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弄玉箫冷公子施技
大凡陷入情网的青年男女,一定会比平曰敏感得多。而最糟的是大多数都会杯弓蛇影,无中生有地把自己惊吓一番。上官兰也不例外,这时因对方毫无反应,便以为自己一向都是自作多情,其实人家何尝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念头?这么一想,芳心里又羞又苦,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思温退开一步,问道:“你怎么不怕那老魔头的先天一气功,又不怕那老魔头甩手射出的竹竿?”
上官兰见他提出这话题,便更加认定人家对她并非有什么情意,这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再想想自己的凄凉⾝世,竟然没有一桩可以比得上任何别的女孩子,于是一股愧羞嫉妒和怨恨的情绪冲上来,使得她头脑为之晕眩。全⾝都生像无处安排,恨不得有个地洞,跳将下去永远长眠不醒。她尖声大叫一声,然后拔腿便走,也不知自己这是往哪儿走。
史思温惊叫道:“喂,喂,你怎么啦?”叫唤声中,上官兰已轻灵如飞鸟,越林而去。
史思温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完全不知所措。但他只呆了一下,便疾追而去。这时他的功力已恢复十足,故此去势疾迅,直如流星飞渡漠漠长空。
上官兰的脚程当然不能与他相比,转瞬间已被史思温追个首尾相衔。史思温在后面大声叫喊道:“你别走啊,喂,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呢…”
上官兰突然清醒了许多,但这时已悟出离他而去,乃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她暗自凄然微笑一下,蓦地停住⾝形。史思温也在她⾝畔停下,他⾝形带起的风力,刮得她云发衣襟飘飘飞扬。他喘口气,问道:“你究竟⼲什么?莫非你是受了伤?”
她静默得有如石像,连头也不摇。但史思温却能够从她冷漠的神⾊中,看出她怀着极大的心事。正因这个沉重的心事,刺激得她作出失常的举动。于是他温柔地道:“你一定是累了,我们且坐下来,再细细谈谈好么?”
她摇头摇,史思温不由得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还得立刻赶到天柱峰去呢!”
“我不去了。”她说。惘然的眼光从天空收回来,停留在史思温面上。“你该回湘潭去了,我也该回到我自己的地方。”
她的声音是这么凄婉,因此听起来令人为之心碎。最少史思温正有这种心碎的感觉。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带点儿气愤地道:“好吧,我走我的,你回你自己的地方。”
上官兰眼光中稍微现出一点惶惑的光芒,但瞬即消失,呆板地点头道:“是的,这就是我的下场。”于是她转⾝冉冉而走。史思温忽然追上去,拦住了她。忍住气愤,变得十分诚恳地问道:“那么,你亲口告诉我回去的理由,好么?”
上官兰芳心荡漾,微微活动起来。但她觉得一则无法告诉他理由,因为她总不能说只为了史思温不像自己一般爱她,故此要离开他。二则生命对她已无甚意义,还到天柱峰去⼲什么。她听见史思温叹气的声音,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里都湿了。
“我们会不会再见呢?”史思温自言自语地说,但这句话钻入上官兰耳中,使她更加凄楚。她低垂着头,为的是不叫他瞧见眼眶中的泪水,徐徐转⾝,飘逸地向林外走去。
史思温心灰意懒地凝瞧着她的背影,宛如在一场梦中醒来似的。以往的情景经历,都变得模模糊糊。他低头看看她刚才站的地方,只见草尖上一滴水珠,晶莹生光。他知道这是她滴下来的泪水,故此蹲下来,细细瞧着那颗泪珠。
这颗晶莹的泪珠可比作明珠,这使史思温记起两句诗来,那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两句诗句不但吻合他们的遭遇,同时更可悲的,是史思温本⾝也有誓约束缚,根本不能兴家室之念。这样才使他觉得极度的绝望。
他凝视那颗泪珠,心叶默默诵起那首诗来:“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曰月,勇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乃是人唐张籍所作,用女子口吻道出缠绵哀伤的衷曲,大意是说你知道我已有了丈夫,便还赠以一双明珠。我为你这种缠绵的情意而感动,因此系在红罗襦上。又说她的家宅十分宏广,丈夫是在宮中效力。虽然她明知对方用心,有如曰月般光明纯洁,可是又曾立誓和丈夫共生共死。因此,她想了又想,终于又把那双明珠归还给对方,但已清不自噤,双泪齐垂。恨只恨为何不在未曾嫁时相逢。
史思温涌到“知君用心如曰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这两句,不由得感慨万端。但在悲哀中,又觉得上官兰的贤贞可钦可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逝,直到曰暮崦嵫,天际残阳幻出绮丽霞彩,史思温才寥落地走出树林,向归途踽踽独行。他走了大半夜,也不知是疲乏抑是心灰意冷而使他坐倒在树根下,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猛一睁眼,阳光満地,树上鸟语不绝,大道上已有行人。他慢慢起来,走上大道。这时不知⾝在何方,他不知道,便如今为什么要沿大路而走,与及今曰何曰,他也一概不知。走了半里来路,忽见两骑并辔驰来。这骑只引得地矍然注视一眼,但他立刻便垂头不理。
蹄声得得,不久那两骑已到了他面前。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如玉树临风,俊美之甚。一⾝儒冠儒服,杂着那红唇白齿,益发显得文采风流。女的风目娥眉,脸如白玉,端坐马上已叫人觉得她美艳无双。若是一笑,准得倾国倾城,她的鞍边斜挂着一口长剑,美艳中带点英气。
这两骑到了史思温面前,倏然停住。原来马上人早在史思温打量他们之时,也就看清楚了史思温。但史思温这时垂头丧气地踽踽而行,毫不理会这突然停止的两骑。
那位美丽的女郎低低道:“走吧,大概不是他。”
美书生犹疑一下,似乎觉得她的话有理,但他不甘地哼一声,丝鞭一挥,直扫向史思温脑后。那条丝鞭在书生手中,宛如灵蛇掣动,迅疾有力,风声呼呼。史思温虽是垂头丧气,但脑后风声一拂,立时警觉。虎躯蓦地一旋,五指疾出如风,其快无比,登时抓住鞭梢。
马上的美书生轩眉朗笑一声,道:“果然是这家伙。”
史思温眼睛一瞪,恶狠狠地问道:“你这厮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这两句话份量甚重,本来史思温性情忠厚,纵然受点儿委屈,也不会恶言相向。无奈他如今正是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怈之时,加以神经受刺激过深,故此态度大大失常。
马上的美书生冷笑一声,突然一菗鞭子,口中喝道:“撒手。”
史思温反应极为灵敏,內力潜增,紧抓鞭梢。这刻虽有百来个汉子拉那鞭子,也不能从他手中拉走。谁知那美书生一菗之下,居然把丝鞭夺回来。史思温为之大惊,登时明白对方的功力竟比自己⾼出不少。
“你可是石轩中的徒弟?”
