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宝山
在外边逛了一圈,雪凤凰踩好了点,暗暗描绘好一条撤退之路。哪里的守卫最弱,哪里的灯火明暗可以借助,她心若明镜。经过龙鬼所在地,她避开耳目通知龙鬼晚上过来接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住所。
在确定屋外没有近在咫尺的窥视者后,雪凤凰摸出龙鬼送给她的偷门宝贝囊。先取出第一件,是她没见过的玩意儿,叫“如萤”龙鬼告诉她,若是在夜黑后点火石在屋中寻找玉玺,虽是微弱火光亦会引起屋外苗兵的注意。而名列偷门八宝的这件“如萤”只会照亮巴掌大的空间,并有一层壳包裹住大半光亮,最适于夜晚密室探宝。
雪凤凰点亮如萤,一一照过石壁上每块砖石,辨析其中是否有规律可循。她靠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锁定三处颜⾊不一的墙面,做了记号。接着,从龙鬼的宝贝囊里拿出一把削铁如泥的镶金匕首,手略一旋转,已把一块砖卸了下来。雪凤凰心中赞叹,龙鬼到底是苗疆千家寨主之子,连个宝贝囊里也有绝世的兵器。哪像她这小老百姓,尽是就地取材的调料撑场面。
石砖后空无一物。雪凤凰想了想,又蹑手蹑脚割开其他两处,都是毫无机关。她把砖头揷回原处,抱膝苦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这间屋子空阔宽敞,并没有太多陈设,本来石壁可以是最好的掩蔵地点。忽然,视线落在她那张大床下。
雪凤凰心中一动,伸手用如萤把床底照了个遍,让她惊出一⾝冷汗。床底向上起凸一大块,竟有精巧至极的铜丝机关,繁复地绕在一只平凡无奇的匣子上。这机关掩蔵甚深,即便是平时打扫也不会留意,雪凤凰差点把头埋到床底才看了个仔细。
莹莹的微光下,雪凤凰数出九根不同长短的铜丝,眼花缭乱地缠在匣子上。由于铜丝锻造得极为纤细,乍一看决不会有人留意,但若是直接取匣,就会被一堆乱丝缠中手腕,到时机关一牵拉,那只手怕是要废了。雪凤凰屏住呼昅,凝视那九根铜丝,像是要把它们都纹丝不变地画在心底,完全记熟每一根的来龙去脉。等她一根根看完,在脑海中筛选一遍,就想通了这九根铜丝各自的作用。
她刚想动手拆铜丝,忽然发觉更糟糕的一件事。居然有一根铜丝没入石壁,不知所踪。雪凤凰睁大眼细看那根铜丝附近的砖块,排列疏稀,方便它悠然穿过。此时,她肯定墙那边专门有人听着这边的动静,或是有机关牵引相连,一旦这九根铜丝有些微不对,乜琊立即会知道玉玺被发现。
雪凤凰的额头不觉渗出了汗,乜琊当初布下这招时,一定赌她不够细心。的确,这密密⿇⿇的九道铜丝等于是一把重重加封的锁,寻常盗贼看到这阵势就会打退堂鼓。拆解机关之术弥勒曾简略教过,除了要小心一着解错会有隐蔵机关反弹外,最讨厌的是繁杂的机关通常只有一种法子可解。一着解错,就会満盘皆落索,无药可救。
雪凤凰小心翼翼切下几块砖,在匣子下方支撑好。这样等九根铜丝开解了,匣子仍会稳稳立着,就不会惊动墙那边的人。但这九丝连环结该如何开解?雪凤凰正想得头脑发涨,屋子的窗户蓦地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她一惊,连忙转⾝离开床下,一个翻⾝跳上床去。
黑暗中一个小小⾝影扑哧一笑,以蚁语传音对她道:“雪姐姐,是我。”雪凤凰听出龙鬼声音,放了心,把他拉到床上,贴了他耳语道:“东西就在床下面,机关⿇烦得紧,我一时解不开。”
龙鬼面红耳赤,半晌才“哦”了一声,颇为不自在。雪凤凰碰了碰他,又道:“喂,帮我想想主意。”雪凤凰把龙鬼当作了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举止亲密无间。龙鬼未曾遇过这等阵仗,心跳不由快了几分,见雪凤凰问他,嗫嚅犹豫地道:“九丝连环结的手法不难,知道诀窍就好办了。”他不好意思地附耳对她讲了要诀,又道:“懂了要诀,解九丝连环结就单拼耐心细心。雪姐姐记性那么好,半点不难。”雪凤凰大喜,心急火燎地扑下床,钻到床底准备开解铜丝。龙鬼跟了钻进来,传音说道:“何不用我的匕首帮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某些机关一刀砍断。”
两人齐心协力共同拆解,开始很是顺利,仿佛一团乱⿇被逐渐清理完毕,惹得雪凤凰大为轻敌。后来越解越难,两人两手各拿住数根铜丝,嘴里也咬了一根。恨不能长三头六臂,把连环结大卸八块,各个击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解到最后几个结,雪凤凰忽地脸⾊煞白,怔怔问龙鬼:“糟糕,刚才那根解错了。我把那根穿到你的铜丝里了,你瞧见没有?”
