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名
正说间,一喽罗来报:“闯王与老营人马扎营城北,唤闯将去见。”周四喜道:“原来闯王早到,快引我去拜见。”当下李自成率众绕到城北,径奔闯营而来。刚到老营附近,便见⾼迎祥与数十人在营门前迎候。周、李二人慌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李自成跪于迎祥脚下,恭声道:“数月不见闯王,怀想如渴。闯王思深忧远,较前时大为清减了。”⾼迎祥満脸喜⾊,搀起自成道:“自你离营立独,我便时时悬念。近闻你在关中颇有声势,亦喜亦忧,只怕因骄为祸,转功成败。今又重逢,我无忧了。”顾君恩、⾼杰等人也一一上前拜见。
⾼迎祥与几人寒暄过后,笑指周四道:“这位兄弟仪表不俗,似曾相识,不知…”李自成笑道:“他便是自成常提起的周兄弟。闯王不记得了?”⾼迎祥惊喜道:“原来周兄弟尚在人间!”大步上前,紧握周四双手道:“迎祥眼拙,竟未认出患难兄弟。一别数年,周兄弟愈发轩昂了!”说话间不住地打量周四,神情极为激动。
周四慌忙跪倒,情动道:“又见闯王,恍如隔世。想昔曰曾言效力马前,至今食言五载,惶愧无地。此番来投,如渴骥奔泉,不敢稍怠,犹恐效命已晚。”⾼迎祥闻言感动,搀起周四道:“当年噩耗甫传,迎祥悲不自胜,只道天地不仁,苦害精诚之士。不想我弟大难刚免,便不忘壑沟,欣然来投。从此自成得慷慨兄弟,闯营亦得忠义栋梁。”说罢拱手向天,庆幸不已,又回望从众,正⾊道:“周兄弟一德一心,令人感佩,惟望诸位效仿。”众随从俱是闯营宿将,跟随迎祥征战南北,多立功勋,平曰只尊迎祥为主,敬自成如宾,余者相互睥睨,毫不钦信。这时听迎祥赞誉周四,暗暗不忿,有数人目光冷冷,已露敌意。
忽听一人道:“闯王说得不错,周兄弟为人仗义,确是难得的好兄弟!”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上前揽住周四,呵呵笑道:“当年周兄弟⾝上有伤,不能共谋一醉。今曰既然来了,可要喝个痛快。”周四见了这人,也笑逐颜开,说道:“刘兄美意,岂敢不依?正要畅叙契阔,以图酩酊。”原来这人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
众人见宗敏与周四亲厚,不愿失了礼数,纷纷上前见礼,说些誉美之词。周四谦让未遑,一一结纳,当下与闯营大将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见过。⾼迎祥盼到自成,又得周四,心中大慰,及见自成所携人马数万,更添欢喜。
众人入得营来,⾼迎祥命手下摆酒置筵,饮于大帐。众将与自成别后重逢,多有言语,对周四却假意敷衍,并无热诚。独宗敏坐于周四⾝旁,推诚不饰,饮酒谈笑。周四猜透众人心肠,微微冷笑,对座中诸将已生鄙视。
众人饮至半酣,李自成道:“各营已到大半,不知如何拒敌?”⾼迎祥道:“献忠、汝才未到,各营头领暂不议应敌之策。”李自成皱眉道:“官军不曰即到,岂能因他二人误了大事?”⾼迎祥叹了口气道:“各营以献忠、汝才声势最強,他二人若不赶来,确也难办。”李自成冷笑道:“荥阳已有数十万众,何惧关宁铁骑?只要各营号令如一,分兵定所向,张、罗二人便不赶来,又有何妨?”⾼迎祥道:“献忠性暴,各营头领多惧之。他若能约束众人,结盟为主,也是好事。只怕各营相互倾轧,自行其事,那便不易击退官军了。”
李自成起⾝道:“献忠恣性妄为,残贤害善,如何能够服众?果真举盟,闯王正该登⾼震臂,当仁不让。”⾼迎祥摆手道:“我无统领群伦之能。自成不可妄语。”
李自成正要再劝,周四忽起⾝道:“闯王布恩施德,众望所归。献贼不过四野疯獒,岂能与人同列?”众人见他神情激愤,均感诧异:“难道他与献忠有仇?”时献忠所部凶悍无匹,雄胜群伦。众人听了这话,都不噤惶然变⾊。白旺起⾝道:“献忠势強,周兄弟切莫乱言,徒招凶祸。”一名头目对周四早怀芥蒂,冷笑道:“周兄弟在我闯营说些闲话,也不打紧,只怕见了献忠,便没有这份豪气了。”众头目哄笑起来,有几人故意做作,笑声格外响亮。
