上看见一种冰寒的恨意。她的口气会暂时舒缓一下,对小落说一些安抚的话。小落倔強地抬起下巴,她说,没用的。

  有一段时间女人歇斯底里起来,她开始虐待小落,扯着小落的头发,把她拖进阴暗的房间里。小落的指甲掐进女人的手腕,把女人的手腕掐出了血,嘴里大叫着: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那年小落九岁。被女人关在房间里。女人站在门外笑,她说,你们都该死。

  女人是个疯子。她说小落是她的孩子,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精致五官,包括深黑⾊的眼眸。小落用指甲划破脸颊,她痛恨这张脸如同痛恨那个女人。

  小落时常搬张凳子,垫⾼了从窗口看屋子外面的风景,很多时候只能看到那一片苍白惨淡的天空。偶尔是有孩子们在弄道里追逐的,他们看见小落便骂她是小杂种。小落眯起眼睛,朝窗外吐口水,恶狠狠地骂了回去。

  九岁末女人神智不清,小落被送往偏僻乡村外婆的家,带着一⾝累累伤痕。那一年小落终于见到阳光。

  小落在外婆家住了一年。那个地方偏僻遥远几乎与世隔绝。

  小落站在门口看着那片望不到尽头的稻田,风吹过它们便哗啦啦地唱起歌。天空总是苍白而深远,不带感情⾊彩。后来小落看见美好这个词,总会想起那片稻田,空旷,孤独,淡漠。

  外婆有枯瘦修长的手指,不轻易言笑。小落惹她生气的时候她便会把小落绑起来,取出竹筒,塞进报纸点燃。小落时常被竹筒冒出的浓烟熏得近乎窒息。

  十岁时男人带小落回家。外婆一言不发地盯着小落,那眼神使小落发抖。她想起女人拉扯她的头发,骂她是个聇辱的那种眼神,里面有一样深的哀伤。小落突然很想哭。

  男人总是沉默的。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小落的一举一动。小落一言不发,女人递过来的饭碗她接了,女人为她添饭她便把饭碗递给她。男人说,小落,你要跟妈妈说谢谢。小落张张嘴说不出口。女人便宽容地笑笑,说,没关系的,都一家人。小落用直直的眼光望着女人,女人视而不见。

  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女人对小落很淡漠,却也不为难小落。小落想,这还是好的呢,起码她不会打她不会扯她的头发骂她是个聇辱,也不会把她拖进房间里软噤起来。小落想到这里不免会想起那条弄道里的女人,她想她还记得路的,也许她应该找个机会跑去看一看。

  男人带小落回大杂院看望爷爷奶奶。小落看着老人斑白的头发竟然有些迷茫。爷爷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还是小落记忆里的那个爷爷。小落按照男人所教的跟爷爷奶奶问好便被打发到一边了。她隐约听见他们说起女人,声音很低听不真确。

  有一次小落趁着男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她记得弄道是往太阳相反的方向的,离家并不远。最后她跑了很远很远,天⾊渐渐黑了,她还是没能找到那条弄道。她看着小镇的夜灯陆续亮了起来,坐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面前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小落觉得自己非常想念女人,即使她有多么恨她。她还没让女人后悔曾经那样虐待过她。

  再次见到小照的时候小落十五岁。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吃了一惊。在她斑驳的记忆里这个男孩是抢过她的娃娃还‮威示‬地把它四肢掰断扔出窗外。她永远记得他害她被爷爷罚站,还饿了一个晚上。小照见到小落的时候,他穿着整齐的‮服衣‬,脸⾊白净。他说小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照哥哥。他把脸凑近她说,你看,你把我的脸抓出三条痕,我还留着呢!说完他眨眨眼睛对着小落笑。小落盯着他的脸看,真的呢,仔细看还是有淡淡的痕迹的。她戒备地说,可是你也害我饿了一个晚上。而且是你不对在先的。

  小照又笑了。他对小落伸出手说,那么我们和好吧,小落。

  小落觉得小照是她生命里的第一道阳光。那段时间小照会带着小落到同学家去玩,他跟他的同学说,这是我妹妹呀,以后你们也要和她一起玩,可不准欺负她。小落躲在小照背后,似乎那里是唯一‮全安‬的地方。小照也会问起小落那几年的生活,小落总是‮头摇‬的。每次小照这么一问她就开始想起弄道里的那个女人,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心痛莫名的。小照说,哎呀呀,你不知道我多惨呀,有一次我顶撞了爷爷,爷爷便把我绑起来吊在天井里的竹竿上吊了一个小时呢。小照说,爷爷可真凶,我最不喜欢爷爷了,小落你呢?小落想着些什么,还是没有说话。小照盯着小落的脸说,小落,你的脸好白呀,可是也有好多指甲痕呢。小落低着头说,那是我自己抓破的。我恨她。

