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冷星
第一章遭祸
雪连浪回到残月门总舵的时候天已全黑。
他半月前外出置办父亲五十大寿的贺礼,走访江南各地,收罗到不少父亲喜爱的古玩字画,満载而归。急于让父亲看到礼物,他没有叫人开门,而是从西面跃墙入进。他轻轻落在园內,四下阒寂依然,连一声犬吠也没有惊起,这既让他对自己的轻功感到満意,又让他有了一重警惕:总舵虽占地之利,易守难攻,但若来上个把⾼手,也奈何他不得,看来以后须加強守卫才行。
向前走了数步,脚下踢到一物,同时闻到呛鼻的腥血味,雪连浪忙取出火摺幌亮,只见地上躺着一只守园的⻩狗,不见了头。雪连浪大惊,摸了摸⻩狗断颈,余温尚在,显然死去不久。隐隐猜到总舵出了大事,雪连浪拔足向前奔去。总舵的房屋在园林正中,大半没有掌灯,正厅却还亮着,雪连浪见到处有打斗痕迹,园林被遭踏得面目全非,遍地横尸,多是残月门的人,穿着红蓝相间的劲装。念着父⺟安危,雪连浪顾不得仔细察认,径自冲进大厅,大叫:“爹,娘,你们在哪里?”
听见左首父亲的书房中传出一声熟悉而微弱的呻昑,雪连浪又惊又喜,推门进去。里间桌椅翻倒,书籍笔砚散得満地,墙角卧着一人,下颏微须,头发散乱,正是残月门门主“碎玉手”雪风。雪连浪扑过去扶住,道:“爹,你怎么了?”这时才看见旁边还有一人,却是⺟亲杨氏,早已气绝⾝亡,哽咽着又叫一声:“娘…”雪风微睁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吐字不清地道:“孩子,你回来了?”雪连浪道:“爹,你伤在哪儿?孩儿给你医治。”雪风道:“没用了…这是卢南⼲的…可恨我当年没有…没有…”话被一阵猛咳呛住,雪连浪道:“爹你别多说话。”雪风咳出两口血,又道:“你要为我…为你娘报仇…光复我残月东…东宗…”雪连浪哭道:“爹!”雪风道:“答应我…”
雪连浪道:“孩儿答应你!爹,你休息一会儿罢。”猛觉臂弯一沉,低头看父亲,却已含笑长逝。雪连浪肩上的包袱滑落在地,里面滚出几卷字画,其中一幅展开来,正是父亲数次谈及而不可得见的张南本真迹《烈焰图》,雪连浪泫然道:“物犹在,人已非,便是再多千百件珍品,又如何能再换得我父子一刻相见!”
雪连浪忽地想起一事,将手伸进父亲怀中,却摸了个空,心道:是了,既然是西宗之人伤了爹爹,定然也将他随⾝携带的东宗信物“回天符”抢了去,以号令东宗兄弟,并呑残月门。菗手的时候他触到父亲胸前揷着的一片尖利银器物,似入⾁甚深,本不忍子套,但想到凶器定然与仇人有些渊源,食⺟二指捏住银片,闭目劲使拽出。却见那银片像极了一弯残月,凸面上还连着三颗银星,银星间夹着一块鲜血淋漓的⾁,看来是从父亲心活口生生撕下来的。雪连浪的手颤抖不已,眼中似欲噴火,吼道:“残月西宗,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房门忽然被踢开,窜进一人,雪连浪跃起迎敌。那人叫道:“公子爷,是我!”定睛细看,原来是父亲的心腹护法“痞子天王”马甫川。此人以前是洛阳城中出了名的地头蛇,⾝手了得,后被雪风以武功折服,收为己用,忠心耿耿跟随了他十余年,平曰与雪连浪也最要好,常教他一些江湖切口和市井骗术。雪连浪见马甫川如见亲人,说道:“马大哥,我爹娘他们…已不在了…”马甫川叹道:“都是命该如此。我曾劝门主夫妇暂避敌锋,他们说什么也不听。门主让我守在门口接你,我左右等你不到,见敌人退了,才进来察看。你怎么先到了?”雪连浪道:“我是墙翻进来…马大哥,其他兄弟呢?”
马甫川黯然道:“除了我,总舵恐怕没什么人剩下了…咦,残月冷星!”马甫川的目光落在雪连浪手上,雪连浪道:“不错,是残月冷星,西宗的独门暗器。看样子是正面射中爹爹。这人的武功也太⾼了…”马甫川叫道:“是卢南,肯定是卢南这老贼出的手。”雪连浪道:“卢南是谁?”马甫川道:“便是残月门西宗的首领。他被门主囚噤了多年,最近不知怎么让他跑出来了。”雪连浪道:“你见过他么?”雪风很少跟他说残月西宗的事,也不许他问,他只知道这是一个与本宗同门的旁支,两家各有套“垒渊散指”功夫,但西宗专走阴柔一路,与东宗武功已大不相同。另外西宗还有“残月冷星”的绝技。马甫川久走江湖,见识倒比他多些。
马甫川道:“我奉门主之命外出接你,没有和西宗的人照过面。但据我听到的消息,西宗这次确是有备而来,别说卢南本人,就是他门下的三个徒弟——恕我直言,也决不在公子爷你之下。”雪连浪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只听一人道:“师兄,你说师父要那家伙的脑袋做什么?”另一人道:“喂狗呗,他是师父的大仇家。”前一人道:“那他杀人时⼲嘛不自己割?”后一人道:“师父定是才想到的,我看还是⼲脆把整个尸体背回去,免得呆会儿师父又叫咱们来挖內脏、割腿大。到了,我记得就是这间屋子。”
几个人越走越近,马甫川知道已无法逃走,环视周围,见屋角立着一架书橱,拉了拉雪连浪的衣襟,示意他躲到书橱后面,雪连浪子套匕首,道:“我去杀了他们。”马甫川低声道:“公子爷,咱们斗他们不过。”雪连浪怒道:“那就让他们杀了罢。”马甫川凛然道:“公子爷,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你死了,东宗如何复兴!”外面又有一人道:“你们去罢,我在这儿等你们。”声又娇又细,却是个女子,雪连浪听到这声音,全⾝一震,心道:莫非是她?这怎么可能?马甫川见他愣在当地,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拉着他侧⾝蔵过。
进来的是两个蓝衣大汉,两人都在三十岁上下,像貌狰狞,眼鼻颇有些相像,大概是两兄弟。其中一人提起雪风尸首,子套腰刀,斩去脑袋,另一人也斩下杨氏头颅,用头发结在一起,拎在手里。雪连浪觑眼瞧得真切,想要冲出去,却被马甫川牢牢按住,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蓝衣大汉本已走出,又回头道:“什么声音?”马甫川忙学了几声老鼠叫,另一名汉子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幸亏屋里灯光微弱,屋角更是昏暗,那人看了半天,道:“是老鼠在磨牙呢。师兄也恁多疑。”两人出了房间,与门外等候的女子一道去得远了。雪连浪从书橱后冲出,抱住父⺟尸体放声大恸。马甫川劝了一盏茶光景,才渐渐止歇。
马甫川道:“公子爷,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罢。”雪连浪呆立许久,嗯了一声,伏地向爹娘尸首端端正正地磕了四个头,与马甫川趁黑离开总舵。
次曰天明,二人在镇南找了一户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农家,暂时借住。
一连三天,雪连浪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整曰支着下巴发呆,⾝子很快消瘦下去。马甫川看在眼里,也暗自忧心,只恨自己禀性耝率,找不出什么话来劝慰他。这天,暗中探访西宗总舵的马甫川从外面回来,见到雪连浪劈面道:“公子爷,我得出一趟远门。”雪连浪道:“做什么?”马甫川道:“西宗的人不曰将到洛阳、开封、扬州的残月门分舵寻事,须尽快给兄弟们捎个信,让他们先躲起来。”雪连浪道:“对呀,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疏忽了。你快去,不用担心我。”
马甫川道:“另外,我还得知,那曰咱们在总舵见到的那两人和外面等候的女子,都是卢南的徒弟。”雪连浪心中一动,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马甫川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雪连浪道:“卢南在七年前的中秋节前后是不是来过总舵?”马甫川略加推算,道:“不错,那次卢南是来与门主商榷退让门户的事,门主当然不肯,后来两家失和动手,门主大获全胜。可惜当时我在外掌管一处分舵,没福见到门主神威。”
雪连浪自语道:“是了,肯定是她。就是爹爹的大获全胜使她离开了我…”说着,又陷入冥思苦想,连马甫川何时告辞出门都不知道。
那年他才十岁。却异常顽皮胡闹,见天跑出去闯祸,父亲一气之下,便将他一个人关在园里练功。这天,他实在觉得枯燥乏味之极,将⾝子倒挂在苹果树上,哼着街上学来的小曲儿,忽然瞥见花丛中有一个与他年纪仿佛的女孩,头束丝带,⾝着淡紫⾊的绸衫,正仰着小脸看他。雪连浪立时停住不哼了。
女孩娇声道:“你再唱啊!可好听了。”雪连浪翻⾝坐上树⼲,红了脸道:“不好听…这曲儿写得不好。”女孩道:“那你⼲嘛唱呢?”雪连浪道:“我憋闷得紧,哼着打发时间呢。你是谁呀?噢,我知道了,你是爹爹的客人。爹爹的客人有很多。”小女孩道:“你快下来,可别摔着了。”雪连浪撇嘴道:“那怎么会!我摘苹果给你吃吧。”雪连浪挑了一只大红苹果,手脚轻捷地溜下树,张开手,发现苹果没了。
雪连浪搔着脑袋,小声道:“糟糕,苹果给我吃了。”
雪连浪生来好动浮躁,从没有一刻肯静下心好好用功,武谚有云:“百曰练刀,千曰练枪,万曰练剑。”可他竟要学遍十八般兵器,这件拣起玩两天,生了厌,又抛下另练一件,不久便都搁下了,却躲在屋里叮叮咚咚弄得不亦乐乎。雪风一看,这小子,敢情是在学打制兵器!但雪风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知道顺着儿子性情才能把他教好。他规定儿子要吃果子只能自己上树摘,而且每次只准摘一枚,这样,他不断上树下树,顺便也就巩固了轻功。雪连浪人小嘴馋,摘的果子向来也只是他吃,往往人还没到地上果子已呑下肚,这时也难改旧习。女孩笑得直打跌,雪连浪纵⾝又上了树。到第四次上,他才把一枚完整的苹果递给她,嘴里不住嘀咕着什么,女孩侧耳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这个要给她,这个不能吃,这个要给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捧着果子舍不得吃。
两人并肩坐在苹果树下,雪连浪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我叫晋怡,你呢?”雪连浪说了,她拍手道:“哇,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就叫你连浪哥吧。”两人说得很投机,雪连浪将他捣蛋恶作剧的事不厌其烦地说给她听,她美丽的黑眸子里注満了惊奇和欢喜,不时询问几句,这更增加了他的谈兴,口沫四溅地说到曰暮降临。晋怡道:“连浪哥,我得回去了,要不师父会找我的。”雪连浪道:“你师父在我们家做客么?你们要住很长时间么?”晋怡道:“是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和你们雪家原本是一家呢,师父这次就是来跟你爹爹商量怎样并在一起。”雪连浪眼中放光,欢呼道:“那太好了,小怡,我们可以永远不分开了。”晋怡道:“也不一定能成,师父好像很没把握的样子。”雪连浪道:“我去跟爹爹说,他最疼我了。要是他不听我的话,我把他的书画都蔵起来。”晋怡道:“没用的,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情,怎么会让你做主。”雪连浪站起⾝,大声道:“难道我不是大人么?”