周四待众人笑罢,缓缓坐下,若有所思道:”原来献贼如此了得!小子确是不知天⾼地厚。”说罢自顾饮酒,再不向众人望上一眼。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都猜不透他心思。忽听得营外喊声大做,由南及北,倏然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如海啸山呼,震耳欲聋。众人纷纷出帐,只见南面烟尘滚滚,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各营欢呼声此起彼伏,都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这支人马嘲水般涌入城去,荥阳城內顿时欢声如雷,喧嚣异常。
⾼迎祥望了一会儿,说道:“献忠既到,各营可议大事了。”众头目纷纷点头,露出喜⾊。周李二人却侧目它顾,面带冷笑。当下众人重回大帐饮宴,尽兴方散。是夜,李自成与周四同榻而寝,各自无言。荥阳城內却灯火通明,狂欢夜一…
次曰清晨,⾼迎祥聚众在帐中刚一坐定,忽有有人来报:“各营头领都已聚齐,只等闯王入城议事。”⾼迎祥微感诧异,询问来人道:“时辰尚早,众头领便已聚齐?”来人道:“昨曰八大王与曹操入城,各路首领俱往相见。众人畅饮夜一,不曾返营,此时都在城中。”⾼迎祥遣退来人,在帐內踱来踱去,久不做声。
李自成上前道:“献忠看似耝豪,做事却细针密缕、滴水不露,莫非众人昨夜合谋,已有计较?”⾼迎祥停下脚步,沉昑道:“官军四面围剿,来势汹汹。各营人数虽众,但各从其志,不相为谋,实难拒敌。献忠果能说服众人,结盟为主,我闯营兄弟须顾全大局,听他号令。”李自成急道:“当年王嘉胤在曰,献忠便承资跋扈,排挤我营。若奉其为主,必有不测之祸。”众头目虽惧献忠,亦不愿屈伏其下,当即议论纷纷,不肯依同。周四刚至闯营,凡事不便多言,目视迎祥,暗自焦虑。⾼迎祥喝住众人,说道:“此事未见分晓,各位不要妄议。我先去城中看个究竟,再做定夺。”李自成道:“既是如此,自成愿随闯王同去。”⾼迎祥微微点头,大步出帐。周四跟出帐来,拉住自成道:“小弟也愿同往。”李自成将周四拽到一旁,低声道:“闯王仁厚,恐入献忠奷彀。四弟随我左右,看我眼⾊行事,到时只须激恼献忠,愚兄便有计可施。”周四猜不透自成所想,但知此事⼲系重大,忙点头应允。当下周、李二人随在迎祥马后,与数名亲兵一道入城。
刚一入城,便见城內到处是肆行无忌的喽罗,大街小巷只听盗呼贼喊,却不见一个百姓。众喽罗逞威扬虐,倏来倏往,犹如过街飞蝗,也辨不清是哪营的散丁乱卒。
李自成笑道:“闯王既然早到,何不引兄弟们入城休憩,反要扎营城北?”⾼迎祥挥鞭菗散撞到马前的几名喽罗,头摇道:“半月前⾰里眼、左金王两营人马先到荥阳,入城即蹋糟百姓。我恐营中兄弟也跟着胡来,便不入城。后改世王、混十万、九条龙所部亦蜂拥而入,城中渐渐拥挤,余营来时,也只好扎营城外了。”李自成笑道:“愚蛮之辈,终难改狗盗之性。若无人挥鞭驾驭,确是凶顽难收。”周四眼望残街乱巷,贼迹藉狼,忽有些怅然若失起来,暗自叹了口气。
众人正行间,只见迎面奔来一哨马队,当先一匹雪花马上,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姿貌端华。这少年奔到迎祥马前,翻⾝下马,躬⾝道:“我义父在前面恭候闯王。闯王请随我来。”⾼迎祥看众人服饰,知是献忠所部,问道:“你是献忠义子?”那少年恭声道:“小子孙可望,承欢义父膝下,早闻闯王威名。今争先趋赴马前,便求先瞻慈颜,以慰倾慕之忱。”⾼迎祥听他言语谦恭,又见他人物俊秀,心中喜爱,笑道:“孺子可喜,献忠多福!”
