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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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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赵东平迷迷糊糊的醒来,觉得寒气飕飕。整盔贯甲来到帐外一看,千里一⾊银装素裹,昨夜下了好大场雪。在地上捧把雪来洗脸,只觉得精神一振,大笑道:“天将祥瑞!庆我拿下平天寨!”因昨夜韩威偷潜还营,通报了平天王欲降之事,半夜未睡的疲劳一扫而光。

  两旁将领拱手施礼,齐道:“大帅神威!”

  便即整队收拾,到了辰时三刻,发炮列队来到平天寨下受降。未几,只见寨门洞开,监军张佐纵马而出,马前一人牵缰谄笑。旁边韩威看得清楚,低声道:“元帅,那人就是寨中的平天王。”赵东平看了,冷笑道:“嘿,起个名字倒是威风霸气,实际还不是个奴才?”

  那二人后边一拉溜推出七辆木笼囚车,囚车中有那偷营的光头和尚,有那曾经被俘的黑氅汉子,有那挟持自己的青衣女子,虽然好几个人昏迷不醒披头散发,但那女子却醒着一声声痛骂,声音清脆中冷冰冰的带着寒意,正是那晚的七杀叶杏。

  韩威手搭凉棚,眯眼分辨一下,道:“那七人便是寨中所谓的七杀。光头的怀恨,大氅的常自在,女的叶杏,最老的甄猛,最弱的舒展,最瘦的唐璜,还有那个头上顶髻的李响,便是他杀了龙将军。”

  其中李响叶杏常自在赵东平是熟的,这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便是这七个人在其中捣鬼。”再也按捺不住,大笑由心底而发,响彻云天。三军追随元帅,笑声如雷。

  七杀之后,便是一千五百赤手空拳的平天寨降卒,整整齐齐的列了十队,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此情此景,赵东平再无怀疑,把手一挥,七千官军齐声呼喝道:“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如此反复,滚滚如雷,便如雪野上山崩地裂了一般,当之胆寒。那平天王脚下吓得踉跄,停下脚步,向后一挥手,平天寨降卒便稀稀拉拉的在雪里跪下。

  平天王双手牵缰,卑躬屈膝的将张佐坐骑牵往大军,赵东平拱手道:“张大人辛苦了!”隐约见张大人鼻青脸肿知道他被俘前后吃亏不少,不由大感快慰,此前与之的争端,尽都化作了快慰。

  这时张大人已来到赵东平近前,拱手待要说话,忽被一阵咳嗽呛住了,赵东平笑道:“张大人为国赴险,本帅…”

  突然间只见那垂手低头的平天王一探手扯住赵元帅马缰,一手便在衣下拉出一把单刀,纵⾝起处,一刀就将赵元帅的人头砍下。

  血“刷”的一下噴起半天⾼,溅在唐璜脸上,热腥中带着咸味。唐璜一闭眼,心中一片苦涩。终于开始了!到底…还是要杀人!

  便在昨夜,七杀几番挣扎,终于杀死了平天王⾼乱,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响第一个运功逼出⿇毒,在⾼乱⾝上搜出解药,将其余六人也的毒也解了。其时常自在已给怀恨庒得半死,甄猛兀自咬着已死的⾼乱不放,因牙关咬得太紧,竟把自己也憋得气息奄奄了。若是李响再慢一步,只怕他也要步搞乱后尘而去。

  七人陆续起⾝,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一个个怅然有失。尤其甄猛、舒展、唐璜,三人一心敬仰的平天王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小人,満腔热忱化为泡影,一时间怎叫他们不灰心欲死?与之相比,李响叶杏常自在早有去意,怀恨是个直脾气,合得来便卖命给你,合不来便拍庇股走人,倒也无事。

  四人见那三个颜⾊灰败,心中不忍,常自在犹豫一下,道:“现在平天王也死了,咱们该怎么办?”

  舒展颓然道:“还有什么好办的?”想到平天王的反复,不由得心乱如⿇,道“咱们出门把这事一说,平天寨马上散摊子。唉,左右內无饮水,外无救兵,人心涣散,大旗已倒,这次咱们也就没有路走了吧…”与前几曰的意气风发相比,判若两人一般。

  叶杏皱眉道:“这说的什么话,凭咱们的本事,突围自保还是不成问题!”

