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凄凉黄沙
月⾊如水,寒风肆劲。
空阔的草原边的峭壁上,这时候有一批人围在那儿,瞧他们指手画脚,像是争论不休。
这深夜,这荒野,连犬吠声都听不到,这些人在这儿⼲什么?
一个秀俊的中年道士的声音:“就差昆仑派一人了。”
大伙儿没有一个答腔。荒野像死一样静。
又是那个中年道士的声音:“怎么昆仑的还不来?”
一个胖和尚答腔道:“只怕,嘿嘿,只怕昆仑派是不参加的了!”
话声方了,枯叶枝桩上一阵轻响,一个人影一跃而起,那人在空中凌虚连蹈,陡然跨过七八丈距离如飞龙般落了下来。
众人中有人低呼:“八步赶蝉!昆仑的到了!”
那人落地,却是一个弱冠青年,长得极为秀逸,尤其双目精光炯然,英气毕露。他落地之后,只对一个八旬老僧一揖地道:“晚辈南璇!拜见少林天一大师。”
对其他的人却是不理不睬,神态十分倨傲。
那方才曾开过口的胖和尚道:“好啦,都到齐了,洒家代表峨嵋派提议,咱们这就开始吧。”
他对面一个鹰目老者冷哼了一声道:“这位大师恁性急,人家天下第一⾼手天一大师早就自封名号了,还有咱们出口的份吗?”
那峨嵋慧真和尚倒是个直性子,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鹰目老者仰天打个哈哈道:“不敢,在下唤作‘华山神鹫’。”
那和尚怒道:“华山派便怎地?”
老者道:“在少林这等名门大派前,咱们自然算不得什么。”
那少林天一大师闻言脸⾊一变,正要发话,但又強自抑住,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那“华山神骛”一连几句总是冷言冷语挑着少林派,但是其他的人没有一人出言制止,反倒有人发出幸灾乐祸的阴笑。
最先发话的那中年道士道:“五十年前,咱们的师辈替咱们定下这场死约会,今天凡是在场的,大概都没有存着生还的意思,贫道以为大家大可免去口头上争斗…”
左侧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道:“奇了,令师兄怎么没有来?否则,哈哈,两个天下第一⾼手拼一场,俺们虽然是一文不值,倒也可一饱眼福。”
这话可是大大侮辱了中年道士,等于说“贵派怎么派你这脓包来赴会?”
中年道士面⾊如常,回首一看,乃是崆峒派的代表,大笑道:“敝师兄原是要来的,但是后来一听崆峒这等大派却以老兄为代表,所以贫道这等脓包也就被派来啦。”
那崆峒剑客脸⾊大变,他万料不到这俊美潇洒的玄门之士,口舌上竟是如此之利。
那峨嵋和尚道:“青筝道友方才还在要咱们不要逞口舌之利,现在自己却也加入啦。”
青筝道人稽首道:“大师责备得是。”
敢情这俊美中年道士唤作青筝道人。
那华山神鹫此刻又道:“崆峒神剑白兄说得有理,青筝真人的令师兄未来,天下最⾼明的一对中缺了一个,只得让天一大师专美于前了。”
他一再冷言冷语,果然有人受激冷哼一声。
天一大师口宣佛号大声道:“天下第一⾼手的称号是武林中好事的人唤着玩的,像青筝道友师兄青木真人自然当之无愧,像贫僧这种只知念经敲钟的老和尚,那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华山神驾冷笑道:“大师何必过谦?”
天一大师理也不理续道:“当时有朋友告诉贫僧说,武林朋友把贫僧和青木真人并列为天下第一⾼手,贫僧那时就说不可,我和尚念经打坐原可不理,但是让有些心胸狭窄之徒听了,定然惹出无穷⿇烦,哈哈,华山神鹫方施主你若是瞧得不顺眼,贫僧今天当着这许多武林⾼手的面把这名号转赠给方施主,只要方施主点一下头!”
华山神鸳万料不到天一大师说出这番话来,他狠狠地回顾一眼,只见不少阴沉的眼光集中在他⾝上,他是万万不敢点这一下头的,但是又不能示弱,只得尴尬地道:“天一大师和青木道长并称天下第一⾼手,这是大家都知的,我方某岂敢妄称,嘿嘿,岂敢妄称。”
天一大师微笑不语,那昆仑的青年南璇却纵声大笑,慡朗的笑声在荒野中直送出去,好半天才听到阵阵回响。
华山神鹫老脸通红,狠狠瞪了南璇一眼,南璇收住笑声,毫不退缩地还瞪回去。
那个崆峒派的又道:“我瞧大家既是抱着必死之心才来的,咱们定要想一种新奇的危险事物赂斗赌斗,否则不怕人家天下第一⾼手笑掉大牙吗?”
天一大师一听又说到自己头上来了,不噤忿然动容,那南璇已开口道:“崆峒神剑白老英雄语出惊人,胸中必有⾼见,可否让俺们听听。”
他年纪轻轻,但是今曰来此的全是一派掌门的⾝份,是以,人人都不敢因他年轻而小看了他,他口齿伤人,别人也不好发作。
那崆峒神剑阴阴笑道:“我瞧还是请天一大师出个主意,不然咱们想出来的,人家觉得太是稀松平常,咱们这个人可就丢大了!”
天一大师道:“白施主此言差矣。想当年,咱们各派精英在此为了⾝外之物争斗得七死八伤,咱们不管他们争得对不对,既是前辈们定下了这场死约会,咱们今曰就得见个分晓,说来不怕各位见笑,今曰赌斗一场自是免不了,方才青筝道友说得是,咱们是怎样一个比法,大家尽可提出来商量一下。”
此话一出,差不多每个人都在暗中思索一个于己最有利的比法,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尤其方才崆峒神剑说过要寻一个新奇危险的比试事物,自己此时若是说出,被人觉得过于平淡,那就丢人了。
霎时之间,荒野沉默下来。
月亮悄悄隐入乌云。
“洒家随便你们怎么比法,一定奉陪就是。”是峨嵋和尚的声音。
“正是,贫道也是如此。”
“正是,在下也…”
“正是…”
“在下也是这个意思…”
一时所有的人七嘴八舌都作了这“聪明”的推诿。
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有一人提出一个比法,大家反而只得听从了。
这时一个跃沉的咳声响了起来,众人登时静下来,目光一齐集中在那咳嗽人的⾝上。
只见那人年约五旬,自始至终从来还投有开过口,众人识得,正是北辽阴山派的传人金寅达。
华山神鹫鹰目一翻道:“金兄有何⾼论?”
金寅达微微歪了歪嘴,一言不语,双目凝注着前方,伸出食指往前指了两指。众人忍不住齐道:“什么?”
金寅达仍是不语,又翘起拇指往后指了两指。
崆峒神剑大叫道:“什么?你说沉沙谷?”
“刷!”一道电光从天脚一堆乌云中闪出,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一种惊恐的表情。
金寅达冷冷地道:“正是!”
华山神鹫強抑惊⾊,沉声道:“愿闻其详。”
金寅达道:“用轻功,渡过沙谷,功夫成的,就过得去,不成的,沉下去。”
这金寅达来自北辽,说的汉语断断续续,不很流利。
华山神鹫道:“然后?”
金寅达道:“过去的,在石上留下他那一派的表记,再回来。”
峨嵋和尚仍不明白,道:“回来便怎么?”
金寅达看都不着他,道:“回来的只怕不到一半了。”
众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来,虽然每个人都存着必死之心来践约的,但是要他们踏着鹅⽑不浮的沉沙谷而过,确是大大心寒。
金寅达顿了顿道:“各位觉得不好的话,在下随各位的便,嘿!”
此言一出,大伙儿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悄悄捏紧了拳头。
乌云愈来愈密,倒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大家沉默着,踌躇着。
寂静的夜,北风如刀,周遭的黑暗,象征着重重隐伏的危机。
呼的一声,蓦地里,衣袂破风之声撕裂这周遭的沉静,黑暗中,只见一道光华冲天而起。
那道光华上冲之势一顿,陡然之间向前方一掠,平平地飘出七八尺,仍然没有丝毫下坠的趋势。
看清楚了,原来竟是一个人在空中掠过,手中雪亮的戒刀发出光华,为这充満着危机的夜加上一幅不可多得的奇观。
“瞧,这是闻名天下的‘分光掠影’⾝法!”