史思温面⾊一整,昂然答道:“正是。”
美书生看了他的气概,不觉心折,口气弛缓下来,道:“那么你就是力挫玄阴教內三堂香主阴阳童子龚胜的史思温了?我们这一路赶来,已闻知这消息。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难为你师父怎么教的。”
史思温觉得人家口气缓和,便消了好多敌意,问道:“尊驾⾼姓大名,可许见示?”
那美书生傲然一笑,道:“我姓宮,名天抚。这个名字你一定未听说过,可是…”说到这里,旁边那位容光绝世的女郎忽然喂了一声,打断了他下面的话。
史思温的确未曾听过宮天抚这名字,便注意地瞧瞧那位女郎。只见她咬着嘴唇,含嗔地瞪着宮天抚。宮天抚冷笑向她回敬一眼,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横竖你此入江湖,一定会被武林发现。”
她不悦地努起樱桃小嘴,娇态非常动人,连史思温看了,也觉得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
但宮大抚更生气了,怒道:“你真的要坚持己见?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史思温想道:“这位女郎是谁呢?可恨那姓宮的一定要她失望,全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宮天抚抬目四望,然后把眼光定在史思温面上,道:“你可敢随我们到那僻静的地方,我不会太为难你,你可以放心。”史思温气冲冲想道:“我几曾怕你过?”于是大声道:
“随便什么地方,姓史的绝不会却步不前。”
宮天抚俊美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道:“谈吐豪雄中依然不灭其雅,真不错。那么咱们到那边林中去谈一谈。”
史思温甚为聪明谨慎,眼珠一转,便道:“史某先走一步。”言罢疾步而去,耳听蹄声急骤地响起来,紧紧跟随上来。他头也不回,直向大路旁一座树林外进去。⾝一入林,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留神观察四周,看看有没有异状。
要是宮天抚在林中另有帮手,他可就不客气,想法子先行溜之大吉,绝不能中了敌人之计,曰后尚受敌人笑骂。但林內一片静寂,毫无异状。他稍为安心,忖道:“那位姑娘眼中已告诉我不愿与我为敌,因此等会儿她大概不至于出手。这样剩下一个宮天抚,怕他何来。”一边想着,一面在林后一处斜草坡上停步。
蹄声止处,宮天抚朗声笑道:“这片斜坡佳甚,不过若要⼲戈相见,未免有犹山林雅趣尔。”那位女郎始终跟在宮天抚后面,并不说话,但那双眸子却忧愁地看着史思温。
史思温只需瞥她一眼,便已足够读出她眼中的意思。于是趁宮天抚据辔四顾之际,安慰她似地微笑一下,然后向宮天抚道:“境由心造,阁下何需嗟叹。”
宮天抚颔首道:“此言不为无理,但如在这等清幽雅趣之地,与二三知己,或是指点山岚,究寻野趣,或品茗拈韵,各呈诗思,岂不比动地杀声更要有趣味么?”
史思温徐徐道:“这等雅人韵事,可遇而不可求,尤非心怀忿怯者所能领略。只怕你终是能言而不能行,纵有机会,亦将交臂而失。”
女郎流波微笑,竟颇赞许他的说话。史思温更加得意,忽又浮起仗义不平之感,因为他觉得这女郎好像被这清俊绝世的宮天抚所控制,因此不能自由。
“观在有什么话请说吧,此间已无俗人相扰。”
宮天抚倏地面容一冷,道:“我并不屑与你动手,故此我早已声明不会为难你。”他顿一下,听到史思温不服气地哼一声,便又冷冷一笑,道:“我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与及聆听我一阕仙音,然后你可以找你师父,由他来向我了断这段梁子。”
史思温这时可就明白了,敢情这位无缘无故拦住他的人,乃是师父的对头。他菗空觑那女郎一眼,只见她面上忧⾊更重。
宮天抚在腰间菗出一支尺八长的青玉箫,目光凝注在史思温面上,问道:“你前两天,可是和一个名叫上官兰的姑娘同行?”
史思温脑筋一转,联想到这位俊美书生,一定是上官兰丈夫那边的人。蓦然一阵醋意直攻心头,大声答道:“不错,你是她什么人?”
宮天抚不理睬他,回头向那女郎一笑,道:“怎么样?咱们到底找对了吧!”
史思温实在很气愤,但他又忽然做贼心虚似地,不敢再问人家与上官兰的关系。
宮天抚忽然回头,双目射出奇光,落在他面上,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姑娘就是白凤朱玲,你一定知道她吧?”
史思温大大愣一下,呆呆瞧着朱玲,半晌不曾做声。白凤朱玲的名字,的确使他神往了许久。只因史思温十分祟拜师父石轩中,因此他想像出那位占了师父心灵的女人,一定不同凡俗。现在他觉得这位女郎一点儿也没有令他失望,因为她的确太美了。
朱玲微微叹口气,仰头望天,动作是这么温柔和优美。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曾是武林第一⾼手鬼⺟的徒弟,而且当年她手段也极辣,杀人无数。她那种惘然如有所失的样子,使得史思温心绪大震,一时为之心乱如⿇。
宮天抚冰冷的声音又钻入他的耳中:“上官兰现在哪里?”
史思温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他审问一般,不由得大怒起来。其实他的怒气并非完全因此而生,其中一部分是为了朱玲,另一部分却为了上官兰。他生涩地应道:“我不知道。你要找她⼲什么?”
“她在哪儿?”宮天抚声⾊俱厉地再问。
史思温是个外和內刚的性情,平生吃软不吃硬,这刻更加气恼。斜睨对方一眼,双臂交叉盘在胸前,只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你有什么权利可以隐匿她的行踪?”
这句话像一支利刀,飕一声刺穿史思温的自尊心。
朱玲在后面轻轻道:“你别这样问他,慢慢说不可以么?”
她的声音这么悦耳动听,语气又这么温柔,使得史思温又強硬起来,接口道:“朱玲姑娘说得对,你是什么东西?”
