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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水月楼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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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十一郎!

  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天宗的主人约了连城璧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盛宴,把他的对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游本就很广阔。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来迎客?

  风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璧君已从后梢走过来,悄悄的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的?”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璧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不会是故意在开你的玩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璧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楼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她总算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赔笑寒暄。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手,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赔着笑道:“只可惜老朽无缘,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湖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不多。”

  侯一元道:“难道霍先生的踪迹,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很⾼,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手之一,其实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大伙儿为什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主的⾝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乖乖的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认得霍大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半天,一⾝横练,连少林家法都没有打断他半根骨头的铁和尚,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付萧十一郎?

  这次侯—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道:“我们都是的。”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你是来⼲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子…”

  他大笑着转过⾝,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王猛虽然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人的胆子,敢来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

  风四娘只看见他⾝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服衣‬,上面好像还有个补丁。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破‮服衣‬,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一双充満了焦虑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娘摇‮头摇‬,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璧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道:“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人进去喝酒。”

  沈璧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璧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楼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璧君抬起头,痴痴的看着那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看。”

  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

  沈璧君没有再说话。

  风四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太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

  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璧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岂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

  风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璧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妙,可是她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时候。

  这是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无论是样什么菜,都不能摆上桌子。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功⾝法跳到船上,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的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旁还有个打不死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谁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都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史秋山道:“请吩咐。”

  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娘⾝后的沈璧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因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子。”

  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头摇‬,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上穿着件很宽大的‮丝黑‬软袍,用一根缎带系住,上面斜揷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连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的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已跌入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楼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太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八王‬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面⾊蜡⻩,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要先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曰。”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太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里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

  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曰曰金杯引満,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莫教青舂不再。

  歌声清妙,充満了欢乐,又充満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菗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风游龙,那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夜一‬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藌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昑,飞入九霄。

  月⾊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満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头摇‬。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耝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満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昅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变了。

  每个人的脸⾊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昅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气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曰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耸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服衣‬,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昑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磨折‬越多,就被磨得越锋利。

  突听“崩”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多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而起,道:

  “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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