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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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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是唐朝诗人元稹《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其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句,几可称是元稹诗文中最被称诵的一句。以前看上海出版社的《唐诗鉴赏辞典》,解释说这首诗是元稹纪念亡所作,当时便觉惘然。因为“曾经”一句虽是追逝以往,但感伤之意却隐隐有慨叹和黯然,不似怀念亡的痛悼之情,理由便觉牵强。

  元稹在唐朝乃至中国文学史上颇能占据一席之地,和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都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元稹推崇杜诗,强调诗歌的讽喻作用,文字作品大量反映现实,语言平易浅切、通俗易懂,擅写男女爱情,描述细致生动,色彩浓烈绝美,在当时产生极大影响。《旧唐书》上说:“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苏轼在《祭柳子玉文》中评到几个唐朝诗人,其中“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一句最为传。“元轻”正是元稹的真实写照。

  元稹作品有三件颇可玩味,和他一声遭遇首尾呼应、唱和贯通,性格为人,都在其中纤毫毕缕、表现无遗。

  第一绝,就是元稹青年所作《会真记》。古时写《会真记》者不在少数,惟元稹影响卓著,传至今,成唐以来传奇经典,演绎出无数爱情变化。元稹其时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文学青年,这篇《会真记》是他向主考官员呈递的行卷,特为展示学识才华的一种方式。文体众备,包括诗歌、骈文、论理,是当时习俗。

  《会真记》又叫《莺莺传》,其中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在中国已是家喻户晓,穿其中的红娘更被赋予月下老人的色彩。由李绅、也就是“锄禾当午”的作者附会成《莺莺歌》,辗转到王实甫敷衍成《西厢记》,从此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名著,在中国传唱不绝。《西厢记》后,西方类似文字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已经晚了三百年,后人常将这两部作品相提并论。

  在《会真记》中,元稹假托张生另有其人,自己只是耳闻旁听、记叙成文。但后来学者大都把元稹本人当作张生,而莺莺就是他先前爱人,也就是元稹一再咏叹的双文诗主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的《唐之传奇文》中就认为:“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亦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唐人传奇留遗不少,而后来煊赫如是者,惟此篇及李朝威《柳毅传》而已。”

  《西厢记》是讲完美,而《莺莺传》则是决绝,这也是元稹当时的现实选择,反映出元稹的性格决绝。元稹诗作,推崇杜甫,提倡写实。在《会真记三十韵》中,说莺莺眉黛朱,肤润玉肌,是个大美女。但元稹为了将来发展,决绝抛弃莺莺。他在《会真记》中为自己开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英雄从来难过美人关,在这一点,善于投机的元稹,可称中国历史难得之“忍情英雄”元稹曾经写过一首诗,说“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兔丝蔓,依倚榛与荆。”似是当时情景。

  第二绝,是元稹所写《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宋人洪迈曾评说这篇“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比白居易《上白发人》意旨更加深远蕴籍。用繁花写白发,用春天写暮年,用乐景写哀歌,诗歌中蕴涵的巨大张力,给人以无限怅惘的人生感慨,使人倍添愁苦。然而,这首诗的成功,虽是道出宫女的郁闷、闲愁,时事的斗转星移,何尝不是元稹本人自况?

  元稹年轻时捍卫皇室权威,怀抱经国纬世理想。在作品中大量表现下层劳动人民的现实生活,对当时的诗歌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积极作用。曾经和宦官做过艰巨的斗争,在左拾遗位置上甚至为驿馆的住宿待遇发生争执,并在这次争执中落败,这件事本是唐朝宦官政治的一种真实反映,但给元稹极大震撼。从此元稹开始反其道而行之,由对鞭笞宦官的斗士,成为一个投靠宦官,执著权利替的小人,由正直走向势利,这也是后世屡屡为止痛惜的由来。

  而感情上,元稹也是同样表现出翻覆的一面。他年轻时为向上爬,争取最大的社会地位,抛弃了“九九”娶当时望族韦氏之女,奠定了当时官运亨通的先决条件,才华,望族,诗词歌赋的考试。

  胡适《白话文学史》里专门给元稹和白居易辟有一节。但在叙述中,所论元稹都很仓促,评价虽高,也只说他是西魏拓拔帝王后人,因文字名于当时,被天子穆宗所重,数年后拜为宰相,但与裴度不和,最后同时罢相。不过这一节,未必是确论。而当代大儒陈寅洛则认为元稹出自寒门,自幼贫穷,所以率而为,性格颠覆,功利心强

  《太平广记》中说元稹年少,明经及第,也很喜欢钻研诗歌,很想结揽李贺,那时李贺因诗歌为韩愈知重,声名显赫。李贺看到元稹拜帖却拒绝会见,他身边人甚至说:“明经及第,何事来看李贺?”元稹惭愤而退,更加努力、想要一跃飞天。后来抛弃莺莺,交接高门,在左拾遗的位置上制策登科,当要路,逐渐发达,也就是意料中事。等他成礼部郎中,李贺应试,元稹说李贺的父名晋肃,“晋”与进士的“进”相讳,不能应试。李贺也因清高傲慢被其他人排斥,所以一生郁郁不得志。从此事上,也可看出元稹为人。

  南宋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记有《将帅当专》一条,其间说到元稹,对之甚是鄙薄:“穆宗讨王庭凑、朱克融,时裴度镇河东,亦为都招讨使,群帅如李光颜、乌重嗣,皆当时名将。而翰林学士元稹,意图宰相。忌度先进,与知枢密魏简相结,度每奏画军事,辄从中沮坏之,故屯守逾年,竟无成绩。”

