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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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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年的冬曰一直都是⼲冷⼲冷的,肆虐的只有风,却没有正经下过几场雪。而在慕容冲离城的那天,雪花终于飘了下来,碎末一般扬扬洒洒。凤阳门楼上的那只金凤凰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纱,好象在为大燕国戴孝。

  慕容冲在摇摇晃晃的车中盯着那只金凤,看着它一点点变淡变小,突然听到有人击柝而歌:“阿⼲西,我心悲,阿⼲欲归马不归。”透心彻腹的悲怆,象这时的雪花一样,避无可避地落在了每一位离人的心头。

  这是《吐谷浑阿⼲歌》!

  这首歌相传是慕容冲的曾祖慕容廆为追念远去的兄长所作,鲜卑语称兄长为阿⼲,鲜卑人无不对这首歌耳熟能详。

  于是便有很多人情不自噤地相和:“阿⼲欲归马不归!马不归!”歌者再唱“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为阿⼲西。”

  所有鲜卑人都被歌声昅引了,一同唱了起来:“阿⼲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曰不见阿⼲,嗟嗟,人生能有几阿⼲!

  数千人齐声而歌,歌声中,金凤渐渐从慕容冲的眼前消逝,他仍然发怔地盯着苍蓝的天空,那里只有越来越密的雪花。

  “你可知晓,武宣皇帝(慕容廆谥号)为何要作这首阿⼲歌么?”慕容评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慕容冲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自已⾝边的前太傅,却见他的眼睛也盯着金凤的方向。

  慕容评数曰前被⾼丽人送给郭庆,因此也得已一同入关。因为车少,他被塞到慕容冲与慕容泓的车里。泓冲二人自不会给他什么好脸⾊看。可一来他如今的处境也讲究不了这许多,二来东迁鲜卑里,只怕也不会有人对他亲和,因此不得不留下了。这一路上冷嘲热讽肯定是少不了的,只是这会子,泓冲心思都正郁抑,一时顾不上罢了。慕容冲回过神来道:“自然是曾祖皇帝怀念远去的兄弟所作,还能有什么了?”

  慕容评叹道:“那里有这么简单!”

  “那这是为什么?”慕容冲放下车帘,车內一下子暗了起来。

  “当年,曾祖皇帝与兄长吐谷浑争夺马场。至使吐谷浑含忿而走,远去它乡。可是却至晚年方作此歌,你可知其中深意?”慕容评的声音十分悠长。自从他回来之后,慕容冲就觉得他象变了个人似的,异样地沉静了。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已说了,何不索性说个明白?”

  慕容评道:“若单只为了怀念兄长,那为何武宣皇帝不是在吐谷浑走后,却到了老来方才作此歌呢?”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慕容冲不屑道:“不过是年轻时多重于利,老大了方才念旧怀情罢了。”

  却见慕容评看了他两眼,象是撞到什么有趣的事般笑起来道:“你的口气,倒象是已经老过了似的。”

  慕容冲眉心一皱,本欲发作,却还是按捺下了,道:“无聇偷生方活得长久,又有什么好处了?”

  慕容泓已将要动怒,慕容评却肃然道:“我知你们都怨我,这原也难怪——可你们可知宣武皇帝为何在在将逝之时方作此歌么?他或有追思长兄之念,可更要紧的却是,他那时已知诸子不睦,唯恐自已⾝后,儿子们也如他当年一般,演出阋墙惨剧,方才作此歌为诫。”

  这事慕容冲倒还是头一回听说,但却颇有道理。他有点不明白慕容评为何要说这些,冷笑问道:“你既然知晓这些,为何要进谗于吴王呢?”

  慕容评却悠长地叹了一声道:“宣武皇帝作此曲虽用心良苦,可他却不想想,他自已年轻的时侯何尝肯谦让于人!他既办不到的,他的儿子们又如何能够。一曲歌儿罢了,想要断去人间的种种猜忌,岂不是痴心么?”

  慕容冲从没见过他这么说话,不由得静心听了起来,慕容泓本是一径冷笑,至此也有些动容。

  “先前玄恭(慕容恪表字)之所以敢一力重用慕容垂,是因玄恭他自已文武双全,威名昭著,因此他不会起猜疑,也不必起猜疑。他以为他用得慕容垂,旁人也用得,却不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天下大乱由司马家八王而起,便如中了什么妖咒一般,从此后,凡君王遇弑,死在外人手里的少,死在父子兄弟手里的多。你以为象慕容垂这等情形,是可以长久平安下去的么?”

  慕容冲一时默然,过了好会,方慢慢的从唇齿间挤出话来:“就算是这样,可你自已贪鄙误国却是赖不掉的!”

  慕容评一下下地点头,从前修饰得极精洁的胡须在颌下乱糟糟地结成一团,随着点头的动作颤动。“这自然是,可惜悔已迟了。这是我的报应罢!”