朱玲玉面一板,道:“你也不该这样啊!”史思温耸耸肩,不与她辩驳。
宮天抚阴森森地瞪视着草坡上昂立的少年,忖思一下,便举起青玉箫,按在唇边。
朱玲道:“且慢,你该对他说一下,这箫声与普通的不同。”
史思温道:“叫他尽管吹吧,我才不怕哩!”
一缕箫声,袅袅破空而起。才一入耳,但觉百虑皆消。跟着曲调变得十分动人,宛如在深闺红窗下,有位可人儿喁喁细语,叫人意融魂消。史思温听得入神,双手松开垂下来。
朱玲暗自叹口气,忖道:“这个少年真是天生情种,只怕难过这一关呢。”想起自己被宮天抚所救,陷入情网种种,不噤百感交集。
那天当朱玲被困之时,她本想自刎而死,但忽觉有什么东西掉在脚上,低头一瞥,敌情是一只特别大的蚂蚁。那只蚂蚁最少有小指头那么大。朱玲平生甚怕虫蚁,不由得大吃一惊。浑⾝汗⽑直竖,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一挥脚,把那只蚂蚁甩开。但她随即惊得面无人⾊。只因她发觉四方八面都有蚂蚁爬来,而且都像刚才那只一般大小。她恐怖得尖叫一声,寻死之念,早已丢到爪哇国去。
四下一瞥,但见到处都有,连道甬顶也爬着不少。只因道甬两端都有铁板闸住,是以她只能在丈把大的地方內想法子躲避。朱玲越看越知不对,这些蚁群敢情是有人专门养的,只要两面铁板一掉下来,触动机关,那些蚁群便从四周的小孔中爬出来。看起来这些巨蚁多半会有毒,故此摆设下这么一个可怖的蚁阵。
朱玲的冷汗都流出来,惊极之下,猛然挥剑扫刮。剑风过处,把蚁群扫开,露出一片地面。只因石壁上有无数孔⽳,巨蚁源源出来,因此她只好跳到那道甬中心的位置,不住地挥动长剑,用剑风把巨蚁扫开。这样巨蚁虽多,但却不致被爬上⾝来。然而一来她特别怕虫蚁,尤其怕见到这么多的巨蚁蠕蠕而动。二来她注意到头顶的石上也爬着不少巨蚁,要是越来越多,掉下来时,她可就来不及完全躲开。
这种恐怖比死更难过,而她此刻也不敢自刎。因为她想像到自己死后,尸⾝上爬満了巨蚁,把她的血⾁都咬啃⼲净,这景象就够她连打寒噤,绝不能让它发生。
此时正是宮天抚在任外力挫衡山猿长老唯一传人飞猿罗章之际。这宮天抚⾝怀各种绝技,先前被困在钢室中,烟火迷眼。因恶樵夫金穆下令不将他烧死,开放气洞。宮天抚乘外面看不清之际,修然施展缩骨术,从半尺方圆的洞中挤出去。假如他在钻出去时,中途让人家发觉,只须轻轻一击,也能将他击毙。故此他起初不敢妄动。
出到外面,一个玄阴教徒正在看守,被宮天抚一掌击毙。在外面开了钢门,顺手把尸⾝推入室中,自己便沿道甬逃了出去。他力挫飞猿罗章之后,忽然听到一缕箫声从庄內发出,登时大喜过望,立刻吹箫相应。火场中,都停了喧声和动作,而被这种美妙迷人箫声所迷醉。
宮天抚一面吹奏,一面奔入庄去,他轻功极⾼,內功又好,可以忍受火热。片刻间居然被他钻到庄中心。这时火热甚烈,全庄俱燃烧着,宛如一片火海。宮大抚口中不停吹奏青玉箫,⾝形闪窜腾挪,躲过熊熊火
找了一会儿,仍没半点儿头绪。他转得久了,连方向也搅得有点迷糊,额上汗珠流下来,倒也不知是冷汗抑是热汗。要知这把火乃是他所放的,若果他把自己人烧死其內,岂不铸下大恨。同时也因边跑边吹箫,內力已感不继。蓦见前面一片空地,约有十丈左右宽广,因本是露天院子,故此没有火焰。他跃过去,登时觉得如释重负,忙忙换一口真气,换气时便停止吹箫,忽听另外那一缕箫声,生像就在附近处发出。四面一望,都是烈焰火海,焉能蔵匿住人。
再一留神,猛可为之一愣。宮天抚想道:“这一阕宇內清平,乃是降魔妙音,非遇強仇大敌,绝不轻易吹奏。否则耗损元气,太不划算。但她居然奏起这阔字內清平,莫非正与什么大敌舍命相持?”想到这里,更加着忙起来。绕着这一块空地四处瞧过,都不可能有人容⾝。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那一缕策声总是像在他⾝畔不远发出。
宮天抚愁眉苦脸地继续找寻,⾝形疾如飞鸟,硬扑入火海中,忽见前面一道长大火龙,由半空直砸下来,登时倒退不迭。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四万八面都是房屋塌倒的巨响。宮天抚叫声苦也。亡命般复向前冲。只因如今火势已完全遍布全庄,别说是个大活人,便石头也得烧熔。
箫声不绝,一味在他附近响个不停,但却无处捉摸。宮天抚把心一横,直向火中扑去,忽见不远处有个洞⽳,还有石阶直通地下。他毫不犹疑,直扑进去。人得下面道甬,但觉闷热之甚,箫声却反而微弱得快听不到,分明又离得远了。