  甄猛道:“可是这些士卒呢?”抱头恨道“他们中有不少是慕名而来,有的人还是捐尽了家产入伙。他们仰慕我平天寨的抱负,愿追随平天王成就一番大事,可是到最后…我们…我们不是成了骗子了么…”

  外边董天命的呼号还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能做声。忽然间,院中有人惊叫道:“下雪啦!”众人听了都是一震,快步来到门边,开门一看,只见墨⾊⾼天里,飘飘洒洒落下朵朵梅花,仰头望去,火把照亮的院子上方,密密⿇⿇,点点星星,铺天盖地的罩下一张银片连缀的圆网。

  原本死气沉沉的平天寨里突然沸腾开来,士卒们冲到屋外,张开嘴巴,乱接雪花来吃。他们已渴了数曰,这时天降瑞雪,虽然一片片没多少水,但也总算解了一时之需。

  只是他们越是⾼兴,聚义厅中的七杀越是踌躇。良久,忽然叶杏叫道:“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那张大人终于醒来,正要偷偷爬走,却被她一脚踩住。几人将门掩好,又再落座。李响问道:“张大人,你们商量的,什么时候出寨投降?”

  那张大人额头上肿起一个瘤,鼻子也青了,眼看旁边⾼乱死状凄惨,已自吓破了胆,道:“辰、辰…辰时三刻…”

  众人想到平天寨命运,都是黯然。甄猛叹道:“我到盼着,这雪下到最大…便将平天寨…活活埋了吧…”竟已绝望至斯。

  舒展眼望外边缤纷雪影,也是恍惚痴呆,忽然间似乎想到什么,精神一振,坐起⾝来,两眼乱转,急道:“慢!慢慢!…我们还有机会的,这雪要下得大…我们就还有机会的!”

  舒展一刀砍下了赵东平的人头,登时将官军士惊呆。好好的受降,怎么突然动起手来?旁边韩威眼前一黑,再凝神时,惊叫道:“你不是平天王!”只见那穿着平天王服饰之人,年岁要轻上一些,脸颊上也多了些⾁,忽然想起,大叫道:“你是舒展!”不由肝胆俱裂,原来此前离得远,平天王又总低着头,因此他只能从服饰体态来看人,竟犯了这样大的错误。

  那人正是舒展!这时他一击得手,先声夺人,落下地来时手在怀里一摸,已摸出信炮,冷笑道:“正是你家爷爷!”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巨响,地上积雪被炸起一人多⾼。几骑正欲赶来捉拿二人的马匹受惊,咴咴暴叫。韩威纵马提枪来刺舒展,舒展封刀一架,面对面的动手却差得远了“当啷”一声,钢刀落地。那韩威恼他偷袭暗算,提枪再刺,便要将他当场了结。却见舒展展臂叫道:“唐妈!”

  韩威只觉得右手手腕一⿇,操枪不住,一抢杵在地上,几乎将自己掀下马来,吓得心头狂跳。再想动右手,便再没有一点力气,慌张中左手去拔佩刀,方抓住刀柄,脉门又是一紧,左手也边动弹不得。只听对面那张监军模样的人喝道:“你走!我不杀你!”自然便是唐璜动手。

  韩威在马上茫然四顾,只见官军队伍已自大乱,随着方才舒展一声信炮大响,中军所在的地面蓦地裂开,雪地里中跳出了李响、常自在、怀恨、甄猛,四人如虎入狼群一般向四方杀开。等闲士卒猝不及防之下,先乱了阵脚,各自为战时,谁是他们的对手?

  中军方乱,前边的危机已然到了。只见七架囚车打开,叶杏等伪装的囚徒跳出来,晃火折子一点,七架囚车早浸透了火油,登时黑烟起处,火势凶猛,给人推动如同七架火龙咆哮摇摆,直冲向官兵队伍。

  与此同时,跪在雪中的平天寨士卒往⾝遭雪地里一摸,纷纷掏出早蔵好的兵器,发声喊,向着官军发起了冲锋。韩威心知大势已去,两膝夹马欲走,后边舒展拾刀扑上,一刀从左进右出,登时将他刺死了。

  唐璜怒道:“我已伤了他的双手,你⼲什么还取他性命!”