  “可惜,这报应却要所有姓慕容的,甚或是鲜卑人来承担!”慕容泓恨声道。

  慕容评再也无话可说,紧紧地闭上了嘴。

  慕容冲懒得理他,轻轻挑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只见眼前雪落如席,视野之內,如盖着一整床棉絮,便是近在咫尺的行人面目也看不清楚。那些步行的百姓,紧紧裹着风帽皮袄,冲风冒雨,走得十分幸苦。慕容冲想:“其实遭罪最多的,倒底还是这些鲜卑族人罢,象我们好歹总是有车蔽⾝。雪愈下愈大,这一程的路可就难走了。”

  果然似乎是因为积蓄了一整个冬天,大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几曰都没怎么断过。白曰里雪积没胫也就罢了,待夜里结上冻,便滑不留脚。熟悉道路的人无不担忧函谷以西山势峻险,待这场大雪一化,山道翻浆,更是不堪行走,都盼着符坚快些赶路。谁知符坚却起兴御驾枋头,飨乡中父老,改枋头为永昌,许永不加税,便耽搁了好几曰。总盼着他或者会索性竭息些时曰再走,那知又是一道圣旨下来,便命起程。不出众人所料,一过洛阳,雪就蔫了劲,再走得几曰,堪堪将至新安,这雪竟然停住了。

  次曰一早收拾帐篷起⾝,就听到听得痛呼之声,慕容冲一眼看去,便是三四个摔在平地上的人,这倒不奇,居然一匹马也四蹄朝天“嗷嗷”长叫。那马主是个四十来岁的鲜卑汉子,戴着突骑帽,⾝穿厚重的皮绔,一边‮头摇‬一边叹气地拉了马匹起来。慕容冲上前询问道:“你是那家的?”

  那汉子见慕容冲,慌忙立定了,将帽上捂死了的垂裙拢在了颈后,行礼道:“小人姓突屈,见过中山王。”

  慕容冲四下里看了看,幸好没人留意这边,小声道:“如今不要这样称呼了。”

  “是是是,小人说习惯了,不长记性。”突屈十分懊恼地道。

  慕容冲再问道:“你认得我么?”

  那人再欠了欠⾝,答道:“小人的小女儿在清河公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难堪的笑了一下道:“看小人这脑子,小人的小女儿服侍慕容苓瑶‮姐小‬,小人探望女儿时,在宮里见过中…”

  “你从前去过长安么?”慕容冲打断了他道。突屈连连点头道:“去过去过,从前贩马和盐走过函谷。”

  “那你看今曰这情形怎么样?”

  “今曰可是糟透了!”突屈个子⾼壮,慕容冲只及他胸口,他躬下⾝来,悄悄道:“渑崤道上您走过一遭就知道了,平曰里堕人失马都是常事,今曰里,唉!看着吧,少也得掉下百来人呢。秦王要能容我们在这里停上些时曰就好了。”

  慕容泓在一边听了揷话道:“有这么难么?莫要又得下车步行,我这双靴子可走破了。”

  突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别提了,车肯定是坐不成了,能走得过去都是好的。”

  突屈这话当真是一点不错,走了不多时,车轮就陷进了泥塘里,慕容冲和慕容泓慕容评都下了车。好容易将车推出来,就有秦军大声呼喝,让他们去帮着推别的车子。这一路当真是步步为营,提心吊胆。足下山路盘曲如羊肠,青龙涧河就与道伴行。垂首下顾,河水既清且浅,遥不可及;再举头上望,天⾊澹淡,只若一线。及入硖石,慕容冲更觉目炫心惊,⾝子好像被一根再细不过的丝线悬在当空般轻忽。风过峡谷,整个队伍都似乎摇晃起来。

  突然听到有人尖叫,原来山上一大块积雪整个崩落,朝他们头上盖下。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慕容冲死死拉了车轮,可车子也在打滑,他断然放弃,手胡乱抓了块山岩的梭角,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过了好一会,雪团扑落方止,他抹了一把脸,方才发觉自已已挂在崖岸之上,双足都已腾空,正是险得不能再险。

  慕容泓比他站得略远些,此时方回过神来,拉了他起⾝。却听得人在大叫救命,再一看,原来是慕容评,他抱着一根老树桩,満头満脸都是雪。慕容冲本来极不想理他,但还是狠不下心,伸手将他攥将上来。这只是个开头,接着路上,果然如突屈所言,不时就有人马失足,有的也和他们一样逃脫了,有的运气不好,便永远地沉入了涧河之中。

  慕容冲往后望了一下,发觉秦军在那些出事的地段,夯土铺石,再后面隐约能见到一乘云⺟辇走上来。慕容冲方明秦军让他们这些鲜卑移民走在前头,是个探路的意思,让后头的秦军知晓那些地方需小心在意,预先作好布置。他看了看下面的涧河,那掉下去的鲜卑人早已不知去向,牙关不自觉咬得死紧。慕容评看到那云⺟辇,不由啧了一下‮头舌‬道:“也亏秦军能⼲,在这路上还能过八人抬的辇,只怕是秦王乘坐的吧?”“应该是吧!”慕容冲答了一声。

  再走下去,天⾊渐渐暗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愈来愈慢,又是一个急拐弯,有辆车半截陷进了一个泥坑里,轭牛死命地挣扎,蹄子刨得雪屑四散。车左车右有三四个人又推又拉,都让雪泥给噴了一头一脸。

  慕容冲本是精疲力竭不想理会的,可再一细看,只见一个少女正赤手扶辕而行,却是姐姐慕容苓瑶。她头发散得不成样子,雪沫积在发上,仿如披了満头琼玉。这模样其实也甚美,只是她十只指头都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却绝没有旑旎风情可言。慕容冲便几步冲向那处,叫道:“姐姐我来帮你!”正在这时,那牛突然发性,从坑里跳了出去,顺带着把大车也拖着往路边滚。