“峨嵋的慧真和尚赴险去了!”
不错,第一个去送死的是峨嵋的代表。
黑沉沉的夜,数十只眼睛紧盯着慧真⾝形,但见那团光华一掠之下,凌空虚点速度迅速之极!
一阵微风拂过,总算把密密的黑云吹开一线,残月悄悄地爬出云霓,淡淡的清光洒向大地。
月光下,看得仔细,慧真已踏上那一片广阔的⻩沙土了,也许,他将要一步步接近死亡了。
⾝形三起三落,每一点地,知不敢运用丝毫力气,只是双足交错而荡,借这一荡之力飞渡沙谷。
呼、呼两声,峭壁上又飞下两条人影。
右边一个道士装扮,左右双足微分,一前一后保持原式不变,⾝形却轻灵地向前掠去。
“嘿!武当的‘平步青云’!”
“啊,是两位道土一同赴险,左首的可不是青筝羽士?”
不错,这一对道人紧继着峨嵋派奔向沉沙谷。
月光下,慧真和尚已渡到⻩沙谷中间了,⾝形却越来越重滞“分光掠影”的轻功心法也慢了下来。
再看看武当的自石道人和青筝道士的⾝形,却有如两条黑烟,滚滚而去。
别瞧他们如此⾝手,同赴死亡约会,却没有一人存有生还的念头。
慧真和尚足步开始沉重了,虽则还有十五六丈的路程,但对于他来说,又不啻是一程可望不可及的旅途。
慧真和尚満面通红,心一横,猛然一足踹下。
这一脚一点,力道虽是三分发,七分收,但沉沙谷何等奇异,⾝形立刻沉了下去。
慧真和尚大吼一声,戒刀虚空一劈,呼的一声,⾝形著然一荡,平空拔起五六尺,倒是扬起漫天⻩沙。
他⾝在天空,临危不乱,陡然腰间一折,头下足上,戒刀嘶地在地上一拍,⾝形借此一击,有若湖中行舟,平平稳稳飞掠而出,那柄雪亮的戒刀在沙地上毕直地拖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峭壁上仍然是静静的。
也夺——也许三个顶尖的⾼手会一去不返,也许他们能够平安归来。没有人急着再去一试了,他们要等待着结果。
青筝道人大袍飘飘,虽然使的是最通俗的“蜻蜓三点水”轻功⾝法,但速度绝不在右边白石道人之下。
呼呼然,两位全真也已踏入了天下奇险的沉沙谷。
青筝道人左足点地,⾝形正想上拔,猛然足下一阵软软毫不着力的感觉,⾝子一个跄踉,心中暗道:“嘿!好厉害的沉沙…”
说时迟,那时快,青筝道人右足一踢,左足一拔之下也是一踢,呼呼数声,连环已踢出七八脚之时,⾝形登时直立起来,猛向前窜。
这一耽搁,白石道人已在⾝前数尺,心中忖道:“这可不是玩的,切不可再有丝毫大意。”
于是,加快足步,一掠而过。
前面慧真和尚猛然虎吼,⾝形一翻,一个筋斗,双手一探,抓住沉沙谷东西的尽头,翻上陡立入云的小山麓边。
慧真长昅一口气,暗暗忖道:“总算渡过了!”
右手一挥,戒刀直上直下,一式劈下。
“喔!”一声,刀尖在山石上留下一道寸深的印痕!
虽然,隔着一道长长的沉沙谷,这边峭壁上的人却能清清楚楚地瞧见慧真和尚这一式乃是峨嵋不传之秘——“指天划地”别看他简单的仅是直削一刀,但普天之下各门派的狠招攻式却悉数包括在这一式中。
但见慧真一刀劈下,刀⾝纹丝不动,石屑翻飞中,那锋薄的戒刀却有如千斤铁杵,极其沉重地落回地上。
“好深的內力!”低沉沉地是华山神鹫的声音。
慧真和尚反⾝一纵,一点之下,连连数跃,尽量避免不要踏入沉沙面上,他这是一股作气,呼呼几声,⾝形已掠出十五六丈。
迎面武当白石和青筝等两人急奔而来,白石道人到底不凡“平步青云”的⾝法始终没有缓慢下来。
左首青筝羽士倒也没有怎吃紧,洪声道:“恭喜慧真道友渡过难关。”
他这一开口,真气陡然一浊,⾝形立刻有微微波状的跄踉,但⾝形可丝毫不慢。
慧真⾝在空中,闻言呵呵大笑道:“好说!好说,此祝道友一路顺风…”
蓦地里,慧真大吼一声,⾝形一阵子菗搐,呼地平空坠落下来,霎时便沉下那无底的沙谷中。
峭壁上所有的人都是一阵惊呼,白石和青筝何等定力,丝毫不被这突生萧墙之祸所惊,一齐暴喝一声,⾝子拼命拔起。
青筝道士长昅一口夏气,⾝在空中,双饱袖往后一拂,⾝形一连在空中跨出七八步,竟然凌空虚渡过这十五六丈的距离。
呼的一声,白石道人也抢上沙舟之上。
峭壁上,仍是闹哄哄一片,慧真和尚的陡然下沉,给大家原本已是紧蹦的心弦更拉紧了一点,这当口里,只有少林的天一大师仍然沉静地站在一边,口中低声徽宣佛号,心中却忖道:“青筝道友深蔵不露,方才危急时那一式‘凌空虚步’⾝法之⾼,平生仅见,看来他师兄青木道友功力定可盖世了!”
站在山麓下的青筝和白石,心中惴惴,他们可真不明白那慧真和尚好好的掠在空中,却突然下沉,难道这沉沙谷中果然有鬼神莫测之险吗?
两个玄门羽土虽则功力绝顶,但也没一分把握能渡回这一湾⻩沙,虽然,他们已经飞渡过来了!
青筝道士倒底玄门之土,豪气逸兴仍然丝毫不敛,哈哈笑道:“白石师兄,看来——看来咱们也未必能够重返生天!”
白石道人苦笑一声,答道:“今曰之约,你我都不存生还之心,死则死矣…”
青筝道人豪气陡振,洪声道:“白石师兄说得是…”
武当白石道人又是一笑,蓦然反手一振,一缕青光冲天而起“叮”的一声,青光一连跳动数下,一柄长剑已到手中,单瞧他这菗剑之势,便可知其功力之一斑!
白石道人微微喟道:“青筝师兄,小弟现丑了!”
说时迟,那时快,白石长剑化作虹光“嘶”“嘶”剑气破空之声大作,一振之下,內力悉数贯注,呼地完成一个美満的剑花,同时间里,提气大吼一声,漫天剑光陡然收敛,白石道人铁腕一振,夺的一声,长剑闪电戳出一剑,叮然反手揷鞘。
青筝道人一瞧那光秃秃的石壁上,石屑翻飞,一个深约寸许,公公正正的圆印痕出现在壁上,忍不住沉声呼道:“好一式‘鬼箭飞磷’,师兄好精深的內力!”
白石道人不逞谦逊道:“青筝师兄多多指教!”
不说他们两人在石舟上,就是远在峭壁上的各派代表谁不衷心佩服这一式武当的绝招?
青筝道人跨前一步,伸手摸摸那石壁,陡然回首惊诧地对白石道人道:“恭喜师兄內力造诣已达心剑合一之境…”
白石道人脸上一红,不以为怪地道:“贫道雕虫小技,用剑仅仅初入门墙!”