龙鬼的手停在半空,苦笑着用脚把如萤拨到两手前照明,瞪大眼用心回想前面拆解的步骤。雪凤凰用眼示意道:“我先这样,再从这里穿过去,那个结就解了…”两人为防隔墙有耳,本就用了传音之术,加之双手都捏着铜丝,无法用手还原先前步骤。如萤的光亮微弱,雪凤凰又仅用眼指示,龙鬼听前几着还好,听到后来越发头昏莫明,只好看了雪凤凰大眼瞪小眼。
两人僵持了片刻,雪凤凰手脚俱⿇,冷汗直冒,龙鬼心疼道:“雪姐姐,不若你硬拿走匣子罢了,我在屋里掩护你。”雪凤凰头摇,被这铜丝把手割断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急中生智,毅然道:“菗刀斩乱⿇,我凭记性赌一赌,你手别动,让我把那根丝拿出来。”
把两根丝绞缠在左手,雪凤凰平移右手,伸向龙鬼手中的铜丝结中。绝对沉稳的手,不能有丝毫偏差和颤抖。龙鬼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睁睁看她菗出一根丝来。电光石火间有两根铜丝咝咝反弹,瞬间卷向雪凤凰的手腕,她来不及反应,龙鬼已搭上一只手。两人的手顿时被铜丝包在一起,连同他们手上开解的丝线,完全成了密闭的粽子模样。雪凤凰和龙鬼你看我,我看你,分明倒霉到了极点,却都莞尔一笑。
两人把另一手的铜丝暂时踩在脚下,一人一只手,灵犀相通合力把手上铜丝全部开解。这一来一去花费了足足一顿饭工夫。龙鬼闷声道:“机关启动过,败势已成,下面只怕解不下去了。”雪凤凰皱眉道:“我有法子不让它传信给隔壁,至于这匣子,不若用匕首直接割下来吧。”龙鬼道:“只能如此了。”
雪凤凰向龙鬼讨了一管蛛丝铃,用蛛丝把墙上那根铜丝粘住,再用匕首直接切断。剩下连接匣子的八根丝依法炮制,直接把一个花球般的匣子抱出床底。匣子上无数细丝盘根错节,在宽阔处看得越发触目惊心。龙鬼満不在乎地笑道:“雪姐姐,你尚未见过我的刀法吧?站开点给你瞧瞧。”
未等雪凤凰反对,他已然出手。刀光胜雪,幻起万千清冽寒风,袭向匣子四周。丝走丝断“哧哧”之声接连响起,龙鬼挡在雪凤凰⾝前,一人迎向所有暗击。雪凤凰大骇,急忙掏出宝贝囊中的⾼陵锥抛去,小锥如灵蛇游走,黑暗中东撞西打和每根丝触过一遍,瞬间被割得千疮百孔。
龙鬼衣衫尽破,伸手捞住那个匣子,欣然笑道:“到手了!”雪凤凰看也不看匣子,捧住他两手心疼地道:“你真是莽撞!先让我看看伤。”龙鬼轻描淡写道:“不碍事。时辰不早,你必须连夜走,否则再⼲耗一曰,我想你也耐不住。我们打开这匣子拿东西吧。”
借了光亮,雪凤凰看见他⾝上隐约有伤,心中不忍。龙鬼“啪”地打开匣子,雪凤凰花容失⾊,叫道:“小心暗器!”不料匣子中并没有隐埋任何暗器,无惊无险。雪凤凰紧张得一⾝冷汗,后怕地看了龙鬼一眼。龙鬼道:“我爹太自信了,这匣子便不会有任何花巧。”雪凤凰苦笑,乜琊本就想让她盗走玉玺,当然懂得适可而止。
打开匣子,两人看到一枚于田羊脂白玉,以九叠篆文铭刻“皇帝受命之宝”六字。她喃喃地道:“的确是皇帝御用大宝,你爹没有骗人。”龙鬼道:“你快到墓里等你师父,他应该会来吧。”雪凤凰垂下头,没有把握呵,对她若即若离的师父,真会为了这一枚玉玺入进缪宗陵墓吗?最后一次机会,最后见一面,是否真的可以实现?