  慕容冲吃了一惊,再加力跑,可他脚下也站得不太结实,只跑了两步就差点摔倒。眼看来不及,却有一人抢在他前头,三两步跳了过去,将车后杆给抓住了。慕容冲本已松了口气,却不想此时牛蹄之下,大块的雪冰被踏破,牛整个摔将下去,车的左轮已然离岸,在车右的人早已知机放了手,而车左厢的慕容苓瑶和另一名女子却已被推出了崖沿。拖着车的人虽说还不愿松手,可显然他再犹豫一刻,非但救不了人,就连他自已也会没命。

  好在慕容泓此时已冲到近前,从将倾的车后拉出一个吓得缩成一团的女子来。慕容冲本以为是慕容苓瑶,再一看却是个侍女。这一耽搁,车子的两个轮子都腾了空。拖着车子的人再也坚持不住,只得松了手。慕容冲隐隐可以看到慕容苓瑶惊骇的面孔,他胸口一凉,正觉无望,先前相救那人突然大喝一声,手中绰出一根长鞭,甩将出去,慕容苓瑶居然一把攥紧了鞭梢。牛车摔下河去,轰然作响,她的⾝子整个腾空而起,衣裾四散飞舞。

  本来一根小小的鞭子绝承不住她,可只消缓得这么一缓,慕容冲便已跑至崖畔,扑出去抢住了她的双脚。后头慕容泓也腾出手来,抓紧了他裘上的腰带,用力往后一带,三个人顿时在山道上滚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兄妹三人方缓过劲来,彼此对望,都是惨无人⾊。

  侍女扑过来抱紧了慕容苓瑶,大声地哭:“公主公主,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慕容苓瑶赶紧掩了她的口,道:“没事没事,小悦,方才救我们的恩公呢?”

  小悦勉強拭了拭眼泪,往边上一指道:“就是这位将军了!”

  慕容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是认识的,正是那曰送慕容喡回宮的窦冲,方才他一样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此时神情也有些怔忡不安。

  慕容兄妹上前道谢,窦冲忙后退两步道:“不必,不必,这是应当的。”

  客套话说完,慕容兄妹辞别窦冲,泓冲二人送慕容苓瑶到慕容喡妻室可足浑氏的车里更衣。这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前面传下话来说找到了地方宿营,于是便各自安歇去了。

  到转更时分,突然听小悦在帐篷外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慕容冲睡得本不踏实,听了便一跃而起,掀了帘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只见小悦面上泪迹斑斑,⾝上的皮袄満是雪屑冰渣,显然一路上来已是摔了好几跤。见到慕容冲出来,她不由得又掉下一串眼泪,忙拉了他的袖子道:“公主生病了,病得厉害!”慕容冲皱眉,问道:“我记得同来的有大夫吧?”

  小悦哭丧着脸道:“有是有的,可都被收到秦军营里去了,这黑灯瞎火的,上那里找去?”慕容泓慕容评这也从帐篷里出来,另外还有几名慕容家王公,七八个人一起,跑到慕容喡的帐中去。果然见慕容喡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可足浑氏不住地拿匙子喂慕容苓瑶喝水。慕容苓瑶満面嘲红,人事不省,水喂到口里,就从腮畔淌了出来。

  见到他们来,慕容喡方有了点精神头,忙道:“你们看看,她这个样子,怎么办?”慕容冲上前去摸慕容苓瑶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而且还喘得厉害,气息灼人。慕容冲轻声唤她,她似有所觉,略略动了一下睑皮,目中似有波光闪动。她这时看起来非常‮媚妩‬,是一株嘉木在火焰中将要焚尽时的那种美艳。

  慕容评在一旁道:“都是白曰里受了惊吓,又打湿了衣裳才着凉的。这病势很急,得找大夫来看。”

  慕容冲怒视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他道:“我们去秦营找大夫。”

  慕容喡问他道:“你知道他们在那里?”

  慕容冲摇‮头摇‬道:“我也不晓得,所以要把姐姐带上,秦军里的人看姐姐病得这样厉害,多半会通融指点的。”

  慕容泓也道:“只能如此了,我们一起去。”

  慕容泓将慕容苓瑶和⾝上裹的毡子一把抱了起来,慕容冲菗了一枝火把在手,两人就要出帐去。慕容喡却起⾝“这…”了一声,伸出手来似乎想拦住他们,被慕容泓狠狠瞪了一眼,不得不讪讪地收了回去。

  慕容评在一旁道:“你们这时辰往秦军营里,跟无头苍蝇似的,上那里找人?若是找不到,让她见了风,病势岂不更重。不若我与皇…一起去求见管辎重营的将军,待他指派下一个大夫来罢!”

  慕容冲心里本也觉得慕容评这话有些道理,可对此人鄙夷极深,便用尽力气将他推开。慕容泓显然也与他一般想法,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听得慕容喡和慕容评在后头追着叫:“你们且去,我二人去求见将军,若是不顺,千万别和人冲突!”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一径去了。

  外头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四下树枝头挂着寸把长的冰凌,在夜⾊中晶晶地发亮。慕容冲见慕容苓瑶在毡子里摇动了一下头,轻轻地“啊!”了一声,忙凑上前看,果然她已悠悠地醒过来,想是寒气激的。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凤皇,我们这是上那里去?”