他虽是谦逊之词,倒也有三分是实。
原来,方才青筝道人突然发现白石在那式“鬼箭飞磷”之时,最后点出了一剑,这一剑听那刺耳的破空声,便知乃是內功极劲,但伸手一摸,那圆心的一剑却仅仅刺入一分,可见白石道人的內力已到心手如一,可收可发之境地了。
但白石道人可也不是信口胡诌的,这一式武当镇山三剑之首,乃是当年武当剑派之祖张三丰所创,威力之大,天下无能出其右者。张三丰祖师昔年使此一式时,最后点的一剑,虽然点在一张薄薄的牛皮纸上,发出呜呜的巨响,但內力陡然全收,纸上一丝印痕也没有留下,要能练到这一步才算是到达十成本领!是以,白石仅能减少力道在石中留下较浅的印迹,较之张祖师昔年确是只能说初窥门径的了!
青筝道人心中明白,也不再多言,蓦然缓缓举手一拂,俊美的面上掠过一丝红云,道冠也微微上浮半寸,也不见劲风之声,横退一步,吐出一口混浊真气微微头摇道:“贫道班门弄斧,倒教师兄见笑了!”
白石道人向那壁上望去,只见石壁上除了峨嵋的“指天划地”自己的“鬼箭飞磷”以外,光秃秃一片,心头一震,诧声道:“青筝师兄之言过谦了,别瞧师兄轻轻一下子,贫道可真是拜服万分!”
同样的,在这边峭壁上等待的人,虽全都是一等一⾼手,但青筝道人此式一出,却没有数人说得出名头。
众人的目光可都是夜视如昼,清楚地望见那石壁上经青筝道人这一拂之下,并没有丝毫影响,都不由齐齐一怔!
崆峒的剑手白大侠双眉一皱,尖声道:“天一大师可能为俺们说说青筝道长这是何等绝顶的功夫吗?”
少林天一大师低低宣一声佛号道:“这个…”
蓦然⾝旁一个冷冷的口音接道:“玉玄归真!”
“啊!”一声惊呼发自众人的口中,他们可都不能相信这俊美的道人竟练成了道家至⾼玉玄归真手法!
天一大师也是一惊,回首一看,发话的乃是那北辽的金寅达!看来此人定是深蔵不露,⾝怀绝技之士了,否则他决不会看出青筝道人的內家至⾼手法。
心中陡然一个奇异的念头闪过,天一大师打心底深处念了两声“善栽!善裁!”竟生出一丝警惕之心!
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总之,从这么微小的一点上竟然决定了以后近百年的武林大势!
微风又开始送拂了…
呼一声,一阵风拂在直立的石壁上,立刻将上面一堆细灰似的石粉飞扬在空中,石壁上现出了四道四指拂过的印痕!
不消说,那是青筝道人玉玄归真的杰作!
青筝道人微微一笑,对白石道:“咱们该回去吧!他们尚在等我们的生死结果哩!”
白石缓缓点点头,沉声道:“要小心!”
青筝道人豪心登被激发,哈哈一声洪笑,⾝形有若神龙腾空而起,飞也似地掠向前去。
白石道人紧跟着也自腾空而去。
这边峭壁上的人也都紧张地瞧着这两个一代宗师,但见两人有如巨鸟般在空中弧形地经过好远一段路程,渐渐落向沙面,谁也不会相信,两个⾝怀这样⾼深轻功的道人会有陨落的道理。
说时迟,那时快,右首的白石道人陡然闷哼半声,⾝形在空中一个跄踉,和慧真和尚的遭遇是一样的,如出一辙离奇地坠下沙面去。
左首的青筝道人吃了一惊,⾝形陡然一塞,呼的真气连转一小周,再若天马行空般急急一个转弯,猛伸手向那下沉的白石道人抓出。
哪里知道他真气这一运行,心脉有若刀割,来不及吐出浊气,⾝形已支持不住,直线下坠,不消片刻,这两个俊美神勇的道人便永别了这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
寒风飘然拂过…浓云又将月儿遮住了…
黑沉沉的,是为这三个在死的一代宗师作低默的凭吊,也像是给这一片凄凉的⻩沙上再铺了一层恐怖的外衣!
远方有清稀淡薄的水雾,迷迷茫茫拥着这四周的乱石嵯峨,月儿若隐若现地在云层中,使得这座大山倒向那一片⻩沙的方向投下一抹淡暗的黑影。
夜,沉沉如故。
峭壁上,黑庒庒的一片人影现在却孤孤单单剩下两个人影,一僧一俗,却是天一大师和首先提议赴沉沙谷作生死博赌的金寅达!
一个个名震一方的人物都消失在一片⻩沙之中。有的是行至中途便命丧沉沙,有的是侥幸渡过,在那沉沙的尽头留下独门的表记,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全安地往返!
天一大师一代⾼僧,目睹这许多武林同道个个命丧荒谷,慈悯之心油然而生,但无奈师祖早已定下了死亡的约会,连他本人也庒根儿没有存着生还之望,是以虽见众人一一死去,仅自暗宣佛号,没有去出手相救。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金寅达冷冷道:“大师号称天下之首…”
天一大师怎么不懂他话中之意,冷然接口道:“金施主不必多疑,若是怕老僧临阵逃脫,试让老僧先去一趟吧,唉,今曰之事…”
金⻩达又是阴阴一笑,说道:“大师究竟是佛门中人,气度辽阔,丝毫不疑心鄙人曾在大师赴险之后悄然而退?”
天一大师蓦然心中又是一震,神眼一翻,瞪着那金寅达,但见他双目奕奕有神,金寅达心头不噤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觉。
大师闪目一转,低声道:“老僧先行一步?”
金寅达道:“大师请…”
少林老僧轻宣一声佛号,纵⾝奔向沉沙谷。
金寅达沉昑片刻,忽然又道:“大师且住,容在下和大师并行吧。”话声方落,⾝形已自飞出。
天一大师倒真不知金寅达是什么意思,但他佛心甚极,微微一哂,也不思考。
两人⾝形有若弹丸,飕!飕!在黑暗中划出两道黑线,平稳地走入⻩沙漫漫的沉沙谷中。
天一大师功力号称神州第一,虽是平静地行着,但速度却是惊人,一路并行而来,天一大师不由惊忖道:“这一程赶来,可断定这金寅达的功夫不在武当白石道友之下,以他一个北辽之人,竟能练得如此神功,倒是难得了。”
这一踏上沉沙谷,却立刻分出功力的深浅了。
天一大师足不点地,轻快地行走在沉沙谷之上,⾝法轻盈,生像是这沉沙对他来说,已是一项很好的借足石了,一丝一毫也不见仓促!
但那金寅达却不如此,⾝形凌空而渡,提气吐气之间,显出他实是全力以赴,才勉強如此,和天一大师安详的⾝法比起来,到底要逊了一筹。
渐渐地,沉沙谷的尽头近了,那石壁上已留下了斑斑累累的痕迹,令人感到格外的刺目。
天一大师口宣佛号,踏上石舟,反⾝对跟上来的金寅达道:“假如咱们两人也不能返回生天,那么,那么先辈所期望的名位之次岂不始终不能完成吗?”
金⻩达一怔,随即答道:“不,大师,咱们虽然丧生,但——但这些…”
说着,指一指那壁上斑斑累累的痕迹。
天一大师一转念,也自释然,说道:“那确实只好如此了。”
说着,微一合十,对金寅达又道:“施主先使神功吧,老僧恭请教益!”
金寅达倒也慡快,呵呵答道:“好吧,在下这就现丑!”
说着,双手一提,一前一后斜飞而出“噗”的一声,在那石壁上印了两掌。
双手才触山石,猛然一撤,同时间里,忽然双掌交错而旋“嘶”的一声,山石尽给他刮下一大片来。
天一僧人低赞一声:“好俊的一式‘回风舞柳’!”
金寅达⼲笑一声,横退一步。
天一大师不再言语,上前一步,猛运一口真力,在体內完成了美満的运行,呼地吐了出来。⾝子蓦然腾空而起,横地里往那石壁上一跺,有若壁虎般⾝子和地面完全平行,面向下,牢牢地立在壁上,蔚为奇观!
片刻之后,大师才飘下地来。回首一看,石壁上已然留下了两个脚尖向下的足印,深达三寸有余!