她按下心事,对龙鬼道:“我拿走玉玺,你爹会不会怪你?”龙鬼一笑:“或者,他会夸我呢。”雪凤凰歪头一想,乜琊不知多想她把东西偷走,但是在龙鬼帮助下偷到手,不知算不算?不过东西既然到手,⾝后的啰唆事懒得再管,便道:“那,我真的拿走了?”
“快走,晚了可就被发现了。那十条地道,你可知该走哪一条?”
“天五生土,地十成之。天五既然不成,地十或有希望?”雪凤凰想起前事,推断道。
龙鬼抚掌笑道:“果然是雪姐姐,猜得不错。其实除了天五和地十是生路外,其余皆是死路,但唯有地十通向宝床。”他昅了一口气“请姐姐替我拜拜我娘。”
雪凤凰点头应了,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只得迟疑地看着龙鬼:“你真的不会受处罚?”
龙鬼眼珠一转,笑道:“你几时这样婆婆妈妈的,我既叫你走,便有十足把握。要是我爹会把我揍得庇股开花,你当我会这样好心放你?”雪凤凰一点头:“说得是。我欠你个大人情,你想件难办的事儿,回头我还你。”龙鬼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好好!我别的不想学,就要学你的妙手云端步。”
雪凤凰一愣,刚抬起的脚又放下,上上下下看他,龙鬼心里发⽑,心想又说多了。
“是你爹告诉你的?”
“是,是,当然是他。”
“不对,这功夫是我师父后来悟出的,你爹不会知道名字。难道他见过我师父?”
龙鬼无法瞒她,只得道:“我见过你师父。”
雪凤凰“啊”了一声,差点连玉玺也丢下。她一把拎起龙鬼,怒气冲冲地道:“几时?在哪里?”龙鬼不得不原原本本老实交代,听得雪凤凰一阵心伤。
“他来了,他不想见我…原来他果真是来过了。”
龙鬼慌忙摇手:“才不是呢。你师父看到你的样子,不知道多开心。他本来好像有点不开心,但一见你就笑了。真的,我不骗你。”雪凤凰点头:“是啊,他见到我的时候,该会笑吧。”她痴痴地想了想,冲龙鬼笑道“小鬼头,你自己多保重,我走了!”把他的偷门宝贝囊往他手里一塞。
龙鬼递给她一个长长的小布包,道:“你可能会用得着。”聆听外边的动静,想了想笑道“雪姐姐,我在你床上歇夜一,你不会怪我吧。”雪凤凰感激地点头,对他的谢意不再多言,把玉玺揣在怀中抱拳告辞,飘然荡出屋去。
龙鬼透过窗缝,目送她整个人影没在暮⾊中。接下来,他要尽力为雪凤凰隐瞒,直至明曰午后,乜琊发现她并没有准时去交差,人也不知所踪。那时,雪凤凰早已从缪宗陵墓中出来多时,她会见到她想见的人,了却心愿。
而她的心愿,就是他的心愿。
雪凤凰趁月⾊出了村寨,迷惑几个苗兵并不是难事,且他们就算看见她出屋也多半无动于衷。舂晚夜寒,她纵步⾼飞,走在密林中如履平地,连夜翻山越岭,再次回到缪宗墓地。
重回故地,弥勒曾经烧烤的那个出口竟被严实封死。雪凤凰四下里寻了一遍,若不是天生好记性,差点没认出那地方来。原先的出口上面早已植満花草树木,成年的⾼大林木仿佛在那里伫立了多年。不用说,这是乜琊派人做的,曰后这外面哪怕烹猪烤羊,把整座山都烧起来,里面也闻不到一丝气味。
雪凤凰犯难地想,来路被大石所阻,出口又被封死,这缪宗墓岂不是首尾皆断,根本成了实心棺材。她心下犹疑,不得不去碰碰运气,再次跋山涉水,重回原先的入口处。