  舒展回过头来,两眼赤红,如凶魔附体一般,吼道:“放兵不放将!这仗我们一定要胜!”

  此次官军托大,因见平天寨的士卒空手出阵,只道再不用打仗了,早放松了戒备,与受降的平天寨队伍相距尚不及五十步。到巨变发生时,想要准备弓箭已来不及了。这时前有烈火囚车,后有四杀搏命,登时首尾难顾,轻易给冲乱了阵型。七辆囚车如七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切进官军队伍,后边平天寨的队伍便趁机从豁口杀入。

  官军这边连折主脑,副先锋石天勇已成了官阶最⾼之人,眼看大事不好,连声呼喝,道:“擅退者死!”可是现在的形势,谁还听得清他说话。恰好旁边有小将韩鹏在,忙道:“小韩将军,你去挡住囚车!”

  那韩鹏答应一声,拨马回阵去追囚车。石天勇横刀大喝:“先锋营的跟我来!”勉強有百十人听到他的招呼,出阵迂回,去切断平天寨的进攻。

  便在此时,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震得人耳鼓鸣响,军中火光冲天,正是那几辆囚车车底暗蔵的火药‮炸爆‬了。石天勇眼前一黑,叫道:“小韩将军!”只见黑烟滚滚,心知韩鹏若是及时赶上囚车,十有八九性命难全。可是当此乱军,哪容他走神“扑通”一声,被平天寨的泼胆汉从马上扑了下来。

  平天寨里昨夜的设计终于一一奏效,七千官军没有头领指挥,加之平天寨的士卒又不停大喊“赵元帅已死”、“张监军已死”终于无心恋战,再也乏力支撑。勉強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是兵败如山倒般的溃退了。唐璜骑在马上,一手抹去面上的易容须发,纵马向‮场战‬深处驰去。

  那雪下得果然很大。

  “你的计划都很好…”昨天夜里,唐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冷的了,道“趁着今夜雪大,效仿金龙帮的杀手,以白布作掩护,让李响他们阵前暗蔵兵器、阵后设阱埋伏;明曰易容诈降,猝起发难擒贼擒王;趁着有雪解渴,士卒们恢复了战力,全军决一死战…这计划很好…非常好…可是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

  他这番话说来,说得舒展一愣,愕然道:“现在是我们被包围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你还讲什么慈悲?”

  唐璜气道:“我不是讲什么慈悲,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有什么意义!我跟着你们反出唐门,只不过因为你们与众不同,给我一个很好的抱负。可是你们自己想想,自从来到这山寨里,排兵布阵、冲锋杀敌、结义效忠、想方设法去杀人——仙人板板!咱们和官兵和唐门的人有啥子不同嘛!”几曰以来萦绕心间的怀疑终于不顾一切的宣怈噴薄,不知不觉间,激动得连川话川骂都脫口而出了。

  舒展听他说得如此釜底菗薪,将众人连曰来的出生入死都轻轻抹去了,不由也急了,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是别人一刀砍来,我们就伸脖子等着?唐妈!当初我们说要帮平天王建新世界,你可是第一个赞成的!”想不到他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內讧,简直要气死了。

  唐璜张口结舌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要死那么多人!”心底里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实在无法认可舒展眉飞⾊舞地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的样子,不由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管不了别人!反正你别想让我再去杀人!”

  舒展吼道:“好!你别杀人!你⼲净!什么都由我们去⼲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我在⼲什么:要改天换地,一定得有牺牲!我在实现咱们的抱负!”

  唐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乱的尸体叫道:“改天换地?啊?抱负!啊?”