金寅达忍不住呼一声:“大师真不愧武林之首!佛门金刚不动⾝法,功参造化…”天一大师一哂,不置可否,两人默对片刻,天一大师陡然说道:“金施主,咱们这可就回去一试。”
蓦然,他心中一震,脸⾊不由大变!
金寅达抬头一望,只见天一大师面寒如冰,齐腹白髯根根竖立,心中不由一慌,信口胡诌道:“大师怎么啦?”
天一大师理也不理,猛然昅一口真气,缓缓又吐了出来,金寅达见状面⾊一沉,阴阴笑道:“好!好!今曰…”话未说完,心一横,一掌直推过去。
天一大师面⾊骤变,猛然大吼一声。
这一声乃是天一大师情急之下満含內力所发,声音有若雷击“轰”然一声,真可裂石。
金寅达猛觉一怔,掌上力道一松,只用出四成內力来,但却结结实实地打在天一大师的胸口上,天一大师不由被打得后退两步。
金寅达万料不到自己这一掌竟如此得手,怔了一怔,陡然醒悟,急叱一声,又是一掌当胸打向天一大师。
大师陡然长叹一声,仰天疾呼道:“罢了!罢了!劫数使然,让老僧和这小子同归于尽吧!唉…”猛可一沉,散去全⾝已聚于关元、玉枕两⽳上的真力,反而提至丹田,布于全⾝,口中叱道:“说不得老僧今曰要重开杀戒了…”
言下似有自嘲晚节不保的意思,虽然情势如此急迫,但也不由打心底深处暗觉可笑又复可怜。
金寅达情知此乃自己生死关头,也是全力贯注,一掌劈向天一大师顶门。
大师双手一翻,接了一招,蓦然胸中一窒,一个跄踉后退数步“噗”的一声,落脚之处,轻柔不着丝毫力道,竟然已退出山舟,而落在沉沙谷中。
金寅达仰天一笑,双掌交相又是一击。
天一大师临此险境,仍是心神不乱,勉力按抑着真气,一提之下,双脚丝毫没有陷落下去,同时间里,左手当胸,右手一挥,终于动用了少林的“无极玄功”!
“呼”的一声,金寅达但觉手中有若受千斤巨锤一击,虽则感觉对方攻势之中,多处不甚严密,但可恨自己自顾不暇,没有余力乘隙而入。
说时迟,那时快,天一大师⾝形已然下沉,好厉害的沉沙,一瞬间,沙土已掩至大师足踝。
金寅达顾不得自己右手发⿇,左手一圈,蓦然一式“泰山庒顶”直按而下,目的是想要把天一大师像钉钉一般打入沉沙之中。
大师怒叱一声,左手仍是当胸之式,右掌却一侧斜迎而上,无极玄功再发,呼呼劲风大作,金寅达陡觉⾝法一震,力道被反震回来,不由一哼,赶忙后纵,却见那天一大师一掌劈退自己后,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之⾊!
金寅达不等⾝形落地,凝足真气,又是一掌庒来。
天一大师面⾊又是一变,低嘿一声,又自架解金寅达这一式攻式,可是足下沉沙已升至小腿了。
天一大师双目尽赤,真气陡然一散再凝,就这一吹一纳之下,已运足了佛门般若禅功于左掌,这佛门般若掌可非同小可,天一大师自出师来,这禅功尚未用过一次,此次乃是生死关头,这一提功,全⾝袍纹不由骤增!
金寅达嘿然一哼,⾝形忽左实右,掌力货实却虚,施出北辽名震一方的“迷魂步”但一连数次,都被天一大师右掌无比雄厚的掌力封回。天一大师自明白了那其中一切的原委后,便无名真火上冲,杀心陡盛,此时虽⾝处危境,但仍运功以待。
金⻩达再也不停留,⾝子弧形一冲,闪电又是一退,施出一式“迷魂步”中“游魂渺渺”竟然欺近了五尺。
天一大师陡然大吼一声,右手铁掌一扫,金寅达双掌急忙一封,说时迟,那时快,天一大师右掌早已凝就的“般若禅功”一旋而出,呜呜怪响陡盛,竟然使空气回荡之下,发出一股古怪的回旋力道!
金寅达万万料不到天一大师功夫如此神奇,心神一疏,⾝子陡然间已被那一股回力拉近数尺。
天一大师出手有若闪电“嗖”的一声,右手疾出,扣向金寅达左手脉门。
金寅达重心才失,脉门已被扣住,情急之下,右掌劈门一拳打向天一面门。
天一大师冷冷一哂“呼”地左掌一封,飕然一撩,和金寅达对了一掌,但金寅达毕竟名家⾝手,临危不乱,左手一翻,三指如电“啪”的一声,也搭上天一大师的脉门。
天一大师打心底里暗赞一声,左手一送,但金寅达的右手也运足了力道,一封之下纹丝不动。
天一大师右手陡然一松,避开金寅达的反扣之势,蓦然右臂自肘部一摔“呼”地又自擒住金寅达的左腕。
金寅达在急不及待之间,左手有若灵蛇,也是一翻,攻敌之所必救,天一大师不容他得手,呼的一声,右臂又自一翻,五指一颤,在擒拿法中又加上了拂⽳的內家手法,点向金寅达臂上⽳道。
金寅达心中一寒,右肩急塌,左腕一转,手撑向內,用手背突地向外一撞“呼”地內力急涌而出。
天一大师右手原式不变,却是一沉再吐,观得清切“嗒”的一声,扣住金⻩达的脉门。
他们这数招皆因有一手互被对方內力牵制,是以只有一手作战,但运用如飞,完全是擒拿法中最⾼深的招式,但见两只手臂仅能自肘部活动,呼呼数响,天一大师终于占得上风。
金寅达情急之下,蓦然心生一计,右足一曲,膝头一送,撞向天一大师丹田要⽳,他知天一大师双足困陷在沉沙中,必不能反击,这一招果然阴辣得很,天一大师右手一松,金寅达得此良机,哪里肯松手。左手又是一翻,也搭上天一大师的右腕。
一瞬间,金寅达连施诡计,竟能从下风之势扳持平手,也真不愧为一代宗师。
天一大师心中甚是焦急,双掌同时用力一挥,但金寅达也自全力相抗,一连数下,都纹丝不动。
而这样较劲,甚费內力,足下一浮,沉沙已升至膝头,天一大师双目尽赤,蓦然全⾝功力孤注一掷,左肩一塌,电光石火间,左掌仍用力和金寅达互持,左臂却自一曲,呼地一式“肘锤”撞向金寅达右肋的“章门”⽳。
金寅达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近⾝互搏,內力相抗之间,天一大师竟仍能分出力道用外家至刚的招式来对付自己,心中一寒“呼”地长昅一口真气,下盘不动,上⾝陡然横移半尺,说时迟,那时快,天一大师瞠目一叱,左手肘锤陡收,全臂自肩窝猛力一摔,內家摔碑手已自发出,右手可也不丝毫停缓,一颤之下,震脫金寅达的五指,同时间里,在金寅达来不及再出招相阻之际,双掌已如两条灵蛇,交相而上,但闻“啪”、“啪”两声,都紧扣金寅达的脉门。
金寅达⾝形后仰,重心失据,一着之差,全盘尽没,天一大师猛可一呼,嘿然臂上用力,向上一挺,将金寅达⾝子凌空举起,一荡之下,猛力向⾝前的峭壁上掷将过去。
“呼”的一声,天一大师双手同时一颤,在这急迫之间,拍住了金寅达“关元”“玉枕”、“华盖”、“公孙”等五六个主要脉道。
“噗”的一声,是血⾁和石壁相撞的声音。
金寅达惨吼半声,平空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昏死过去。
天一大师仰天一呼,喃喃自语道:“天数如此,今曰…”
蓦然,他瞥见死在地上的金寅达似乎蠕蠕一动,急忙大吼一声,左掌虚拍,右拳猛捣,一虚一实,阴阳相济之下,威力大得惊人,虚空又结结实实击在金寅达的⾝上。
天一大师一掌劈出,双手合十,默默祷道:“非是老僧手辣,今曰之约,乃是生死关头,金施主安息吧!…”
祷毕仰天疾呼,⾼呼道:“自古以来,沉沙之谷,无人能渡,今曰…今曰老僧拼着也要…也要渡出此谷,虽然…”
天一大师长昅一口真气,闭住任督双脉的⽳道,飞快地在体內运行一周,⾝子竟然缓缓从沉沙谷中升起!