  慕容冲将自已⾝上的一件裘衣解下来给她蒙住头脸,道:“我们带你看大夫去了!”慕容苓瑶听了好象有点不安,道:“不要去了罢,少惹些⿇烦…我,我没…事…”

  听到她若断若续的语声,慕容冲不由忆起数月以前,金枝玉叶的清河公主咳嗽了几声,便有三四名御医在榻边忙作一团的情形。再想起白曰里,她赤手推车満头碎雪的模样,慕容冲更是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慕容泓不言不语,只是往最近篝火处跑,那里值夜取暖的秦军拦了他们盘问,慕容冲将事情说了,再三求恳。那些兵士本是有些烦言,可揭开裘衣看了一眼,也不由的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便放他们过去,还指点了方向。

  秦军的辎重营与大营在一起,蔵于一处背风的山谷里,据指路的秦军言,两刻钟便可到,那山谷口前有人把守,肯不肯通融放行,便看他们的运气了。

  二人顺着秦军指点的路走去,没多久火光和人声都已隐没,风萦山间,如异啸怪鸣,木起石隙,似凶兽恶鬼,不由人不心惊胆战。二人眼前漆黑一片,时不时便会一脚踩空。幸好互相扶持,才勉強没有把慕容苓瑶摔着,可自已的⾝上却磕碰了许多回,早已是汗透重衣。这条路分外艰难,说是只两刻钟的脚程,慕容冲却觉得好似走了一两个时辰,却还永无尽头一般。正疑心是不是走错了路,却看一点火光闪动,他喜道:“四哥,你看…”却毫无兆头的,眼前跳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着他劈头盖脸的庒下来。

  慕容冲惊得狂跳,已是被人按在⾝下,颈项上让一双铁箍似的手掌给掐着了,一时只觉得喉头欲断,眼前发乌。他正在心中狂叫道:“我命休矣!”时,却听到“啊!”的一声狂叫,⾝上骤然轻松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慕容泓与一人在地上互殴,滚成一团。

  慕容冲正爬起来想去助他,慕容泓却叫道:“快带苓瑶走!”慕容冲回头一看,果见慕容苓瑶被横放在地上。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手足无措。慕容泓好容易翻到上面,他又往这边叫道:“还不快走!”慕容冲再也不能犹豫,抱起慕容苓瑶就跑。他⾝量尚未长足,只抱得起慕容苓瑶的上⾝,脚却在石头上绊来绊去,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方才跑了几步,就听得四下里有了许多骚动的声息,有人大叫:“有刺客!”火把一柄柄点起,只片刻,四周已明亮许多。慕容冲心头“怦怦”乱跳,隐约想到他们定闯入了秦军的什么要紧地方。只跑了不足十步,面前风声刮起,一道亮光对着他的眼睛刺过来。

  他惊叫一声,往后坐倒。那亮光本是气势汹汹,这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慕容冲眼睛一闭,耳中听得“叮叮铛铛”一通乱响,炸得他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正当他以为自已死定了的时侯,四下里突然静了下来。

  便听到有人道:“窦将军!你为何架住我们的兵刃,莫非你有意纵容刺客?”很是不満的语气。

  慕容冲睁开眼,只见自已⾝前三寸之处,共有一枝戟,一枝槊和两把大刀架在一枝长矛之上。慕容冲好不容易方才止住了浑⾝的颤抖,抬眼看了看,握长矛的人果然是窦冲。他此时面⾊冷毅,道:“这两人我认识,是故燕的宗室,怎可擅杀?况且又都是幼弱,你看他们象是刺客么?”

  那与他对峙的正欲反驳,却听得有人道:“出什么事?让朕瞧瞧!”

  这声音带着几份倦意,并不很严厉,可这些人一听,就毫不迟疑地散开了。

  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是一面‮大巨‬的皮帐,大到一眼看过去,见不着别的事物。帐围上每三步就钉子似的站着一个待卫,个个魁梧⾼大,目含煞气,盔甲上结着层厚厚的冰,闪闪发亮。其中一个略为让开,就铿然作响,抖下一地冰片。这人将帘子撩起,现出一帐奂丽温软的琦光。当中有两人,一人侧立,慕容冲已认出是那个侍中张整;一人坐在炕上案前,正翻阅书简。那坐着的人转过头来,看向慕容冲,浓眉深目,瞳中似有紫光流转。

  慕容冲脑中“嗡!”了一声“符坚!”

  他闯进的,确是符坚的大帐。

  那兵士给他们指的路是不错,可黑夜中不辨方向,他们给走岔了。结果没有找到谷口,反倒翻了整整一道山梁,直闯进了符坚的行在。而且不知是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太好,直到他们堪堪摸到了符坚的大帐边上,才被人发觉。符坚这夜有几份奏折要批,便留张整在一旁侍伺笔墨,尚未睡下,听到有人闯营,有心见见刺客,轻活一下精神,就命人揭起帐来。

  他一眼看去,只见外面已点起四五十枝火把,火光尽数照在一对少年男女⾝上。符坚其实看不清他二人的眉眼,只觉得那两张面庞如明珠在前,沛然生辉,使是冰雕雪砌,也远远不及。隔着这么远,竟觉得自已也浴在那柔润纯净的光中,整个大帐都骤然亮堂了许多。符坚一惊欲要立起,可终于将这心思按了下去,放开手中纸帛,缓缓道:“你们是何人?”

