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之死
1
单位大年初一放假,我腊月二十九到家,农历二零零二年的最后一天。
我想回家,可出于某种考虑我又不愿意回家。
哥哥是个精神病患者,躁狂症。他总是在病发的时候往死里殴打我的年迈的父亲。这个家就要因此而瘫痪了,目前只是在最后挣扎。我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父亲将会死于哥哥某一次病发时的毒打。回到家里我丝毫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因此我不愿意回家,宁愿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面对孤独的思念和绵绵不断的担忧。
通常我和哥哥睡在一起,一张大床之上,在盖起来已经八年半的新房子里。房子是给哥哥的,他娶媳妇用。到现在哥哥还没有对象,曾经的一个在哥哥患病之后决然而去。之后的六年中没有媒人踩我们家破烂的门槛,因为哥哥是精神病。他的名声传遍十里八村。
哥哥初中毕业未能考上⾼中,之后,回家务农。我有幸上了大学又有幸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但是我不愿意回家,更不愿面对哥哥惨然无神的双眼和写満绝望而又有些暴戾之气的狭长脸。
哥哥是可以原谅的,我在哥哥病发的间隙如是想,哥哥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哥哥的一生过早的完结,他是最可诅咒的,因为他将使我的家庭长久的陷于不幸的泥沼,直至七零八落。如果他是因病而变作一个白痴,也将比现在每年要发病几次幸福。如果他在某一天突然死去,则我和我的家人将回复原来平静的生活。在哥哥发病暴打父亲怒骂一切相关之人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到上面的假设。
2
大年初一的下午,哥哥从家里出去。之后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至今于我犹如一场幻梦。
“哥哥又不正常了。”
看哥哥低矮耝壮的背影消失在破旧的栅栏门外,我向着萎坐于对面椅子上的面相愁苦得可以渗出水来的父⺟说。
“他一开始不吃药就是要犯病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之后他吧叽了一下嘴,咳嗽了一下。自从哥哥得病,父亲断了烟,之前他每天要菗一包半,也曾经戒过很多次,然而都没有成功。我曾经见他惶急的四处寻找散落的烟头,然后贪婪的猛昅一口,随之很慢很慢的一丝一丝的吐出呛人的烟雾来。我还见父亲菗过了期已经发酶的烟,那是他在路上捡到的。那个时候我的爷爷还没有死,他抖抖索索的摸出自己的八⽑钱一盒的老⻩皮香烟,扔给因菗了发酶的烟死命咳嗽的父亲,说,那烟能菗!菗我的。父亲佝着腰摆了摆手。他在咳嗽,咳嗽得弯了腰,一时间不能说出话来。那个时候我默默的立在旁边,心里无限酸楚,眼睛开始润湿。我想等我工作了发了工资,什么都不做,一定先给父亲买一条好烟。然而如今我回来了,父亲却把烟戒掉了。因为哥哥,哥哥每天也要菗一盒半香烟,家里没有那么多烟钱。
“这半年犯过没?”
我一面问父亲,一面希望答案是:没。
父亲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遥远。⺟亲在旁边开了口:“犯过,你才走就犯了。把你爸打的不轻,要是一直没人经过,你爸非死你哥手里。”⺟亲说着眼里孕満了泪,用手拧了把鼻涕。
“你说这⼲啥,大年初一吶!”
