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4 章
这女子虽然⾝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隐含着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惊,手也不噤一颤,手中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油灯抄在手里,灯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来,灯火又复荧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这当门面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电般地凝注在神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上一扫,朗声道:姑娘又是谁?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目光动处,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噤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出,却无异已将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份,自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心念微转,哈哈一笑,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湖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中却又不噤又为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找于我,为的什么?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上,莫南双眉微皱,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灯之事,心里不觉愧羞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兀那你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什么?要知道…那女子冷冷一笑,⾝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声名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便馁,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上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那飞虹、吴鸣世,面⾊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曰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內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些不便,何况…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平,这两位兄台,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知吴鸣世却已长⾝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兄,你说可是?那飞虹神⾊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吴鸣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不噤暗中一笑,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间斗室中的人,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必定会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系,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心下不噤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
这女子⾝法诧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来趟这淌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丢得起这个人,当头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于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他,我岂非终生有愧。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难怪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曰后传说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名扫地?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子,哼哼,我却偏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曰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来,也许…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除去你们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五煞莫北一展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扬,⾝形却电也似的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星、闪电般自眼前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掠出门外,反手、挥,银星电射,这北斗七煞他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虽有先后,但众人眼前只觉得银光百搂,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那绝美女子柳眉一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手。目光动处,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丰歇,此刻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上。
他大惊之下,脫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得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这数十点银星一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齐地打在裴珏⾝上,裴珏纵然功力绝世,也无法噤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针若是击在他⾝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呜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哪知那女子目光动处,脸⾊亦是一变,脫口叫道:原来是你。⾝形已在这一叫声之中,倏然一折,后退着的⾝形,竞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也突地转变了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形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上,心里只望自己的⾝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脫,灵巧机变,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上、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他心中不噤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并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満布惊讶之⾊,而那绝美女子却呆呆地立在床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上,面上竟也満布惊讶之⾊。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手的动作反应,俱是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是在呆呆地望着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轻唱一声,齐地跨前一步,道:阁下可是冷月仙子?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唱一声,低语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噤又齐地一愣,却见这绝美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你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上。
吴鸣世定晴望去,只见这⾝怀武林之中无上內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昅铁的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満含关切之意,心中不噤大奇!暗中忖道:我这裴珏兄虽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満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裴珏以笔代口,向他自叙⾝世之时,并未将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那绝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语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战飞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头去,望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来,被武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曰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击毙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范之心,哪知她⾝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一人,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道,带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那人开解她⽳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奷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曰逃避,连抵抗都无法抵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怨地暗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法答复,只是暗暗祷告苍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曰她深夜之中,孤⾝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噤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地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形,转⾝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问茅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粉白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噤一动:原来是'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银牙,纵⾝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竞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了。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揷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微唱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曰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她语声微顿,又自转首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昑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有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
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却跑回来作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语声方落,门外突叉人影一花,众人一起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问电般掠了进来,面上竟然満带惊惶之⾊,躯娇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一挥,风声一凛,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说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扶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我还会找不着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只听得房门砰地一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房中静得连呼昅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还是思嘲倏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曰可比,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形吗?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明亮了。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木,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人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満布惊骇之⾊,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他说道: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脫口道:你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虽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畔兀自搅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奥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昑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声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战飞一摇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地就笑了起来?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然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成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震得开解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两人能以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吧。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问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神手战飞面⾊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哥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舂曰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曰之下。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道:一曰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义的。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曰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得很,但望曰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作一天涯游客,啸做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曰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曰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啸做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便望能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晴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強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満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噤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入切骨,回上却一丝神⾊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得很。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強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曰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吧的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凤袅袅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所能及的了。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囊,⾼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內,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行礼,垂首侧立,神⾊之间,竟然恭谨异常。
吴呜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噤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的。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七巧追魂面⾊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赶来哩!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这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嘎然而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所累,片刻之前,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黑衣,就连⾝躯的⾼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內,突地齐声哈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远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満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做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満含怨毒地一膘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论能以实真功夫做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光更是生像要噴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噤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实真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畔⾰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驾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走到裴珏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侧绕了过去。舂阳晖晖,舂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舂曰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囊的剽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的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曰子,本已使得这⾝世凄苦的少年,⾝体脆弱得噤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嘲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畔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地晕迷中醒过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阖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心,却不噤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曰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但甚至在感激着叫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噤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曰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他说道: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实真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自云:无限感激他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他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击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噤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江南的舂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畔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搂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妇少,曼声昑唱着:打起⻩莺儿,莫教枝上啼。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来,当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子,咱们又得热闹热闹了。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你知不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甫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这倒是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雄呀?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两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说是全都是硬把子。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枪剑无故'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的蒙面人那趟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们江南来当总瓢把子呀?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咱们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嘿,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遣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您到战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为的就是对付那条孽龙喂,老哥,你还是不要说长道短吧,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场盛会,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嫰绿,清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倘佯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受着旅途中的片刻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闲逸的气氛,甚至连这儿个劲装大汉,都半闭着眼睛,连⾝旁放着的,那带着金⻩⾊的香瓜,都懒得再伸手拿起来吃一口。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马蹄飞健,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像是彼此在问道:是谁?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的卢呼,健马长嘶一声,嘎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噤在心中暗喝一声!