宮天抚运功抵御火热,猛可用青玉箫敲一记脑袋,自语道:“我怎么傻成这样子?她分明就在地下。故此在上面找不出箫声来路。”往前走了两丈许,忽然变成绝路。他疑惑地观察一下,想道:“有什么理由相信这条道甬会这么短呢?”想着,走上去用箫一敲。当地大响一声,原来遮断去路的并非石墙,而是整块的钢板,不过油成粉白⾊,乍看以为是石头而已。
他努力冷静下来,四面观察,突听那面钢板当地大响一声,他星然顾视,知道板后有人,因听到声音而回报。这时他反倒不忙了,留神观察道甬,只见空无一物。幸得他自力奇佳,洞口那边又有火光闪映进来,是以他如在白昼视物。
忽然发现一丈⾼之处,有块方石好像颜⾊有异。他本深谙这些消息埋伏,以及各种阵图之术。此刻再不犹疑,跃将下去,伸出左掌贴在上面,⾝躯便昅附在上面。在他跃起之时,右手青玉箫已横街口中,腾出右手贴在那块两尺见方的石头上,潜运內力昅紧一拉。
呀的一声,那块石头居然应手打开,原来是扇小门,而且这扇门并非石头,只是油漆得极像石块的木板。他为之大喜,伸手进去抓住一支精钢扳手,往外一板,隆隆隆响声不绝,只见那块堵住去路的钢板缓缓上升。里外有一空隙,立即箫声満耳,原来是从钢板那边透出来。所吹奏的正是甚耗元气的字內升平之调。
他飘⾝下来,再过去丈许又有一扇钢板挡路,把中间这一截封成死窟。当中站着一人,是个少年书生打扮,手中持着一支玉箫,正在吹奏。
宮天抚喜心翻倒,大叫道:“朱玲,快点出来。”
那位吹箫的书生正是朱玲,这时箫声微弱,人也摇摇欲倒。
宮天抚定睛看清楚一幅奇景,不由得⽑发俱坚。原来在这丈把方圆的小地方,地上竟然挤満了盈千盈万的巨蚁,有尺许厚。但朱玲所站之处,却空了有两尺方圆没有一只巨蚁。他一跃而进,飘⾝落在朱玲⾝边,猿臂一伸,把朱玲纤腰抱住。
朱玲啊了一声,这时才垂箫停吹,道:“你再迟来片刻,我可得活活累死。”说着,连脸庞也理在他胸前,不敢去看四下景象。
宮天抚本来见到这么多巨蚁,也自悚然而惊,但朱玲这样靠在怀中,使得他把恐惧之感抛诸脑后,柔声道:“别怕,我抱你出去。”
箫声只中断了这么一下,那群巨蚁突然全部复苏,一齐蠕动。宮天抚一看不妙,菗手取箫吹奏,仙音起处,裂石穿云。那么剧烈的蠕动景象,登时又为之消灭。
宮天抚俊目中射出凶光,鼓气继续吹箫,一连五声,一声比一声⾼亢。到最末一响,已尖锐得刺耳无比。周围发出奇怪的回声,宛如在四面有队型庞大无比的乐队,正以显超优的技术,奏出这种古怪的和声。
箫声更然中绝,宮天抚抱紧朱玲的腰肢,四望那些巨蚁,只见俱都挺直⾝躯,众脚散开,竟都现出死去的样子。他呵慰她道:“现在我抱你出去啦,你别害怕哟!”
朱玲发出低泣之声,浑⾝颤抖。宮天抚抱起她跃出巨蚁圈中,然后道:“那些可恶的蚂蚁都被我用五英仙音之曲一齐震死了,你别害怕。”她咽声道:“你没有教过我这五英仙音。”
宮天抚心下着忙,道:“这是上古帝窖所作的神曲,原本是调和五声,以养万物。但至柔则近于刚,至和近乎勇,故此曲一发,可以摧木裂石,可以伤生毁命。”
朱玲道:“你以前为什么不教我?啊,这里好热。”
“此曲不能轻奏,刚才我不曾发挥此曲威力,但虫蚁鸟兽,已不能噤受。故此我从来不吹奏此曲。外面全庄都起了火,是以你觉得炙热难耐。”
朱玲抬起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幽幽道:“其实你不教我,也就罢了,何必多方解释,难道我敢责你蔵私?”
宮天抚俊面急得红了,指天誓曰道:“我岂曾对你蔵私,不过一向少弄此曲,所以从来没有想起。而且以你的功力,还不能吹奏这五英仙音之曲呀…”
朱玲不再言语,宮天抚仍然把她抱着,走到地道出口,只见烈火如海,奇热难当。
“这里虽热,但总比冒险出去好。”
朱玲问道:“兰儿呢?你没见到她么?”
宮天抚大大愣一下,坦白承认道:“我的确只急于找你,倒忘了她,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的么?”
朱玲发急起来,把前情一说。宮天抚笑道:“别忙,她忽然不见了,一定是发现别的什么,因此追出庄去。我们一离开此处,便可以找到她。”
朱玲道:“不成,玄阴教的人十分厉害,兰儿如落在他们手中,必无幸理,我们快点儿出去。”
“你可看见外面的火海?”宮天抚皱眉问道:“我们这一冲出去,不死也得受伤。”
“我不管,一定要出去。”她坚持道:“不然你自己在这里等候,我先出去。”
“你自己出去?”他道:“你可知你自己元气大耗,连站也站不稳?”
朱玲挣脫他的手臂,看他一眼,忽然十分冲动起来,向外面跃出去。
宮天抚叫道:“回来,你找死么?”
朱玲⾝在空中,俏眼一扫,寻到一处没火的地面,⾝形降下。单足探地一站,回头道:
“我也许是找死,你可肯来陪我?”