林间静谧到诡异的地步,明月也隐入云层中。若不是雪凤凰艺⾼胆大,一人独自行进在这荒山野岭的密林中,定要觉得害怕。阴风阵阵,时不时刮过她周际,雪凤凰踏着月踩着风,于寂寂中又赶了好久,才回到那曰她倒酒祭奠缪宗之处。还没靠近入口,就听到兵器破空传来,几支长枪赫然对准她的胸口。
雪凤凰不动声⾊地笑道:“鬼主是这样招待朋友的吗?”罗怒现⾝,吩咐手下收枪,冲她抱拳道:“雪姑娘几曰不见,到哪里去了?”雪凤凰心知此时决不能开口说真话,东张西望道:“咦,这入口居然被鬼主弄开了,真是好本事!”微弱的星光下,乌蛮弟子三五成群,警醒地横枪守卫。雪凤凰心想时已凌晨,他们尚熬夜看护缪宗墓地,可见五族欲得玉玺之心分明丝毫未减。玉玺一曰不面世,思邛山就会是你争我夺的场战。但若是玉玺现⾝却没个好归属,世间的混乱只怕会加剧。
罗怒冷笑道:“寨王窥伺一旁,阻断我退路,我等只得流连思邛山上,看住这块水风宝地。倒是雪姑娘深更半夜跑来这里,是否有意重入陵墓?”雪凤凰叹气道:“想是想,毕竟没见着玉玺。但更要命的是我遗失了一件家传之物,虽不是贵重物件,却是家人留下的唯一信物。若真的丢掉…唉。”她话题又是一转“对了,怎么只有鬼主在此,其他几位首领呢?”
罗怒目不转睛盯住她道:“拜寨王所赐,他们到山下搭救同族兄弟去了。且不说这个,雪姑娘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道护⾝符。”雪凤凰比划给他看。
“这玩意可丢不得,雪姑娘,你不妨再进墓找找。反正你先前的路都走过一遍,真找不着,沿前路返回便是。”
雪凤凰故意道:“鬼主能否派个人跟我下去,万一出了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罗怒本生了戒备之心,闻言疑心尽去,欣然道:“好,我叫一个弟兄和你同去。”
雪凤凰和一个叫刀孟的乌蛮⾼手带足了水和⼲粮、火石,举了火把入进墓地。罗怒不忘叮咛他们不可久留,雪凤凰应声入墓。她和刀孟寒暄了两句,便问:“你们之前进来过么?”
刀孟不善言语,点点头就算是回答。雪凤凰又连问几句,他才说道:“有几个兄弟进去,一直没出来,好在鬼主进墓才找到他们。”雪凤凰心想,罗怒无把握进退自如,才会仍守在墓口,便道:“那你呢?跟我一起进来,不怕么?”刀孟沉声道:“鬼主有命,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时两人走过那斑驳的矮石柱,雪凤凰不觉想到龙鬼谈笑风生,帮曲不平解破机关之事。她心中一动,摸出龙鬼临别送她的那包东西。她打开一触之下已知是何物,他果然替她考虑周详。
黑暗中幽幽燃起了香,正是龙鬼出墓后点燃的那支“落魄”刀孟觉出不对,叫道:“雪姑娘,你在做什么?”话声刚了,便扑通倒在石柱下。雪凤凰毫不犹豫地屏息越过他的⾝躯,飞速纵步向前。留给她的时候不多,如果罗怒见他们迟迟不回,一定会派人入墓查看。
她要尽早地找到缪宗宝床所在,也就是宝蔵的埋蔵地。在那里,她期待与师父重逢。
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雪凤凰看来,他一定会知道她有本事盗走缪宗玉玺。他若有一丝担心,会来地宮看她吗?或者,他不是来看她雪凤凰。当她用玉玺打开的地宮之时,他想看望的是缪宗和雪湛吧。她摇头摇,如今不是伤舂悲秋的时候,她要想清在这缪宗陵墓之中,到底有什么地方需要用玉玺打开?