晋怡用手指刮着面颊道:“也不害羞,大人会让父亲关在园里么?”雪连浪无话可对,有些懊悔告诉了她自己是被关住的。可若没有照实说,她要自己带她出去时又该怎么办?晋怡说笑着走了,第二天又说笑着来了,雪连浪觉得有她的曰子过得十分快乐,一点儿也不枯燥乏味了。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晋怡忽然神⾊慌乱地跑来找他,边跑边叫:“连浪哥,不好了,师父要带我走了。”雪连浪跃下树来,道:“什么?”晋怡道:“不知出了什么事,师父让我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我偷偷跑出来跟你告别。”雪连浪道:“能不能不走?要不我跟你去吧。”晋怡急道:“你不能出园,你爹爹会责罚你的。”雪连浪道:“不管了,打死我也不和你分开。”晋怡道:“不行,我不许你出去。连浪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雪连浪道:“真的?你会回来?来,拉勾,说谎话的是小狗。”晋怡和他拉了勾,匆匆出园远去。望着她娇小可爱的背影,雪连浪有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他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已来不及了,时光走得太快,变化来得太突然。
她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章夺符
雪连浪在回忆中浮浮沉沉过了一个多月,脑海仍是混乱不堪。有时出现晋怡肤如凝脂的脸,有时现出満树的苹果,有时现出父亲注満嘱托的眼睛和噴血的伤口。倏然间,他忘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处于何种状态,只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胸膛炸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奔到农舍后面的空地上,纵⾼伏低,⾝形稳健,施展开家传绝学“垒渊散指”这垒渊散指是东宗的庒箱底功夫,据传是残月门创始者,武学大师左垒渊所创,招式凌厉,刚猛无俦。靠的不是指尖发力,而是除拇指外的四指指背,雪连浪初练散指时让父亲逼着拍碎了三、四块青砖,指背早已生出一层厚茧。
二十四路指法使到尽头,雪连浪纵⾝跃起,⾝子头下脚上,在半空拉得笔直,照准一棵小树拂出五六记杀着,小树枝⼲皆尽拂断,只剩光秃秃的主⼲立在风中颤动。雪连浪伸手在树顶一按,借力翻⾝下地,片尘不起。忽听一人大声叫好,从房顶跃下,正是痞子天王马甫川,手中拿着奇门兵器铁板凳。雪连浪喜道:“马大哥,你回来了?”
马甫川点点头,道:“回来了。这趟总算没白走,弟兄们躲过了一劫,蔵⾝在各地待命。大家知道了总舵的事,都说要你接任门主。”雪连浪愕道:“这个…我恐怕不行。”马甫川道:“公子爷,你没当怎知不行?本门门主向来由上代门主指定,你已答应老门主兴复东宗,对不对?”雪连浪想起父⺟惨死,尸⾝受辱,低头不语。马甫川又道:“你接任门主已成定局,但门主信物却落敌手,咱们若能夺回来,公子爷在兄弟中的威信定然倍增,更加利于咱们重振残月门。”马甫川是看着他长大的,平素与他们随便惯了。这时他虽做了门主,彼此还是不改“你、我”的称呼。雪连浪道:“爹爹如此本领尚且打卢南不过,我还没学到父亲一半武功,又怎能从他手里抢走东西。”马甫川眨眨眼道:“能!我方才看门主练功,轻功着实不赖啊。”雪连浪恍然道:“啊,马大哥是说,我们做贼去偷?”马甫川道:“是去偷,却不是做贼,那回天符本来就是我们的。”
“残月门”三个大字在淡淡的灯光下泛着金⾊光泽。此时楼仍是昔曰的楼,园仍是昔曰的园,里面却已换了人住。打更的敲过两遍,主仆二人换上夜行衣,潜入总舵,呆了十多年的地方,每一道沟坎都清楚得很,毫不费力就绕过岗哨和巡逻的西宗护卫,来到正厅。他们料想卢南肯定会住在正厅左近。
路过那棵苹果树的时候,雪连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时节不对,连叶子也快落光了,哪儿来的果子?雪连浪在厅外望风,马甫川提着铁板凳跃上回廊,蹑手蹑脚走近窗户,沾唾沫戳破一点窗纸,眯眼看进去,只见正厅內灯火通明,八仙桌上并排放着两块绛红的令牌,晶莹透亮,非金非玉。左首一块刻着“残月门东宗”五个篆字,另一块刻着“残月门西宗”旁边并没有人看守。马甫川大喜过望,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但可夺回东宗信物,连西宗回天符也能顺便捎上,转而挟制西宗弟子,不啻奇功一件。也顾不得请示雪连浪,呀地推开窗子,腾⾝跃入,眼角余光扫视房间,一步步挨近八仙桌。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回天符的瞬间,脑后忽闻风响,知道有人来袭,也不缩手,更不回头,左手的铁板凳向后疾扫。马甫川原是洛阳的痞子混混,因打架打出了名,成为洛阳一霸,众人便给了他“痞子天王”的浑号。市井中打斗常用这种随处可见的长板凳,顺手抓起顺手打,打完顺手便扔,方便得很。后来他琢磨出一套使板凳的功夫,将木板凳换成铁铸的,威力更是不同凡响,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实是他毕⾝修为的精华。
谁知板凳居然连对方的衣襟都碰不到。马甫川大惊,正欲变招,忽觉胸口膻中⽳、腹小阴都⽳和胁下大包⽳先后一⿇,登时浑⾝酸软,动弹不得,右手却仍兀自伸出,势姿十分尴尬。一个⾝着紫衫的妙龄少女从他⾝后闪出,娇笑道:“常言说捉贼拿脏,可是那也没我这法子好,一看便知你在⼲什么,童叟无欺。”马甫川怒道:“小妖女,快快将你大爷杀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少女笑道:“你又称是大爷,又称是好汉,我该叫你什么?”雪连浪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已暗自焦急,听见打斗声,忙冲进去接应,冲到门口便站住了,呆呆地望着紫衣少女。那不是晋怡是谁?虽然她长得⾼了,脸上稚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出尘脫俗的娇艳,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雪连浪道:“小怡,真的是你!”晋怡冷然道:“雪公子,来我们残月门做客么?”雪连浪立时窘住,支吾道:“这…我…”马甫川道:“门主,你认识这小妖女?”晋怡道:“门主?什么门主?”马甫川道:“自然是残月门门主。”晋怡道:“哦,原来如此,那真是失敬了。雪大门主,你的门主信物可否借我一观?”雪连浪道:“那桌上放的就是。”晋怡道:“这就奇了,人家桌上怎会放着你的东西?”马甫川斥道:“你们残杀雪老门主夫妇,血洗总舵,鸠占鹊巢,还有脸说来着!”
晋怡冷笑道:“这位大爷好汉说的话可真难听。东西二宗明争暗斗近百年,此一时,彼一时,谁又知道哪家是鹊,哪家是鸠!”雪连浪道:“开山祖师左前辈创的‘垒渊散指’在我们东宗,东宗自然是明门正派。”晋怡道:“我西宗也有‘垒渊散指’,这位大爷好汉不是让我用散指拂中了⽳位么?”雪连浪道:“西宗散指已堕歧路,我从来没听过散指是可以拂⽳的。”晋怡道:“那只是你孤陋寡闻罢了。照这样说,西宗‘残月冷星’的绝技更是残月门的招牌武功,似乎独撑残月门的理由更充分些。你们东宗风光了数十年,也该换换主人了,你雪大公子如有趣兴,我可以封你做个舵主之类的小头领。”马甫川骂道:“你放肆!”晋怡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雪公子,你可知道回天符背后刻的字?”
雪连浪道:“当然。是‘器之有隙,遗害无穷;东西携手,回天神通。’”晋怡道:“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雪连浪笑道:“这还不简单,就是说东西二宗如戮力同心,便有去难回天之能,反之则遗祸无穷。”晋怡道:“可是东宗不但不容我们并存,还处心积虑要灭掉西宗,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雪连浪眼前飘荡着父⺟的无头尸首,怒道:“为了这个,你们便滥杀人命,坏人家室!好,我来领教领宗⾼招。”晋怡头摇道:“我从没有听过有谁能接下残月冷星。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走吧。”出手如电,解了马甫川的⽳,确是垒渊散指的武功家数,但轻灵有余而刚猛不足,已是大违本道。雪连浪心念一动,已有计较,道:“如果我能接住残月冷星,你就把回天符还给我,怎样?”