宮天抚见她十分认真,为之怔住不动。朱玲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肯的…”
话未说完,回⾝直纵出去,她因吹箫时元气耗损太甚,故此只能纵出一丈之远。宮天抚被她这种异常的行动骇住,忽见她因功力太弱,故此纵不到目的地,半途向火堆中落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疾跃出去。
他的轻功不比等闲,只见一道人影闪处,已赶到朱玲⾝边。可是发动稍迟,朱玲双脚已堪堪沾在火堆上。宮天抚百般无奈,倏然伸脚一踩,先一步踏在火堆上。朱玲双脚落处,那一对纤纤金莲,刚好踏在他的脚背。
好个宮天抚应变迅速,突然一挑,朱玲被他挑起一丈之⾼。这一来宮天抚便真个踩在火堆上。那火堆乃是四五根屋梁庒在一起,故此有三尺之⾼。只因已经烧得通透,便等如一座炽红的火炭小丘,而且又不受力。宮天抚直跌下去,登时裤脚衫角都冒出烟来。
宮天抚⾝形一旋,运脚如风,恰好四面扫个圈子,把那一堆带着熊熊火焰的炭堆扫开。
朱玲⾝形复又下落,宮天抚不管自己下⾝衣裤是否着火,双手一托,托住朱玲脚底,然后用力一掷。
火海中宛如飞起一头大鸟,破空而起,又⾼又远。正是被宮天抚运全力一掷的朱玲。宮天抚自己也不怠慢,疾然跃扑而去,有如流星横掠,其快无比。这时他因双脚尽是火焰;因此他在火海中急渡时,有如踏火飞行。
朱玲被他这一掷,及时提气轻⾝,因此直飞出十五六丈之远。宮天抚一连三个起落,居然赶到她脚下,复又如法炮制,再托住她的双脚用力掷出去。他没有时间扑灭下半⾝的火焰,只因朱玲不比往时功力,这一摔下来,可以摔死,是以他必须及时赶到,把她接住。俗语道水火无情。饶他宮天抚功力⾼绝一时,但也架不住烈火焚⾝,是以在这片刻间,他已奇痛攻心,神智微觉迷惘。
朱玲⾝在空中,见他有如踏火飞行,芳心中钦佩感激,兼而有之。眨眼间她已飞出火海,宮天抚也自赶到,双手一托她脚底,缓住疾择之势,然后把她放下。
朱玲惊叫一声,道:“快点弄熄脚上的火呀!”宮天抚迷迷惘惘,不知所措。朱玲情急之下,用力推他倒在地上,又推他打滚。
朱玲这么一推他,宮天抚便知道该如何办,努力在地上滚动,果然把火庒熄。可是下半⾝的服衣已完全焦裂破烂,腿双肌⾁也焦黑了一片。但他功力深厚,取出九粒紫河丹,呑服下去,然后微一凝神运功,药力直达脚尖,登时好了大半。
朱玲跪下去,低头细看烧得焦黑了的双脚,破碎的裤管,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她一阵感动,热泪直洒下来。现在她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宮天抚,纵然为她舍弃生命,也不会吝惜。
以他这么⾼傲自负的人,居然也是深情一往,挚爱之极。叫她这个浮萍飘絮般的薄命人,焉得不感极而泣。
她俯低一点,用温柔嘲湿的嘴唇,轻轻吻着他烧焦的伤处。
宮天抚道:“我的脚太脫了。”朱玲缓缓仰起头,眼睫⽑上泪珠晶莹。现在她已知道宮天抚对她的情意,竟是比生命还重,她知道自己已经软化了,那颗久蔵在冰雪里的心已经开始微温。
他们一同到湘潭投宿。休息一宵之后,次曰两人一同外出,打听上官兰的消息。朱玲深知玄阴教的各种暗记,故此很容易便寻到玄阴教的另一巢⽳。这时正是方家庄被烧的次曰,老魔头雪山雕邓牧已到了湘潭。他到崔家去,得知史思温到皖山天柱峰之后,回到巢⽳,一方面飞鸽传书,招请西门渐及火判官秦昆山到湘潭来。另一方面又飞书请阴阳童子龚胜拦截史思温行踪。
朱玲从玄阴教人拦截史思温这一点上,得知史思温乃是石轩中的徒弟,不由得芳心大震。那宮天抚何等灵警,早已发觉她神⾊有异,但不说破。两人又寻了一曰,均无上官兰的消息,宮天抚说:“我们不妨追上史思温看看,也许可从他那边得知一点什么消息也未可料。”
朱玲一世聪明,却糊涂一时,竟没想到上官兰之事怎会牵涉到史思温⾝上。因为当时他们尚不知上官兰真的和史思温一同赴皖山。他的确想见见石轩中的传人长得怎样以及武功如何,因此很快便答应了。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宮天抚的神⾊十分阴沉,一如有重重心事。
当晚两人便直赴皖山。经过夜一的休息,朱玲的元气已恢复,宮天抚的伤处也好了八九成。朱玲久走江湖,道路甚熟,因此第二曰便追上了史思温。
且说史思温与宮天抚、朱玲三人在那草坡上,宮天抚以神奇无比的青玉箫,吹出人世间罕闻的仙音,一如窗下喁喁低语,深情款款。
史思温天生情种,竟然听入了神,全⾝松弛,生似毫无戒备。朱玲在一旁暗暗着急,但又不便说什么话,这时她已知道宮天抚实有致史思温死命之意。
朱玲忽然走到史思温⾝后,举掌劈下,用出三成掌力,掌风并不烈猛。史思温本来如在梦中,神情迷惘,但这时倏然一转⾝,举掌封架。宮天抚也停了吹箫,大声问道:“朱玲你⼲什么?”言中流露不悦之意。
朱玲微笑一下,道:“没什么。”宮天抚的眼光从朱玲脸上移向史思温,道:“你的定力真不错,我竟看轻了你,现在你可得小心一点了。”
朱玲揷嘴道:“我不反对你试探他的功力,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公平。”
宮天抚勃然大怒道:“什么不公平?”
朱玲道:“你不必生气,以你的功力要杀史思温可说易如反掌,假如你要杀他的话,何不痛痛快快以兵戎相见。”
宮天抚不悦道:“谁说要杀他?早先我不是已经声明过绝不取他性命么?”
朱玲道:“这就是了,我所以才会说你不公平。因为你既然不杀他,但你以箫声试探他的功力,在史思温而言,却无还手的机会。假使他抵受不住,那倒没事,若然他熬受得住,你一怒之下使出仙音绝技,他岂不是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么?故此我说不公平。”宮天抚默然无语,只因她所说的乃是实情,虽有帮助史思温之嫌,但亦是无可奈何。
史思温不知天⾼地厚,揷嘴道:“我不能不承认他的箫声的确十分美妙,此生罕听。但要说这箫声里面有什么令我史思温难以忍受的功夫,我可不相信。”
朱玲道:“你知道什么?别说你微末道行,萤光微弱,便你师父来此,也未必能抵挡他的玉箫仙音绝技。”
史思温本来一向最尊敬师父,任何人如对石轩中有不逊之言,一定异常愤怒。但此刻朱玲提及石轩中,并且言中之意认为石轩中不能抵挡宮天抚的仙音绝技,奇怪的是史思温却不动怒。
宮天抚听了朱玲之言,心气略平。因为到底朱玲也没有完全偏帮着石轩中,这是最要紧的一点。随即朱玲把宮天抚拉在一旁,说了几句话,两人忽然争执起来。
那边的史思温隐约听到朱玲好像说什么不许伤害他的话。史思温本来聪敏异常,此时冷眼旁观,忽然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点儿不寻常,自己意无端生气起来。要知他之所以尊敬朱玲,纯粹为了师父石轩中的缘故,但假如朱玲已属别人,他可没有尊敬她的理由了。
这边宮天抚已对朱玲让步,刚刚停止争执,忽听史思温朗声道:“宮天抚,你有什么能为要向史某施展,快点儿动手,否则史某便不再等待了。”
宮天执冷冷应一声好,随即举箫沾唇吹奏起来。这番箫声大不相同,早先是温柔缠绵,如今却如金戈铁马,鸣轰而至。
史思温闻声惊心,宛如觉得⾝外有千军万马嘲涌攻至,杀声震天动地。他在心神震荡之中,突然如有所悟。盘膝跃坐草坡上,端坐瞑目,调息呼昅,运用內功中坐静之法,一味眼观鼻、鼻观心,摒除杂念。登时灵台一片空澈,智珠清朗。
宮天抚尽展绝技,只听箫声亢扬,一层层地转⾼上去,可裂云穿石。那支青玉策乍看来似乎比平时涨大,一如快将吹裂的神器。可是一任他的箫声有如苍鹰在茫茫天地间飞腾搏击,无所不至。但史思温端坐坡上,神态庄严,毫不为箫声所动。反而在一旁的朱玲越来越显出紧张的神⾊。
要知宮天抚性格偏激,好胜之甚。这刻史思温已施展玄门坐静无上心法,因而不为他箫声所乱。宮天抚师老无功,势必狂怒,可能使出五英仙音绝技,以与玄门功夫对抗。这五英仙音乃是帝窖之曲,果然足以和玄门功夫匹敌。朱玲深知此故,所以越来越紧张,便是宮天抚不守信,而使出五英仙音。
不过朱玲也有为难的地方,便是宮天抚已十分不悦她偏帮史思温。如果她上前打断宮天抚吹箫,则宮天抚必定对她误会甚深,不能解释。但如她不为史思温设法,则他性命可能不保。她如何能眼睁睁地任由石轩中的唯一传人死在自己眼前。一种左右为难的苦味,实非局外人所能领略。
史思温忽然哼了一声,⾝形滚到草坡上,朱玲为之大惊,失声一叫,跃将过去。低头看时,只见史思温双目紧闭,面⾊惨白。宮天抚这时満意地微笑收箫,徐徐走过来。山风吹得他衣衫飘举,神情潇洒之极。
朱玲倏然起⾝,凝视着宮天抚,问道:“你把他怎样了?可会死么?”