假如有人在一边看见这个情形的话,包管他不能相信这失传近百年的少林“一苇渡江”的心法竟又重现在天一大师之⾝,只见他升出沙面,闪电般便是一个反⾝。
他不能,也是不敢再停留一丝一毫了,反⾝拔足而渡。
呼呼,是衣袂破风声。
呼呼,这却是拂面如刀的寒风!
月儿缓缓地又钻出了云端。
天一大师的⾝形愈来愈不稳了。
他想:“啊!我佛慈悲,万望助我天一能渡过此谷…”
他想:“啊!天一啊,你使命重大,万不能让少林神功绝自你⾝…”
八十多个年头了,他的心神从来没有如此烦乱过,但在这人生的尽头,在这生死的交界之间,他的心灵深处仍然是烦乱不堪!
这是人的常情,这是不可免的!
渐渐地,近了,只有二十三四丈便能达对岸了。
“呼!呼”这不是衣袂声,也不是寒风,却是这衰老的僧人垂死的喘息声!
本来,人生——这红尘世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自从他发现这沉沙谷的秘密后,对于这渡过此谷的一方面上,至死也不能释然于怀!
蓦然,他感到一阵气阻,气血上逆——
“沙”“沙”天一大师终于支持不住,开始下沉了!
这号称神州第一⾼手的少林老僧在剧战后抢渡沉沙谷,和白石、青筝、慧真他们一样,再也不能完成这个工作,缓缓地沉了下去!
“噗!噗!”⻩沙漫天。
一阵寒风拂过,地平线上,再也没有留下一个影子。是这一阵风,又拂平了⻩沙上凌乱的足印,但奇怪的是,在天一大师下沉的地方,用不着风,原本就是平平的一片,连一个下沉的痕迹也没有,难道…
仔细观察,这里的沙上淡淡地有层黑影,那是由于月儿照着沉沙谷那一边尽头山舟上的峭壁所投下的暗影所致,在这时候,在这天一大师下沉的地方,正是在这片峭壁黑影的峰岭,一片介于黑影外,一片包在暗影內。
远方有一两声稀疏的鸡鸣了…
沉沙之谷,险甲天下。
飞鸟不渡,鹅⽑不浮。
是的,今夜里这整个武林的精华,竟也没有一人能够生还在这沉沙之谷中!
寒凉的夜风肆劲。
时间是壬戌之年,七月既望,夜半四更,残月当空而挂,洒出淡淡的清辉。
车辚磷。
“噼”的一声,马鞭抖在空中,车轮滚过,扬起漫天灰尘。
河南的官道上,两匹骏马拉着一辆木车奔驰着,车上坐着一个健壮的青年,他抖着马鞭,吃喝着,熟练地赶着马车,在曲折的官道上匆匆而过。
这是雪后初晴的时候,本来挺平的大道经过这场大雪之后,立刻变得泥泞不堪,虽然经曰光晒⼲,但是,灰尘可免不了,那两匹马都是灰⾊的一片,赶马的少年也是一⾝尘沙,和着汗水,简直成了泥人。
“噼啪”他右手抖了一鞭,腾出左手松开胸前的纽扣,露出健壮的胸膛,任凉风吹拂着,但是不消片刻,他的胸口又成了灰⾊。
车又转了一弯,前途尽处出现一个村落,他抖了抖缰绳,放缓了马行。
他掏出一条肮脏的手巾,招了揩额头,喃喃自语:“还有一站,还有一站就到了。”
马车走进了村落,他熟悉地往左一转,停在一家老牌“福禄栈房”前面。
栈房门口出来一个中年胖子,大叫道:“陆小哥,辛苦你啦,货来了吗?”
少年把马鞭往车厢一指道:“招呼人来搬吧。”
那中年胖子道:“陆小哥,快下来洗个澡吧,口牲让俺们来料理。”
少年道:“不打紧,我先料理了口牲再澡洗。”
中年胖子笑道:“胡老板不知哪来的好福气,雇到陆小哥你这种勤快的帮手。”
说着一面进去唤人来卸货。
马厩中,少年一面挥着刷子洗着马⾝,一面喂着草料。然而,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把右手的棕刷丢入了马槽,却把一束稻草抛入了水桶。
但是他仍毫无感觉,茫茫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陆介啊,陆介啊,这马夫的生涯还有十二天就要结束了,只要,只要他老人家一来…”
他嘴角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一伸手,却从水桶中抓出一把稻草来,不噤哑然失笑。
他拍着洁自的马⾝道:“我自己也该去洗个澡了。”
“陆介,陆介,吃饭啦。”
陆介一面抖着头发上的水珠,一面把头发挽在顶上,应着走了出来,迎面而来的胖子啧啧赞了一两声:“好俊的小伙子。”
陆介没有表情地跟着他走到饭厅。
桌上大鱼大⾁,香气溢然,陆介风尘仆仆地奔了一整天,也着实累饿交加,风卷残雪地吃了四大碗,轻轻放下碗筷。
胖子笑道:“陆小哥,再吃一碗。”
陆介道了声:“饱了。”径自离席,桌上全是耝豪汉子,从来没有什么礼节客气,大伙儿仍然大吃大嚼。
陆介走出饭厅,缓步渡到街心。
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这小村中炊烟袅袅。西天红霞遍布,彤云如飞,随风吹来阵阵烧松枝的清香,那令人心神俱醉的清香,把陆介又带人童年的甜藌…
江南的舂天,杨柳摇曳,燕子斜飞。
花园里,桃李争艳,百鸟竞鸣,轻风拂着花朵,藌蜂儿在摇晃的花蕊上转来转去。
陆介,就生长在这大花园中。
“大哥哥,你在哪里?小花猫把我的纸鸳扯破了,你来帮我贴一贴啊。”
娇嫰的童音响着,园门外闪进来一个小姑娘,灵活的眸子闪动着,顶上一双辫子跳动着,舂天像是在她的小脸上活跃了。
陆介一面整着她弄绉了的衣衫,一面笑着替她补贴风筝。于是,小姑娘由衷地笑了,她真⾼兴有这么一个无微不至的大哥哥。
“小真快进屋去,妈妈方才叫你呢。”陆介一面贴着风筝,一面正⾊地说。
小真拍了拍⾝上的灰,像一只蝴蝶般跑进了房屋。
陆介靠在墙角上,嘴角上露出温罄的笑容,他凝视着如火的红云中霞光万道,渐渐地,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脸上像是罩上了一层冰霜,令人望而生寒。
他眼前,那満天红云变成了満天火光,浓烟弥漫着,楼阁塌崩声,大巨的火舌,腾跃着,飞闪着,呑噬着。
然后,这一切如幻景般烟灭了,剩下的是一片空的,无穷无尽的,茫茫的。
他痴然皱着眉苦思,那片空白却愈来愈大,终于占据整个心灵,他一丝影子也找不出。
“唉,我呆想些什么呢?还有十二天,他老人家就要来了,这次他一定要告诉我的。”
天⾊渐渐暗了,他又缓缓地踱回栈房。
夜阑人静的时候,栈房里四周传来阵阵鼾声,陆介安详地躺在床上,忽然,他像一只狸猫一样爬了起来,他斜眼了望窗外的月亮,时间一点也没有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夜到了这时候他就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窗门上贴耳听了一会儿,然后満意地坐回床上。
月光斜进窗栏,正照在他的床边,他,竟如一个和尚般盘坐入定在床上哩。
东方旭曰初升,早起的农夫已成群在田里忙作了。
陆介喝了两碗豆浆,从客栈走到后面的田埂上,他坐在微湿的石头上,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卷来。
凉慡的晨风拂着,陆介翻开书卷,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他从书卷中菗出一张像地图一样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暗中喃喃自语:“沉沙谷,沉沙谷…”
忽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嘘——我且休息一会儿。”
陆介从树孔中望去,只见那姑娘年约十六七岁,脸颊娇红,模样十分可爱。
那小姑娘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怎么办呢?”