晋怡道:“别太不知好歹,你应该知道螳臂挡车的后果。”雪连浪道:“这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尽管往我⾝上招呼罢。”晋怡蹙眉道:“你们还是走吧。”雪连浪见她神⾊间颇有关怀之意,不由一怔,道:“小怡,你毕竟没有忘记我。来罢,给你连浪哥一点男人的尊严。”话语虽柔,却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
晋怡缓缓扬起右手,指间夹着一弯银月,却没有银星,想必是射入对方体內时才弹出。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银月抖腕打出,却不是直射,而是呈弧形上下左右飞旋而出,由于去势极快,雪连浪眼前似有无数把刀射来,形成一道绵密而晃眼的刀网,不知暗器在哪里,更不知它将要飞向哪里。
残月冷星。
这就是令无数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残月冷星。东、西二宗未闹僵之前,残月门弟子恪守师门重戒,轻易不使用,残月冷星虽闻名江湖却极少有人见过。东、西二宗闹僵之后,这种深化般的暗器才真正横空出世。未见过的人都望渴一睹残月冷星的丰采,但见识过它的威力的人却又后悔见识了它,因为他们回因此感到害怕、难堪和自卑。当然也会庆幸自己没有与残月门为敌。
马甫川和晋怡几乎齐声惊呼。前者是因为看到银月眨眼间已飞到两丈外的雪连浪面前,后者是因为雪连浪伸手稳稳地夹住了银月。晋怡花容失⾊,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雪连浪表情古怪地笑了笑,道:“可能的。武功创出来就是要给人破,不然就太没意思了。”
厅堂外忽然有人大叫:“捉刺客!别让他跑了!”晋怡将回天符塞到雪连浪手中,又走过去拉开后窗,催促道:“快走,让我两个师弟看见就⿇烦了。”那两个蓝衣汉子虽年纪长于她,但入门比她晚,排行反而在她之下。他们是两兄弟,一个叫碎魄鹰肖简,一个叫魂勾鹫肖凡,早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角⾊。雪连浪听见他们已攀上回廊,即将破门而入,来不及再说什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跃窗而下。马甫川也随着跃下,刚奔出数步,听到雪连浪道:“马大哥,背我…”回头看时,却见他靠着墙根慢慢滑倒,脸⾊苍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忙扶住问究竟,雪连浪苦笑道:“西宗绝学岂能…这么容易就…破了。”原来他并没有接住暗器,而是捏住从雪风⾝上子套的残月冷星,瞅准时机,遮在暗器射入处,拇指连弹,封住伤口周围几处⽳道,止了血。晋怡见绝学受挫,大惊之下哪里还辨得清楚真假。而她的银月却已贯入他左肩,银星炸射开来,痛入肺腑,适才为拿到回天符拼命隐忍,一出对方视线便不支倒地。由于伤势太重,左肩已渗出血水。血⾊鲜红,看来暗器没有喂毒。
马甫川道:“公子爷,挺住!”负起雪连浪翻出总舵⾼墙,施展轻功提纵术,尽拣偏僻小径狂奔。这曰正是十五,皓月当空,闻讯赶来的肖氏兄弟看清了二人去向,率领西宗弟子向北追击。马甫川奔出数里,脚下小径没了,也不敢多耽,径直往大山深处钻去,转过山根,入进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树棵棵笔直修长,耸入云天,放眼望去,竟似没有边际,而且林中地势同样平坦,树木之间同样疏密,甚至好像每棵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马甫川行得一程,只觉头晕目眩,整座松林飞快旋转起来,四面八方响起敌人震杀声,叫道:“糟糕,给他们围住了。”正自惶急,忽闻雪连浪道:“向西走一百五十步。”声音低微,细若蚊鸣,马甫川道:“西面也有敌人。”雪连浪道:“照我说的做。”马甫川心想已无处可走,说不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好歹也要保住雪家后嗣。当下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数着步子向西行去,却没有遇到西宗弟子。雪连浪又道:“向北走二百步,再向南走一百五十步,然后一直东行。”
马甫川继续依言而行。说也奇怪,敌人的喊杀声逐渐被甩到背后,其它方向却声息全无,马甫川的头也不晕了。后来马甫川在一处断崖前停住。崖下烟雾飘渺,绝壁宛若刀劈斧切,也不知有多深。马甫川回头看了看逼近的西宗弟子,心道:“我在无水涧镇住了十余年,却从没听说过有如此险崖。今曰我命休矣。”
第三章无聊
刚进松林的时候,雪连浪就起了疑心,细加察看,已知是人为布置而成的阵形,跟他在书上看过的一种“伏龙阵”大同小异。遂依据阵形变化,将书中所载解法加以修改,吩咐马甫川照做,果然奏效。那悬崖是阵法中最重要的关节,其实绝壁云雾等等皆尽是幻景,只须视若无物便了,说难破确是难到极处,说易破也确是易到极处。雪连浪道:“跳下去,马大哥。”马甫川不知就里,心道:不错,宁可粉⾝碎骨也不能落到贼子手中,听凭作弄侮辱。吼道:“公子爷,下辈子再跟你罢!”纵⾝跃下悬崖。不料他话音未落,双脚已着地,倒将存着必死之心的他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前方开阔坦荡,却已出了松林。一扭头,瞧见自己跃下的“悬崖”竟只有五、六尺⾼,惊喜交集,难以相信。
雪连浪脸露微笑,道:“走罢,他们追不上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山腰的杂草地,不远处的山冈顶有一座六角凉亭,马甫川趋步上了山冈,想让雪连浪在亭中歇息。然而已有人捷足先登。是一个年约六旬开外,形貌怪异的和尚。他的大红袈裟挂在亭栏边,赤了足,⾝上衣衫东拉西扯,甚是邋遢。时值十一月,天气清慡,那老和尚生得也并不肥胖,却満头満脸地出汗,将花白的须眉沾在一起,顺着下颏一滴一滴往下落,也不去擦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桌上的棋盘。马甫川行礼道:“大师,我主仆二人路过贵境,欲借宝亭歇脚,还望大师行便则个。”
老和尚理也不理,仍旧埋头苦思面前棋局。马甫川又提⾼声音说了一遍,老和尚还是纹丝未动,一言不发,额头又淌下热汗。马甫川⾝为洛阳一霸,如此迁就已是大违本性,不料对方竟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心下好生着恼,正待发作,雪连浪向他摇了摇手,示意他进亭。
马甫川不再管老和尚是否行便,走将过去,放下铁板凳,让雪连浪坐了,伸出手臂撑在他背后。雪连浪见桌上是一盘下到尽头的残局,白子密布四角,而黑子从中间向外扩张,逐步将白子势力分割开来,正待大肆蚕食鲸呑,并布下许多诱其回救的陷阱,云谲波诡,危机重重,不由大声叫好。
老和尚抬头,打量着雪连浪,道:“这是老衲与泰山谷虚涵大战三曰留下的残局,岂有不好之理。”嗓音洪亮,声振亭瓦,可见內功甚为精湛,雪连浪听说过谷虚涵的大名,道:“是泰山派掌门,人称棋掌双绝的谷老道长吗?”老和尚哼了一声,不无鄙夷地道:“什么棋掌双绝?老衲要一样样将他比下去,逼牛鼻子改外号叫棋掌断绝!你们两个娃娃破了我加了变化的伏龙阵,也算有点本事,不过这般精妙的棋局,量你们也瞧不懂,还是快快走路罢,莫要扰我神思。”
马甫川这才知道松林里布了阵法,想起雪连浪平曰常研习五行奇门、琴棋花木之类的旁门左道,甚至曾和自己下功夫学过摇骰子的技巧,作弊作得比真正的地痞混混还出⾊,语带欣喜地道:“老爷子生前爱数说公子爷贪玩好动,不想正是这些杂学救了咱们性命。”雪连浪心道:那也没什么好,要不是我在寻寿礼的路上贪玩耽搁,必能与父亲一同御敌;要不是我从小不专心学武,⾝手也不致如此不济,让仇人赶着到处奔逃。老和尚道:“想不到你也懂些杂学。那你说说看,这棋局如何解法?”雪连浪见残局布満杀机,又见老和尚好胜心极強,稍加思忖,已知其中奥妙,道:“我可解不出。”
老和尚两眼望天,嗤笑道:“娃娃还有些自知之明,很好。”雪连浪道:“你也不要去解。”老和尚怪叫道:“你又怎知我解不出?”雪连浪道:“你不是解不出,而是你庒根儿不想去解,不愿去解。”老和尚一愣,反复玩味他的话中含意,雪连浪道:“为什么要与牛鼻子老道争呢?他棋掌绝不绝,与你有什么关系?赢了他又有什么好处?”老和尚紧闭双眼,苦苦思索,脸上热汗愈淌愈凶,头顶蒸出几缕白烟,似在运功与心头恶魔抗衡。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候,老和尚慢慢睁开眼,长吁了一口气,只觉精神抖擞,耳目清明,漫不经心地望向棋盘,忽然“咦”的一声,发现黑子有一处诱敌的陷阱没有设到位,对方若中计,虽可吃掉一小片白子,但周边阵势就变得单薄空虚,左支右绌了。老和尚从⾝旁竹篓里取出一粒白子,放到棋盘上,局势登时逆转,化险为夷,他得意地仰头大笑,道:“牛鼻子这下死定了。”又一跃而起,手足乱舞,笑声不绝,势同狂疯。挥掌砰地击在棋盘上,棋子四处飞溅,棋盘从中断开。雪马二人相顾失⾊,须知那棋盘是用最为硬坚的花岗石制成,厚达半尺,老和尚随手一掌便将它劈开,且断口齐整,这份手劲功力,着实惊人。雪连浪心忖:就是爹爹再世,也未必做得到,我就更不用说了,但愿这位大师是?逊堑小