宮天抚并不即答,仰天长笑一声,显然心中畅快之极。然后低头看看史思温,突然面⾊一变。朱玲看到他面⾊突变,又为之一惊,问道:“他可是死了?”原来史思温四肢冰冷,朱玲早已摸到,故而有此一问,宮天抚头摇道:“我不知道。”
朱玲睁大眼睛,道:“你怎会不知道?他不是因为你的箫声而倒下去的么?”
宮天抚神⾊在阴沉中而又带点儿颓丧,道:“姓史的不是因我箫声而倒,显然与我箫声无关。现在你自己可以再看清楚。”
朱玲再看看史思温,发觉他冰冷得奇怪。她已得宮天抚箫声绝技,故此也知道若他熬受不住箫音,绝不应如此冰冷。再去看看他的惨白的脸⾊,蓦地记起一宗绝艺,那便是阴阳童子龚胜的先天一气功。
她已知雪山雕邓牧飞鸽传书请阴阳童子龚胜拦截史思温,是以此时一看他的面⾊,便记起史思温被阴阳童子龚胜的先天一气功所伤,目下再受宮天抚的仙音绝技一逼,因而被那毒功乘机侵入气脉,这一来要医治便太艰难,甚且可能已经真个死去。
宮天抚道:“朱玲,我们走吧。”他的话声十分坚决。朱玲芳心十分痛惜这个少年的惨死,可是史思温既然已死,她也不能多做留恋,于是道:“好吧!”
宮天抚面上现出笑容,道:“我以为你一定不肯离开。”
朱玲故示从容,淡淡一笑,道:“为什么不呢?”两人⾝形飘飘隐入林中。
就在他们⾝形刚刚隐没之时,忽然在另一方有一个人从林中跃出来,秀发飞扬,⾝材婀娜,正是那上官兰。
上官兰第一眼便看见躺在草坡上的史思温,便疾跃过去。临到切近,一看史思温竟然是僵卧在草地上,不由得玉容惨变,惊叫一声,跪将下去。她伸手摸摸史思温的脉门,触手一片冰冷,于是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倒将下去,刚好倒在史思温的胸上。
要知那上官兰本是听到宮天抚的箫声,故此寻将过来,但不料发现了史思温的尸⾝,情绪激荡之甚,故此昏绝过去。
朱玲与宮天抚离开草坡,走到外面大路上。朱玲道:“现在我们那里去找寻兰儿呢?”
宮天抚想了一下,道:“我们四处找寻一下。”
朱玲道:“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寻,如何可以寻得到她?”
宮天抚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
朱玲奋然道:“我们唯有一法,或可探知兰儿的下落,便是一径找寻阴阳童子龚胜。因为他曾与史思温交手,大概会知道兰儿下落,甚且兰儿被他掳去也未可知。”
宮天抚道:“那老魔头怎会掳走兰儿?”
朱玲道:“若果他知道兰儿是我门下,焉有不掳走他之理?我想横竖此入江湖,踪迹纵能隐瞒一时,但亦不能长久。是以倒不如放开手,反而找上门去。”
“那好极了,我们就走吧。”
于是两人复向湘潭回路而走。走到曰暮时分,只见前面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两人走入市镇,找一间旅店,要了两间上房。宮天抚悄悄问朱玲道:“现在才不过曰暮,你为何要投店呢?”原来投店这个主意乃是朱玲所出。
朱玲道:“这个市镇相当大,我料此地必有玄阴教的巢⽳。”
宮天抚恍然大悟,便不做声。两人只在房中要了些食物充饥,并不外出。一直等到天黑了,朱玲自个儿出去,在镇上漫步而走。此刻她已作书生装束,而且还安上了两撇胡子,因此掩住了她那美丽得出奇的面庞。
这时到处已点着了灯火,但这市镇虽大,总不比热闹的城市,故此街道上仍然十分暗淡。朱玲在街上走动时,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她忽然闪入一条巷子里,隐没住⾝形,片刻间,一个人从那边走过来,朱玲突然跃出去,低声道:“朋友且随我来。”那人脚步一窒,瞠目瞪视朱玲,黑暗中虽不能看清楚朱玲的面容,但亦可以看出是个书生。
那人冷冷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是什么人?”
“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朱玲低低道,声音中露出神秘的味道。
“快点儿,我们到那边去说,别叫人家看见了。”
那人略一犹疑,便跟朱玲走入巷子里,走出两丈许,已经甚为黑暗。朱玲突然冷笑一声,问道:“你可是玄阴教的人?”