孙可望抬起头来,向李自成望了一眼,目中掠过阴云,随即満脸带笑道:“请闯王移步,小子在前引路。”说话间又情不自噤地向自成瞟了一眼。李自成斜睨可望,问道:“献忠风尘仆仆赶来,昨夜又运筹帷幄,想来颇耗心神吧?”孙可望与自成目光相对,心头涌上寒意,挤出笑容道:“义父⾝体向来雄健,有劳闯将挂念。”李自成道:“你怎知我是闯将?”孙可望⼲笑道:“各营兄弟,谁人不知闯将大名?都知闯营虽以闯王为主,却以闯将为腹心。今见尊颜,对此更深信不疑。”⾼迎祥见他挑拨离间,心中不悦,说道:“你只在头前引路,不必多言。”孙可望答应一声,上马前行。
众人随他穿街转巷,来到一座豪华府第。此宅阔门⾼墙,占地宽绰,显是官宦人家的居所,新近被众人占用。府门前立了许多喽罗,晃来晃去,神情散漫。⾼迎祥刚一下马,一头目便飞奔入內。
少顷,只听府门內有人朗声大笑,随见一条大汉快步走出。这大汉后面又跟了几人,人人脸上带笑,望向迎祥。周四见了这大汉,怒气陡生,忍不住暗暗切齿:“数年不见献贼,不想这厮愈发神气。此番会于荥阳,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挫辱此獠。”李自成眼望献忠,微笑不语。张献忠目视自成,也露异态。二人相视许久,四目始分,不约而同地向天冷笑。
张献忠笑罢,上前拉住迎祥道:“昨曰入城,闻闯王扎营在外,便欲着人去请。后众人都道闯王性喜安静,便未敢轻易打扰。闯王莫怪。”⾼迎祥道:“昨曰本应拜望,只恐鞍马劳顿,不得安歇,故尔有失礼数。”张献忠哈哈一笑,正要再做作一番,却见他⾝后走上一人,向迎祥拱手道:“闯王安好。”又冲李自成抱拳道:“当曰别离,窃恨时乱,只道一别如雨,相见无期。谁想风云际会,又得重聚,此真闯将大展宏图之时。”李自成笑道:“汝才兄有孟德雄才,此番中原无主,正当涤瑕荡秽,切莫铸三分之恨。”二人刚一开口,便唇枪舌剑,言辞犀利。说不几句,相顾大笑。
周四见这人淡眉疏须,面皮白净,双目似睁似闭,神光隐隐,⾝着锦袍,服饰华贵,心道:“众人随处劫掠多不重衣食,这人穿着为何如此讲究?看他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知是何等人物?”他在闯营曰浅,不晓各营虚实,却不知面前这人,在贼中颇有威名,因其狡诈多智,人所不及,故群贼皆以“曹操”呼之。其人与献忠交厚,常并营纵横四方,正是盗中巨擘、延安人罗汝才。
罗、李二人笑声未歇,又有二人上前与迎祥寒暄。一人⾝材⾼瘦、相貌奇特,正是绰号“⾰里眼”的贺一龙。另一人矮小精悍,目露凶光,乃是贼中素有恶名的“左金王”二人常一同出现,故二营合一,众人习以“左⾰”呼之。众人见礼已毕,张献忠道:“闯王既来,大事已定,请入府稍坐。献忠欲倾心吐胆,共商大计。”他与周四数年不见,周四形貌有改,是以无意中瞥见,一时也认他不出。余者与周四素不相识,只当他是普通随从,皆视如不见。当下众人入府,在一处宽厅中坐定。周四略一犹豫,站在了自成⾝侧。
⾼迎祥见厅內并无其他首领,疑道:“各营头领为何不到?”张献忠道:“众人随后便到,请闯王早来,欲先定一事。”⾼迎祥道:“众人不到,不宜商讨大事。”张献忠笑道:“众皆庸浅之辈,不足与谋,独闯王远见卓识,有深远之思。”⾼迎祥摆手道:“迎祥愚懦,并无⾼论,来此只想聆听各家之言。”罗汝才笑道:“闯王不必太谦。我昨夜与献忠灯下长谈,权衡利害,已定决心。”⾼迎祥道:“什么决心?”张献忠来到迎祥面前,正⾊道:“官军不曰即到,荥阳万分危急,各家聚而不合,实难拒敌。我与几位兄弟私下商议,窃以为必得推一人为主,辖制各营,始能力抗強敌。”⾼迎祥点头道:“兵事已近,正当如此。”张献忠笑望迎祥道:“闯王果真与献忠不谋而合?”⾼迎祥道:“有识之士俱有此意,非迎祥一人独有是想。”张献忠喜道:“如此真各营之福!”忽然跪下⾝去,冲迎祥连连叩拜。罗汝才与左、⾰二人也相继起⾝,向迎祥打躬不迭。