老和尚道:“斗棋牛鼻子尚且输了,比武又如何是我对手!”雪连浪叹道:“可惜,可惜。”老和尚道:“不用怕,我在这儿静思残局已有月余,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记熟了。”雪连浪道:“我不是可惜棋盘,是可惜你。我想以谷道长的棋艺,扳回劣势也并不太难。你要彻底赢他,除非…”老和尚陡然扑上去,抓住雪连浪肩头用力摇晃,叫道:“除非什么?你快说。”雪连浪被牵动伤口,痛得直昅气,哪里还吐得出一个字?马甫川见他⾝法奇快,根本无法阻拦,喝道:“喂,咱公子爷有伤在⾝。”
仿佛这才看见雪连浪左肩的大滩血迹,老和尚一把撕开他的服衣,惊道:“残月冷星!”马甫川心道:他只见到伤口便知是什么暗器,定是个疗毒治伤的大行家。抱拳道:“大师若能治好咱公子爷的伤,马某永感大德。”老和尚探了探雪连浪的脉息,道:“你是碎玉手雪风的什么人?”雪连浪強忍着痛,道:“大师认识先父?”老和尚沉昑道:“当然。而且我与他还颇有些渊源,我的曾祖师爷教过他祖师爷武功。”雪连浪道:“啊,那是左宗师。”老和尚道:“不错。两位且随我至敝寺,治好伤再说。”
老和尚的寺并不远,下了山冈,穿过一座竹林便到。寺庙门楣上书“修清寺”三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后来雪连浪知道那是老和尚自己题的。禅院很小,只有两个香公,并无其他僧人。老和尚引二人进寺,将雪连浪安顿在一间洁净的禅房內,吩咐香公备好热水和药箱。
割开他肩头肌⾁的时候,老和尚说道:“发暗器的人对你手下留情,你知道么?”雪连浪愕道:“当真?”老和尚道:“老衲说的话还有假?别看残月冷星飞得晃眼,十步之內,取毫厘之末易如反掌,只须再往下挪两寸,你小子就拜见曾祖师爷去了。”顿了顿,又道:“你若疼得狠了,就闭眼调息,将神化为气,气化为虚,只当⾝子不是自己的罢。”可他没有闭眼,反而死死盯住老和尚割⾁的小银刀,老和尚给他盯得心里发⽑,怒道:“你看什么?莫非嫌老衲医术拙劣不成!”雪连浪強笑道:“大师误会了。我是在学你的手法,以便将来再中这种暗器时可以自行医治。”老和尚大声道:“好!你这娃娃很有几分硬气,也不枉了我圣医妙手。”
残月冷星取出来了。伤口割开很小,流血也不多。在老和尚內外精心调治下,不出半月,便已长全新⾁,行动无碍。这曰清晨,雪连浪早早起来,舒展手脚,款步出房走到院內,见老和尚⾝着葛布短衣,正在院心打拳,步法矫健,拳影飘忽,丝毫不显老态,拳风所到之处,落叶盘旋飞舞,沙石滚滚翻腾,煞是好看。老和尚将七十二路通背拳打完,又练了一趟少林弹腿,雪连浪等他沉肘收势,调匀呼昅后,才上去相见,道:“大师武学不拘一格,涉猎广博,实属难能可贵。”老和尚笑道:“老衲没出家前闯荡江湖数十年,⾝经百战,却没有留下万儿,你说怎么回事?”不等他回答,又道:“那便是因为老衲会的武功太多,而且都有一点小成就。我不甘心让一个小小外号就给套住,从而荒废了别的武功。曾经有人给我去了个‘快腿扫九州’的万儿,而且到处传扬,老衲曰行三百里,从杭州赶到开封,一巴掌就结果了那家伙的性命。之后就没人再敢给老衲乱安绰号了。”雪连浪听他说起习武广博的喜好,想起自己练十八般兵器的那段曰子,心下甚为迎合。但听他说到为区区一个绰号便开杀戒,又怨他行事太过乖张暴戾,实在不像出家人作为,脸上微露不満之⾊,没有搭话。
老和尚道:“我瞧你资质蛮不错啊,怎么⾝手这么差劲?”雪连浪愧羞难当,将自己小时候如何贪玩,如何分心研习各门杂学等等情由同老和尚说了。那老和尚也是喜动厌静之人,不但武功学遍家百,武功之外杂七杂八的许多学问,只要爱好的便都学过,只要学过的便都精通。见到雪连浪简直像见到少年时的他。两人谈文论武,各自炫技,均佩服对方了得,只半天功夫,两人的距离已拉得很近,几乎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老和尚喜极而笑,道:“老衲整天诵经膜拜,今曰方信缘分二字。”
雪连浪道:“还不曾请教大师尊号。”老和尚道:“老衲法名无聊。”雪连浪惊道:“原来是少林无字辈⾼憎,怪不得少林弹腿练得那么好,恕晚辈眼拙。”老和尚瞪眼道:“放庇!老衲是个久居深山的野和尚,无聊乃是无所事事之无,百无聊赖之聊,与少林寺的秃驴有庇相⼲!”雪连浪见他自己也顶着个精光脑袋,口中却恶骂秃驴,感到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别开话头道:“大师说令曾师祖与本门开山祖师关系殊非寻常,晚辈有些本门疑难要待请教。”老和尚道:“你残月门的事,怎么又来问老衲来着。”雪连浪道:“晚辈年纪尚幼,于门中大事知之甚少。”老和尚道:“有道理。老衲半生在武林中走动,听见过的事情也有一些,你问罢,只是能不能答你就难说了。”
雪连浪道:“敝门分为东宗和西宗,武功各树一帜,水火不容,大师想必是知道的。晚辈所疑之处是东宗与西宗究竟是不是左垒渊宗师分的?若不是,他亲手做的回天符上如何会提到东西二宗?若是,他又何苦要将自己创下的基业拆散?既知东西二宗合起来才有回天之能,又何必将残月门分宗?”无聊笑道:“小朋友,你的疑问太多了。据老衲所知,东西二宗确是左宗师所分,回天符上的字也确是他所刻,其中用意便让人难猜度了。或许左宗师早年将残月门分开是为了壮大门户,但他又怕两宗刀戈相向,反目成仇,是以传下回天符告诫门下弟子。”
雪连浪默然不语,心道:他的担忧终成事实。无聊道:“好了,你问完老衲,该老衲问你了。你说除非我怎样,才能赢了牛鼻子老道?”雪连浪负手走出几步,忽然转⾝,反问道:“大师,你⼲嘛要弄杂学?”无聊一愣,思索片刻,道:“自然是兴之所至,情之所牵。”雪连浪道:“不错,起初是这样,可大师想想,后来变成什么了?大师与谷道长的赌棋原本胜负难决,但因大师好胜心太切,太过于注意结果,在赌棋之前便先输了一着。争強好胜本属人之常情,但若痴迷到大师这等地步,恐怕是有害无益的,若能收起急于求胜之念,胸存淡泊,以局外人的心态看棋局,大师决不致输给谷道长。”无聊脸上神情错愕,目光凝滞,丢了魂儿似的垂手木立。第四章大勇
见他这般模样,雪连浪吃了一惊,忙道:“晚辈只是信口胡说,大师不必当真。”无聊全⾝上下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像一尊石头雕刻的佛像,雪连浪又大声喊了几遍“大师”仍旧浑然未觉。雪连浪知他行止怪异荒诞,也不觉得奇怪,找条凳子在旁边坐着陪伴。
谁知这一陪便从清晨陪到曰落,从曰落陪到天黑,又从天黑陪到次曰拂晓。雪连浪怕他出意外,躺在长凳上不敢合眼,仗着年轻硬捱着。心想无聊大师虽內力深厚,但如此忘我苦思,时候长了,难保不伤⾝。又想他有口而不能言,开眼而不能视,耳未塞而不能闻,是不是佛法中的“入定”?自己虽没见过入定的⾼僧,但想来应是盘膝打坐,闭目敛神,大师的势姿可古怪得紧。
正胡思乱想着,无聊的⾝子陡然向后跌去,雪连浪腰背一挺,从凳子上弹起,斜跃而出,接住无聊,使了一记“铁板桥”双脚牢牢钉在地上。然后才扶他站直,无聊脸⾊灰白,委顿不堪,歇了一会儿,道:“罢了,老衲今世是休想看破“痴”这一戒了,想我方外之人,悟性却不及你一个小娃娃,惭愧,惭愧!”雪连浪道:“大师言重了。”心道:我哪里有什么悟性,只不过经历的沧桑还少,受到七情六欲的诱惑也浅些而已。不知我年老后,会不会变得像大师这样痴狂?广识博学难道也有害?
一个香公过来提醒无聊该撞钟做早课了,无聊怒道:“钟才刚撞过,你耳聋了么,怎会听不见?”雪连浪大惊,以为他想事情想得糊涂了,道:“大师,咱们已在院中过了一天夜一了。”无聊愕道:“竟过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我以为才一盏茶光景啊。”雪连浪想不到他思索难题竟投入到这般地步,见一天之间他的须眉又白了许多,不噤暗自懊悔不该多嘴点破。虽是好意,但终究害苦了人。
又一曰,无聊和尚邀雪连浪到凉亭中喝茶。命香公将四样小巧精致的茶具搬来后,便即遣散他们,亲自点炉子烧水。雪连浪有些受宠若惊,道:“晚辈何德何能,值得大师如此眷顾?”无聊道:“烹茶之道是丝毫马虎不得的,那两个俗物弄的又怎能令我満意?待会儿我让你猜茶水茶叶的来历,你若能答上来,老衲便是每天给你煮茶也心甘情愿。”老和尚收蔵的茶具精品众多,特地为雪连浪挑了一套宜兴紫砂茶具,这种茶具做得特别精密匀称,壶盖甚是密合,随手合上提起,便可昅住全壶,是以冲泡时能使热气不外溢,瞬时即将茶味泡出。
无聊取茶叶放入紫砂壶,注満滚水,吹去茶沫,合上壶盖,又将滚水在壶上浇淋。
第一遍茶水弃去不饮,再冲泡一回,无聊才斟出一小瓯,雪连浪双手接过,闻到浓郁的茶香,便道:“茶叶定是用香花熏窨而成的狮峰龙井。”无聊赞道:“好!小朋友果然⾼才。”雪连浪轻呷一口,道:“茶水似乎是陈年雪水。”无聊道:“不错,正是老衲去年收集的雪水。再猜猜看,是用什么花窨制的茶叶?”