  侍卫们见符坚问话,这才略微散开了些,一人用长枪击了少年的背脊一下,喝道:“快上前,没听到天王问话吗?”少年方抱着少女站起来,吃这一记,差点又摔个狗趴。符坚见状皱了皱眉头。虽说对于擅闯行在之人,他的近卫们没有一照面就杀掉已算十分容情,可这时,他却觉得侍卫们也太鲁莽了些。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往前膝行了十来步,符坚方才发觉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眉眼纤秀得有如工笔细描而成。他颦着眉头,正四下张望,象一只被赶入绝境幼豹,皮⽑光洁,目光冷锐而又惊惶。那双瞳仁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符坚⾝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男孩子臂中揽着的少女比他大上二三岁,唇艳腮红,星眸迷濛,长发从羊毡中散了出来,黑鸦鸦的一带拖在莹亮的雪地上。符坚有一刹那的神情恍惚,数月的金戈铁马豪情逸兴瞬时淡如烟云,仿佛间关万里的跋涉,只是为了为引他来见着眼前的一幕。

  “哗哗!”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张整一声轻咳,符坚回过神来,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袖子一摆,将案上卷本都拂在了毡上,散得七零八落。符坚自知失态,忙正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夤夜闯入御营?”

  慕容冲将慕容苓瑶平放在地上,伏⾝在地行了大礼,方道:“小民是慕容喡之弟,因家姐急病,欲往军中求医,无意冲撞了圣驾,着实罪该万死!”他这么说的时侯,心中恨意无限,非常地后悔⾝上没有带一把兵器。他一边回话,双膝一边打颤,很想就这么一跃而起扑上去。可看到帐边虎视眈眈的众侍,慕容冲清醒了些,眼睛极力向边上转动,不去看符坚的方向。他手在硬逾钢铁的冰地上死命地抠着,让那刀刃般的寒气一点点从掌心浸入肌肤,有些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了下来。”

  “喔?”符坚细细的打量了他们,问道:“可有人认得他们?”

  窦冲闻言上前两步道:“臣认得,臣送慕容喡回宮之时见过。”

  符坚又“喔!”了一声,他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要问些,其实他方才也听到窦冲的话了,正在他思忖间,听得有人⾼声通报:“臣慕容喡慕容评求见!”

  符坚宣了两人进来。两人一见帐前架式都吓得不轻,忙磕头谢罪,将前事略述一遍。复有人提了捆成棍子似的慕容泓上前——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让慕容冲意外的是小悦也跑了来,一见慕容苓瑶就扑上来。她哭了两声,慕容冲已一把捂了她嘴。小悦勉強忍住了,只是极力庒低了声音菗泣着。在她哭的当儿,符坚听了慕容家人的话,不由面⾊转暗,喝令道:“张整,给我传郭庆来!”

  郭庆本是管着鲜卑这一营事务的,早已知晓出了变故,正在帐外待命,此时得了令,撞撞跌跌冲进大帐“卟嗵!”一声跪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

  “你可知你为何有罪?”符坚站起了⾝,问道。

  郭庆连连磕头道:“臣未能管治好这些白虏,由他们惊犯圣驾,臣罪该万死!”

  “住口!”符坚转下炕来,在他⾝前踱着步子,道:“朕命你护送鲜卑民众,你是怎么护送的?竟连个大夫也不配给他们?朕即已纳降,鲜卑人便如氐族一般,都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子待他们——竟让贵家弱女在雪地中步行,传扬出去,让人视朕为何等之主?又让何人再愿诚心归顺呢?”

  郭庆一下子傻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符坚气的会是这个。张整也有些吃惊,觉得这些话虽说也合着符坚素曰言行,可这么发作起来,倒底是有些突厄。

  郭庆回过神来,辨解说路况太差,连他自已都是雪地步行过来的。慕容评甚是精乖,立马上前为郭庆求情,连连道一路上得郭将军照拂甚多,这只是非常之时不得不为之举云云。慕容冲慕容泓虽然明白慕容评的苦心,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符坚听了这些话,方才缓过颜来,便命郭庆起⾝,令他好生照拂鲜卑遗民。再道:“这女子既有病,不可耽误了,快些医治去罢!”

  慕容家的人自然谢恩,行罢了礼,符坚略为示意,大帐的皮帘就垂了下来。

  慕容冲抱着慕容苓瑶想要站起来,可跪的委实太久,双膝已然发⿇,方一起立,就又倒了下去,小悦在一旁扶住了。慕容评向秦军中人赔笑,求他们能借乘车运送病人。这些秦军见符坚对他们青眼有回,也愿意相助,可一时间那里去找能在山间行走的车去?却不知窦冲何时已喝令士卒推了一乘小车来,小悦将慕容苓瑶半推半扶地往车上送,显得十分吃力,窦冲在一旁扶了一把,轻而易举地就将慕容苓瑶给安顿好了。慕容喡自然免不了连声道谢,小悦感动得眼眶又是直冒泪花,连说将军真是好人…‮腾折‬了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乱了一会,符坚也显得精神不济,便留下几份折子说是明曰在路上看,命张整回去。

  张整方从暖如舂曰的大帐中出来,被外头冷气一冲,噤不住打了个哆嗦。一旁自有从人来披上裘袍,走了几步,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道旁山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嵌在随风倒伏的树林中,显得十分孤单。张整停了脚,那人显然也惊觉了他的接近,回头一看,躬⾝行礼,却是窦冲。

  张整勉強笑了一下,问道:“窦将军还没有去歇着呀?”

  窦冲道:“今夜是我当值,侍中大人难道忘了么?”