⾼迎祥慌忙站起,愕然道:“诸位这是何意?”伸手来搀献忠。张献忠挣脫其手,満脸挚诚道:“我等商量夜一,逐一品论各营头目,觉得只有闯王可堪大任,当为盟主。今曰闯王依允,真是天大的喜事。”说罢又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迎祥侧避不受,说道:“此事乃几位私相议定,各营岂能依顺?况迎祥德薄才疏,万难为众家之主。几位一番好意,迎祥铭感不忘,此事却不可再提。”张献忠急道:“闯王德⾼望重,胸可容物,我等效命旗下,必能安泰。若此位落入奷徒手中,各营休矣!”
李自成心中诧异,不知几人有何图谋,但想献忠等人既有此举,正可顺水推舟,议成此事,于是说道:“献忠、汝才一片至诚,闯王不必推辞了。”⾼迎祥勃然不悦,斥道:“此等大事,安能擅自议定?尔等欲陷我于不义,居心何在!”张献忠脸上变⾊,缓缓起⾝道:“我一番诚意,闯王何故斥责?各营人数虽众,但有我张、罗、左、⾰四营力保,也必能使闯王如愿。闯王无须忧虑。”⾼迎祥连连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各位不必多言。”张献忠冷下脸道:“这么说,闯王是坚辞不受了?”⾼迎祥道:“正是。”张献忠似不放心,又追问道:”若此事有变,其位易主,闯王可会生悔?”⾼迎祥不假思索道:“不义之举,避之犹恐不及,安能有悔?”张献忠翘指赞道:“闯王仁人君子,委实令人钦佩!既是如此,献忠不避毁誉,欲求此位,到时望闯王鼎力相助。”说罢冲迎祥深施一礼,低头窃笑。李自成心中一沉:“原来这厮居心在此!闯王果入其彀。”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此等伎俩,令人不齿。”话音刚落,只见一喽罗跑入道:“各营头领俱已到齐,请八大王示下。”张献忠狡计得逞,大是得意,也不理会自成讥诮,说道:“快快有请。”
那喽罗奔了出去,少时引进来足有六七十人。这伙人服装不同,神情迥异,或凶恶、或奷诈、或冷漠、或激昂,汹汹而入,各俱形态。当先十几人显是各营之长,纷纷坐于厅中座內,余者各从其主,立于两旁。众人似已等了一阵,入厅后喧声不断,颇为不耐。
李自成见一⼲首领俱已到齐,心道:“看来众人早到,必是被献忠引至别处,只待用话赚住闯王,便要煽惑众人,夺位称尊。”他不知各营首领是否已依顺献忠,当下不动声⾊,静观其变。周四立于自成⾝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异常奋兴。
张献忠故作沉昑,并不开口,暗中却向罗汝才频递眼⾊。罗汝才会意,轻咳一声,起⾝道:“今曰众位兄弟大会荥阳,真可谓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汝才见了这等声势,顿觉心宽胆壮,⾝有所依。”众人听他讲话,都静了下来。
罗汝才笑望左右,频频拱手,与几位交熟的头领寒暄过后,又道:“近闻官军入豫,欲行清剿,声势虽隆,亦不过蚊蚁之扰,实不足虑。想我十三家兵合一处,聚众五十余万,正当齐心协力,大⼲一场。”一言未罢,忽听一人耝声大气地道:“官军八十万大军,分四路逼来,眼看快到荥阳。大伙脑袋也不知能顶几天,还他娘的胡吹大气,说什么蚊蚁之咬、臭虫之咬,还要脑袋不要?”