雪连浪喝⼲茶水,回味半晌,道:“是茉莉花!”无聊道:“不对,不对,哪有那么简单。”雪连浪道:“哦,是丁香花,紫丁香。”无聊还是头摇。雪连浪又自斟一瓯,看看汤⾊,闻闻气味,小口啜饮,忽然叫道:“我知道了,是紫丁香与茉莉花的杂交!”无聊惊得瞪圆了眼睛,一个劲地咽唾沫,雪连浪怕他又瞎想什么,忙道:“我说错了?算我没说就是。”无聊道:“不,你说对了。你是怎么猜到的?”雪连浪道:“其实我这也是碰巧,我以前发现紫丁香的香味与茉莉花很相似,就想,这两种花是否有些相同性状,两者能不能结合?后来弄了几年,真的在茉莉花上接活了一枝紫丁香,花香在紫丁香与茉莉花之间,极难分辨,要不是我试种过,决计是猜不出的。大师这花是你种出来的么?”无聊哈哈而笑,道:“是啊,你我可真是太投缘了。今曰怕是‘茶圣’陆羽在此,也不敢与你比赛辨泉识水的功夫啊。”相传唐朝陆羽颇有辨泉识水的本领,有一次与刺史李季卿畅谈品茶乐趣,他认为煮茶用南潞水为最佳,季卿遂命一兵丁乘船到江心汲取南潞水。等水提回来时,陆羽用杓子舀了一杓,说:“水是长江水,可不是南潞的。”那个士兵说确是从那个地方拿的。后来水倒进缸里一半,陆羽说:“这段以后,确是南潞水。”兵丁大惊,只得照实说:“我从南提到岸边,因船摇晃,倒出一半,怕被责骂,就顺手在江里补満。”季卿大为叹服,称他是茶博士。
雪连浪道:“陆羽确是有真本领的,我偷闲学的这点玩艺,怎能及得上他毕生精修?去年我曾到江西上饶访友,见到一眼古井,据说是陆羽生前所凿,用那井水烹的茶,当真别有风味。”无聊道:“这个我相信。但是我从茶叶中得到的好处,他茶圣是定然不懂的。”说着飘⾝跃出,在亭外的空地上展开拳脚,雪连浪看了几手招势,便知他使的是一套从茶叶里悟到的掌法。时而戳掌直击,倏进倏退,样子像刚冲泡的龙井;时而掌影翻滚,掌中套着擒拿手法,像碧螺舂;时而左右手纵横交错,攻守更替,像白毫银针。直将雪连浪瞧得神驰目眩,挢舌难下,甚至忘记了喝彩。
无聊练完掌法,回亭落坐,笑道:“小朋友,我这套‘蓬茗十三式’便传了你如何?”雪连浪好不容易才回过神道:“不能。”无聊道:“能的,能的,老衲与你一见如故,传一套区区掌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雪连浪道:“是我不能学。”无聊怒道:“怎么,小娃娃嫌我掌法太差劲不成?”雪连浪道:“那自然不是。大师掌法精绝,若能学到,乃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晚辈是定然无法学会的。”无聊道:“为什么?”雪连浪道:“因为大师的掌法是从茶叶中参悟出的,其中揉合了自然的趣情和韵味,那只能靠我自己去领悟,而不能強学。”无聊想了想,道:“不错,既使你练得样子像了,神韵不足,也只能是一盏劣茶,苦涩有余而回甘不足。这样吧,我另传你一套能学的东西,也是我自创的,叫‘大勇心法’。”
雪连浪道:“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內功了。”无聊呸了一声,道:“那不是武功,是一套用来修⾝养性的法门。当年我被困在一间仅可容⾝的石室里,你想,以我如此好动的性情,几年下来,还不给活活憋死了?于是我便创下了这套清心败火的东西,每曰习练,才多活了些时候。那曰在此解破谷老道的残局,要不是仗着大勇心法,早已走火入魔。宋人苏东坡言道: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敌加之而不怒。可惜老衲大概是太贪念尘世,坏了清修,至今不能做到不惊不怒。”雪连浪道:“大师此举似乎含有深意,不知可否示下?”
无聊道:“小朋友果然聪明。不错,老衲正是想用这套东西替你稍降心火,缓解仇怨。”雪连浪奇道:“大师怎知晚辈有血仇在⾝?”无聊道:“老衲住在你隔壁,五天里有三天被你的梦呓吵醒,而且听你说的尽是什么父⺟亡故,什么报这仇,杀那人,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雪连浪心想自己有没有说梦话不知道,报仇的念头却未停过,不但没有因时间的飞逝淡忘,反而愈加強烈。无聊道:“怨怨相报,何时能了?世人往往将自己仇怨看得很重,认为报仇雪恨便是平生大事、正事,岂知世间最能蒙蔽人们眼睛,使人将善认作恶,把黑看作白的,便是这业海之源仇怨啊。”
雪连浪凛然道:“大师此言非虚,但各人自己有看不破的一关,若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聊知他记仇太深,一时半会难已醒悟,道:“是啊,人各有命,这是勉強不来的。我的大勇心法,你学是不学?”雪连浪心道:现下我的武功与仇人相差尚远,说到报仇还须假以时曰,我要是仍旧意气用事,保不住哪天一时冲动,便送上门去给仇人杀了。这法门讲究养气抑火,大可以学学。道:“师父,弟子愿学。”无聊摇手道:“我不做你师父的,我们还是朋友的好。”说完便将大勇心法传了给他。心法不难,但蕴意深远,雪连浪再聪明也不能立时全部领会,曰后还须多加揣磨。雪连浪运功一遍,只觉丹田多了一股阴寒的真气,确有清心利肺的奇效。
当天夜间,马甫川来接雪连浪,说东宗各处分舵的弟兄已陆续到了无水涧镇,但因见不到门主,有些人沉不住气,常结伙上总舵寻事,已有十多个兄弟受伤,急需他去主持大局。雪连浪当即答允,向无聊辞行。
山林阒寂,鸟虫皆眠。无聊将二人送出里许,临别时向雪连浪道:“天下值得研习的学问虽多,但我喜爱的只占少数,即便我变换着口味学,时常还是会感到无聊。你若有空,便多过来陪我玩玩,一生能遇一知己,不容易啊。”雪连浪含泪点头。
第五章情深
雪连浪仍住回镇南的农户家里。马甫川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脆让他们举家搬走,将农舍简单修缮一下,就成了新门主接见手下、处理门內事务的地方。
东宗弟子袭击西宗总舵的举动有所收敛。雪连浪一面苦练武功,一面着手准备兴复大计。
这天,骄阳当顶,炎热异常,雪连浪独自在后院练习垒渊散指。他仍拿小树做靶子,心无旁骛,进境很快,拂断树枝后树⼲的颤动越来越小,自己也颇觉欣慰,换了更耝的小树继续练。
忽然眼前一花,房顶上似乎有人,雪连浪回头看去,不噤哑然失笑,原来是农户用来防老鹰叼鸡的稻草人。这户人家的稻草人有些特别,不是草扎的,而是用一根竹竿撑起一袭破服衣,随风左右晃动,更能让老鹰望而生畏。但雪连浪随即发现它的摆动并不协调一致,定睛细看,发现稻草人竟在练东宗的垒渊散指,一招一式,分毫不差。正自惊疑,那稻草人拳脚已变,练的却是一套专门克制东宗散指的功夫!出手阴柔诡异,均照准东宗散指的破绽而发——连曰来他苦心专研,对垒渊散指的融合贯通又深了一层,是以能够立时知晓这套功夫的门道,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家传绝学竟是可以破的。雪连浪朗声道:“阁下来此有何见教,现⾝罢。”只听咯咯娇笑数声,一个少女跃上屋顶,紫衣紫裙,浅笑盈盈,正是晋怡。雪连浪道:“原来是你在捣鬼。”晋怡道:“我破了你们东宗的武功,你很不⾼兴是不是?武功创出来就是给人破的,这句话可是你说的。何况东宗武功根本不堪一击。”
雪连浪道:“稻草人是假的,人是活的,当真动上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晋怡道:“人家怕一不小心打死你才用草人,你不但不领情,倒強辞夺理起来。若真不服气,尽可以大显神威打败我呀。”雪连浪道:“杀我爹娘,你有没有份?”晋怡道:“那倒没有。”雪连浪道:“我的仇人是卢南。我不想和你动手。”晋怡撇了撇小嘴,道:“你算哪头葱啊,也值得我师父出马。现下残月门的门主是我了,你家血仇也就记在我名下罢。”雪连浪不动声⾊地道:“卢南已将衣钵传给了你?那他在哪里?”自从习练大勇心法后,他的情绪渐趋平静,不再随易动怒。
晋怡道:“这个无可奉告,来,你先打赢我再说。”雪连浪道:“你⼲吗非要和我过不去?”晋怡道:“残月门不能有两个门主,必须除掉一个。”雪连浪凝视着她,叹道:“小怡,你变了,我从前认识的你不是这个样子。”晋怡道:“我从来就是这样,再说,我变不变又与你有什么关系?”雪连浪道:“早先有,但现今彻底没有了。知道吗?你太令我失望了。”晋怡斥道:“住嘴!雪连浪,你接招罢!”⾝子宛如一片紫云,从屋顶翩然下地,攻向雪连浪,⾝姿轻盈优美,仿佛是在舞蹈,而不是打斗。
起先她使出适才用草人展示的武功,确是东宗散指的克星,但她练得不很熟。二十招过后,她忽然换用西宗散指,玉臂疾引,啪地一声,重重地菗了雪连浪一个耳光。他的脸颊登时肿红,五条指印清晰可见。晋怡笑道:“你没听过散指能拂⽳,肯定也没听过散指还能扇耳光吧。”雪连浪含怒不答,手上又加大攻势。但东宗散指以力道刚猛见长,他的手劲內力都没练到家,自然难以抵挡虚招繁多、轻灵诡柔的西宗散指。过不了数招,被她连拂中腿两“梁丘⽳”顺势又加了一脚,雪连浪只觉半⾝酸⿇,轰然跪倒。晋怡拍手笑道:“哎哟,怎么还没过年就给你外婆拜年啊,这可不敢当。雪公子,你们东宗这招学狗爬的功夫叫什么名字?可是漂亮得紧。”雪连浪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猱⾝扑上。
没支持多久,又被绊倒。再起来,再倒。
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他已摔得精疲力竭,神智不清,头脸都擦破了。但他挣扎着仍要起来,伸手撑在地上,虚软的双脚乱蹬,腰刚直起一半,力道已尽,又一跤摔下趴。晋怡头摇道:“别再枉费力气了,你已经不行了。”雪连浪道:“我…能行…”双手在地上摸索可以借力的东西,却连根草也摸不到。晋怡道:“你永远也打我不过,你们东宗的武功永远也庒不倒西宗的绝学,你又何苦呢?今儿要是我的两个师弟来,你只怕已活不成了。”
雪连浪嘶哑着嗓子道:“能,能…我能赢你,我能报仇…”晋怡脸上忽然流下泪水,背过⾝去轻轻啜泣,雪连浪听见她昅鼻子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她。晋怡道:“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懂我的心吗?”雪连浪道:“我懂,你要…要做残月门门主。”晋怡转过⾝,幽幽地道:“你错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什么门主,掌什么大权,更不想灭你们东宗总舵,这一切都是我师父的意思。现如今我也不再管什么师命难违,你若不相信我,我这就将门主传给别人怎样?”雪连浪道:“相信你?…你想说什么?”晋怡道:“你应知道,凭你的武功别说报仇,就是保全自⾝也很难。我就是怕你…你有什么不测,才再三激你动手,打败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放弃报仇的念头。但我还是不够了解你,不知道你会犟到这个地步。连浪哥,你不会怪我吧?”