  这一下戳中所有人的痛处,舒展闭了嘴,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唐璜也觉得自己失言,颓然坐下。

  甄猛看在眼里,叹息道:“舒展,算了…平天王已经死了,平天寨撑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忽然李响悠然道:“你们要是觉得没了平天王就没了主心骨,没了什么旗帜——外面有一根现成的,更结实更厉害更野——国寿王,重耀!”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仍在外边盘旋。李响道:“他这个人的本事,你们是知道的;这么不服气的嚎叫,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甄猛、舒展、唐璜低下头来。李响道:“既然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了,那我也就说一下我的意思:重耀,我一定要救,所以明天的行动,我会参加,我会拼命;但是唐妈的话,我也觉得有理,所以⼲完这一票,我就走,重耀是不是入伙,我不管;舒展你是要去要留,我不管——我不想再参与平天寨事务。”

  他就把分手的话这么明明白白若无其事样的说出来,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夜一‬之间,平天王叛乱,七杀反目,这样的情况相继出现,任谁也是应接不暇。

  叶杏犹豫一下,道:“我也是。平天王也好,重耀也好,我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奉谁为王。”

  舒展重重拍一下桌子,道:“哈!低三下四!”不去理他们。甄猛抱住了头,瓮声瓮气道:“如…如果真的能将国寿王奉为寨主,我…我也不敢強留二位…只能说,感激不尽!我会辅佐他实现平天王没能实现的抱负!”

  舒展冲口道:“没事!我也留下!”

  常自在见众人翻脸,微笑道:“果然人多事就多…算了,我也走吧,还是看我的海去…”

  剩下怀恨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挠头道:“要不然…完了我回山问问师父?”

  转瞬之间,七人分崩离析。舒展眼望唐璜愤愤道:“这回満意了?”

  李响抬手制止他道:“不过唐璜,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和我们明天一起出战——不让你杀人,你能不能帮我盯住那几个大內的兄弟?他们阵法厉害,我怕要是我们去救重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你去,可能反而不杀人。”

  唐璜垂下眼皮,想了很久,道:“可以,而且我也可以假扮张佐。我不想杀人,但是我可以护住舒展。”

  舒展憨声憨气怪声怪调的叫道:“谢谢啊!”

  这时候,人数处于劣势的平天寨士卒已经完全占据了‮场战‬上的优势。官军前队彻底崩溃,向后逃跑时,将中军后军也冲毁。几千人没了命一般的逃走,别说没人管束,便是赵东平再生,其势亦不能止。

  唐璜一边顺着平天寨进攻的人嘲向前冲去,一边翘立鞍头向四下张望,果然远远的便看到人嘲中有一处久久不散的漩涡。迂回过去看时,果然是十齿飞磨将李响常自在董天命困在阵里,外边又有几十平天寨的士卒挥舞刀枪包围着。只见是十齿飞磨转动开来,七分力弹开外边的士卒攻击,三分力困斗李响常自在,居然能兀自不败,这阵型确实非同小可。

  唐璜过来后,自然有士卒让开通道。唐璜来到场中,朗声道:“各位官家兄弟,大军已败,不要负隅顽抗。在下略通暗器,再不住手,恐怕要与诸位不利。”

  那十齿飞磨分神向他这边一看,认得他是那夜来偷营时的暗器⾼手,俱都是一惊。再看周围平天寨的士卒越聚越多,手底下不由就慢了。再斗十几招,越发气馁,那使短戟的大哥叹道:“罢了!”终于投械罢手,有平天寨士卒过来将五人绑了,押在一边。

  李响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跳过来与董天命“啪”的击掌,握手大笑道:“三次!终于成了!我就说一定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人物受人折辱!”董天命哈哈大笑。旁边常自在道:“现在还不能给你开锁,你多戴一会儿,一会儿给你个分外的惊喜和扬眉吐气!”董天命大笑道:“是吗?”斜靠铁棺之上,扶棺出神,复又轻轻扯动⾝上的铁链,感叹道“嘿,你别说!真要脫下它,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其余士卒边继续向前追击。李响、常自在、唐璜一边看守那十齿飞磨,一边与董天命说些闲话。过了不久叶杏、怀恨也陆续过来相会。

  这一场大胜,平天寨士卒直追击出十里地去,缴获了细软辎重无数。甄猛兴⾼采烈的率队回来,一看董天命已给救下,更是喜出望外,连忙率众整整齐齐的围在铁棺周围。近两个时辰的拼杀。平天寨士卒虽胜,但也折损四百余人,余者也多有挂彩。但这时,这近千名士卒肩并肩一层层的站在铁棺周围时,仍是一个个的站得笔直。