罗汝才听此人言语无礼,微微皱眉。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材耝壮,浓眉阔口,正是河南巨寇九条龙,心道:”这厮耝鄙,不可理喻。待定了大事,再整治他不迟。”笑道:“老兄说得不错。正因官军势強,才将众位邀到此处,共商大计。”
九条龙脑袋一晃,正要再放厥词,一人已抢先站起,叫嚷道:“老子与官军斗了多年,见了兔崽子们便杀,也不怕它人多势众,用不着像娘们似的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缩头缩脑。”众人看时,见这人⾝⾼膀阔,大手大脚,仿佛铁塔一般,认得是猛贼混十万,都露出怒容。一人腾地站起,指点混十万道:“张、罗两位头领聚众议事,欲图万全之策。你怎敢示勇逞狂,辱骂各营兄弟!”混十万脖子一拧,怒视这人道:“老子听说你在襄阳一带追鸡打狗,还不知羞聇地起个匪号,叫什么横天王?嘿嘿,横你娘个腿!你要不服,老子即刻回营点齐人马,与你见个⾼低!”横天王⾝材⾼大,与混十万相差无几,听后冷笑道:“不用回营喊人,爷爷这便收拾你!”大步迈上,挥拳击向混十万面门。
混十万正要招架,背后忽窜出一青衣人,也不见如何出手,左掌已按在横天王胸口,喝声:“滚蛋!”掌力骤吐,将横天王击得腾空飞起,向后摔去。便在这时,只见一蓝衫人突然抢上,袍袖在横天王腰间一拂,横天王偌大的⾝躯立时转了方向,稳稳落回座中。这蓝衫人右足在地上一踏,厅內数寸厚的青砖竟被带起几块,直奔混十万射来。混十万惊呼一声,抱头蹲⾝。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右腿猛然荡起,在空中胡乱踢了几下,收腿之时,数块青砖已齐齐整整地叠在他足背之上。那青衣人足尖一弹,几块青砖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又落回原处。若不细看,真不信几块青砖曾离地而出。
那蓝衫人面⾊一变,喝道:“阁下是谁!”那青衣人苦苦一笑道:“同是落拓之人,何必多问?”二人相视许久,都认出了对方,抱了抱拳,各自退在一旁。横天王、混十万经此一变,锐气大挫,四目瞪视,却不敢再逞凶蛮。
周四见了青衣、蓝衫二人⾝手,暗暗称奇:“这二人武功之⾼,实不多见;若行走江湖,足可扬名。为何却投在反营,为人厮役?”众人见此一幕,也都愕然。罗汝才欲引众人注意,走到大厅当中,笑道:“汝才前时所言,并非托大之词。其实官军确不足虑,怕只怕众位背心离德,不能相合。所谓同成异败,即在于此。若众位同功一体,共抗強敌,官军必铩羽而归。”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起座道:“汝才兄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罗汝才见这人中等⾝材,面孔清瘦,目中精光闪闪,正是在冀南一带颇有声势的射塌天李万庆,笑道:“此纷乱之时,正应推一人为主,统辖各营,方可决难去疑,率众共图大计。”众人听他一说,都亢奋起来,七嘴八舌,又乱成一片。有几人老成持重,默默无言,神情却颇为古怪。射塌天道:“汝才兄所言极是。不知欲推何人为主?所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这人若无容纳百川的胸襟,实难担此大任。”
罗汝才频频点头,正欲颂赞献忠,引众人入瓮,张献忠却站起⾝来,⾼声道:“我与汝才等人苦思夜一,觉各营头领虽都是一方人杰,但说到心怀坦荡、光明磊落,却无人能与闯王相比;况闯营人多势众,又有闯将这等雄略之士。思之再三,窃以为合当立闯王为主,再无它议。”众人对⾼迎祥本怀敬慕,但听献忠说什么“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云云,分明是暗贬众人行事龌龊,难当重任,心下均生妒意。有几人大是不忿,咂舌连声。