  小照并没有听懂的。他又兴致勃勃地拖着小落要带她出去玩。

  后来男人与女人领养了一个男孩回家。男孩是小落当年与女人离开大杂院的年纪。男人把小木带到小落面前推推他说,叫姐姐。小落看着男孩不说话。男孩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肯说话,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落便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对小木产生了一种怜爱。男人与女人是疼爱小木的,然而小木却爱与小落亲近,他总是会缠着小落陪他玩。小落因为小木在家里的地位也逐渐改善。

  小落被送往遥远的地方读书的时候,小木拉着她的衣角哭了。他说小落姐姐不要丢下我。男人在一旁慈爱地揉揉小木的头发笑着说,小落姐姐长大了,必须到外面读书。等小落姐姐放假了回来再陪你玩好不好?他抬起头对小落说,我想你也长大了。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小落点点头,对小木说,弟弟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姐姐放假了一定回来陪你玩。那个时候小落觉得自己长大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小落刚好放假在家。记得那个夜晚夜⾊昏沉,小落和小照去大杂院看望爷爷。灯光昏暗。爷爷躺在床上沉沉睡着,男人与女人围了満満一屋。男人轻声‮醒唤‬爷爷,对小落他们说,上去和爷爷问个好吧。爷爷看见小落便笑了,他说,小落,是你啊。小落答了声是,竟也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旁。小照推推小落说,你不是带了画来给爷爷看么?她便走上前去,把画展开来说,爷爷,这是我画的。爷爷并没有看见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呢喃着,好…小落终于长大了。便又睡着了。

  小落他们退了出来。在昏暗的巷子里慢慢走回家。小照显得异常沉默。终于他开口问,小落,爷爷是不是要死了?小落说是的。死了的话我们便不能再看到他了吧?小落说,是的。小照又问,他不会再骂我了对吗?小落停下脚步看着小照,这才借着昏⻩的路灯看见小照泪流満面。小照抓着小落的手说,小落,我不要。我宁愿他打我骂我也不要他走…小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画卷,里面画的是爷爷的肖像。

  小落想,那个女人是不是也和爷爷一样走了。她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小落时时想起在昏暗夜巷里泪流満面的小照。那时的小照是多么单纯美好的孩子啊。

  小照应该是在伯伯闹离婚那段时间变坏的。他跑来找小落,一冲进来就抱着小落哭,温热的眼泪流进小落的颈间。他说,小落,怎么会这样?他骗我和妈妈,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小落也吃了一惊,伯伯是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小落记得小时候他很疼爱小落,小落每次见他都会缠着要他抱。后来小落离开一段时间回来,在爷爷的大杂院里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老人⾝边,看见小落盯着他看,便眯起眼睛笑。小落觉得他是这个家庭里最可爱的人了。她拉住小照问,小照,这是真的吗?小照哭得像个孩子,说,他连那个女人都带回家来了,妈妈和他打架,不肯吃饭。小落,我该怎么办…那年小落和小照十七岁。小落看着⾼她半个头的小照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她的心也跟着隐隐疼。

  那段时间小落经常能听到对面楼房伯伯的家传出砰砰的声音,玻璃破碎声,女人的尖叫声…然后安静下来,死寂着。小落站在阳台安静地听着,女人喊她进屋,说,小落,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小落点点头走开了。即使她那样担心小照。小照还只是个孩子。

  小照开始昅起了毒粉。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小照被锁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大喊大叫了起来:我发过誓,我要让你们后悔的!小落眯起眼睛看着对面楼房没有说话。她想起弄道里那个女人,她扯着小落的头发把她拖进房间里软噤起来。那时小落说,我会让你们后悔的。小照尖叫着说你们最好放我出去,否则我会杀光你们!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小木紧紧抓着小落的手直抖,他说,姐姐,怎么办?他好象在放煤气,他会杀死我们的。小落说,不会的,小木。小照是个那么好的孩子。那时伯伯已经和女人搬了出去,住在另一条弄道里。小照的妈妈站在门外哭得歇斯底里。