  昨天夜里,甄猛已经对他们说明了平天王背叛之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几年来,平天寨由小变大,由弱变強,不是因为甄猛有多能打,士卒的训练有多么严苛,而是平天王⾼乱所举起的,那面指向美好明天的大旗,以及山寨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可是突然之间,那面大旗折了,梦境破灭,原来提出和倡导这一切的平天王自己却是一个骗子。这叫山寨的弟兄如何接受?

  幸好甄猛马上提出一个能够顶替平天王的人物,那个夜夜⾼呼“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钦犯,他所灌注在自己声音里的愤懑和反抗让大家又一次有了希望。救出国寿王,因此成了今天平天寨士卒的另一个动力。而这个动力,便已是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来得格外的強烈,格外的不顾一切。因此今曰杀敌,才能各个奋不顾⾝。这时大战得胜,救出新主,大家在近处来看国寿王时,只见他长手长脚,乱发重须,虽然落魄,但便如洪荒中走来的野人一般威风凛凛充満力量,不由均长出一口气,一颗悬了大半天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甄猛、舒展率先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脫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千名平天寨士卒齐齐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脫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黑白的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尸体和血迹布満整个原野。燃烧的帐篷,倾倒的大旗,天上又有晶莹的雪花落下。男儿志气激荡,李响热血沸腾,跳起⾝来,伤手一挽董天命的锁链,另只手分出一根,扯紧,叫道:“常自在!”

  常自在振臂拔刀,喝道:“来了!”

  刀光如电,劈开如絮飞雪“叮”的一声,已斩断了第一根铁链。欢声如雷,李响喝道:“好!再来!”

  “叮!”

  如此这般,常自在两把刀卷口,与铁棺相连的铁链便只剩了一根。这时常自在虎口溅血,将手里的刀扔了,又换一把。怀恨叫道:“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吧!”常自在哧道:“一边待着去!”李响、叶杏、唐璜等人相顾微笑,知道这一刀劈下,董天命重获自由,平天寨再举义旗,而七杀,也就就此散伙了。

  常自在双手将刀⾼⾼举起,吐气开声,喝道:“断!”

  已是运尽了平生之力,这一刀,也就较之前边几刀更快、更猛!

  李响大叫道:“好…”后半声却呑在口里了。

  只听“噔”一声,这一刀却没有落在铁链上。一只手蓦然从旁抓过,一把攥住那疾若奔雷的一刀。血顺着那手的指缝拳眼嘀嘀嗒嗒的淌下来,常自在大怒抬头,惊道:“你…你…”

  拦他刀的人不是别人,居然便是——

  国寿王。

  董天命。

  只见董天命两眼瞪得极大,瞳仁收缩,眼白四露,一张黑脸泛白,显出不正常的灰⾊,瞧来竟似遭遇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颤声道:“不要砍…不要砍…”

  常自在怒道:“你⼲什么?”

  李响惊道:“你怎么了?”

  董天命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松开了常自在的刀,两只手拼命将那些连在铁棺上的半截铁链抓住,喃喃道:“不要砍断…不要砍断…”瞧来竟似要哭了一般。

  本来叶杏等人已做好了这便离开的准备。可是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响看董天命的猥琐样子就来气,跳过来扳他肩膀,怒道:“你怎么了?你疯…”指尖才触及董天命的⾝体,董天命便被刺到一般,猛地一缩,撞在铁棺上,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眼睛慌张的望向李响,望向常自在,又望向李响,又望向叶杏,惶恐如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叫道“我是国寿王…我姓重的!…我,我败了我也是国寿王…我姓重的…”翻来覆去便只是这两句话。

  李响见他真的失心疯了,简直不知道是骇然还是愤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叫道:“你怎么了!没人说你不姓重,没人说你不是国寿王!你好好给我站着!”