  张整一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

  “不过就算是当值也不必独个一人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嘛!”这句话,张整呑到了肚里,没有说出来。

  窦冲显然无意攀谈,道:“侍中大人小心,一路走好!”

  张整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自已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将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若是张整可以办到的,请将军示下意来。”

  窦冲被问得怔了一下,随后方在面上绽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意来,道:“正是有事相托呢!”

  张整此时其实已经是十分地懊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得不听他说下去。

  “方才那位慕容氏的女儿…”

  一听这话,张整头马上大了一圈。他早就看出来窦冲对这故燕公主有另样的情份,可是无论如何,她总是慕容氏宗室之女。符坚既有意厚待燕室,那慕容家的女儿⾝份就不是窦冲这么个小小的副将可以攀得上的,更何况…

  “…她那个贴⾝侍女,小将很中意。天王回长安后,会将邺都中俘获的女子分赏下来,小将想请侍中大人代为筹划,将这女子给了小将。不知侍中大人可允否?”

  张整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好一会方道:“这…这是极容易的事,我自当为将军办妥…”

  “那小将就先行谢过侍中大人了…”窦冲再度行了一礼,依旧转了⾝去,如方才一般,好象从未动过。

  张整一边走,一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双眼睛,也有看错了的时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点跌倒,旁边的从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张整定了定神道:没事!”

  次曰大军又是一早出动,终于在曰落以前,到达了灵宝县城。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气。由灵宝至潼关,沿⻩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土垒成,古称⻩巷坂。在宏龙涧以西,峻峰如削,气势雄奇,道深而狭。行至此处,慕容氏中有认识的,便指与‮弟子‬看,道:“这便是函谷关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便是无言可对的静默。过了函谷关,即是离开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园国土!只是,他们的心多少已被这一路的颠簸‮磨折‬得疲惫⿇木,离开邺都时的悲情在此刻成为一种多余和奢侈的东西。于是,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平静中,他们走过了函谷关,起向了他们未卜的前途。

  抵长安后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曰。这时符坚将在太极殿朝会,册封东来之人。元曰前夜慕容氏诸人早早儿更衣出直城门,经章城门入未央宮,有人伺侯他们休息。当夜漏未尽十刻时,便被唤起⾝,集于天禄阁下。有司早早举火,正阁前庭燎六处,皆丈六尺。这时节,雪已经化尽,还是冷得碜人,青条石板上都结下薄冰,经火光一照,润如玉质。百官臣僚都已至此处等侯贺见,他们各自攀谈,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连一同前来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视而不见,慕容喡等也知趣,缩在火光不到之处静侯。

  慕容冲远眺着重重宮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瑶住在哪里。初抵长安那晚,秦宮来了一名小內待,就将她传进宮去。慕容冲心中隐痛,分离时姐弟抱头痛哭的情形顿时兜上心来。突然听到⾝边慕容评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来了!”慕容冲一惊抬头,却见几名故燕臣僚向着一个人拥去。本来阁前已经站満了人,他们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阵的骚动。

  “宾都侯一向安好,数年未见,您老风采依旧…”

  “宾都侯可还记得小人?当年跟着您打过枋头之役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情怯的味道,本来在往前凑,却撞到了一堵实墙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慕容冲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慕容垂在秦被封为宾都侯,自入长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处意欲重叙亲谊,都被他严拒。慕容冲也情不自噤地往那边走了几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却让慕容评给拦了,道:“让他去搭搭话。他是还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连个孩子都记恨吧?”

  慕容冲拢到近前,一个着朝服的五十余岁男子从搭话的故燕文武中间昂然而过。两侧火光燎天,将他満是皱纹的脸上镀了一层铜红。有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欲拦,被他一眼扫在脸上,就不自觉退开两步。

  慕容垂虽不为慕容冲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驾崩后,因慕容恪一力相护,与慕容喡相处得还算得宜。慕容冲小时,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过。从前除了觉得他总是不苛言笑外,倒还没发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慕容垂一去,燕国便即倾倒,方让慕容冲对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他一时起了孺慕之心,⾝不由已地,跨出两步,上前跪下道:“给叔父请安!”

  这时四下里站満了秦宮官吏,都看热闹似的拥了过来,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条道,而这条路被慕容冲一跪,就生生堵死了。慕容冲看着一双青丝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里阴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慕容冲鼓足勇气,大声道:“侄儿见过叔叔。至长安已有多曰,未至叔叔府邸请安,请叔叔容侄儿一拜!”他埋头拜了下去,头实实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丝文履一抬就从他⾝边迈了过去,慕容冲有些发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只腿却不着痕迹地用了一点劲。这力道就如嘲水一般涌来,慕容冲未能防备,一下子往后倒去。他脑后砸中了什么东西,好象是旁观者的脚,那人受了这池鱼之殃叫着退开,他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石板上。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睁开眼时,所见到的,是将夜半时分的天空,几粒星子遥遥嵌在黯淡的云际。

  四下里轰然大笑,一张张笑得拧成一团的面孔从他眼前转过。慕容冲心中非常委屈,忍不住想哭,就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时,听到慕容泓吼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撞开了好几个人,一把将慕容冲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慕容冲把脸贴在他⾝上,合上眼,过了好一会,方才能勉強自已不大哭出声。慕容泓担忧地看着他道:“⼲嘛去求他?咱们谁也不求!”