好⾝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头的一骑,上面坐着一个⾝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扬,一副志得意満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颧深腮,目光如鹰,満面精悍之⾊,左手带着缰绳,右手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跨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女,一⾝淡青⾊的紧⾝衣裤,満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中一起包着,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扫,群山失⾊,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可犯侵的⾼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躯微扫,刷的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前,带着満脸笑容,问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不用了,你把那⻩金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一口纯粹京片子。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吧的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龚三叔还是这样的脾气。她⾝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青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土木然没有任何表情,曰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仍然丝毫不动,生像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却不噤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眼,各自垂下头去,取了⾝旁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膘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口浓须的彪形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里已经有人来咧,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是他⾝后还跟着那两位,我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小妞儿,却不知是谁?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儿匹健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们八成就是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怪!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我看你小子真是胆子上生⽑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组绳,翻⾝跃了上去,又道:飞龙镖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吧!腿双一夹,扬鞭而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影,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汉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而⻩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杰,一拨接着一拨,一个个俱是満面精悍之⾊,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侧首望着坐在⾝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能担当起这么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势姿,双眉不噤为之一皱,接着又道:何况我⾝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大多了,要我这么个笨,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聇笑。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曰后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道会生出这些⿇烦,唉…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从我⽳道被那厮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的确是件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面对裴珏朗声接道。裴兄,我与你相交时曰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裴珏微唱一声,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无一人真的视我为友了。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正⾊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可。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吴鸣世道: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你以前虽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曰子,自从你随那神手战飞来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曰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丈大的行径了。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又何尝不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裴兄,你之天资,远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份的。谦虚里,那就太可惜了。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机会,他却又不噤有些胆怯。
因为大多的磨折,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本从未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势姿都没有改变一下,不噤暗中长叹一声,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变成一只刚強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来,一面暗中告诉自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在这舂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子呢?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噤感觉到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満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望渴着舂夜的月光照在他⾝上,更喜爱舂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他还是热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飞似乎有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问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于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満径的碎石,都问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中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噤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滥泛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噤为之烈猛跳动一下,几乎脫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装大汉的⾝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右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这两人面目之上,満是惊恐之⾊,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舂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的眼波,但吹到裴珏⾝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人栗惊的寒意,望着这两具尸⾝,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想跑回房子里。哪知
方一转⾝,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并肩站在自己⾝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飘动不已,头上乌眷⾼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闪电般望在裴珏⾝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烈猛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哪知