  说元稹想当宰相,所以对宰相裴度非常嫉恨,每当裴度有所计划,元稹就从中破坏,以至裴度屯兵一年而无战功。洪迈的话可信度是比较高的,因洪迈是宋时参政,监修国史,虽没当宰相,但职务所致已能接触史实。

  洪迈记叙,侧面印证了陈寅洛的判断。从现在留存的有关元稹的资料来看,元稹早年虽然义愤填膺、嫉恶如仇,但中年身经多事之秋、遍历宦场变迁,早就沉浮在功名利禄之中,从一个宦官的反对面变成它的拥趸。“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最后被物化成宰相职务的量化指标。这个变化,其实早在元稹抛弃莺莺、娶望门之就显出端倪。然而,元稹虽因投靠宦官当上了宰相,但区区数月,便因得罪另一宦官把持的派系而去职。固是然得偿夙愿,却最终在历史上留下骂名。以此来论元稹的秉,抛弃旧爱另趣新人乃是他亲情理之中。

  最可玩味就是元稹对于莺莺终身难忘,以《会真记》中的莺莺诗句而言:“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内中感慨委婉细腻、绵思痛惜,种种情愫俱在其间。这样一个才貌兼备的美女,难能不使元稹会多情而辗转回顾,思念而感怀悠远。但旧时男人向例如此,功名第一,风乃次,风更向功名来。

  当元稹以极大“定力”抛弃才艺俱佳的莺莺,只因他心中还有一个更加深爱的功名,一个更加远大的抱负。在元稹以前,以布衣登宰相者寥寥而已,元稹的理想便是对权力的推崇一—只可惜,这种过于具象的理想,最终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好。但你不得不承认元稹确实是有能力、有才华,虽未臻绝顶,但天资聪慧、常人难及。

  莺莺美貌有才,和元稹韦氏有很大区别。韦氏去世时,韩愈曾给韦氏作墓志铭,其间大谈韦氏父亲的高贵门第,借以衬托韦氏出身,但丝毫没有提及韦氏的容貌和才学,以韩愈手笔,那自然是无可抒写之处。元稹和韦氏联姻,本意在借助韦氏门第,给自己的政治前途奠定基础。

  元稹风、颇多美女,但内心对莺莺感怀不忘,若非莺莺为他亲手所弃,别人何得使之如此苦闷?当他地位坚实,便开始怀念当年和莺莺的琴瑟相合,拟古决绝词,写代九九、赠双文诗,怅然若失。从元稹诗歌也可看出,他再没遇见像莺莺那样才艺双绝的美女。元稹郁郁,于心耿耿,便将一腔情思付诸在诗文。古人常借爱情之翻覆,来表达现实之苦闷,辗转幽切而寓意曲折,元稹自然难免,绝顶之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遐思隽永之妙,便在元稹由心而发、了无寄托的相思情愁上一蹴而就,因而怀人深刻,思念致远。

  四

  古代男人对待女子之态度,一向是工具、附庸,传宗接代,惟真正情中人对于女才是疼惜爱护,只是难免力不从心。这好似借口,其实亦苦衷耳。即使像陆游那样的正直之士,一生痛楚,除开家国分离,更多还在《钗头凤》,唯独如此,唐婉才能在郁郁苦闷中弃绝尘世,把腔怨恨付诸东

  元稹其实也是情中人,无奈“生活在别处”当他宦海沉浮,最终如愿完成“人生理想”优游洒,寄身富贵荣华时,元稹,这个在感情中做出重大“牺牲”的政治家,难免不会感叹自己的“坚忍不拔”毕竟他当年是忍着巨大的痛苦,才亲手葬送掉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

  只是蓦然回首,往事依稀就在眼前,元稹看着自己一路走过的痕迹,未尝不会若有所失。《离思五首》虽是可堪回味的元稹佳作。但其它几篇都是写莺莺当时美貌,虽然时过境迁,莺莺“今年”未必还是旧时模样,但在元稹心中,在他记忆的湖泊里,分明还是青春韶华的美丽女子。四、五首则写元稹的心中概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句,包涵着元稹太多的懊悔和遗憾。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燕脂颊,一朵红苏旋融。

  山泉散漫绕阶,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逐时新,吉了花纱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

  这既是追忆莺莺之美貌,又是倾诉思恋之怅然。据陈寅洛考证,说韩愈为元稹夫人韦氏写过墓碑,其中对韦氏父亲大唱赞歌,用以衬托韦氏门第高贵,但对韦氏才貌俱无所谈,这自然不合常理,除非韦氏才貌平平而韩愈无从歌咏。

  元稹曾经写下大量诗歌,用来缅怀被他抛弃的莺莺。此时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政治奠基,先是同望族韦门联姻,然后明经考试及第,嗣后得皇帝赏识,授右拾遗,且在宦官支持下登上宰相宝座。此后虽然在政坛上跌宕起伏,但去世时也是在节度使的任所。唐朝的节度使权利颇大,都是地方藩镇,威慑一方,元稹一生,也是集荣华富贵于一身了。但这些,总与他当年的禀然气节和崇高理想是截然不同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今来想,未免不使人遗憾万千。

  元稹在政治上的行为举止虽然诗歌颠覆小人的行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早先的行为规范确实是具有正直的,尽管后期在权势中性格沉沦,但作恶尚不足使人痛恨千年。第二,他的人品相对还是具有一定人格魅力的,否则白居易就不会和他之间交往一生,他们几乎是在青年时代就开始来往,直到元稹去死,还是白居易为他写的墓碑悼词,当元稹家人按当时惯例付给白居易润笔之资时,白居易推诿不得,以致将它捐给寺院,说是代元稹行善,这样说明两个人之间颇多真挚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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