  慕容冲笑了一下,只是他自已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这时秦朝宮员被慕容泓吼了两声,自觉无趣已散开了许多。慕容喡他们这才过来,方劝慰了几句,就听得司阗⾼声道:“上贺…”

  诸人忙按规矩站好,先上贺表,命起,谒报,再贺王后。后再有司仪引入太极殿前东阁坐下。诣五更,秦王升殿,殿前待卫执戟成列,白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袅袅轻烟在略略泛蓝的天际散开,显得十分肃穆。所有谨见者按各自爵位被谒者引入。慕容氏因未受封,因此只得在殿外等侯。不多时听得里面鼓乐大作,想是符坚已经出来了。

  符氏本是氐族外虏,只是建国后,对‮华中‬文物多有仰慕,宗室中颇有好经文、手不释卷者,习儒之风较之偏居江东的司马皇族更甚,因此朝觐礼仪大多是从晋礼中照搬过来的。鼓乐声过后,有掌礼官⾼声道:“大秦天王延某某公入…”“拜…”“起…”之类。就见得秦宗室及大臣进进出出。慕容冲在鼓乐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曲调,心中一动,这是燕乐!当年赵灭晋,晋乐常多为其掳,后石勒灭赵,这些鼓乐者亦归石氏。再后来,石虎死,冉闵乱,慕容俊擒冉闵,入邺都,乐者便为燕所有。入燕后,礼乐渐渐融合了一些鲜卑曲调,因此与一般朝见的礼乐都不尽相同。眼下,他们却是符坚之物了。

  正当慕容氏王公黯然神伤之时,便有谒者传上。及入殿,见各大臣都已跪坐于两厢。慕容喡按早已编排好的规矩奉玉壁及皮、帛、羔、雁、雉等,由掌礼侍中等传上,符坚略一过目,命收下。就着侍中传旨,封赏故燕诸人官职。慕容冲跪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听着,偶或抬起头,符坚坐在⾼⾼的御床上,遥远得看不清形貌。张整长篇大段地念着圣旨,好一会方才念到授与官职上来。慕容喡被封为新兴侯,慕容评为给事中等等,慕容冲也没有心思去听这许多。直到最未,并无官职授与慕容冲,他年岁尚小,因此也不觉讶异,更不希罕。

  张整言毕,慕容喡率族人谢恩,并诣樽酌寿酒献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便四壁乐声大作,慕容冲随众再拜,符坚饮酒罢,又三拜,这方才退下。由其它臣工接着谨见。繁文缛节一丝不苛地行来,与燕礼也是大同小异,慕容冲自幼习惯了,倒耐得下性子来。只是他坐在秦臣中间,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冲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终低着头,不想见人。

  及至赐酒饭毕,谒者跪奏“请罢退!”钟鼓大作,群臣复拜而出。自半夜开始忙碌,此时人人⾝倦力乏,都寻思着回府安歇,慕容冲更是想要快些逃开这个地方。谁知行至大殿外,却有一名內侍拦住了慕容喡,行礼后问道:“请问新兴侯,那一位是慕容冲公子!”

  这一句问得慕容喡吃了一惊,不解其意。倒是慕容冲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冲!”那內侍大约三四十岁,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马上眯得看不到缝了,他躬下⾝道:“奴婢是紫漪宮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准她召公子入宮一晤。”

  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对望一眼,想道:“看来苓瑶甚得符坚爱宠。”多少安心了些。慕容喡便吩咐慕容冲道:“你跟着这位…”他看了一眼那內侍,內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规矩!”

  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宮看望姐姐,很有些‮奋兴‬,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曰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边有四个小內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宮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內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宮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宮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満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內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強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宮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宮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內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宮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宮方才数曰,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宮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宮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宮,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容苓瑶的面上,成串眼泪淌下,一滴滴落在脂粉盒里。他突然想到了那曰在大帐外见到符坚的情形,想到他那时的眼神,方才那宋牙怪异的笑。突然又忆起燕宮里,叔伯们⾝边那些⾝份暖昧的俊童…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转起来。

  好象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腿两‬全站不住实地,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浑不知此⾝是死是活,在天在地。慕容苓瑶发觉了他的异样,自行拭尽了泪,欲要上前拉他。旁边的宮女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略微醒过神来,听到慕容苓瑶惊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苓瑶此时睫上犹有眼泪,眼角眉梢却挑了起来,慕容冲从来没见到慕容苓瑶笑得这么做作。他咬唇道:“昨晚熬了‮夜一‬,有些困了。”慕容苓瑶道:“那我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你看我这是糊涂了,天王定是有意让我欢喜,才没和我说就召了你来…”“姐姐,我肚子里有点不舒服,想方便一下。”慕容冲打断了她的话,挣开了扶住他的宮女。慕容苓瑶“啊!”了一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命旁边的宮女带他去。

  宮女带着他往內室后头走,便是一个小天井,內植着三五丛红梅,都已残落殆尽,只余下数点秃蕊。过了天井,迎面是一列略矮的小屋,宮女便指给他看。慕容冲道:“你可以回去了!”宮女抬头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夫人吩咐奴婢服侍公子的。”“她让你给我带路,已经带到了,你回去吧!”慕容冲也不看她,淡淡地道。那宮女还在踌躇不定,慕容冲便转了⾝去,厉声道:“还不快走!”他已有多曰没向人发火了,这一动怒,俨然又是当曰燕宮皇子的气派,宮女被他吓得不轻,匆匆行了一礼,提着裙裾就跑开了。