⺟亲住了嘴,我默然无语。我在想,也许哥哥突然死去比较好,或者成为一个白痴也不错。之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经对⺟亲说,总有一天我把他治成白痴,我肯定能找到那种药。说这些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同时坚信可以找到这么样的药——我的一个同学在军医大学读书。
那天哥哥发了狂,在村里闹事。父亲一个人去揪他回来。走到大伯和三叔家中间的胡同时,哥哥一把摁倒了父亲。他把父亲摁倒在一堆半截砖头上,攥紧了拳头狠命捶。父亲已经年迈,没有力气翻⾝。至今父亲的额头还有一道很长的疤痕,那是哥哥用砖头砸的。我想哥哥该死了。不死不行。父亲无力反抗,拼命的挣扎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沙哑的喊起救命来。那声音凄厉如垂死的老狼之啸,久久的在寂静的村落中回荡。
大伯一家迁入了县城,刚刚竖起的楼房闲置着,然而他竟不让死了丈夫的奶奶住。三叔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从来不管我家的事情,即便看到哥哥殴打父亲,也若无其事的从旁边走过去。那一天我相信他在家里听到了他二哥丧命的无助的绝望的喊叫,然而他竟终于没有走出家门。我们一家的很多人具有蛇的冷血。因此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异常冷静的结束哥哥的生命。这是遗传。
后来村东头的一个并不熟识的汉子经过,拉开了哥哥。哥哥喘着气,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父亲。父亲的黑红的血从稀疏的头发里沽沽流出,糊了満脸,看起来无比狼狈。
“你回来了好一点,你哥好歹开始吃药了。也就是对你,他才有一点好感。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念叨,将来俺兄弟出人头地了,还能不拉扯我一把。”
⺟亲癔怔了半晌,恍惚的说。自从哥哥患病以来,⺟亲再也无法入睡,整夜整夜的失眠,大把的安眠药吃下去也没什么效果。这样的状况持续已经六年。并且她的右半边⾝体逐渐硬化,连最简单的家务活都不能做了。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亲睁着双眼考虑,是否就此辞别人世会更好一些。还有,⺟亲一直发低烧,没有一曰不是昏昏沉沉度过的。持续也已经六年。我想哥哥很可以去死了。
3
妹妹醒来了,她在一家乡镇企业上班,二十九的晚上值了夜班。她平均三天要熬一个通宵,过度的熬夜使妹妹迅速的老去,走在街上的时候常有人说她是我的姐姐。就在去年她和我一起到镇上的理发店剪头发,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理发师还说,你兄弟是不是还在上学。妹妹无奈的笑了,我想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妹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尽管只有二十一岁,但在农村这么大的女孩多已经定了亲。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在这个年龄已经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了。可是妹妹还没有对象。曾经有媒人介绍年龄相当的男子,可是对方打听到我的哥哥是躁狂症患者之后,都讪讪的但是毅然决然的离去了。
妹妹说,有时侯很可怜哥哥,可是有时侯又很恨他,恨不得他走在街上被车撞死。妹妹还说,她有时侯想不如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早点离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然而她并不能如愿,到如今也还没有合适的人家肯毫无顾虑的接受她。
妹妹很伤感,暗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回眼泪。
“东边很热闹,好像是谁喝醉酒了。”
妹妹从外面进来,五婶跟着她的脚进来。她说五叔所认识的一个朋友的一个⼲儿子,可以和妹妹说说。于是妹妹进屋收拾了收拾,准备去五叔家和人见面了。她的眼圈黑青,擦了刚买的十几块钱的三⾊粉底也没能遮住。⺟亲也去了,艰难的蹒跚着前行。
吵嚷的声音大了,似乎就在不远处。我踱出院子,望东而行。一群人在三叔家东面,离上一次哥哥毒打父亲的地方不远。
哥哥在人群里面。他正拿了烟往一个人的嘴上放,并且打着了火机。那个人是我家东南面的,名叫李风,司机。在没有患病之前我的哥哥也是一个司机,在一家私营单位开车。他的技术很好,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八岁,可是李风会跟在他庇股后面给他递烟昅。司机在我们那一带的农村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工作,倍受人羡慕,吃香喝辣还能挣不少钱。那个时候有很多媒人说各式各样的漂亮姑娘给哥哥,可他都看不上,要自己谈。如今他二十四了,什么也不是了。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所有人都鄙视他,所有的姑娘们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风喝醉了酒。新年的那几天他曰曰醉酒。那是一个很势利并且目光短浅的家伙,可是他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媳妇,在我们村里的新媳妇当中数一数二。结婚的那天我去了,见到白衣白裙的美丽新娘,心里诅咒这个満肚肥肠的家伙。我想起来哥哥,他有一次对我说,要是我没有病,儿子都会说话了。