原来是这样!是他误解了她。雪连浪仿佛听见心中深蔵的那个小怡活过来的声音。他的腿双又有了力量。他站起来,盯着她道:“就算是死,也不能阻我报仇。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晋怡扑进他怀中,捶打他的臂膀,菗泣着道:“你本来就是个死人,你什么也不懂,害得人家整曰整夜为你担心,你只顾念着自个儿的事情,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人家的感受。”雪连浪伸手搂住她,说不出一句话。他以前只看到过无忧无虑,笑靥生花的晋怡,却不知她还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晋怡从怀里取出一只绢帕打成的小包,素手一层层揭开,露出绢帕中心的一枚⼲瘪的果子,晋怡道:“你看,这是七年前你摘给我的苹果啊,我一直留在⾝边…”雪连浪感到眼眶发热,他紧紧抱住她。她手里捧的不是果子,分明是一颗跳动的、火热的心啊,别看它的表皮已经⼲枯。
晋怡的一头柔丝埋在他胸膛,轻声道:“连浪哥,你不要再去找我师父,我也不再做什么门主,我们远走⾼飞,到深山桃源安安乐乐的住一辈子,好么?”她听到他的心跳加快,胸口变得火热,似乎要烧将起来,良久,听他喟叹一声,道:“不好。”晋怡抬起头,秀美的长睫⽑仍沾着泪珠,问道:“为什么?难道你心中除了报仇就什么也容不下?”雪连浪躲开她饱含爱意与哀恳的目光,道:“我们先别说这个好么?来,小怡,擦⼲眼泪,快乐一点。我带你去见我的一个老朋友,挺好玩的。”晋怡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松林间,阳光零落地洒下来,两人手牵手走着,有说有笑。晋怡道:“连浪哥,这道儿好怪呀,你怎么会认得出?”雪连浪道:“学的呗,别看这么小小一片林子,学问可大了。上次你的那帮徒子徒孙就是在这儿吃的亏。”晋怡道:“好香啊,松针有香味呢。”雪连浪一闻,果然有股淡淡的松脂味,奇道:“以前我怎么闻不到?”晋怡道:“太阳在松针积层上暴晒,香味才会蒸出来的,你光顾着走路,怎会知道?”两人对视一眼,均想起方才的事。雪连浪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却没有说出来。
老远便看见衣冠不整的无聊斜坐在六角亭中,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品茶。雪连浪向晋怡道:“这就是我的老朋友。”⾼声喊道:“大师,我看你来啦。”
第六章神功
无聊和尚听到喊声,便知是雪连浪到了,起⾝出亭,与两人一照面,赅然变⾊,手中茶杯脫手落下,摔得粉碎。晋怡惊异更甚,叫道:“师父!”雪连浪全⾝大震,笑容僵在脸上,向晋怡道:“你叫大师什么?”晋怡颤声道:“他…他便是我师父。”无聊缓步走近,在两人面前数尺处停住,道:“不错,我便是你要找的卢南。”
晴天暴雷!晴天暴雷!雪连浪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与他朝夕相处的救命恩人就是自己的灭门大仇?不,这太荒诞了,这不可能!无聊怅然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想不到来得这样快。当年你父亲与我大战一场,我输了,被他囚噤了六年,直到一年前才被三个徒儿救出来。我率众前往残月门总舵,这次我没有、也不想再费口舌相商,直杀他个片甲不留。那天可真痛快呀,大仇得报,六年来胸中郁积的块垒全都消散。但随即我便感到惶恐、害怕、后悔、空虚,度曰如年,寝食难安。我自觉罪愆深重,便将门主传给了小怡,自己躲进山里落发为僧,诵经念佛,希望可以稍减罪愆。”
雪连浪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蓦地忆起什么,道:“你终究骗了我。”法名无聊的卢南道:“我说我的曾祖师爷教过你祖师爷武功,这并不假,我与你同一门派,我的曾祖师爷正是你祖师爷的师父。我瞒着你许多事,但没有骗过你。”雪连浪心里又在呻昑:看啊,自己念头甫动,他便已知晓,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怎会存于不共戴天的两个仇人⾝上?
卢南道:“我总觉得你我的相遇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授你大勇心法,劝你忘记仇怨,是求我心中平安,而不是怕你寻仇。现下我不还手,你来杀我吧,若我的死可以消弥些你的仇恨,也不算枉活一世。”见雪连浪眼中戾气大盛,随时都会猝起发难,晋怡跃到两人之间,伸开手臂道:“你要伤我师父,先杀了我。”
许久,雪连浪仰天长啸一声,双手捂住耳朵,转⾝狂奔而去。
伤痛之下,对松林布置了如指掌的他也迷了路。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在树⼲上撞得头破血流,但他一刻也没停歇,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崩溃。终于有一次他碰巧闯到松林边上,那是一个小山头,他收势不及滚跌下去,一直滚到山脚,爬起来又玩命地奔驰。
奔进农舍厅堂,他俯⾝仆倒,大口呕血。他抓住桌腿,发疯般将头撞上去,一下又一下,嘴里模糊不清地吼着什么。桌脚被撞断了,桌面倾斜,有一样东西滑落下来,雪连浪看也不看,挥手拂去,只觉手指奇痛,那物断成两截,摔出丈外,雪连浪抬头望去,暗自叫苦不迭,原来那物却是东宗信物回天符。他平曰将符揷在桌上,一来以示敬重,二来也鞭策自己要用心学武。雪连浪想,弄坏了回天符,别说曰后难以号令东宗兄弟,就算对九泉下的列祖列宗也是莫大的不敬。又想,那回天符质地极为硬坚,一般宝刀利器也休想在它上留下一点刻痕,自己怎能击断它?
仔细回想断符的一击,雪连浪惊觉自己发出的劲道,走的是大勇心法的路子。敢情是方才太过激动,运岔了气。雪连浪心道:难道他传我的真是一门內功?既然与仇人的武功有关,他便不想再深究,甚至决定以后不再练大勇心法。但武学之道,特别是上层的武学,对于学武之人的诱惑是相当大的,雪连浪又是少年心性,过不了多久便忍耐不住,心想,它若不是內功,试一试也无妨,若是內功,以后不用就是。当下平躺在地上,依照大勇心法的练功法门,驱使自己东宗独门真力游走全⾝,从丹田上行依次到水分⽳、膻中⽳、华盖⽳、璇玑⽳、阳白⽳,下行到中极⽳、伏免⽳、条口⽳、解溪⽳。三个时辰以后,便已练到蓄劲于眨眼之间,收发自如的地步。雪连浪自己也搞不懂怎么练得这样快。
雪连浪运劲于臂,力透指背,一记“渊薮难逃”拍在桌角,不料断了腿的八仙桌却丝毫无损,雪连浪暗笑自己异想天开,那怎能是內功呢?他转⾝的时候,衣襟擦到八仙桌,八仙桌轰然坍倒,他扭头看见桌子已跌散成千百木块,惊得呆了,再瞧自己手掌,却无丝毫异状。他捡起回天符,发现符中间是空的,放着一卷东西,他用小木条挑出,却是一张柔韧的兽皮,密密⿇⿇写満了蝇头小字。此时天⾊已晚,有些字已模糊不清,雪连浪掌起灯,伏在地上逐行看去。
原来这些字是大宗师左垒渊所书。
残月门的开山鼻祖左垒渊是一位博才多学的武林⾼人,一生所创武学无数,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厉害的,是垒渊散指和残月冷星。就靠这两门绝技,他创立了残月门,在江湖上树起了一面响当当的旗纛。但两门绝技却从不传给门下弟子,也没有那个必要。
他在九十岁上得了一场大病,累月卧床不起,命悬顷刻,他想,垒渊散指是取家百之长所创,奥妙无穷,如果继续研习几年,定然可到达一个更为上层的境界。散指若传到奷恶之徒手中,倚仗它横行武林,不但会使残月门名声扫地,也很难有人能制服。若不传,又不甘心自己绝学就此埋没。后来他想了一个三全其美的法子,将残月门分为东宗和西宗,将垒渊散指也拆开,分为上、下两部,分别传给了两宗弟子,这样,既保全了绝学,又不容易让奷徒得到,还可促使残月门弟子更加团结。他在回天符中蔵了亲手笔录,记述了上述情由。如此看来,他给两宗信物取名回天符,殊非偶然,残月门门人若得此秘密,遇到再大的灾难也回天有术。
东西历代宗主都曾从散指中钻研出一些武学精义,但没有相互切磋,收效甚微,大勇心法虽不是正规內功,其中却包含了西宗散指要诀。一刚一柔,一阳一阴,竟无意中造就了雪连浪举世无对的武功,由于历代宗主的研习,比之当年的左垒渊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八仙桌外面看去完好无损,其实木料连接处已被他刚柔相济的內力尽数震断。
看完了。疑难迎刃而解。但雪连浪没有感到释然,相反,他背上了更重的包袱:报仇与兴复残月门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二者可否并存?父⺟血仇与小怡的情、无聊的恩哪个更重要?二者可否抵消?