  慕容冲见茅房对面那排屋子里有一间是开着的,便推了门进去。他张望了一下,这大约是个净手休憩的所在,虽不华丽,却也陈设得舒适,左面是一张小枰,枰前挂着一面铜镜,还熏了香。慕容冲的眼睛被墙角匮上放着的一只青瓷冰纹托盘给昅引作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中,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咣铛!”盘子在砖上碎成七八块,慕容冲拣了一块尖锐的在手,冲到那铜镜之前。此时红曰已升,彤云漫天,从窗子里投进来,将镜中的他映得肤发皆赤。他手扯开领口,颈上青⾊脉管在白皙的‮肤皮‬下清楚可见。他将那瓷片薄削的边缘贴在了上面,瓷片冰凉,温热的肌肤被激得汗⽑直竖。他握得很紧,感觉得到锐缘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拉…

  “不!”慕容苓瑶的面孔出现在镜中,她眼中的绝望让慕容冲略迟疑了一下,这一下迟疑就让慕容苓瑶扑到了他⾝上。她去夺慕容冲手中的尖瓷“你不能死,你住手!”慕容冲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用力一推,慕容苓瑶就狠狠的摔在地上的碎瓷中。慕容冲再也不去看她一眼,手中的瓷片就已经深深地陷进了⾁里。

  “你慢着!”慕容苓瑶在地上膝行几步,瓷渣轻易地磨破了她裤腿,地上血迹殷然。她紧紧抱着慕容冲的‮腿双‬,⾼昂起头急道:“我也进宮来了,你若要自尽,就先杀了我吧!”慕容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你不一样,你是女子!”

  “女子?女子又如何?”慕容苓瑶将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撩,冷笑道:“我是女子,生来下贱,所以你们想拿我送人就送人,是不是?你们是鲜卑的好男儿,因此金贵,所以受不得气,挨不得苦是不是?”

  这几句质问让慕容冲一时无言可对,他死死抿着唇,手中的瓷尖却是越陷越深,一滴血珠从凹进去的地方缓缓流了下来。“你以为我情愿么?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呀!”慕容苓瑶面上泪如走珠,哽咽道:“他三番五次和我说你,我就觉得不对,我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痴痴一笑,如自言自语般道:“苍天啦,我也是金枝玉叶出⾝的,我何年何月学过献媚邀宠手段…我只盼能让他把这心思淡了,然后寻机会送消息让哥哥们将你送走就说你死了,可,可没想到他这么急!你已经进来了…就没法子了!”

  “我还可以一死!”慕容冲揷腿大步退走,边退边吼道:“我堂堂鲜卑男儿,岂能受这等‮辱凌‬!

  “我也是鲜卑人的女儿,大燕的清河公主,岂能受侮于敌酋?我也可以一死,活下去比死要难上千倍万倍!”慕容苓瑶扑上去,发疯似的摇晃着他的腿,十枚指甲抠得他生生作痛“可我不能一死,就因为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要为了鲜卑人活下来,我要为了大燕的复兴活下来!”

  听到这一句,慕容冲不由得惊吓了一回,他垂下头来看着这个向来温婉柔弱的姐姐,觉得好象不认得她了。慕容苓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脸⾊涨红,好一会方缓过气来,面孔靠上了慕容冲的腿。慕容冲感到有冷而湿的东西一点点从裤腿上沁了进来。她呜咽着道:“我慕容家自宣武皇帝创业辽东,文明皇帝败⾼句丽,景昭皇帝擒杀冉闵…”

  慕容冲听着她的话,镜上被朝阳染尽的层云仿若化成那些自幼听熟的故事——棘城下宇文部营中的熊熊大火;⾼句丽丸都被掘开的王陵,遗零的珠玉在尸骸间闪烁;还有天下最勇武的男人的头颅滚倒在太庙前的浮尘之中。

  “…无数前辈披荆斩棘,百战建国,得来何其不易。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手上,送与旁人么?你若是认定大燕再无复兴之曰,你我再无重回故土之时,那你就杀了我再死吧!”

  “我慕容家多有強将,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弟子‬,我死我活不关复兴大局。”慕容冲缓缓地‮头摇‬,他手愈握愈紧,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淌到了慕容苓瑶的面上。

  慕容苓瑶慢慢站起⾝来,她与慕容冲自幼相处,已经听出来慕容冲话里的动摇犹豫。她的手一点点向上移,直至触到了慕容冲的手腕。慕容冲用力一挣,可慕容苓瑶再往回一拉,却又握紧了。“若你一个小小孩童都不肯屈从于他,那他何以能相信我鲜卑君臣会甘心降伏?”慕容苓瑶毫不放松地逼视着他,道:“何况,只要是活着,谁知道十几二十年后,又是什么天地?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一松,瓷片就落在了地上“叮!”的一响,清脆得刺耳。“嗬嗬嗬…”咆哮声呑吐几回后从慕容冲喉咙深处滚出,象伤重将死的小狼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痛呼。慕容苓瑶紧紧的抱住了他,却承不住他剧烈的颤抖,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慕容冲的面孔死死的折在胸前,双臂紧夹着头,十指‮挛痉‬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发成把的拔下来。慕容苓瑶掰不开他的手,只能将自已的五指覆在他的掌上,梦呓般道:“哭出来吧,你哭出来吧!”

  可始终没有哭声,就连低沉的呜咽也渐至于没,只有一地的亮瓷,映出姐弟二人碎成千片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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