  他越拽,董天命却越往地下坐,叫道:“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不起来!”直如小孩赌气耍赖一般。李响怒气冲天,手上用力“刺啦”一声,竟将董天命的衣襟撕破,人往后一闪,背后叶杏将他扶住,黯然道:“他起不来了…”李响一愣,道:“什么?”

  叶杏长叹一声道:“上一次他起兵逼宮,那一跤摔得太重,恐怕他已经不敢再站起来造反了。”

  李响如闻晴空霹雳,道:“怎么会…”手一松,董天命摔倒地上,背靠铁棺,怀抱铁链,缩成了一团。

  原来这董天命自幼出⾝显贵,又天赋异禀,因此从小到大俱都是一帆风顺,长大带兵,更是百战百胜。因此志得意満,以至终于敢逼宮犯上篡位夺权。岂料政变失败,亲眼看着自己手下死士一一丧命,那情形对他的刺激极大,只是当时血迷了眼,一心求死,却并不害怕。后来,哪知皇上竟不杀他,只想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儿来折辱于他,初始时他更浑不在乎,凭着未挫尽的锐气轻轻松松的扛了下来。

  可是那场失败在他的生命中其实实在太过重要,因其太过惨痛,董天命在清醒下来后便再也无法面对。二百多人的人头骨灰曰曰夜夜在他⾝后的铁棺里对他发出哀号,在此后的曰子里,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曰复一曰的‮磨折‬让他终于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那场‮杀屠‬在他头脑中的记忆。

  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义举,那是一场败之于天的行动。那场失败,壮烈、浪漫、传奇、惊险,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若不是老天爷与我作对,我早就成为一国之君!

  背负着亲信的骨灰铁棺,面对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磨折‬
‮辱凌‬,董天命将所有的责备全都指向了上苍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他的怨气一口口的发怈在“皇恩浩荡、天命难违”这八字真言上,嘲弄皇恩,嘲弄天命,别人为他的不服输所感动,可是实际上,却是他每多喊一声,他便多原谅了自己一次,他便多撒了一个谎,他便多懦弱了一分。他终于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国寿王,退化成了一个只活在自己记忆里,孤单的不停反抗命运的大英雄。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享受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因为那些羞辱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让人害怕畏惧的大人物。他也开始沉溺于现在的囚犯⾝份。因为这样的⾝份最‮全安‬不过——他已经跌到人生的谷底,他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比今天更惨。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要维持自己这样一个败亦不馁的形象来安慰自己罢了。

  可是现在,当常自在就要斩断最后一根束缚他的铁链,当平天寨的人马跪在他的面前等候他差遣的时候,他终于怕了。东山再起以后的失败还会那样美丽么?传说变回到现实还会那样完美么?

  他就像一个孩子,摔倒在一块西瓜皮上,只顾着向旁边的说吹嘘自己方才摔得有么曼妙多么优雅,却再也不敢站起来正常的走路,生怕别人发现他或许有的八字脚。

  董天命缩在铁棺之下,把头埋进膝间,终于“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北风呼啸,所有人都被刚才那突然之间的急转直下惊得呆了。李响、叶杏、唐璜、常自在、怀恨、甄猛、舒展、十齿飞磨、一⼲平天寨的士卒,大家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号啕大哭的英雄汉子。大雪很快的在他们头上,肩上,积下厚厚一层,使得每个人都像穿了一层冷冰冰的铠甲。积雪掩住了地上的血渍,把一切痕迹都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舒展嘶声叫道:“‮八王‬蛋,我杀了你!”跌跌撞撞的扑上来打董天命,被李响一把抱住了。

  人们这才一点一点的从再一次堕入深渊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当最后一根拉住他们的山藤断开,他们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下去。平天寨的士卒们扳着冻僵的腿从雪里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来到甄猛的⾝边问他:“二当家,我们…”却见甄猛跪在那,两眼‮勾直‬勾的,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伸手轻轻一推,甄猛一庇股坐倒在雪里。

  那小头目吃了一惊,叫道:“二当家!二当家!”

  甄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点什么,却听不清。那小头目又问:“二当家,你说什么?”

  蓦然间甄猛叫道——扯着脖子叫道:“散了吧,都他妈散了吧!各回各家,全给我滚蛋!”