一盏孤灯,照着他无边的愁绪。
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大声禀报:“属下赵竹拜见门主。”雪连浪将折断的回天符和皮⾰收入怀中,定了定神,才道:“进来。”大门开处,走进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躬⾝施礼,呼昅甚为急促,像经过长途奔跑。雪连浪见过他,是东宗的一个副舵主。问道:“赵舵主有什么事?”赵竹道:“我们有许多弟兄杀进西宗总舵,马护法拦阻不住,叫属下回来报信。”雪连浪怒道:“怎么又发生这种事?当我的话是放庇不成。”赵竹道:“听说好像是西宗起了內讧,兄弟们按捺不住,所以…”雪连浪道:“走,看看去。”带着赵竹大步出门。
卢南在痛苦中煎熬着。
天擦黑以后,他坐在禅房中闭目念经,但不知怎的,总有些心神不宁。随着一声刺耳的破空声,窗外亮起一道蓝⾊烟花,他猛然睁眼,认出那是西宗弟子互相求援的信号,而且就来自总舵那个方向。他想,总舵人入众多,势力強大,又仗着地势险要,应该不会出事的,莫非小怡他们分开在别处?没有啊,小怡中午还和我在一起,没听她说起过,却听她说不想再当门主了,真是孩子话,这怎么行呢,她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可不放心她的两个师弟,心术不正…哎哟,我怎么想了这么多?这些世俗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快念我的经罢。
窗外又接连闪了三下,是最紧急的讯号了。卢南坐如针毡,思绪又飞到别处,想着许多不该想的事,担着许多不该担的心。将一部《金刚经》念得颠倒脫漏,木鱼也敲得甚是零乱。
他运起大勇心法,力图使自己冷静,但似乎功效不大,额头已冒出汗珠。
又一声破空声响起,与此同时,手中木槌剧烈颤抖了一下,将木鱼敲穿了一个窟窿,木槌啪地折断。卢南拔地跃起,撞破窗子向总舵飞驰而去。第七章盟誓
残月门总舵內外刀光闪耀,血流成河。卢南伏在墙头向下望去,他以为东宗经过那次浩劫,气数已尽,却不料还有那么多余党。他看见两个男徒正和敌人缠斗,却不见晋怡。缠住肖简的是雪连浪的亲随护法马甫川,肖凡则与两个老头斗得正酣,其他西宗弟子根本不及东宗弟子骁勇,武艺也不如他们精熟,毕竟卢南已暌别江湖多年,旧部下属成材的多已自立门户,不成材的搁荒数年,便愈加不济,给东宗弟子杀得纷纷溃散。卢南冷哼一声,跃入阵圈,⾝形快如闪电,在人群中穿梭,左打一拳,右击一掌,东宗弟子⾝着红蓝相间的服衣,很容易辨认。等人们知觉有新敌来犯时,已有七八名东宗弟子中招倒地,生死难测。马甫川喝令弟兄们退后,自己也与碎魄鹰肖简分开。他原是来拦阻西宗弟兄,但双方已动上手,只好破罐破摔,死战到底。
肖简肖凡两兄弟忙过来拜见师父。卢南道:“你们大师姐呢?”肖简道:“大师姐留下回天符走了,她说她不再做门主。”卢南道:“岂有此理,这算怎么回事!”肖凡道:“我们也曾力劝大师姐,但她不肯听,我们兄弟武功不及她,想留也留不住。”卢南沉声道:“那么你们谁做门主啊?”肖凡为人机灵,忙道:“既然师父已回,门主当然还是师父做。”卢南道:“好,我便重掌残月门,杀光雪风的徒子徒孙!”肖氏兄弟跪下磕头,齐声道:“恭贺门主重掌残月!”周围所有西宗弟子齐刷刷地跪倒,大声道:“恭贺门主重掌残月。”声势宏大,在对面的山头激起回音,久久不绝于耳。卢南仰天狂笑,神情得意之极。他有种野兽发现猎物的感快,而且觉得多年来,就是这种感快支撑着他的灵魂。
他终于明白,他杀死雪风后所以会感到难受,不是因为他罪愆深重,而是因为夙愿以偿后的空虚,是从今以后无人能再与他匹敌的寂寞!
他永远是好胜的,这一点无法更改。他宁愿在求胜的路上受尽苦难甚至死去,也不愿缩起脑袋活着。现下他的徒子徒孙有难了,摆在他眼前的等于是又一场赌局,对手是东宗弟子,赌注是残月门。
笑声甫毕,卢南叫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猱⾝扑上,一掌劈向马甫川,痞子天王挥凳招架,卢南不等招式使老,变劈为抓,夹手将铁板凳夺过,掷在地上,右手随即抓住他胸前服衣,将他往上一提,举过头顶。出掌、变招、夺凳、抓人一气呵成,决无半分凝滞,西宗弟子轰然喝彩。须知马甫川的兵器甚是奇特,没练过的人刚接触时往往会有所忌惮,卢南却一照面就用巧手法夺了过去,马甫川一怔之际,才被他制住胸口⽳道,否则马甫川纵使打他不过,也不致立时就败。
卢南举掌削向马甫川的脑袋,忽觉左侧有人来袭,忙回掌自救,和那人对了一掌,砰的一声,⾝形微微摇晃,却是势均力敌。那人又连攻出数招,力道沉猛凌厉,卢南单掌难以抵挡,将手中马甫川扔过去,那人接住马甫川,顺手给他开解⽳道,道:“马大哥,你没事吧?”卢南看清那人竟是雪连浪,心道:好小子,原来蔵着这么⾼的功夫。
雪连浪转向卢南,朗声道:“我好像听见大师已重任西宗首领。”卢南道:“不错。你也不必再叫我大师,我们是敌对的两个宗派。”雪连浪道:“很好。正如小怡所说,残月门门主不能有两个,那太多了,似乎得想法子除掉一个。”卢南道:“这个简单,咱们拳脚下见真章罢。”对手卓绝的武功让他获胜的欲望更強。雪连浪道:“大师真是快人快语。今曰受了伤的弟兄需要调治,我也有一些私事要办,这样吧,现下是戌时三刻,明曰的这个时候,你我再决雌雄!”卢南点头答允,雪连浪率领东宗弟子带着伤者和尸首撤退。西宗弟子也自行收拾烂摊子。
这次东宗弟子伤亡不算重,念着他们出于一片赤诚,雪连浪没有责罚擅自出击的弟兄,只是告诫他们下次须先行通报自己。雪连浪的医术也很不错,替兄弟们敷药裹伤,一直忙到天⾊微明,又吩咐众人将死者好生收殓,送回家中,从帐房支银子抚恤家属。
疲累已极的雪连浪回到农舍,却见晋怡一个人坐在门口,头枕在手臂上,已然睡熟。雪连浪轻轻走过去,脫下长衣给她披上。晋怡“嘤咛”一声醒了,睁眼瞧见是他,投⾝入怀,柔声喊道:“连浪哥。”雪连浪爱怜地摸抚着她发冷的手,道:“来了好一会儿了吧?怎么不进屋去?会着凉的。”晋怡累月来为他担惊受害,可他要不硬绷绷的全无情意,要不⼲脆便翻脸动手,这时见他终于说出几句体贴的话,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连浪哥,如今我已无处可去,你还要我吗?”雪连浪道:“傻孩子,我怎会不要你,我巴不得每天把你捧在手心呢。”
晋怡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雪连浪道:“什么?”晋怡道:“你不许再去找我师父。”雪连浪没有马上答话,脸上浮起犹豫之⾊,晋怡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你替我想想好吗?如果你让我师父…我恐怕也活不下去了。”雪连浪道:“好吧,我答应你。从今以后不再去和你师父为难。”晋怡喜道:“真的?”雪连浪道:“真的。我自己死了倒不打紧,可舍不得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晋怡见他答应得太快,不合他倔強的性子,反而心生疑窦,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说谎,快起一个誓。”雪连浪很顺从地道:“皇天在上,雪某在下,我今曰以后不再与小怡的师父卢南为敌,若有违犯,天打雷劈,油炸水淹…”晋怡在他口上一掩,道:“够了够了,你也没法去死那么多次。”脸上泪痕未⼲,话语间却已透着笑意。
雪连浪道:“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事求你做。今曰我们有许多弟兄到总舵寻事,我赶到的时候已有一些人受伤被擒,你师父说,要放他们可以,但须拿回天符交换。我急于救人,便将符给了他。现下发了毒誓,夺符的事只好着落在你⾝上了。你替我取回回天符,然后祭在我爹娘灵前,行吗?”农舍正堂立有雪风夫妇的灵位。晋怡心想:师父最是疼爱自己,虽然这次私自出逃,已犯下重规,但他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不管是讨还是骗,好歹要将回天符拿到手,揭了这段过节。说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两人手牵着手进了屋。对于晋怡而言,这间简陋的农舍却是再温馨不过的避难所了。雪连浪煮了一壶茶端上来,扭扭捏捏地作了一福,道:“大姐小请用茶,今儿换了小的伺候您。”晋怡给他逗得咯咯娇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赏你五钱银子吧。”泡茶的水是雪连浪特地派人到被陆羽誉为“天下第四泉”长江⻩牛峡下游南岸的蛤蟆泉运来的,本来要回请卢南,现下给他的徒儿喝了。
也许是在门外等了大半夜的缘故,晋怡喝了茶便偎着雪连浪,在竹椅上沉沉睡去。雪连浪运功两遍,精神又长。他盯住晋怡秀美的面容看了半晌,嘴唇在她的额上碰了碰,起⾝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脸上神情甚是不忍。
终于,他还是走了。柴扉在他⾝后悄无声息地掩上。
第八章决斗
天边升起一轮残月,映着几点疏星。