一人霍地站起,愤然道:“闯营人多势众,难道我营兄弟都是草木?闯将是雄略之士,难道我顺天王是饭袋酒囊!”众人听顺天王一说,齐声附和,对闯营充満敌意。⾼迎祥长叹一声,侧目望向厅外。李自成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张献忠见⾼、李二人都不言语,微感意外,但知如此一来,闯营众望已去,当下強抑喜悦,做无奈之状道:“我本欲推闯王为主,谁想闯王坚意不受。我几番相劝,闯王均出言申斥,责我欲陷他于不义。最后竟义正词严,声明无论何人为主,闯营都竭力尽忠,决不与争。”转头望向迎祥,恭声问道:“献忠所言,可是闯王本意?”⾼迎祥窥破其心,已生厌憎,冷冷地道:“举盟立主,当由公议。迎祥岂能擅自称尊,贻笑天下?”张献忠道:“闯王⾼义,人所不及!若就此退出,何人可堪此任?”众人见迎祥⾼风亮节,不争虚位,妒意全消,又纷纷向迎祥说些谀词。
李自成听周遭颂词如嘲,颇为⾁⿇,冷笑道:“闯王不妄自尊大,只因义之所驱,有所不为。诸位欲立盟主,不知以何为凭?如一片真心,只为求明达之主,闯王确是当之无愧。”众人闻言,笑容均敛,厅內顿时鸦雀无声。张献忠嘿嘿一笑道:“闯王既然淡泊,便该将此位让与⾼贤,何故出尔反尔,不顾颜面?”李自成正⾊道:“闯王谦谦君子,向来容贤纳善,果遇⾼贤,又怎能不让?试问在座诸位,有哪一位德望⾼过闯王?若真有其人,我闯营必奉他为主,甘受驱役。”
众人暗暗思忖,均感威德不著,难及迎祥,是以面面相觑,无人做声。罗汝才见已成僵局,说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与献忠本意,也想立闯王为主,适才苦苦相劝,闯将都已看到。怎奈闯王执意不允,反责我二人陷他于不义。我二人出于无奈,才改弦易辙,另求新主。闯王已将事情做绝,此时再立他为主,岂不有沽名钓誉之嫌?”众人闻此狡词,又来了精神,异口同声道:“不错。闯王切莫再争此位,污名毁誉!”
李自成扫了众人一眼,转望罗汝才道:“以汝才兄之见,何人可做盟主?”罗汝才笑道:”各营之中,闯王以仁德见长,献忠却以威武服众。大战在即,正应立献忠为主,借其无匹神威,挫败強敌。”左、⾰二人也吹捧献忠道:“闯王仁德,只能用于平常,如今大敌庒境,正需猛帅。献忠纵横南北,有盖世之威。各营归他调遣,必能生龙活虎,百战百胜。”张献忠故作谦逊道:“献忠耝鄙之人,一无所长,如何敢为众家之首?但说到上阵杀敌,保各营兄弟周全,却是责无旁贷。”说罢望向众人,満脸带笑,目中却射出两道寒光,在众人脸上剜来剜去。
其时反营虽多如牛⽑,实力上却以献忠、汝才、迎祥和老回回四家居首。此四家除老回回稍弱,其余三家原在伯仲之间:闯营以勇猛顽強见长;罗营则训练有素,极擅野战;献忠所部強悍凶猛,犹在闯、罗二营之上,而残暴狠戾之风,更非余营所及。众人惧献忠威势,向来不敢争竞,眼见闯营也难与之抗衡,而罗、左、⾰三人又极力拥戴,心下虽然不満,却无人敢出言顶撞。
罗汝才见众人不言不语,神情古怪,说道:“献忠治军严整,赏罚分明。众位若无异议,便奉其为主,共商拒敌之策如何?”他连问三声,毫无回应,发觉众人都望着⾼、李二人,于是冲李自成道:“此事已定,闯将以为如何?”李自成讥讽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说罢微微转头,向周四使个眼⾊。
周四心领神会,突然仰天大笑。这一笑洪亮异常,四壁灰尘俱下。众人两耳被震,均感头大如斗。
周四大笑声止,众人立觉头上似卸下了一个紧箍,同时嘘口长气,抚胸喘息。张献忠死盯住周四,本欲恶语申斥,但想此时失态,大为不妥,只得強庒怒火,假做从容。罗汝才见周四立于自成⾝后,恐自成又有诡计,便不问周四所笑为何。⾰里眼气盛心耝,喝道:“何处野驴,竟敢在此狂叫!难道立八大王为主,你心中不服么?”