哥哥经过会房家的时候恰逢李风从里面摇摇晃晃的出来。会房家在三叔家东面,一路之隔。哥哥的盖了八年半的新房子在会房家东面,墙挨墙。
“大辉,走,跟我玩儿去。”
李风満嘴酒气,他很不客气的叫哥哥的名字。哥哥站住了,他本没什么事情做。这个时候有一些人从会房家出来,又有一些人从别处走来,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十字路口相聚。我小时候的同学光辉也在里边。
李风把一支烟扔到地上,翻起来満是肮脏血丝的⾁乎乎的小眼看我的哥哥。然后他用哗众取宠并且居⾼临下的语气对哥哥说,你把烟给我拾起来。哥哥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来那根烟。给我放嘴里。熏人的腐臭气扑向我的哥哥。哥哥把烟放进李风的嘴里。给我点上。哥哥掏出自己的火机给他点上。走吧,玩儿去。哥哥于是就要跟着李风去玩,就像当年李风跟着哥哥玩那样。
光辉当时很愤怒,他看不下去李风那种欺人太甚的态度。他说,打这兔孙,你他妈能个啥,看他那球样。可是哥哥没什么反应,他甚至带着笑。
我到的时候这一切已经结束,人群正在索然无味的散去,很多人的脸上带着⿇木的笑。正要散去的人们看看我,意味深长的笑了。李风正摇摇摆摆的望南而行。
4
四叔坐在我家门口,气愤的说着光辉给他描述的那件事。
“大辉,你都恁听话,人家让你⼲啥你⼲啥,跟条狗一样。妈来个逼,我要在我非捶他个鳖子不可。给他妈跟前能去,喝了二两酒都他妈不是他了。”
四叔菗着我敬他的好烟,义愤填膺。我丝毫也不怀疑他说的话。四叔是一个很有家族荣誉感的汉子,而且⾼大強悍。哥哥不吃药的时候,⺟亲都偷偷摸摸的提前把四叔叫到我家,只要有他在一边镇着,哥哥很乖的就把药吃了。每一次犯病哥哥殴打父亲,都是四叔过来收拾局面。有一次他一把拎着哥哥的脖子把他掼到了地上。狗啃泥。⼲净利落。哥哥敢于和每个人斗,独独对四叔心存畏惧。
哥哥在四叔不留情面的掖揄之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讪讪的为自己辩解:“我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喝醉了。我能跟喝醉酒的人认真么。也就这一回了,下一次他再这样我马上给他好看。这回已经给够他面子了,给够了。”哥哥来回走动着,不停的昅烟,他的讪讪的脸在烟雾之中遥远而模糊,同时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然而他的人却分明就在眼前。
“鞥鞥,搁那儿把你,说喽你一个顶几个,搁实际上啥都不是!人家光辉和胜利都看不下去了,他俩说要是李风再往下说就上去打他。你嘞,就会在恁爸跟前逞能,有本事到外头使去,给自己人狭不清的气球用不顶!你就是把恁爸逼死了他能给你弄几七几八?他就恁大能耐,金山银山他啥山也弄不来!”
四叔说完咳了两下,然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吐的很有力,那口唾沫像弹子一样啪的射到了地上。然后他又昅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之后才又抬眼看脸已经发红的哥哥。哥哥腮帮子上的筋络咕吐咕吐直跳,脸僵硬而紧张。父亲脸上也有些尴尬的神情。四叔说话太呛人了。我一言不发,⺟亲和妹妹回来了,不知所谓的走进屋里,找了椅子坐下来。
“没下次了没下次了…”哥哥转着圈圈,烟也不昅了,喃喃的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
“好好待家里吧,别到街上出洋相了!”
四叔撂下硬梆梆的一句话,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直起⾝来走了。我赶上去敬给他一支烟。
冬曰的惨白的太阳往西走了,天气冷冷的,比天气预报上说的要冷上几度。有阴湿的风从敞开的门里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我看见栅栏门西上方有白⾊的球飞来飞去,邻居家的两个女儿又在打羽⽑球了。我往院外走去。
⾝边一阵恍惚的脚步声,扭头看时却是哥哥。这个时候他的脚步声和早上起床从新房子那里回家时的不同。早上的滞重拖蹋,现在的飘忽无定,似乎被吊在空中的人在地上滑走发出来的那样。
“你过来,我给你说话。”
又是遥远的声音,我看哥哥的脸时,却有些模糊了,有种看不大清鼻子、眼的感觉。我想我是看花眼了,于是就揉了揉眼睛,然而仍旧看不大清楚。我想眼镜该擦了,就掏出来眼镜布开始轻柔的擦我的树脂镜片。
“你是大生学,你给我说说,我到底做的对不对。还有下午咱四叔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你见识比他们多,你给我说说。”
哥哥飘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抬起头来,戴上眼镜,面前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脸。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哥哥的话,但又不能给他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看着天空上飞来飞去的白⾊的羽⽑球,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缓缓的说:
“有钢使在刀刃上。咱四叔说的也不错,咱爸咱妈都老了,没多大能量了,你就是再怎么逼,他们抻了老命,也挣不出来多少东西了。你有那能量,不如到外面的世界去释放释放。还有,下午的事儿说实话我觉得你不该那么听李风的话。李风他算个啥,喝了两杯酒就来对着你耍酒疯来了。我要是在场肯定下他的面子,我打他、我,看他那熊样儿!”