“正是。”那人答道:“朋友恕我眼拙,我可不认得你。”
朱玲静默一会儿,突然慢声长昑道:“长天一点碧。”
那人登时露出惊诧之⾊,也自朗声答道:“鸡鸣五更寒。”回答以后,立刻向朱玲躬⾝为礼,恭谨道:“小的⻩胜乃是负责湘鄂路上的联络工作,参见舵主。”
原来刚才朱玲所说的玄阴教口令,并非平常一般玄阴教徒可用,乃是起码⾝份是舵主以上的人,方可发出。此所以那个负责联络工作的⻩胜,立刻恭谨见礼。朱玲道:“你走近来。”⻩胜走过去,朱玲头颅一伸,生似要向他说什么秘密的话,⻩胜的头也凑来。朱玲突然一伸手,玉指闪电拂在他胸前膻中⽳上,登时成了个木头人。
且说在客店中的宮天抚,等待朱玲消息。他左等右等,朱玲芳踪杳然,不由得焦躁之极。半夜时分,宮天抚也曾挟剑巡察全镇,几乎什么黑暗角落以及镇外一些寺庙尼庵,都被他查遍,但仍然没有朱玲的踪迹。直到翌曰清晨,宮天抚真是焦急得无可形容,暗念朱玲一定是中伏被擒,可能是玄阴教所为,但亦可能是中了其他江湖人的道儿。反正不管是什么人,却肯定是陷在险境无疑。
宮天抚左思右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有人敲门之声。宮天抚心中一惊,倏然起立。
只因若是朱玲回来,断不会敲门,他在这里又没有半个熟人,何以会有人敲他的门?当下大声问道:“是谁?”
外面有人应道:“小的是本店伙计。”
宮天抚失望地吁一口气,颓然坐下,道:“进来。”
房门呀地开了,伙计睡眼惺松地进来,道:“大爷起得真早。”
宮天抚不耐烦道:“有什么事?”他问这一句,根本没有预期什么事发生,只不过随口而问。
伙计道:“外面有人找宮爷你。”
宮天抚立刻紧张起来,倏然起立,道:“是什么人?快请他进来。”伙计领命出去。宮天摸抚箫寻思,他毋宁有人出现挑衅,打破现状,总比焦急呆等好得多。
这时天⾊早已大亮。片刻间,伙计带领那人进来。宮天抚一见那人不由得失声哎的一叫,原来那人正是失踪了整整夜一的朱玲。
须知朱玲投宿之时,⾝上装束不同如今,而且也没有唇上那两撇胡子,是以伙计认她不出。又因这时天⾊已亮,她不便墙翻进来,但假如她以投宿时的面目入店,则她夜一不归,必会引起疑窦,是以她索性作为另一个人来访宮天抚。
伙计反⾝出去,宮天抚道:“你真把我想惨了,究竟这夜一你去了哪里呢?”
朱玲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焦急。”
她坐下来慢慢道:“昨夜我擒住此镇唯一留下的玄阴教徒⻩胜,他乃是负责湘鄂大道的联络工作。当时我迫他口供,据他说阴阳童子龚胜,下午曾以飞鸽传书说他可能夜间来到此镇。我把那厮挟到巢⽳去,检视那封飞鸽传书。原来那厮所说,并非全部实话。龚胜只说他会派人来联络,并非说他亲自来此,他大概是想用阴阳重子龚胜的名头来吓我。当时我怕一旦走开,龚胜所派的人来了,岂不是失诸交臂?于是我便留在那巢⽳中,先把⻩胜的⽳道开解,严嘱他一旦阴阳童子龚股所派的人来到,他绝不能露出半丝神⾊,否则我用分筋错骨手法整他。那厮因知我曾经是玄阴教中之人,故此明白不能闹鬼,于是乖乖的听我指挥。直到刚才,有一骑匆匆驰到,告知⻩胜说,阴阳童子龚胜已赴幕⾩山,说罢策马自去,于是我把⻩胜收拾之后,这才回来。”
宮天抚埋怨道:“无论如何,你该先送个信给我,免得叫我苦挨了夜一,那种难受法,你想像不到的。”他说得十分可怜,朱玲芳心微动,眼波欲流。媚娇无比地一笑,安慰他道:“下次如有同样的情形,你大可不必担心。”
宮天抚无可奈何,苦笑一下,便和她一道离店。两人策马直向幕⾩山急驰,意欲追上阴阳童子龚胜。原来朱玲从阴阳童子龚胜所派来的来人口中,得知阴阳童子龚胜极似⾝已负伤。故此她想追上阴阳童子龚胜,一方面查问上官兰的下落,另一方面甚且可以将龚胜击毙。
两人策马急驰,大清早路上行人不多,只见烟尘滚滚,蹄声如雷。走了十余里路,忽见一辆双马的四轮马车,在前面急驰。宮天抚和朱玲在马上对望一眼,会心微笑,齐齐催马疾追上去。
御车之人,听到后面蹄声,回头一望,见他们来势汹汹,突然加鞭催马。当下只见一辆马车以及后面两骑,星驰电掣,卷起一大股尘头,朱玲和宮天抚跨下的健马,甚为神骏,不消多久,便自追上马车。
宮天抚首先纵马,把那辆马车追得缓缓停住。马上之人,猿臂熊背,眉耝眼大,⾝量甚是魁伟。一望而知,此人孔武有力。这时他浓眉一掀,眼射凶光,端坐在马上大声喝道:
“你们拦住马车去路,究是何意?”宮天抚冷笑道:“你下来再说。”
朱玲突然问道:“你的车上载的是什么人?”
那浓眉大汉面⾊微变,喝道:“大爷没问你们,凭什么拦住我的马车?”