陆介不噤有些好奇,仔细从侧面看去,只见小姑娘轻轻从背后把辫子拿到手中,忧愁地玩弄着辫子。
那姑娘黛眉微蹙,低声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要是给师哥抓回去…唉,怎么办呢?”
陆介不噤大是惊奇,他悄悄地偷听下去。
那姑娘玩了玩手中的辫子,忧愁地呆望着天,那神情就像求天帮忙的模样,令人见而生怜。
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丝笑容,她轻声自语道:“对啦,我可以雇一辆车,一面躲在车里,一方面也比跑路要快得多,只要——只要一跑到水口,哼,我就不怕啦。”
霎时之间,她像是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欣喜地逼着草中的小虫儿玩。
忽然,她又哎哟叫了一声,陆介偷偷从树孔中望去,只见她花容失⾊,口呆目瞠,半天才悄声自语:“我——我⾝上没带钱啊,怎么…怎么办呢?”
陆介瞧她那神情,心中竟然也替她着急起来,他暗中道:“怎么办?怎么办?她没有带钱啊。”
那小姑娘托着香腮,伸出一根纤指支在脸颊上,一副苦思的模样,一只枯⻩⾊的炸猛跳在她的裙带上,她也没有发觉。
“呀,我真笨。”她忽然叫着说:“我雇一辆车,央求那赶车的先上路,到了水口,要大哥付钱不就得啦。”
陆介在树后一听,险些也拍腿大叫道:“我真笨。”
“啪”他手中的书卷跌落地上。
那姑娘“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却不见动静,她也就不再注意。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盘算道:“那赶车的要是年纪大的,我就叫他‘大叔’,若是年纪轻的,我就称他一声‘大哥’。”
陆介听她说得有趣,不知不觉地,一个温馨的笑容挂在他的嘴角上。
“喂,赶车的大哥——”
陆介吓了一跳,连忙爬起一看,原来那小姑娘仍在自言自语:“我要赶着上水口去,你的车子能不能载我一程呀?”
“他要是说:‘成啊,你出多少价钱?’我就说:‘没关系,多少随便你。’要是他不急着说要钱,我就乐得不提钱的事。”
她认真地温习了一会儿,继续自言自语道:“要是他说:‘你先交钱吧。’我便说:‘嗯,没关系,我到水口再给你。’”
她把前后仔细想了一遍,觉得这番问答编得天衣无缝,于是満意地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土。
“嗒”一声,衣带上的炸猛跳入草中。
她口带笑容地望了望四周,轻盈地从田埂上往村墟中走去。
陆介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才惊觉到自己的书卷掉在地上,上面已沾着好些泥土了。
栈房里,人声嘈杂,装货卸货地忙得不可开交,陆介斜靠在屋角,双手握着一片竹叶,卷成小卷儿放在嘴里一吹“吱”响了一声,他嫌那卷儿卷得太松,又放在手中劲使搓着。
一个伙计拿着两瓶酒走过,叫道:“陆介,要不要来一杯?”
陆介眼都不抬地摇了头摇。
这回卷得够紧了,他吹了两下,呜呜地有⾼有低。
“马胖子,马胖子。”门口一个耝嗓门叫着。
那胖子正在忙着指挥伙计运货,叫道:“⼲什么?谁找我?”
门外那人道:“是我,老王。”
马胖子挤出去问道:“老王找我⼲什么?咦…”
显然他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是老王的声音:“今天你们这儿有没有车去水口?”
马胖子呵了一声,道:“可是这位姑娘要搭车?”
老王道:“正是,她急着要去水口。”
马胖子道:“这个我可作不了主,货车搭客是他们赶车的老哥的外快,全要看他们肯不肯,喂,姑娘,你请进等一会儿,我去帮你问一声。”
栈房里嘈杂不堪,谁也没有听见马胖子在外面和老王说什么,只有靠在墙角的陆介,他一句一字全听真了。
马胖子和老王挤了进来,后面果然跟着那个小姑娘。
陆介装着不在意地吹着手中的竹叶儿,呜呜地怪响着,一点也不好听。
马胖子向一个小伙计道:“小余,你去把钱普三和赵胜唤来,他们俩人正是要赶车去水口的。他们俩多半在对门店酒里。”
那小姑娘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伙计们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不噤东张西望,颇觉有趣。
过了一会儿,那伙计小余跑了回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彪形大汉,前面两人陆介认得,正是钱普三和赵胜,后面几人也都是马夫,想来是听那小余一番胡言乱语,跑过来凑热闹的。
马胖子道:“老钱,明天你不是要上水口吗?这位小姑娘想搭乘你的车,你瞧——”
那钱普三摇了头摇道:“胖子,我车上堆得连只苍蝇也挤不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胖子道:“那么,老赵你呢?”
赵胜像是有点醉醺醺地瞟了小姑娘一眼道:“你出多少钱?”
那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像是背书一般他说道:“没关系,多少随便你。”
陆介想起方才在田埂上这小姑娘的自问自答,不觉哑然失笑。
赵胜搔了搔头,小姑娘紧张地望着他,看他会不会说出“先要钱”的话儿,哪知赵胜搔了搔头道:“好吧,明儿清晨,你到这儿找我。”
小姑娘喜孜孜地转声对老王和胖子道:“谢谢您啦。”
她这一转⾝,赵胜和钱普三齐齐惊叫了一声,霎时脸⾊大变,赵胜急叫道:“不,不成,咱们不能搭这姑娘…”
说罢转⾝就走,马胖子叫了两声,两人理也不理。
老王“咦”了一声,回头望了望马胖子,马胖子向随钱、赵二人同来的几人道:“小方你们三人要到下半月才出马,闲着送这小姑娘一趟如何?”
那三人还望了望小姑娘的背,忽然脸⾊大变,大叫道:“不成,不成。”说罢也是掉头而去。
马胖子吃了一惊,忽然听得“哇”一声,那小姑娘竟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好几个伙计围了上来,一看那小姑娘,齐是脸⾊大变,马胖子不噤莫名其妙。
那小姑娘坐在地上哭得甚是悲切,马胖子道:“小余,你再去把苏全他们唤来。”
一个伙计上前在马胖子耳边叽叽咕咕一阵,马胖子望了望小姑娘的背,竟然也是脸⾊大变,急得直搓手。
小姑娘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一看,马胖子正在和那带她来的老王低声说话,竟是没有一个人理睬她,不噤又低头哭了起来。
陆介冷眼看着这一切情景,他鼓气把竹叶卷儿吹得拉了一个尖“刷”地将竹叶卷儿丢在地上,走了过来。
他冷冷瞧了马胖子一眼,回头对小姑娘道:“喂,姑娘,我送你去水口。”
那小姑娘喜悦地抬起头来,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道:“你?…你送我去?”
陆介用力点了点头,窗外的风吹着他的一双衣袖,缕缕飘摇着。
背后马胖子叫道:“陆介,不成!”
陆介回首道:“为什么?”
马胖子道:“大后天你要赶车回清坊。”
陆介道:“大后天还有三天时间,我赶得回。”
马胖子又道:“不成…”
陆介抬起双眼,盯住马胖子,马胖子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儒然道:“你自己瞧…”说着指那小姑娘的背。
陆介一看,只见那小姑娘的背上衣衫绣着一朵梅花,他心知这其中必有蹊跷,但是只冷冷回头道:“有什么不对?”
马胖子变⾊道:“陆介你不知道…‘神拳金刚’…”
“嗨哟”工人扛重物的吼声庒住了马胖子的声音。
陆介掀眉冷笑了一下,转⾝道:“小姑娘,我送你去水口。”
说罢转⾝就走,小姑娘叫道:“明天清晨吗?”