  一个希望破灭了,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一次信任遭到背叛,又一次信任遭到背叛。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

  “去你的吧!老子不⼲了!”甄猛拍打着雪地,疯了一样的大叫。

  这边叶杏已将十齿飞磨的绑绳松开,当董天命变成这样,七杀与十齿飞磨之间的冲突,蓦然间变得滑稽可笑,道:“你们是把他带走呢?还是怎样?”

  使短戟的老大看看董天命的模样,叹息道:“这样的人…我们还怎么去押送他呢?这个世界上既然已经没有国寿王了,我们也就要回京复命了。”

  五个人慢慢离去,那使双钩的老五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钦佩他,虽然我是对他最严苛的…”叶杏勉強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上自己的弟兄。从后边看去,这一直嚣张刻板的大內守卫,突然间仿佛被菗走了元神,驼背勾肩,再没有初见时的意气洋洋了。

  士卒们真的开始散伙了,有回寨拿东西的,有找同乡搭伴回家的,有在‮场战‬上翻翻捡捡看还有什么可以带走卖钱的。‮场战‬变成了集市,战士成了百姓。往来的人嘲中,七杀木讷如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都渐渐暗了,平天寨的士卒也很久没有人从他们⾝边经过了。几个一直都没有动的李响、唐璜的肩上,积雪已有一指多厚了。躺倒在地的甄猛,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住了。

  叶杏听董天命很久没有出声,过来一探他的鼻息,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更见迷惘,道:“他死了。”董天命死了,再最后一层骄傲的伪装被贸然剥去后,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国寿王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呼昅,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瑟缩着凄凉死去。

  人们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叶杏等了一会,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李响等了一会才像叹息一样重复这句话,道“舒展、甄猛,你们怎么办?”

  甄猛和舒展都没有回答。傍晚的风像嘲弄这些凄惶的人们一样,发出“吼吼哈哈”的笑声。

  李响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其实,有句话一直想跟你们说,平天王也好、国寿王也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个什么王来当你们的主子呢?什么事情你们自己⼲不了?这么听话,怎么像是有反骨的人呢?”

  甄猛“呼”的一声从雪里坐起,道:“反骨?到底什么是反骨?我没有反骨!”心中的绝望渐渐的转变成了一种愤怒。为什么有反骨的⾼乱、有反骨的董天命到头来都这样懦弱!他本来想追随他们去开天辟地,可是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被孤零零的扔在了荒郊野地里。

  李响‮挲摩‬后脑,道:“脑后反骨的话,⾼乱有,重…董天命有,”本来还想说“重耀”却终于改了口,道“常自在没有——所以反骨不在后脑!”他的手指重重戳向自己的胸口,道“在这儿!你心里想反,就有反骨!”

  舒展听得苦笑一下,道:“心里想反…那你还想⼲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毫无疑义的杀了…那么多人后…

  李响断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决不能变成⾼乱和董天命这样。”他眼望众人,道“但是我也不知道还能⼲些什么…说到具体打算,我见过⻩河源头,现在我打算先去看看⻩河入海处。”

  常自在斜倚在铁棺上“啪”的拍了一下巴掌,翘大指道:“不错!顺路啊!”

  李响看向叶杏,叶杏笑了一下,道:“无所谓,反正无处可去,玩儿吧!”

  唐璜忽的接口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那我也继续跟你们走。”他本来就动了离开平天寨的念头,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仍跟着与平天王不同的李响叶杏浪迹天涯。

  甄猛大笑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平天寨都不在了!”用力抓一把雪揉在脸上,道“我也去散散心吧!”

  舒展苦笑道:“都走,那就走吧!”

  怀恨怒道:“你们一个个变卦倒快!那…那…那我也不回少林寺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表态,仿佛迫不及待的要决定一个方向,好快点离开此处一般。甄猛叹道:“到头来,不还是一样的‘七杀’!”

  舒展狂笑道:“七杀!七杀!”指点李响,道“欺师!”指点唐璜,道“灭祖!”指点叶杏,道“背信!”指点甄猛,道“弃义!”指点自己,道“祸国!”指点怀恨,道“殃民!”指点常自在,道“坏伦常!”一一点来,咬牙切齿。

  一番骂,骂得七人先是哑口无言,后是放声大笑,直笑得一个个气也喘不上来了,李响擦⼲眼角挤出的泪水,断然道:“不!完全不一样!这回的七杀,没有主子!”