宮天抚面现怒⾊,道:“什么大爷大爷的,快给我滚下来。”
朱玲在一旁笑道:“这厮不知天⾼地厚,狗仗人势,这回要叫他知道一点厉害。”
浓眉大汉凶眼一闪,已知形势不妙,只因这两人,语气中生像已知他的来历。原来这个浓眉大汉,果是玄阴教中的一个得力头目。往昔玄阴教在武林中真是威名赫赫,无人敢惹,一直纵横了好多年,但最近这数曰来,玄阴教突然屡遭巨变。这浓眉大汉乃是头目地位,故此在关洛那边的冷面魔僧车丕惨死之事,已经得悉。至于阴阳童子龚胜落败受伤之事,当然也知道。现在又发现两个明知他来历的人,横加⼲涉,大有挑衅意味。这正是一个人到了失运之时,什么事都碰上,玄阴教也不能例外。
浓眉大汉飘⾝下车,只见他背上斜挂着一柄大刀,⾝手俐落。
宮天抚比朱玲快了一步,疾如电闪,从马背上轻轻一动,已到了那人面前。这种上乘轻⾝功夫,世间罕见,浓眉大汉登时为之失⾊。
朱玲见宮天抚已出手,便端坐马上不动。宮天抚正待说什么话,朱玲已叫道:“天抚,先把这厮绊住。”宮天抚俊目一闪,已知她心意,抬手一掌拍去。掌出处力量如山涌出,声势惊人。
那浓眉大汉,真想不到这两人说打便打,倏然使个怪异⾝法,向左方斜斜倾倒,刚好避过他的掌力。只见他手肘一撞地面,⾝形便斜翻起来,反而溜到宮天抚⾝后。
宮天抚见这厮步法乃是鬼⺟所传,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反掌向后拍去,于是又是一股掌力如山涌出。要知宮天抚在仙音峰上,与朱玲朝夕相对了三年之久,故此鬼⺟的秘传武功,他也知悉大略。
浓眉大汉正待出手反击,但敌人比他更快,掌力已至。迫不得已,又复斜斜倒地,手肘一撞地,并不即起,却贴着地面滚将开去。这浓眉大汉应变不但迅速,而且出乎宮天抚意料之外,故此宮天抚第三掌拍出时,已拍个空。
朱玲伸手拉开车门,探头一瞧,只见宽大的车厢中堆着六七个孩童,男女都有,年纪俱不超过十四岁,全都堵塞着嘴巴,捆绑住双手双足。她心中大怒,转⾝厉声问道:“你这厮姓甚名谁?在玄阴教中居何职位?”
浓眉大汉见宮天抚因朱玲问话,没有动手,暗中透口大气,狞笑一声,道:“你们既知我玄阴教之名,还敢来⼲涉我,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的狗命不要倒无所谓,但只怕你们的师门也永将不得安了。
宮天抚倏然闪过去,伸手给他一嘴巴子,啪的一声,清脆异常。那浓眉大汉大惊失⾊,伸手摸一下热辣辣的面颊,想不通对方如何能够打到自己?他已经尽力闪避,而且也举拿封架,这么说来,人家要取他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朱玲飘⾝下马,抢到宮天抚⾝前,先向宮天抚打个眼⾊。宮天抚会意,修然施展脚程,绕到那厮⾝后,及早截住那人进路。
“你报上名来,我手下不杀无名之将。”
浓眉大汉道:“大爷姓余名继,你们也敢报上万儿么?”
朱玲冷笑道:“凭你也配,若要知我姓名,我在拳脚上告诉你。”
余继被她藐得太惨,怒吼一声,不要命扑上来,使出鬼⺟所传的怪异⾝法,看似直扑,其实一偏一旋,已从侧面攻入。朱玲食中两只玉指一伸,不知怎的已夹住余继劈到的手掌。
余继浓眉一皱,満⾝冷汗,努力一挣,但觉对方两指稳重如山,纹丝不动,正要发急再挣,朱玲倏然喝声:“去你的。”玉手一送,余继有如断线风筝,翻翻滚滚直撞开去。宮天抚举掌虚虚一推,口中喝声:“回去。”呼的一声,一股掌力又把余继撞回朱玲面前。余继这时已死心塌地,明知自己与这两人功力相差悬殊,便生逃走之念。
朱玲揶揄笑道:“怎么?刚才的豪气到哪儿去了?余大爷你怎不教训教训我们?”
余继浓眉上沁満汗珠,在太阳下闪闪生光,朱玲突然面⾊一沉,冷冰冰地问道:“你可是要到幕⾩山找阴阳童子龚胜?啊,这些孩子们是他要的?”
余继心中冷了大半截,只因对方连自己要去幕⾩山,甚且去⼲什么也知道,这条性命比冰还要冷些。凶眼一转,便厉声道:“是又怎样?龚香主就住在幕⾩山麓,你们有种去找他么?”
宮天抚冷笑一声,道:“咱们走吧,这厮已供出那龚胜住所。”
朱玲盈盈回眸一笑,宮天抚但觉地美似天人,艳可倾城。丝毫不觉得她唇上那两撇假胡子会掩却她的姿容。她道:“这厮明知咱们要找龚胜,却说得如此顺口,只恐有诈。”
宮天抚大为佩服,道:“你的头脑真灵,我差点中了这厮圈套。”
朱玲跨步直迫余继,抬掌斜切出去,使出“孤雁斜飞”之式。余继步法古怪,倏然反向她玉掌来路迎上去。两人都快,眼看已经堪堪撞上。却见余继大弯腰,塌⾝疾旋,恰好从她五掌下闪过去。朱玲咭地一笑,抬腿一端,正好踹在余继庇股上。余继⾝体不由自主直栽下去,刚好跌个狗吃屎,弄得満面尘土。
她并不曾出力踹他,是以余继立刻爬起来。目光一闪,只见对方其白如玉的手掌,已挟着悠悠风声,砸奔右肋。这时危急之极,不暇寻思,倏然旋向敌人⾝边。这⾝法正是鬼⺟传的救命⾝法,从不落空。
但朱玲由开始至今,都因深知对方⾝法时间和方向,是以把他制得窘困万状。这时又咭地一笑,左肘一撞。余继大叫一声,整个人飞开半丈,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对方竟是熟谙玄阴教心法,念头一转,想出一个人来只有这个人才能熟请直阴教的心法和內部组织。这个人便是鬼⺟嫡传弟子白凤朱玲。
他爬起来,朱玲如影随形,已站在他面前。余继细看她一眼,越看越对,不由得惊心胆战,问道:“你可是玲姑娘?”
“对了,总算你还有点眼力。”
“他…他可是石轩中?”声音中显得有点儿颤抖。
朱玲被那余继蓦一提石轩中,芳心一震,忖道:“原来直阴教的人,都把我和石哥哥连在一起,恐怕江湖上也是这样吧?”这个思想过得虽快,但在回答的时间上不免变成停顿一下。
余继这时凶气全敛,大声道:“在下真该死,竟不知玲姑姑和石大侠驾到,无心冒犯。
两位大人大量,切勿过责在下。”
宮天抚大怒,厉声道:“石轩中算得什么…”
朱玲听了大吃一惊,寻思道:“假如江湖上传出我已另外和宮天抚在一起的消息,会不会被天下人讪笑嘲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