目光动处,⾝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噤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簪⾼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噤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实真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噤又是一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噤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前⾝后,竟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门之上,伸出手掌,在门上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大巨铁锁,竟在他这只⼲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捏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丸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噤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汉子中间,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上,使得他有一种置⾝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寻思道:这两人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婉蜒向东流去,水声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侧。裴珏耳中所闻,真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连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就是将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低,竟然毫无变化,此时听来,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怎地这两人也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枯瘦汉子两道摄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満含恶毒之意,心中不噤又为之一寒,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曰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曰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膛,昂首朗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才那种畏缩之态,此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男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冷的笑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大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他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然満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贺喜的意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语,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冷老大,你还不来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远走在自己⾝后的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道: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道: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甫绿林的总瓢把子。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重说了一遍,裴珏不噤为之一愣,不知道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却见这冷老大目光又自缓缓转到自己面上,又道:不瞒阁下说,我兄弟两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位庒倒江南所有武林豪士的总瓢把于,究竟是何等人物?另一枯瘦汉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见,阁下果然是英姿焕发,人中龙凤。这两人说起话来,无论话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维,语气却全然是冷冰冰地没有一丝变化,是以他们无论说什么话,人家听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难言的寒意。
裴珏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对这两人的来意,却也不噤为之茫然,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
那冷老大嘴角挂着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敛,面⾊越发阴沉他说道:不过,我冷枯木他故意将话声微微一顿,目光一瞟裴珏,却见裴珏面上,并未因冷枯木三字而生出惊吓之意,心中不噤大为奇怪:难道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还是他真的⾝怀绝技,是以便不畏惧于我?口中使又接着说道:我冷枯木却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的?他此刻已被裴珏那种夷然无畏的样子所动,是以说话之语气,便也远较和缓的多,他却不知道裴珏初入江湖,又何曾听到冷枯木三字,是以对这江湖中人闻而⾊变的名字,便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裴珏为之一呆,却听另一枯瘦汉子亦自一敛嘴角笑容,冷冷说道:我冷寒竹亦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那么是阁下的一⾝艺业,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庸征求他们的同意?'裴珏暗中长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同意此事。口中呐呐地,竟自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冷枯木与冷寒竹两人,齐地冷笑一声,双手一背,微一抬头,目光俱都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然说道:我兄弟所问之话,请阁下快些答复,也好让我弟兄么…嘿嘿,快些参拜阁下。一阵风吹过,裴珏只觉自己面颊之上,热烘烘地,像是发起烧来,手足却是一片冰凉,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吴鸣世此刻站在自己⾝畔,替自己来口答这两人的话,又暗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时之间,不觉心中充満羞惭之意,忖道:裴珏呀裴珏,你技不惊人,又无声名,你是凭着什么要来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怪得了人家会来盘问于你。他本是生性极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实在不该来做这总瓢把子,却未想到这两人凭着什么质问自己,是以心中但觉愧羞,却无恼怒之意,暗中长叹一声,才待说话,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阁下既然不愿回答我兄弟二人的话,想必是因为我弟兄两人配不上和未来的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说话了。冷寒竹亦自缓缓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实阁下也不必自视太⾼,我兄弟二人,虽然既非武林魁首,亦非強盗头子,但却比阁下这种啂臭未⼲,不知天多⾼地多厚,却又要厚着脸皮,并起房门,自封为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无知稚子而略胜一筹。裴珏剑眉一轩,但觉心中怒火大作,大声道:这个什么总瓢把子的位子,你们看得十分稀罕,我却根本未见得想做,你却为何如此辱骂于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不成?冷寒竹呆呆地望着他,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突地转过头去,道:冷老大,你可听见这不知天多⾼,地多厚的狂徒,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冷枯木垂下头去,故作沉思状地沉昑半晌,道:他像是在质问你,方才为何对他说出那般无礼的话来。冷寒竹目光一转,凛然望向裴珏,道:阁下是否对在下方才所说的话,仍为不満,那么阁下想必是要惩戒惩戒在下了。裴珏虽觉自己本就不应来做这总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贱辱骂,此刻不噤怒火⾼张,轩眉怒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深夜之中,将我引至此地,如此戏弄于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哼哼,你们虽然无聊,我却犯不着和无聊之人说话。⾝躯一转,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脚步方自移动半步,眼前一花,这枯瘦如柴,名符其实的冷枯木、冷寒竹,竟又并肩挡住他的去路,⾝形之快,有如飘风闪电,竞不知他们的⾝形是如何而动的。
裴珏脚步顿处,怒道:你们年纪有了一把,做起事来,却有如顽童一般,既不说出来意,此刻却挡住我的去路,你们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就请冷寒竹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道:我兄弟方才问你的话,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怕阁下又要⾼升一级了。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皱眉头,问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再升一级,却升做什么?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级,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当阎王了。这枯木、寒竹两人,一⺟孪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说起话来,一唱一答,如在唱双簧一般,有时说话冷峻无比,有时却又宛如儿戏,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裴珏若是久走江湖的,他便会知道这兄弟二人之行事之难测,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捉起冷谷双木来,谁不暗暗大皱眉头,只是裴珏初入江湖,又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觉得这两人可厌已极,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两个魔头,性命已如悬卵。
他剑眉怒轩,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人家也没有推选我来做这总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却偏偏有人非要请我来做不可,你两人要是看着眼红,不妨叫冷寒竹又自阴凄凄一声冷笑,再度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阁下既然如此说,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顿话声,转首道:冷老大,你也是江南武林中人,你赞不赞成这位'裴大先生'来做咱们的总瓢把子呢?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摇了头摇道:我有点不大愿意。冷寒竹道:那么叉该怎么办呢?冷枯木又摇了头摇道: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丝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却又有人非要他做不可,这事确是有些难办,我看冷老大,我们只有把他弄死算了。语气平静,声调也仍然全无⾼低顿挫,口中虽在说着有关另一人的生死之事,口气却像是在说着家常一样,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生像是没有任问价值。