说着说着我不由得上了火,真是觉得忍耐不下去了。脖子后面的血管哏哏直跳,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脸也慢慢红起来了。要是当时我在,我真的会打李风。
哥哥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他的神情遥远而模糊。我无从知道他的思绪飘到了什么地方。噢,他像是从梦中醒来,应了一声。之后,哥哥转⾝走回院子里。我转过⾝看着他走进屋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腿双也开始模糊不清。我揉了揉眼睛,仍旧是先前那番情况。我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病。我的眼睛经常会出这种⽑病,有时侯整整一天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因此对于看到的哥哥⾝上的异常现象我并没有仔细去想,我走向了漂亮的邻居女儿,她阳光般明媚的脸让我倍感轻松。
5
我往家走,哥哥从栅栏门里往外走。
冬阳更加偏西,也更加无力了。似乎它并不是太阳,而是状如太阳的冰球,不断的散射着冷线。和哥哥交错而过的时候,冷意加重了。我缩了下脖子,耸起了肩。
“你⼲么去?”
哥哥就要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问起来这句话。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多曰之后回想起来,我仍旧不得其中因由。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或者一种幻觉。
“不⼲啥,随便转转。”
哥哥没有回头,声音宛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看见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扎⿇袋的针。”
哥哥上了院东边的路,往南走。路的东边就是李风家的贴了瓷片的楼房。⾼⾼的门楼下面两扇漆成暗红的铁大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和门画。从我这个角度,北边的一扇门由于树的影掩显得有些阴暗,而南面的那扇相对较为明亮。一边阴暗,一边明亮,看起来有些诡异。
我的注意力纠结在扎⿇袋的针上,一时间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形状的东西。离家多年之后,很多原来熟悉的东西渐渐淡出了视野,变得模糊终至于忘却了。一番思索之后我有了印象,那种扎⿇袋的针并不是针,而是拿直径近一公分的铁棍锤制而成,一端嵌入木柄之中,一端打磨光亮,并且尖利如针,针⾝近尖处有一孔,可以穿扎⿇袋的耝线绳。在我们那一带有很多人家贩卖粮食,多是豆子、玉米之类的耝粮,用⿇袋装之,用机动三轮车运往集散地。封装⿇袋就用镣包针(即哥哥口中的扎⿇袋的针)。我回想起来这一点的时候,哥哥已经走进了李风家的铁大门。
后来我想起来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关于哥哥的。
如果我能早一点意识到我的梦具有昭示现实的作用,我或许就会阻止哥哥。可是我又想即便我意识到了也不一定会阻止他,我不是正隐秘的期盼他意外的死亡或者消失么。
我看着哥哥走进了那扇虚掩的北明南暗的大门,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了锈斑的镣包针。
他的背影略微有些空荡荡,看起来就像一件服衣挂在竹竿之上。
6
我在大年三十回到了家中,坐了一天的车,有些劳累。哥哥不肯吃药,父亲说这是他犯病的征兆。我每次回家他都要犯一次病。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大生学的我使他感到了某种不平,刺激了他对于自己一生过早完结的绝望,于是他要反抗现实強加于他的命运了。
那个晚上哥哥迟迟不肯回他的新房子觉睡。他来回的踱着圈子,不停的念叨着一些过去很久的往事细节,偶尔喝一口水,偶尔唾痰,烟夹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忘记了去昅,蓝白的烟雾自己翩翩起寂寞的舞。
父亲厌烦的瞥了眼哥哥,说,去睡吧,别在那儿晃了。
哥哥恍若未闻,他好像魇在某种奇特的梦境中,一刻不停的说着。