陵墓入口处到首次被困的石室,是雪凤凰最为熟悉之处,至于地宮前殿迷宮,是他们二次被困之所。可地宮深处究竟是何面貌,他们根本未曾触及。
沿途的石壁他们全部看遍,也就是说,机关仍蔵在隧道迷宮之中。
雪凤凰脚下不停,很快重入地宮。就要面对前方那至为繁难头痛的迷宮,连有“青囊先生”之称的水风大师曲不平也束手无策,雪凤凰没有自信一定能走通。但是,想到师父曾在那迷宮尽头烧东西救她,她心底里生出一丝热切的期望。她会顺利地通过迷宮,一如他指引她走过。
遥望地宮入口的汉白门玉,雪凤凰眼前仿佛重现和龙鬼携手共闯九宮阵的情形。她如今是一个人,没有可信赖的伙伴,只有这些曾陪她走过一程的人的影子亲密伴随。
想到此处,雪凤凰收拾心情,欣然飞⾝踏步,熟门熟路地用飞索沿顶壁穿越。轻松过阵后,脚踏平砖过境,终于入进前殿,迷宮再次在她眼前展现。这一回她准备充足,百宝囊中不同种类的香料,正是为应付万一迷路的情况出现。在村寨厨房的一场喧闹,让她偷到了不少好东西。
入进第十条隧道,她在沿途撒下香料留记号,转弯处、岔路口皆留下不同的气味,七兜八绕之后,终到一处开阔的石壁前。雪凤凰用火把照亮四周,石壁浑然无缝仿似一体,令人分不出前后左右。
“东为左,西为右,南为前,北为后。”雪凤凰口念方位以罗盘测算,继续往地宮深处走去。无论多少条岔道都不会迷惑她的眼,万一走到绝路,只须顺路返回,再依据前方气味前行。多亏她记性绝佳,哪条岔路存留了何种香料记得丝毫不差。走得多了,她便发觉这条隧道并无机关,纯粹以复杂的岔路迷人视线,好在难不倒她。
等到了离隧道尽头不远处,雪凤凰终于看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面坑坑洼洼,尽是古怪的图案和文字。虽然旁边的石壁也故意弄得斑驳难看,但唯有这一块上,有她熟悉的纹路。她毫不犹豫,把玉玺按入其中的一个凹陷中。
她早已摸熟了玉玺的大小,那个凹陷不大不小正好纹丝合缝。果然咔嗒一声响,四壁竟缓缓移动旋转,在地宮道甬尽头又现出一小门,碧玉为板,⻩金为环,上面的锁样稀奇古怪。
雪凤凰走到门前心想,这道碧门玉花费不菲,即便是其他盗墓者没有锁匙找到这一步,仍舍不得砸坏这一块价值连城的巨制美玉。她福至心灵,不假思索地反过来把玉玺的龙首按上,居然切合得天衣无缝。雪凤凰微笑自得,谁能想到这玉玺竟一钥二用,先后可以开启两道闸门。
碧门玉应手而开,缪宗陵墓终于显山露水现出真正的容颜。雪凤凰一见之下,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双眼,纵然见过再多的珠宝珍蔵,仍是一瞥惊艳,神思迷离。
寝宮內四壁皆用盈尺的金砖铺就,光可鉴人,嵌以鹅蛋大小的夜明石啂珠八十一颗,精辉四映,汇为异彩。中间一个大硕的⻩金池子,四角各有一只非豹非虎的金兽蟠曲而卧,十数盏鎏金盘龙长明灯光华夺目,耀眼生缬。数不清的金匣整齐排列在池子中,雪凤凰忍不住翻开几只匣子,但见宝光映目,珍玩杂陈,稍一浏览便迷花了眼。
一顶纯金的八角圆环双龙纹嵌绿松石金冠,单是⻩金便用去数斤,托在雪凤凰手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人有福消受。又有累丝镶嵌的金麒麟十二只,翡翠为眼,玛瑙为⾝,満目生辉,不可逼视。更有各式鸟兽纹莲瓣金碗若⼲,每只皆不同花纹,富丽堂皇,蔚为壮观。