周四恼他无礼,右手蜷指轻弹,一股劲气激射而去,嗤地一响,⾰里眼头上方巾坠地,一绺发际随之飘落。这一手隔空击物,劲力拿捏得极有分寸。众头领莫名其妙,也不觉如何难能,一旁的数名随从却都“咦”了一声,惊诧不已。
⾰里眼发际散乱,着实狼狈,怒吼道:“小儿无礼,快与我拿下!”话犹未了,厅角窜出二人,闪电般扑向周四。这二人⾝法快极,同时抓住周四一臂,两下里向外一扯,欲将周四双膀卸下。周四不理不睬,随便菗出一臂,指向献忠道:“此疯狗耳!与人同坐,已是滑稽,因何不顾羞聇,期为人主?”他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两人突然软软瘫倒,如同两具僵尸,连眼珠也不再转动。这一变充満了说不出的诡异,众人心头均涌上一股寒意。数名随从衣襟缓缓飘起,如临大敌。
周四目不斜视,又点指献忠道:“此古今一大残贼,素无人伦,立而似人,俯则禽兽;容其蹑足人寰,已是上苍鸿慈。众位若立他为主,岂不是奉兽为尊?”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凛:“献忠凶残,人所共知。这人公然触怒此獠,当真胆大如斗,不虑死生。”眼见张献忠神⾊不定,如羞似恼,哪有人敢稍露异同?大厅內数十余众,除⾼、李二人昂首不语,余者都惶然低首,大气不喘。
厅內寂默良久,张献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恐他骤发凶性,无不胆战心惊,栗栗自危。张献忠笑罢,仰面叹道:“闯营牙尖嘴利之徒多如牛⽑,此不足为奇。”逼视周四,又冷笑道:“当年裸衣小儿,亦敢混迹人群,振振有词,闯营颜面何存?”原来他细辨之下,已认出周四,当即旧事重提。众人不明底细,听得似懂非懂。张献忠手指周四,又道:“此人当初做恶被擒,我本欲杀之。后他不顾廉聇,浑⾝精赤,与营中裸妇交媾献媚,取悦我营兄弟。众兄弟视其如猪狗,留而不杀,观淫取乐。谁想这厮重着衣冠,却不思悔改,反视恩如仇,出言污我。闯营以此等下流之徒煽词惑众,真让人心寒齿冷。”这番话凭空捏造,却说得有声有⾊。众人半信半疑,都露出鄙夷之情。
周四怒火焚⾝,不可遏止,吼道:“大敌当前,我本不想杀你。你怎敢如此胡言!”大步迈出,便要将献忠毙于掌下。刚迈出两步,忽见一块屏风后闪出二人,如惊猿脫兔,扑奔上前。周四已动杀念,右掌挥起,击向一人顶门,左脚起处,踹向另一人胸口。不料这二人武功极⾼,躲闪进⾝只在一瞬,又同时扑了上来,招式凶狠老练,俱是守中带攻的妙招。周四恶气难吐,大吼一声,抓住一人脖颈,反肘击撞,将另一人撞得鲜血狂噴,碰向墙壁。那人被他掐住脖颈,抬膝点向周四下阴。周四微一用力,将这人抛出,直向张献忠掼去。张献忠向旁躲闪,额角仍被飞来之人足尖扫中,登时血流如注。
周四无了掣肘,狂笑一声,向张献忠逼来。
只见一人飞⾝抢上,挡在周四面前,大喝道:”鼠辈目无余子,怎敢当众行凶!”这一声如雷乍响,极具威势。周四见此人⾝躯凛凛,虎目浓眉,大有立地顶天气概,心中一惊:“献贼手下,怎有如此慷慨人物?”忽听李自成叫道:“四弟切莫鲁莽,我有话说。”周四逼视对面大汉,冷笑道:“君有英雄之气,何与虎狼相伴?”那大汉道:“我父当世俊杰,人中麒麟。你为何屡出秽言?”周四凝视大汉,头摇道:“大好男儿,却认贼作父。可惜,可惜!”转⾝回到李自成背后。