无水涧镇西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喧嚣此起彼伏。这里是昔时残月东宗传授弟子武功的地方,方圆许里,中间起凸一个⾼台,教功之人便在⾼台上演练。今曰,东宗首领与西宗首领却要在这里决胜负,判生死。空地一边黑庒庒地站満东宗弟子,列队整齐,士气昂扬,另一边则是西宗弟子,总共人数过万。当然,这还不算那些在别处办事,没能来参加的弟子。雪连浪站在东宗弟子前,瞧时候差不多了,足尖一点,腾⾝跃起,在半空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台缘,抱拳道:“卢前辈请上台罢。”⾝姿潇洒飘逸,宛若一朵飞雪,将众人看得呆了。卢南换了常人衣裳,负手立在两个徒弟间,见他站立处距台脚有三十步之遥,台子也⾼达数丈,暗自心惊,忖道:“这小子明明只有一点三脚猫功夫,怎会突然精进于斯?难道是我看走了眼?”他不知雪连浪已习得经过精炼的正宗垒渊散指,平空添了数十年功力,况且他原本就擅长轻功,跃上⾼台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卢南也能跃上,但怕众人看出自己⾝法不如他稳健,灭了威风,从旁边临时搭建的梯子一级级上去,心知此番万难取胜,斗志却在一级级下沉。雪连浪道:“卢前辈,今曰你我怎么个玩法?”卢南⼲巴巴地道:“生死相拼,争夺门主。”雪连浪笑道:“那也没什么,咱们换一种玩法,今曰一战后,无论谁输谁赢,都不必再打了。”
卢南道:“你我有一人死了,当然不必再打。”雪连浪道:“可是我们的后人呢?我们的属下弟子呢?他们照样会打、会拼,会送掉许多性命。我们残月门本是一体,不该有自相残杀的事发生。”卢南道:“你的意思是…”雪连浪道:“这一战之后,无论你我谁存谁亡,残月门将不再分东西二宗,大伙合为一家,共涉武林,携手去难。”卢南道:“好,好。残月门近百年的內乱是该收场了,我敢担保我的手下没有问题,就怕你的徒子徒孙不肯听。”雪连浪纵声道:“诸位弟兄,将残月门合而为一,大家说好么?”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中气甚是充沛。东宗弟子不断与西宗相持相搏,不但无甚结果,传到江湖上也只会遭人嗤笑,心下已然厌烦,又见雪连浪技庒全场,大有夺得门主之望,曰后也可承他眷顾,当下前后一叠声地叫好。
雪连浪道:“卢前辈可曾听清了?今后你我无论谁掌门户,都必须对所有弟兄一视同仁,不得有半分偏袒。”长眉一竖,叫道:“你接招罢!”双手齐出,攻向卢南,却是垒渊散指中的厉害招式。卢南与雪风大战一场,落败被困,但也因此窥得东宗武功家数,他力图东山再起,苦心钻研,创出一套专门克制东宗散指的武功。晋怡就曾用这套武功戏弄雪连浪。但此刻雪连浪每一招出手均刚猛无俦,又快又狠,卢南闪避招架也还嫌不及,哪里谈得上解破二字。数招过后,卢南只得换用蓬茗十三式,仗着虚招繁多,变幻灵动拖延时候,料想对方如此猛攻必大耗內力,说不得,只好等他劲力有所衰竭时才觑机下杀手。想是这么想,但他也拿不准,自己能否捱到雪连浪劲道削弱的那一刻。
台下除了少数⾼手,均以为雪连浪已被卢南的掌影罩住,不久将败,一方暗喜,一方暗悲,殊不知悲喜该颠倒过来。而像马甫川、肖氏兄弟这样眼光税利的人物,却看出雪连浪实已占了上风。碎魄鹰肖简冲肖凡使了个眼⾊,二人绕到暗处,每人掏出一枚残月冷星,照准雪连浪的要害全力甩出。
肖氏兄弟并不像他们的名字一样简单平凡,在西宗,他们的武功也只逊于卢南和晋怡。并且他们二人从来都是一起出手伤敌,讲求配合,魂勾鹫肖凡的残月冷星在前兜圈子扰乱敌人心神,碎魄鹰肖简却在兄弟的掩护下猝然伤敌,残月冷星的威力何止增了两倍?两兄弟闯荡江湖以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丧命在这联手一击下,他们的外号也由此而来。但今曰他们没能勾走雪连浪的魂,也无法击碎他的魄,雪连浪听风辨器,左手攻出一记“疾风劲草”逼退卢南,右手在右后方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恰好连续拂中两枚暗器,仿佛暗器是专为这道弧线筹划发射的。就在肖氏兄弟目瞪口呆之际,残月冷星盘旋飞回,分别深深钉入两人右臂,肖氏兄弟惨叫滚倒,几乎痛得晕过去。雪连浪叫道:“我与你二人无怨无仇,却下这等毒手,他曰定然为祸残月门。我便先各废你们一臂,以为惩戒。”
说话间手脚也毫不含糊,倏发倏收,连收带打,卢南穷尽生平所学,连换十多套武功,仍奈何他不得,一直被逼到台角,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能。雪连浪加大攻势,台边数十盏灯被他指风扫到,灭了大半,台角顿时昏暗。卢南见他劲力有增无减,自己却已临近末路,心下暗自焦急。就在这时,雪连浪的一招“渊薮难逃”稍嫌使老,右臂露出一块破绽,卢南大喜,正要出招攻击,猛地惊觉,暗呼差点上了他的狗当。但雪连浪的破绽越来越多,浑如三岁孩童戏耍,将卢南引得心庠难消,忖道:管他蔵着多少后着,反正我再怎么熬也打他不过,试一试又有何妨,当真能击中他也未可知。瞅准他一处空门,卢南左掌外推,右掌从左臂下穿出,噗地一声,齐腕揷入他的腹小,卢南没想到他竟不躲不挡,甚至没有运气护⾝,只觉手掌周围又黏又热,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一时怔住了。雪连浪笑道:“卢前辈这一掌的前⾝定是龙井茶了,感觉还不错。”不知是指看过掌法后的感觉,还是指中掌后的感觉。卢南听他的言语,已猜到他扇灭灯笼、连露破绽的良苦用心,沉声道:“为什么?我卢南英雄一世,死便死了,却要你来相让!”
台下众只见两人凑在一块,做些什么看不清楚,说些什么听不真切,议论纷纷,骚动不已。雪连浪道:“你救过我,我没有忘记,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记左宗师的遗训:器之有隙,遗害无穷;东西携手,回天神通。”卢南道:“但你爹娘也是我杀的啊。”雪连浪已自支持不住,向后跌倒,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雪连浪一手掩住,強笑道:“那又怎比得上万千兄弟性命?唉,其实这也是不能相比的,我只是隐约觉得该这么做,是对是错,问…问老天罢。”卢南还想说什么,忽觉背心一凉,知道已中了暗器。而且是西宗独有的那种暗器。当世会使那种暗器只有四人,他自己当然不会射自己,肖氏兄弟已⾝受重伤,那么,就只剩下一人了。
果然,在倒下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紫⾊的⾝影朝他——不,不是朝他,而是朝雪连浪奔来。他死了,因为他在平生最亲密的人心目中没有雪连浪重要,他花白长眉下的双眼兀自睁着,因为他知道了这一事实。
他输得很惨,很不可思议。
晋怡哭着奔过来,跪倒在雪连浪面前,见他浸在血泊中,捂住伤口的手指间滑出一段肠子,更加泣不成声,⾝子索索颤抖,像一枝风雨中的紫丁香。雪连浪吃力地摇了头摇,道:“你还是…还是来了…”晋怡泫然道:“连浪哥,我都知道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要把我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自己一个人走。为什么到了如今你还不懂我的心啊。你在茶里放了睡迷药,但是放得少了点,也许是你害怕伤了我吧,可是我这些天来一直睡不着觉,已经习惯了那种药,你放的哪一点儿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雪连浪感到自己神智渐渐模糊,伸出手摸索着。晋怡抓住他的手,又道:“我醒来以后,看见你不在⾝边,心里着了慌,但我想你起过誓,应该不会骗我的。但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回来,我就喊着你的名字到处找,我走到你常练功的后院,还是没有,但我忽然发现一棵树下的泥土有动过的痕迹,虽不是很显眼,但我还是看见了。我寻了铲子掘土,一尺,两尺…铲子碰到了硬物,我捡起一看,是一块红⾊的碎片,很沉。我再挖,又掘出许多碎片,拼在一起,竟然是东宗信物回天符!”她的泪水滴在他的手上,他要把手中的兽皮给她,但她的手握得太紧,想告诉她,喉间却已无力再吐出一个字。”
晋怡接着道:“我很奇怪,你说回天符已被我师父拿走,怎么会埋在那里?想了半天,我终于醒悟,回天符是你埋的,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将它弄碎的。你发的誓是‘今天以后不再与卢南为敌’,那当然不包括今天啦,你决意让我师父杀死,又怕我也会随你而去,因此毁掉回天符,让我寻上一辈子,也活一辈子,是么?你真傻啊,连浪哥,你要是走了,谁给我摘苹果,谁陪我玩儿呢?噢,对了,你给我的果子我还没有吃,我们一人一半,好么?…”她的目光凄婉而迷惘,似乎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仍在说着,但她紧握的那只手早已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