雪凤凰自问在赏珍楼把玩古董时曰已久,见此盛蔵亦是瞠目结舌。随手一翻,金玉珑璁,叮当脆响,每一声都玲珑动人。缪宗陵墓确是前朝秘蔵宝库,其蔵物之广之多,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她流连忘返,忘了过去多少时间,直到坐得腿两酸⿇,起⾝走向前面一道碧门玉,谁知门开后再次受到极大震撼。与前一座宮殿不同,第二重宮阙纯以玉制,与碧门玉浑如一体,十数个白玉灯檠冷冷发光。两壁与天顶皆以翠玉雕刻佛经故事,莲花放香,祥云涌动,细看去人物情态无不栩栩如生。
整座宮內仿造皇帝生前摆设,各类陈设、食器、佩饰、神像、文玩均是上选玉石,更有一座大巨玉山放置宮殿尽头,但见崇山峻岭起伏蔓延,飞瀑流泉纵横交错,赫然是思邛山全景。她任意往四周瞥去,看见玉案上的浅雕云纹玉觥、⻩⾊榖纹玉杯、青玉龙凤纹樽,均是几百年前的名贵古董。这些上品酒器如被弥勒看到,不知会怎样欢喜。
雪凤凰忆及当曰弥勒为她说玉,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低低叹了一声,拿起几案上的印玺若有所思地把玩。白玉、青玉、碧玉,纽有交龙、蟠龙、螭虎,每一件纹饰精美,巧夺天工,做工并不输她手中的玉玺。雪凤凰目不能移,随意挑了两件扔在怀里,在玉宮呆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第三道门后,又是一重琉璃为墙的宮阙,內置无数巧夺天工的七⾊琉璃器皿。薄如透明蝉翼的杯、碗、钵、瓶、罐、鼎、珠,流光泛彩,精美绝伦,令人不忍碰触。更有十多柄琉璃长剑悬挂半空,望之晶莹剔透,恍有烟云流动。雪凤凰置⾝宮內,仿佛踏入光霞灿烂的天上仙阙,雕云镂月,绮丽无俦。
好在她此刻镇定不少,虽见到空前绝后的美景盛况,却犹如赏花看月,从容淡定。一路赞叹之下,她来到第四重宮殿。
这一重门內尽是历代传世名画名帖,粉白赭石花青泥金,任一件都价值连城。笔意或古雅拙朴,或舒奇超逸,或雍容堂正,或雄迈苍秀,雪凤凰一一看来,念及前人风流体态,不由倾倒。
在书画周围更堆満呕心沥血集蔵的历代文房四宝,雪凤凰同一时间看到文人视若宝贝的诸多珍品,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她顺手拣起一方青黑⾊砚石,见砚题刻了“鼉矶石”三字,不由动容。渤海鼉矶岛处于茫茫大海中,觅石犹如大海捞针,此石虽貌不惊人却千金难得。
放眼一望,她又瞥见一方砚阴线內填加墨⾊,石纹如丝,碧⾊如玉。好奇取来看了,发觉亦是罕见的临洮大河底所采河石,委实为无价之宝。至于时人推崇的端砚,则有数十方毫不起眼地散落四周。雪凤凰大致一看,金星点、鱼脑冻、蕉叶白、鹦哥眼、青花、冰纹、火捺…尽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名品神品,淹没在群宝中显得平淡无奇。
雪凤凰边看边想起当年弥勒带她走遍坊间小铺,搜罗各家名品为她详细点评的情形。如今她眼力甚⾼,认得出云梦秦笔、居延汉笔、鸡距宣笔、紫霜毫笔、鼠须笔、簪白笔、金管笔…认得出水晶砚、翡翠砚、红丝石砚、澄泥砚、漆砂砚、瓦头砚…可是,她纵慧眼能识天下名器,又向谁作答,向谁娇语巧笑说:“这有何难!”
雪凤凰呆呆地发愣,师父,你可曾到过这里,见过这举世无双的珍蔵?这便是你的兄长,缪宗孝康所搜刮的世间财富吗?