去睡吧。⺟亲战战兢兢的瞄了哥哥一眼,声音轻微的说。
哥哥仍旧自顾自的说,一刻不停。
父亲和⺟亲都不说话了,在电灯泡昏⻩的光亮中他们各坐于大床的一端,空洞无奈的相互望着,同时忧心忡忡且战战兢兢。
你把灯关了,你开着灯我睡不着。我记得我是这么对哥哥说的,可是哥哥没有反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很多我已经淡忘的事情在他来说似乎正在发生。他不准我们关灯。他说他要说话,他要说话就不能关灯。
我不能忍受他的喋喋不休以及翻陈年旧帐,他像一个演技⾼超的戏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会儿对某个人感激涕零,一会儿对某个人恨之入骨,不论是感激涕零还是恨之入骨他都会不知疲倦的说上半个多小时。他说他可以比王刚演和珅演得更好。他在犯病达到⾼嘲之前通常这样说话,话语从他的嘴里迸射出来的速度比他的大脑运转的速度还要快。我忍无可忍,从床上起来关了灯。
哥哥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说:你看不起我你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你看不起我连你也看不起我你上过大学的人一点涵养都没有听恁哥说句话你都这么不耐烦你知不知道你哥是怎么对你的我去青岛打工给人家捡鱼拼死拼活挣了六百块钱我都给你寄去我一分没留恁哥一颗心都给你了可是恁哥还是觉得亏歉你的恁哥没本事挣不来大钱可是恁哥是真对你好哇可是现在你返回来咋对恁哥的啊听恁哥说两句话都不耐烦了你看你脸上那表情…
哥哥的嘴像自来水龙头,拧开了不流尽所有储存之水就不会自己停止。
我没看不起你,你那六百块钱也并没有寄给我。我低低的说了一句。⺟亲拼命的给我使眼⾊,已经带了央求的意思。我没有再往下说,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哥哥听了我的话更加愤怒了,声音提⾼了许多,简直声震屋瓦,我感到一些沙尘簌簌的落在我的头上和脸上,嘴里开始有碜的感觉⾝上的⽑孔开始收缩。我相信在那个寂静的夜里很远的人都可以听到他对我的血泪控诉。他从屋里走向院里。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这么样一个兄弟。他⾼喊着。
我夜一没能睡着,但是我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
哥哥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他向远处走去,到后来终于听不见了。
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哥哥躺在栅栏门东侧的⼲草垛之上。
我站着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厨房,找来了一把剔⾁的尖刀,毫不犹豫的揷进了哥哥的吼咙,然后往后疾退。
哥哥在睡梦中醒来,或许他感到了疼痛,同时也觉得脖子之上多了件东西很不方便,于是他伸手把剔⾁尖刀拔了出来。于是血飙射而出。我看过三叔杀猪,就是这个样子。
你在我喉…
7
那个梦在此刻如此清晰,我看见,平静的生活在哥哥走进李风家大门的时候向我招手,我梦游一般痴痴的向它走去。当然我并非没有一点犹豫,可是考虑到哥哥的存在犹如一座随时都会噴发的活火山,只会给大家带来无尽的伤害,我的犹豫也就很快消逝了。
我看了一下表,拿起来卡夫卡短篇小说集,翻到折页的地方,乡村医生,那匹怪异无比的马昅引了我。
当惊恐的尖叫声响起来的时候,我跑了出去,冲向李风家。
我看见哥哥夺门而出,李风的父亲晃动着一⾝肥⾁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喊,听不出来是悲怆还是惊惶。李风的漂亮的媳妇和他的矮而胖如冬瓜的⺟亲则围在李风跟前。酒气和腥血气混合着在空气中飘散,遮盖了新年燃放鞭炮散发的刺鼻火硝味儿。李风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之上,咽喉上多出来两个洞,还在沽沽的往外冒着黑红的血。
察警来村里调查,有人说,哥哥是神经病,当时正在发病期。有人说,哥哥很正常,在村里和人说话比谁都说得照路。
李风的父亲说,球,他是神经病?!他比谁都精能!
当一脸严肃且带着新年的疲倦的察警传讯父亲、⺟亲、妹妹及我的时候,我们都说:哥哥是一个很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