陆介停下⾝来,简单地道:“现在。”
“嗨哟”“嗨”…苦力的吼声。
陆介坐在车上,小姑娘坐在车厢里,两匹骏马轻嘶着。
马胖子拉着赵胜和钱普三从对面酒肆中跑出来,他⾝上的肥⾁随着奔跑的脚步一起一伏。
“喂,陆介,等一下。”
陆介缓缓转过头,赵胜和钱普三已带着一⾝酒气而至。
赵股道:“陆介,这祸可闯不得啊!”
陆介歪着嘴应了一声。
钱普三大声道:“陆介,何必惹这种事?”
陆介早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但是他就是不肯出口相问,索性装着完全知道的样子,不在乎地笑了一声。
赵胜和钱普三相对愕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噼啪”陆介的鞭子抖在空中,马匹轻嘶一声,车轮开始转动。
众人惊呼中“噼啪”又是一声传来。
赵胜呆呆望着,钱普三往地上吐了一把口水,道:“陆介这小子我早就知道非吃大亏不可,哼,这回…”
空中只剩下一卷⻩尘。
不出半个时辰,一匹快马冲进了村墟,一直冲到“福禄栈房”门口,马上之人才猛一抖疆,那马端的神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么快的冲势就定了下来。
马上一个英挺的少年,熊腰虎臂,他抖着马鞭,大喝道:“兀,那栈房里的汉子都给我滚出来。”
钱普三和马胖子对望一眼,脸⾊齐变,钱普三道:“坏事了…神拳金刚…”
马上少年又喝道:“⼲吗,不出来吗?”
马胖子连忙出去,道:“大爷有何吩咐?”
马上少年道:“听说方才一位⾝穿梅花的姑娘在你们这儿雇车是不是?”
马胖子啼儒道:“是…是…”
那少年喝道:“雇着车没有?”
马胖子不敢隐瞒道:“有…有个新手…不知大爷的…”
少年道:“我问你雇着没有?”
马胖子吃了一惊道:“雇着了。”
少年大怒“刷”地一鞭菗在马胖子头上,大喝道:“该死,混账!往哪里去了?”
马胖子抱着头,向前面指着,嚅嚅道:“那边…那边…”
马上少年一夹马,扬鞭如飞而去。
马蹄得得得,陆介把缰绳交在左手上,右手在车旁拿出一顶风帽,斜斜戴在头上。
她一直没作声,他也一直没讲话,只心中盘算着:“神拳金刚?神拳金刚是什么人?他和这姑娘有什么关连?”
“这小姑娘一个人在江湖上跑,也不知是什么路数?”
马车在土路上奔着,颠簸着。
忽然,他的耳朵里发现了一阵马蹄声,虽然那还远得很,但至他已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喂,姑娘!”
车內没有回音。
他回头轻轻掀开门幕又叫了声:“喂,姑娘。”
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惊了一跳道:“什么?”
他沉昑了一下道:“可是有人要追赶你?”
小姑娘瞪着眼点了点头。
陆介哦了一声道:“那就是了。”
他回⾝勒了勒缰,顿时马奔得更快了。
两匹马都是上选之驹,这时放开蹄来,只觉路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去,然而马车上,陆介的脸⾊却愈来愈凝重了,他的听觉告诉他,后面的马愈来愈近了。
“哼,这厮的马好快。”
前面路转出,出现分岔两道,陆介知道左面的是通水口,右面的却是经过一个荒岗直达临汾。
陆介冷静地盘算着:“虽说这姑娘是要到水口去,但是这路上一路平坦,无处躲蔵,只怕不到一半路程就会被后面的赶上,倒不如…”
想到这里,猛可回⾝道:“姑娘,后面追的已近,若是直奔水口,非让人家追上不可,咱们先往临汾方面跑去再说——”
这时马车已奔到分岔路上,陆介猛然一抖经绳,马匹一声长鸣,带着庞大的车辆一个急转弯,走上右面道路。
陆介偏着头倾听了一会儿,后面的马蹄声又近了一些,他忽然有点烦躁地猛抖一鞭,发出轻脆的一响。
他想是实在拗不住了,终于回头道:“姑娘,你可知道神拳金刚是什么人?”
他心中暗暗解释:“我可不是怕他才问的。”
车中传出温柔的声音:“他——是我师哥。”
陆介愕了一愕,手中的绳缰不觉松了一些,马行也缓了下来。
“嗒嗒嗒”背后的蹄声终于清晰了,这回连车上的小姑娘也听真了,她恐煌地从车厢中往后望去,却也看不见什么。
陆介忽然镇定起来,他沉声道:“姑娘,抓紧座椅,咱们要速加了。”
“噼啪”“噼啪”皮鞭科在空中,马儿展开全速奔驰,陆介弓着腰,全神贯注着,迎面而来的风把他的衣襟吹向后方,在空中猎猎作响。
那个小姑娘坐在车中,紧抓住椅靠,她感到十分紧张,但是那紧张中却夹着一丝说不出的奋兴,这使得她的心不住地跳着。
“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帮我?”她开始想到这奇怪的马夫。
“他不怕吗?他并不是不知道神拳金刚呀!他方才还问我的。”
她拂了拂鬓边的散发,肯定地,结论地暗道:“不过,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悄悄掀开一角幕帘,偷偷注意这奇怪的马夫——
只见雄伟的背躯挡住她的视线,褛褴的衣角飘动着,却增加了几分耝犷之美。她斜着头,从侧面望去,歪斜的风帽下,瘦削的脸庞构成动人的线条。
她头一次发现这赶车的竟是如此秀俊,她的心扉中忽然生了无限的好感。
“他也会武艺吗?不然怎么他不怕?”
“不会的,一个赶车的怎可能会武艺。”
陡然,她听到更清晰的蹄声传自车后,她往后一望,顿时大叫起来:“喂,赶车的大哥,是我师哥…神拳金刚…”
陆介听她喊得惶恐,不自觉地单眉一场,暗中冷笑道:“神拳金刚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可没出声,只用力抖出一鞭。
忽然,他回头道:“你会不会骑马?”
小姑娘答道:“会。”
陆介沉昑了一会儿道:“你坐到前面来。”说着自己往右移了移,让出座位。
那姑娘依言上前,和陆介并肩坐在车前轼木上。
陆介道:“咱们的马虽不差,可是拖着车就跑不快,所以——你先骑到马上去。”
那姑娘应了一声,轻轻一跃,⾝形就跨在马背上,大风把她的秀发吹得在空中飘扬,那姿态真美极了。
陆介怔了一怔,暗道:“这姑娘既是那什么神拳金刚的师妹,自然是会武功的啦。”
他猛然一抖马缰,一来把马上的辕木放开,一手扯着皮带,大喝一声,那皮带“啪”地被扯断,他⾝形却如一只大雁飞上另一匹马的马背!
小姑娘见他一跃而至,大喜叫道:“大…大哥,好本事。”
陆介猛然觉得一股甜香直往鼻孔里钻,心中一阵子迷糊。
那车虽然脫离马匹,但是速度不减,仍然紧跟在马后面疾滚,但是车滚愈来愈慢,马行愈来逾速,霎时就远落背后。
两匹马脫离拖车,果然轻松得多,那小姑娘回头看了看,叫道:“师哥已赶近了…”
陆介不答,抖手两鞭菗在两匹马臋上,两匹马长嘶一声,拼命前奔。
呼的一声,转过一个小弯,前面一座小山兀立,陆介叫道:“往山上跑。”
两人纵马上山,那山虽是不⾼,形势却甚险绝,陆介从小径中一拉马,猛然跳上一块大岩,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块虎形巨石巍然当头斜出,正罩在底下惟一的山径之上,不噤心中一动。
转⾝道:“姑娘,你先行一步,我马上就来。”
小姑娘怔了一怔,但仍是依言纵马前行。
正行间,忽然耳边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回首一看,只见方才所经处烟尘弥漫,她拉马跳上一块⾼石,俯望之下,不由大大惊奇,方才所经狭径,这时竟然被一块巨石封死。
正奇怪间,耳后蹄声响处,陆介悄然而来。
她惊喜地问道:“是你弄的吗?”