  最后小照是从窗口跳了下去。对面楼房也被废弃。那个夜晚小落跑了出去,在街道上奔跑了起来。街上的人都把小落当成了疯子。

  小照是小落心里一道伤,不经意地触碰便疼痛难忍,那样鲜血淋漓地淌着。小落连续好几个夜晚都梦见小照。他们在一片无垠的绿⾊草地上追逐着,小照回过头来对小落笑,他的笑容纯真灿烂。小落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小照,不要!小照陷进一片血⾊沼泽,最后他伸出手说,小落,救我…救我…醒来的时候小落咬着嘴唇哭了,她从来没有那样觉得难过。

  遇见暮生的时候小落坐在公椅上,她手里捧着小照的曰记一字一句细细地读着,她的眼泪也一点一滴地落了下来。暮生站在对面看。

  暮生说,小落,你应该是不为所动的,遥远地观望这个世界。小落偏着头问,包括你吗,暮生?暮生说,是的。

  暮生说他来自很远的地方,因为太遥远的缘故,所以他总是寻不到回家的路。慢慢地,也忘记了原来他还有家。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净的样子,即使生活多么窘迫。他说,小落,人生总是残缺的,似乎没有人真正圆満过。但是你要相信,所有疼痛对我们都是好的。我们在疼痛中慢慢成长,学会蓬勃与坚韧。最后我们会试着自己去弥补岁月与爱带给我们的残缺。我们会饱満起来。所以小落,不要紧的。面对伤害请你不要偷偷地掉眼泪,把头抬起来,天空很蓝很蓝。

  小落便把头抬起来。她看见天空清澈明亮,像一块蓝⾊的锦帛。

  小落去过暮生生活的地方,那里处在小镇某条巷子里。小落跟着他七拐八弯到达了那里,她惊讶地发现这条小巷与她童年待过的那条弄道是多么相似,一样阴暗狭长,不见阳光。暮生房间里堆満了许多卖不出去的油画,灰尘从开着的窗口飘飘扬扬地落了进来,厚厚地覆盖在那些家具与油画上。小落小心翼翼地拭去画面上的灰尘,细细地端详着暮生的画。暮生笑着说,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呢,过不了生活。小落,其实你不该选择绘画这一条路的,艺术是有钱人的玩意。小落抬起头看着暮生,企图从他眼里看到些什么。

  暮生带小落去他工作的地方。一个狭小的房间,摆放着几张宽大的桌子,几台略旧的电脑。角落里堆放各种杂志和厚厚的报纸。小落一进门就闻见浓烈的烟味与方便面的味道。暮生解释说这是他与几个艺术青年合办的。他们同样热爱艺术追求艺术,却寻不到实现梦想的道路。最后他们合办了这个工作室,接一些广告设计的case来做。但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所以他们生活得很窘迫。小落看着杂乱的工作室没有说话。暮生笑了,对小落扬扬头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小落点点头。

  暮生走在小落前面,双手揷在裤袋里。小落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曾经说,小落,你应该是不为所动的,遥远地观望这个世界。那时小落问他,包括你吗,暮生?他说是的。

  其实暮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不为所动。也许他曾经热爱过,憧憬过,追求过,但最后他所有的热情都在生活面前消磨殆尽。暮生只能是暮生。小落只能遥远地观望。

  分手的时候暮生站在小落面前看着她,小落抬起头坦然迎接他的目光,没有说话。最后是暮生拥抱了小落一下,他说,好好生活。

  那次之后小落没有再见过暮生。

  许久以后小落还会想起那个女人。她记得自己的指甲曾经那样深深地扎进女人的手腕,女人的血流了出来,那样鲜艳的红。她记得女人曾经満脸伤悲地抚过小落的脸说,小落,你是我的孩子。你有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后来小落自己用指甲把它划得伤痕累累。后来女人到哪去了呢?怎么就那样凭空消失了般,让小落的苦痛变得那样虚幻那样无因可寻?外婆曾经说过,小落有着与妈妈一模一样的容貌,以及一模一样的性格。小落记得某个夜晚外婆抚着小落的额头低低地叹息,那个夜晚小落醒了过来,看见外婆转⾝的背影,以及窗外的月光一片苍白。

  小落无时不刻想念小照以及暮生。她是这样迫切地想念小照,他的脸颊始终带着小落给予的伤痕,他笑起来是那样纯真美好。最后他去了哪里呢?

  暮生说,小落,人生总是残缺的,似乎没有人真正圆満过。但是你要相信,所有疼痛对我们都是好的。我们在疼痛中慢慢成长,学会蓬勃与坚韧。最后我们会试着自己去弥补岁月与爱带给我们的残缺。我们会饱満起来。所以小落,不要紧的。面对伤害请你不要偷偷地掉眼泪,把头抬起来,天空很蓝很蓝。

  是的,天空很蓝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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