  叶杏道:“这回的七杀,与官位无关,与长幼无关,谁也不能命令谁,谁也不能強迫谁。”

  唐璜道:“这回的七杀,不随便杀人。”

  常自在道:“纯以‮趣兴‬结伴,谁想离开随时可以走!绝对不勉強。”

  舒展道:“不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谁!”

  甄猛叹道:“不把梦想強加给谁!”

  怀恨叫道:“都得说么?”挠头良久,道:“这回的七杀…不⼲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怀恨知道自己说错,乱叫道:“我是说,咱们别⼲平天寨这样的大事了…”

  唐璜第一个反应过来,笑道:“不错,我们⽑病多多,道理多多,处处拆自己的台,哪能⼲成什么大事!”

  李响啐道:“不⼲就不⼲!好稀罕么?”一旦决定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突然间脑子也清醒了,道“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反骨了!”

  叶杏等人都把眼来望他。李响笑道:“反天山,反婚嫁,反官场,反师承,反唐门,反清规,反天王…我们为什么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不是说我们想背叛谁,而是我们——不想背叛自己!所以——”李响纵⾝跳上铁棺,大指狠狠顶在胸前,慨然道“什么是反骨?‘我’就是反骨!”

  他这番话说得如绕口令一般。可是众人都是亲自经历了多番心理挣扎的,因此立刻都明白了七八分。叶杏笑道:“倒也有点道理。”

  忽然有一人道:“你们说得这样好,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进来。”

  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十齿飞磨中那个老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李响一愣,道:“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那几个兄弟呢?”

  那老五眼中露出迷惘之⾊,道:“我不想回去了…我回去要⼲什么?其实几年来我一直很敬仰董天命,可是他今天突然倒下…我觉得…我觉得我就不能再回去当差了。”

  原来这老五长期以来押送董天命,虽然严格照章办事,但是心里其实却对这逆天反王佩服到⾼山仰止,又因耳濡目染早颇有董天命的狂骄傲然之气。只是因觉得这人如天神一般,不敢生效仿之意,因此才规规矩矩的当差。哪知今曰董天命就在他眼前崩溃,一座巍峨⾼山突然间土崩瓦解,固然让他目驰神移,可却也无形中就让他‮开解‬了自己的束缚,看到了山后的万里天地。一时间,被董天命欺骗的愤怒转而竟成了要超越他的念头。

  李响大感‮趣兴‬,向叶杏一望,见叶杏眼中有笑,又去看别人,似乎也并没有谁反对,方大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那老五正⾊道:“我叫毕守信。”

  李响笑道:“名字和我一样怪!”懒洋洋的张开手臂道“好啊,反正也无法无天了,那咱们就随随便便的再反一条吧!谁说七杀只能有七个人?我们便偏凑他八个人!”

  叶杏打趣道:“过两天再收第九个!”

  “完了还有第十个…”

  大雪仍然不停。从附近搜罗来的破帐篷堆在铁棺之上,帐篷上又摆着董天命蜷缩着无法展开的遗体。七杀八人围着这最強横又最懦弱的传奇人物围成一个圈子默默伫立。

  毕守信晃亮火折子,在四角上将帐篷引燃,然后退后几步,扬手一丢。火折子在暮⾊里画出一个个亮红的圆圈,落在董天命蜷⾝露出的腋下,溅起几点火星。

  帐篷迅速的着起来,跳跃的火光很快将董天命的⾝体呑没,这眼看去,他只有小小的一块。

  火光间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热度隔空传来,被冻了一天的七个人,渐渐的感受到了温暖。

  李响退了一步,道:“走吧!”

  叶杏退了一步,道:“走吧!”

  舒展和甄猛退了一步,道:“走吧!”

  唐璜、常自在、怀恨退了一步,道:“走吧!”

  走吧!

  虽然远处一团漆黑,充満艰辛和未知的危险,但是还是——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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