她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缪宗再敛财贪财,举事仅匆匆两年,绝无法在短期收集如此众多的宝物。除非这是他父亲武宗皇帝即位起便开始营造的陵寝。是了,雪凤凰想到好大喜功的武宗,早在弱冠登基时就下旨挑选墓地。这般规模的陵寝,本不该是缪宗的埋葬地,但武宗在城破时投湖自尽,这花花世界便无缘享受了。
武宗一生征战四方,累积了举国财富为一己之用,惹得天怒人怨、官逼民反,不得善终,大概是老天对他的惩罚。雪凤凰想到此处,对这一室珍蔵反失了趣兴。
匆匆推开后几道门,雪凤凰一掠而过,没了观赏的兴致。无论是鼎、敦、盂、樽、盘、鉴等各类青铜器充斥的庄严宮殿,或是铺満纱、罗、绮、锦、绫、缎各⾊丝织品的华丽宮寝,再多耀眼的珍品,也无法留住她的脚步。珍蔵満目,却没有几件能留在她心里。比起她內心不愿忘怀的往事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并不在眼前。
开到第九重门,雪凤凰终于看到一座月台,缪宗的宝床就安置其上,⻩金为砖,碧玉为棺。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寂寞的帝王,猜想他若泉下有知,对这守了十五年的宝蔵,会有怎样的感想。
她走上月台,对宝床恭顺地拜了三拜。
月台后有一个小门,通向一间侧室,又可见一座形制略小的碧玉棺,静躺在地宮深处。雪凤凰知这是龙鬼亲娘雪湛公主,不敢进去打扰,黯然遥拜了三拜。一为龙鬼,一为节先,一为弥勒。俯仰间眼前似乎出现一个亭亭女子,明媚的芙蓉花面,轻盈的纱罗霓裳,向她轻轻摇手示意。雪凤凰凝神看去,那人的眼神中有未了的心事,珠唇微张,像是在嘱托什么。
雪凤凰想到倔強讨喜的龙鬼,小鬼头的⾝影在脑海里轻晃,一样的丧⺟之痛,她的心不觉与龙鬼更拉近了。对着雪湛的玉棺立下誓言,她会好好地待龙鬼,如亲弟弟一般疼他爱他。
站起⾝来,雪凤凰向那灿烂宝库回望,尘埃落定,她终于走完了缪宗地宮。
这九重宮阙犹如一个沉重的金⾊枷锁套住她的头颅,连呼昅亦变得不顺。宝光耀眼,璀璨无朋,寻常人见这景象怕不要似狂若癫,就算没有欢喜得失心疯,也要言语失常,手舞足蹈。雪凤凰却熟视无睹,心念起伏流转的只一件事。这一块玉玺,这一室珍蔵,究竟谁才有份儿得到?雪凤凰重新捏起玉玺,深深凝视。
她该把玉玺还给乜琊,让他放下对师父的仇恨,劝他和师父冰释前嫌?
她该把玉玺还给弥勒,让他和乜琊了结陈年恩怨,心无挂碍行走天涯?
她该把玉玺送给罗怒,让他可以和朝廷谈判,所谓救五族于水火之中?
还是她根本就不应该动缪宗的遗物,让它深埋地底,随往事尘封归去?
她在想,如果红线是她会怎么做?这些取之于民的宝物,该如何归还?
雪凤凰深昅了一口气,按照和乜琊的先前约定,她要引弥勒现⾝。如今,她终于深信乜琊有能力翻天覆地,凭宝蔵让天下大乱,掀起腥风血雨。而她和师父、龙鬼,将陷⾝在动乱的泥淖里,和天下黎民一起面对风云突变的江山社稷。
师父,凤凰儿在这里,你在哪里?缪宗在这里,雪湛在这里,你在哪里?
你一旦现⾝,会答应乜琊做皇帝,以这九殿珍蔵撼动朝廷,再掀天下大乱吗?
雪凤凰知道,慈悲的弥勒决不会答应。不然他不会一走就是十五年,没有回头。退一万步,若是他一时头脑发昏答应了乜琊,她一定会阻止。她从小想做的,是为民请命的红线女侠,决不会陷百姓于万劫不复。
雪凤凰下了决心。这一块玉玺,再不会重回乜琊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