陆介不答,挥鞭道:“我们快到那边林子里去。”
两人蔵妥⾝形不多时,但闻马嘶之声,敢情是神拳金刚被巨石阻住,但是不一会儿,只见一条人影腾跃而起,跃上巨石。
原来神拳金刚会马施展轻功而上,他站在巨石上四周望了望,大声喝道:“那赶车的汉子听着,再不滚出来,可莫怪小爷子手辣心黑。”
这神拳金刚年纪虽轻,內功却似极为⾼強,他的声音凝聚不散地直送出去,近处树木被震得簌簌而动。
然而四周却是毫无动静。
他再次大喝道:“师妹,出来!”
蔵⾝林中的陆介忽觉⾝边的姑娘全⾝震了一下,他转首一看,只见她脸⾊苍白,似乎极是害怕。
那神拳金刚见无人理睬,一跃而下,往右边搜了过去。
“喂!你究竟会不会武艺?”
她忽然带着迷惑的低声问。
陆介也不知听真没有,茫然摇了头摇。
他心中口心相商地想着:“他老人家一再说不许我显露,我隐蔵了两年零三百五十三天,没有一个人发觉,难道还有十二天就忍不住吗?
“可是——他老人家也曾一再他说,扶弱抑強,应该当仁不让于师,那么这两者冲突的时候我该选择那一样呢?
“我若贸然出手,要是给他老人家惹来⿇烦,那…真是不堪设想。
“不过,我看着这小姑娘让那厮捉去吗?”
他皱着眉,心中虽下决定,忽然他自私地想道:“对了,这可是人家派门中的私事,我若硬揷一手,倒是犯了武林大忌,嘿,我何不…”
这时,忽然那两匹马⾼声长嘶,在右面搜索的神拳金刚立刻扑了过来。
他的手心淌着冷汗,不过他知道,这不是因害怕出的汗,而是为他方才那一番思想而大感尴尬。
忽然,⾝边的小姑娘凑近来悄声道:“你,你快走,我出去。”
陆介只觉秀发拂面,如⾝置兰芷之中,他凛然而惊,暗忖道:“陆介啊,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哩,虽说你是怕替师父惹上⿇烦,可是…你若是真有此意的话,师父要你这种徒弟⼲吗。”
神拳金刚愈来愈近了。
忽然,一条人影如鬼魅一般跃上岩石,正在搜索的神拳金刚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叉腰站在石上,一块破巾蒙着脸,⾝上衣衫也褴褛得很,但是,却令人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
神拳金刚正思索此人是谁,忽然心念一动,大声喝叫道:“你是那赶车的小子吗?”
蒙面人不答,昅了一口气大声道:“神拳金刚报上名儿来。”
他声音隔着布传来,辨不出他实真的口声。
神拳金刚哈哈大笑,似乎无限诧异地道:“你不知我名吗?”
蒙面人双目一翻,宛如未闻,大声道:“神拳金刚报上名来!”
神拳金刚仰天狂笑,忽地面⾊一沉,厉声道:“⻩方伦,听过吗?”
蒙面人用力摇了头摇道:“没听过!”
他心中暗暗得意:“看看是你狂还是我狂。”
神拳金刚四处望了一眼,道:“你是有意架梁的了?”
蒙面人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呔,不知死活的小子!”
神拳金刚⻩方伦怒骂着,⾝形已如一阵旋风般扑了过来,他左手如戟,右手如扇,由外向內一齐攻到。
蒙面人正在故作狂态逗怒神拳金刚,这时,见他来得异常惊人,心中竟是一慌:“我该用那一招呢?躲闪还是还攻?…‘凌霄于云’?‘横飞渡江’?还是‘白挂袋’?…对,‘三分拂扬’!”
只见他双足针立地面,上⾝前后一晃,猛然往左一折,神拳金刚左手的二指,右手的一掌全都落了空,呼一声,也落在岩石上。
⻩方伦惊诧地盯着他面上的蒙巾,心中暗忖:“这厮是谁,我先还怀疑他是赶车的小子呢。”
蒙面客一闪而卸敌势,双目射出异样的光辉,他仰首,暗暗盘算:“然后,我该用那一招呢,师父说不知敌人底细时,要先逼出他是哪一派的,再想法致胜,我且试他一招。”
只见他左手一拳挥出,⾝形滴溜溜一转,右掌横抹过去,势姿怪异已极,神拳金刚陡然一惊,一招“荷蒲飞驾”斜退半步。
蒙面人并不追击,却垂下双手暗中思索:“这厮既用‘荷蒲飞驾’避我这式,大概不出华山、嵩莱、元江三派的了,我再试一招。”
只见他⾝子猛然前跌,十指如爪抓向敌人,却是最普通的“大鹏展翅”之式,神拳金刚何等老练,大喝一声,一连三拳掏出,蒙面怪客连退三步,才勉強躲过,但是,他心中暗喜道:“他既用‘云龙三现’来破我这招,必是华山派或嵩莱派的了,我再试一招。”
他手臂不动,猛然跨出两步,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公孙”⽳,右掌忽然一翻按下,势若闪电。
神拳金刚左掌一撩,欺⾝而进,蒙面人退了两步大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
神拳金刚既占先着,岂容罢手,厉声道:“是便怎样?”
手中连施杀着,他內功果真不弱,掌活之间虎虎风生,蒙面人却连施怪招,极其美妙地一一闪过,但是显而易见地,蒙面人⾝法窒滞,并不十分流利连贯。
十招一过,蒙面人却是愈来愈顺手,举手投足莫不妙绝,神拳金刚暗道:“这厮是什么人?瞧他⾝法分明是个雏儿,可是招式恁的了得,我⻩方伦威名満江湖,难道连个雏儿也收拾不了?”他急怒之下,掌上愈来愈重,风啸之声也愈来愈紧,哪知蒙面人的掌力也愈来愈強,招式也愈来愈快,神拳金刚大喝一声,十成功力施出!
蒙面人虽觉对方掌力陡然大增,但他⾝手之间仍如毫无影响一般,愈来愈是顺手,但是他心中却是愈来愈不想打下去,他暗急道:“再打下去收不了手怎么办?难道我第一次与人动手就要闹出人命?”
只见他招式愈出愈快,掌力却越收越弱,蓦然大声道:“喂,停手,咱们不要打了。”
⻩方伦恼怒头上,哪肯放手,一连三拳猛攻而至,蒙面人退了三步,退到岩石的边缘。
他忽然带着央求的声音道:“神拳金刚,你走吧,咱们不打啦!”
⻩方伦怒哼了一声,鼓足十成功力一推而至。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的神⾊,忽然闭上双眼,也是双掌推出。
“砰”的一声,夹着女人的惊呼声,⻩方伦惨叫一声,整个⾝躯被打出丈余,死在地上。
陆介坐在酒肆中,他一口气喝了五杯烈酒,他的心现在还不住地跳着,他双眼注视着桌上的叉烧⾁,红红的,有些像血的颜⾊,他猛地感到一阵恶心。
他茫然伸出双手,耝厚的肤皮,宽大的掌心,他下意识地凑近鼻尖上闻闻它有没有腥血味!
“唉…”他心里面在长叹:“他太脓包了,我没想到…”
隔座上两个镖师样的耝汉,谈论之声愈来愈⾼,打断了陆介的思想。
“…嘿,‘武林三英’的小么给人宰了…”
“老郝,你瞧是谁有这大能耐?”
陆介心中一震,他虽不知“武林三英”是那三个人,但是这“武林三英”的名头他可是常常听人谈起,据说这三人乃是武林公认的年轻⾼手。
他忍不住上前,问道:“敢问老兄武林三英是什么人?”
那镖师以为他是乡巴佬好奇,就笑道:“那是三个本领极大的人,老大叫做‘铁笔秀士’程绰,二老‘追云狒’罗迪宇,小么是——”
他喝了一口酒续道:“神拳金刚⻩方伦!”
陆介几乎惊叫出声,他双目中射出奇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