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

　　大学时，我算是女孩子比较青睐的对象吧。我身高一米八，长相也蛮对得起观众，而且是班长兼文艺委员。

　　因为身兼两职，活动颇多，身边总有女孩子围绕。但我是个很内向的人，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和我说这说那，我总是报之一笑，从不多言。那时女孩说我是个很"冷"的人，和现在说的"酷"一个意思。但实际上我只是不太喜欢和女孩交往罢了。

　　那时班里有一个叫月的女孩子，小小的，个子也矮，很瘦，就象发育不良一样。她好象从不说话。有一次老师突然提问她，她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竟下羞愧的泪来。我很诧异，因为几乎没有一个大学生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而哭的。他们至多是低下头。同学们都窃窃地笑，而我却对她有了好感。我天生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有着与外表不符的感孤寂的性格，月的流泪与同学的笑声让我不平。我不住想去接近和帮助她。

　　有一次一个报演元旦节目的女孩在我面前嘲笑月如何如何傻时，我竟是没来由地一阵怒火。说："你的节目换成月来上吧。我看她能比你差多少。"女孩撇着嘴走了。

　　晚上我真地决定去找月。让人帮忙去女生楼上喊她。我在女生宿舍楼前的花坛边等着。

　　月跑出来，看到我之后马上低下头，往旁边走了走，惶惑地看了看周围。周围并没有她认识的人，她很快转身想回楼去。

　　"月，是我找你。"我喊道。我竟有些脸红了。虽然我和女孩子经常来往，但这样在晚上主动去找一个女孩子却是第一次。

　　月惊讶地转回身："你…找我…吗…"她的声音竟因为紧张而抖起来了。

　　在这样一个如惊弓之鸟的女孩面前，我觉得自己分外强壮、伟大和高尚起来。我柔声地问她："元旦晚会你能不能准备一个节目？这次的节目不太够。"她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我。是的，她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连我自己都替她奇怪。有那么多活泼大方的女孩子我不去找，却单单找她，而且，在此之前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说实话，若不是那次那次老师提问她，我几乎不知道班里还有她这个人存在。

　　她低着头，长时间地着衣的边角。在朦胧的路灯下，我看到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她的手指。

　　"我…准备一首歌吧。"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点怯意和掩饰不住的欢乐。

　　那一刻，我的心里涌了感动和珍惜。可能是因为她手指上的泪痕，可能因为她那遮不住快乐的颤抖的声音。

　　元旦那天，她唱了一首民歌《走西口》，起头两句真地很悦耳动听，但她太紧张，以致于后来嗓子变凉了，也跑了调。她羞愧地在同学的轰笑中走下台。

　　同学们都瞧不起她，但我从那以后却对她很好。月一开始甚至有些怕我，面对我的关心常常无所适从。她不太善于接受别人对她的关心，也不太相信别人会真地对她好，所以她总是有点逃避和慌张。但她渐渐明白我不是在捉弄她，不是为了嘲笑她而接近她，而是真的要做她的朋友。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疑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她格外关注，但她从来不问。实际上，假若她问，我也无从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只是想体会关心她而让她对我感激涕零的感觉吧。

　　我们一天天熟悉起来，但她还是象我们认识最初那样，总是低眉顺眼地和我讲话，偶尔她会抬起大眼睛看我一眼。那飞快的一眼，让我捕捉到了她对我的柔情和爱意。

　　月又是个自卑感的女孩子。这与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的母亲可能是被人强暴而生下她的，她的出生带给母亲无尽的屈辱感。在她出生后一个月，母亲便把她交给外婆，自己远走他乡了。她母亲吃了不少苦，后来嫁了人，间或寄些钱来。但月从没见过她的母亲，她是在别人歧视的眼光中长大的。我说的这些不一定完全准确，因为月很忌讳她的出身，从不愿深谈。我只是从她断断续续的一些言语和感慨以及她伤感的表情中猜到的。

　　月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和我走在一起时，她总出一种自卑和尴尬来。所以她尽可能不和我并肩走。我有事找她时，她会说："你先走，我一会就到。"我们也曾经换过礼物，是我先送给她的。大三的一个冬天，我买了本三的书，看了几篇文章，忽然不愿看了，就想大约月会喜欢三的，便把书送给了她。她很快乐地拿着书走了。我目送着她，心想她真是一个很单纯很可爱的女孩子，改天一定专门买份礼物送给她。

　　早时，她捧着一件红褐色的衣来找我。她说："这是我织的…送给你"，我微笑地望着她。她又脸红了，很局促地说："谢谢你送我书，我没什么送你，就学了织衣…只是我太笨了，织了一个冬天才织好。天快热了，都穿不了几天了…"她几乎快哭出来，仿佛她做了一件让她很羞愧的事。

　　我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地安慰道："还有明年呢，以后每年我都会穿的。"这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以前有很多机会牵她的手，而我放弃了。因为我觉得我并不爱她，我只是居高临下地享受着她对我的自以为掩藏地很好的爱情，体味着她因为我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带给她的激动或失落。（我是个冷酷却又自以为高尚的旁观者，眼看着她陷入单恋中不能自拔；我又是个傻傻的却又自以为聪明的当局者，早已慢慢爱上了她却不自知。很多年以后我常常这么想。）

　　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象她的人一样透着一种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感觉到她手上细微的血管的扩张，感觉到她狂跳不止的心。她的泪水再一次出来，象轻柔的长风吹皱了我平静的心海。

　　也许我有一点点爱她。或者有很多点。我想。

　　但我究竟爱她多少呢？我退缩了。

　　转眼就该毕业了，她有些黯然。她一直在等待着什么，而我一直没有表白过。她自卑而矜持，由于把握不了我对她的感情和必然分手的结局，她又很忧愁和绝望。但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

　　毕业的前一天晚上，我约她。我们沉默着。从开蝴蝶花的草丛中，从每一条乡间式小道的尘埃中，飞出一支忧伤的调子，充斥在我们周围。

　　"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可怜我吧…但不管怎样，我都很感激你。"她哽咽了。

　　我几乎想说："不，我爱你，我对你好就因为我一直爱你。"然后，我便抱着她给她安慰，去感受她眼睛里的神采。

　　但我沉默了。我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我还明白我对月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很心痛。

　　"我，可以吻你吗？"她突然说。这样的话出自她这样矜持和柔弱的女孩子之口简直是石破天惊，不知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她低着头。我慢慢抱起她，凝视着她的红…

　　长长的，无限温柔的吻，如一江水。

　　"在一个充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现。"我模模糊糊想起了《廊桥遗梦》中的句子。是的，是的，我吻了她，我吻了她。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我爱她。从她答不出问题而哭时，从她因为我请她演节目而颤抖时，从她送我衣，我握了她柔软的小手时…

　　"嫁给我吧。明天就跟我回家。"我情难抑。

　　她点点头，然后跑开了。

　　第二天，我去女生宿舍找月。整装待发的女孩子们说不知道月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就走了，说坐晚上12点的车。

　　她走了，她走了，带走了一个令她刻骨令我难忘的吻。那个温柔谦卑的女孩子在长长的岁月里等待着一份无望的爱情，等来的只是一个让她幸福让她绝望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