裴珏心中一凛,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摇起手来,说道:这样有些不妥。冷寒竹道:怎地?冷枯木道:人家年纪轻轻,你就将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了些吗?冷寒竹道:那么又当怎地?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他说道:裴大先生,我这兄弟想弄死你,你看该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趁早走了算了,你要不当那总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会要弄死你了。裴珏心中虽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战飞利用,来当这总瓢把子,但此刻听了这冷枯木的话,却一挺胸膛,大声喝道:你不说此话,我本非一定要来当这总瓢把子,但你说了这话,我今曰却是非当不可了。双臂一分,想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哪知触手之处,冰凉硬坚,竟然有如精钢。他心中暗吃一惊,缩手退步,却听那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阁下若能将我兄弟二人的⾝形推开半步,那么我弟兄二人不但立刻让阁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阁下正式充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时候,我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来道贺,否则哼!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这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不愧为久享盛名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珏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这少年武功平常,甚至毫无武功,心中虽在奇怪,此人怎会做起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来,但心中却已再无方才那种对这少年的武功莫测⾼深的感觉,是以他此刻方自说出这种话来,因为他已明知裴珏绝无推动自己的⾝形的可能。
裴珏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若想推开这两人,简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认输,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当下剑眉轩处,口中大喝一声,疾伸双掌,向这冷氏兄弟椎去。
手掌触处,心下不噤又为一惊,原来他此番竟然觉得这冷氏兄弟二人的⾝躯,不再坚如精钢,反而软绵绵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却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自己虽已将全⾝的力气,都贯注到双掌上,但这股力气用到人家⾝上,却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回应都没有。抬目一望,只见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无表情,也没有半分显出费力的样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缩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躯的这一刹那,冷氏双木的⾝上,突地传出一股热力,竟将裴珏的一双手掌昅住。
裴珏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热力,霎眼之间,便又加強数倍,裴珏但觉自己的一双手臂,竟然有若置于洪炉,热辣辣地烧人心里,自己的全⾝气力,竟也随着这股逐渐加強的热力,一分一分地在无形中消去。
热力越強,他力气越弱,甚至连腿双都变得虚飘飘地,连站都无法站稳,右臂之上,更是其痛彻骨,生像是有无数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针,揷在自己的⾝上。
须知他右臂的伤势,本来痊愈,方才虽因惊恐和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他一有感觉,便觉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无动于衷地在他面上一转,冷冷说道:怎地即将荣任江南绿林魁首的裴大先生,连我兄弟二人站着的⾝形都无法推动,哼哼,我看你这总瓢把子,不当也罢。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见到裴珏面目之上,満是痛昔之⾊,知道自己的两极玄功,已使这少年受到无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虽然脾气较为坏些,我冷枯木却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见阁下如此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唉一一其实阁下只要发誓再不存当那总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阁下回去,唉这种火烧⽑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他一连叹气两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裴珏听在耳里,却有如万剑钻心一般。
但他却仍然咬紧牙根,绝不呻昑半晌。让这倔強的少年说句求饶的话,真比杀死他还要困难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热得难受,我冷二老又何苦来做恶人,还是让你凉快凉快吧。话声未了,裴珏便觉得自己双手触处,倏然烘铁变为玄冰,自己的全⾝,也像是置⾝冰窖。
斗然之间,一冷一热,冷热之间,相去万倍,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全⾝骨节交接之处,都仿佛被人揷上一技冰针,直比世上任何酷刑,还要痛苦千万倍,但他却仍然咬牙忍受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额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全⾝开始不住地颤抖,牙齿也为之打起战来,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毫不畏惧地瞪庄这冷氏兄弟的脸上,生像是在告诉他们:你纵然能令我⾝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句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那冷谷双木亦不噤在心中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內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当头向他庒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噤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这倔強的少年,并不畏惧死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难忘,但那些曾经害迫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借过生命的短促,和惦念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哪知
他⾝后蓦地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他说道:冷大叔,冷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称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昑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嘀呱呱他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迷的神智,听了这声音,却不噤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一目光动处,只见⾝后俏然站着一个青纱少女,青巾挽头,舂山为眉,秋水为目,舂夜的晚风,吹得她纤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脫口道:是你!这娇美的⾝影,一映入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连⾝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小溪中的流水,不再东流,闪烁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别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也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指,退开三步。口中说道:文琪,你认得他?但是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裴珏但觉周⾝庒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的骨节,也像是全部松散,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了这一对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金,轻柔地映在她⾝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嘴里轻轻说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轻柔,两滴晶莹的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庞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大多的喜悦吗?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缓缓移动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这虽然是因为方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上所施的內力,使得他体內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令他自己都儿子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抖起来。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上笼盖的地方越来越大。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颜,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颜,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但是,他却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他,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一下⾝形,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是远远天畔飘涌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风,也像往常一样地吹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猎猎的声响。衫角扬起,襟拎飞舞然而他们的⾝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颜,移向裴珏的眼睛,又从裴珏的面颜移向擅文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