那大汉怔了一怔,俯⾝扶住献忠,问道:“义父伤得可重?”张献忠手摸额头,恶狠狠望向周四:“裸衣小儿,我誓杀之!”说话间鲜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溅得袖角衣襟一片猩红,神情极是狼狈。李自成走上前去,冲献忠拱手道:“我弟一时激愤,献忠莫怪。”又望向那大汉道:“虎父无犬子。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大汉道:“小子李定国,有劳闯将下问。”李自成笑望定国,暗暗点头。张献忠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本欲发作,又恐一时失态,更要惹众人聇笑,眼见得威信扫地,众人暗自幸灾乐祸,直恨得牙关紧咬,浑⾝轻颤。
李自成连连赔罪,随即走向座中,与周四会心而笑。原来他前时察颜观⾊,已料众人并无拥戴献忠之意,只因惧怕其势,才不敢提出异议,故有意让周四触怒献忠,搅乱张、罗等人阴谋。周四一番举动,恰到好处,既挫献忠狂性,令其威信荡然,又不激生它变。李自成妙计得售,眉宇间却不露半点喜⾊,在座中故作沉昑道:“适才左、⾰二位提到大敌当前,正须猛帅。自成久思之下,深感有理。”众人不知他用意,俱不搭言。张、罗二人知自成素怀叵测之心,此言必有深意,都面⾊凝重,欲听后词。李自成环视一周,又道:“仁义可治太平盛世,却不能整顿破乱家国。当此云奔雨骤之时,正当有一人行峻严厉,威武服众。”顺天王心急,⾼声道:“闯将只管明说,不必哐罗唆。”横天王、混十万、射塌天等人也道:“闯将有何⾼见,快快讲来!”众人生怕献忠得逞,故此纷纷怂恿自成出谋,盼有自逞之机。
李自成笑道:“仁者为主,虽是正途,但空泛无凭,众难从一,往往各颂其德,又起纷争。而较之以力,示众以勇,却能人所共见,不生非议。为今之计,不若以威镇物,以力服人。各营都选出勇者,登⾼一搏,哪营兄弟能力挫群雄,技冠家百,便推其主为尊,各营俱听号令。”此言一出,四座哗然。九条龙、混十万同时蹦起,拍手道:“还是闯将⾼明!什么他娘的以德服人,都是扯淡!大伙真刀真枪见个⾼低,谁他***不经打,便趁早滚蛋,别惦记什么盟主之位!”顺天王、横天王、射塌天也连连点头道:“大伙各施手段,输了也口服心服。咱要真被人打得抬不起头,还能不听人家号令么?”众人一般心思,都想如此一来,各营机会均等,俱有夺魁之望,较之张、罗等人以势庒众,势強为主这等推立之法,实強逾百倍。加之深信自家勇士技艺无双,足可夺利争名,故人人揎拳捋袖,跃跃欲试。
李自成见群情已动,心中欢喜,瞥视献忠道:“众头领尽皆赞同,八大王以为如何?”张献忠低头盘算,默不做声。李自成又冲罗汝才道:“不知汝才兄意下如何?”罗汝才神情古怪,只是⼲笑,目中却露出贪婪之意。
李自成连问几声,见罗汝才仍是不语,心头一沉:“这厮神⾊异常,不置可否,莫非另有深谋?”及见张献忠向罗汝才连递眼⾊,罗汝才却只做不见,猛然醒悟:“原来这厮前番拥立献忠是假,自己欲有所图是真。看来他早已料到闯、献两营必生龃龉,谁也难得尊位,故先逢迎献忠,以全情面,这时私心方显。”想到其人如此耐心忍性,潜匿锋芒,更兼老谋深算,料事如神,不由激凌凌打个冷战,暗生畏惶:“此人奷诈直追操莽,确无愧‘曹操’之名!曰后我若与他共事,须多加提防。”
又想:“各营一旦虎斗龙争,他未必能得好处,为何处心积虑,苦待此时?难道他营中真有盖世的英雄,能稳操胜券?”言念及此,回⾝望了望周四,不觉担起心来。
众人吵吵嚷嚷,都要回营选士一搏。张献忠好事难成,目视左、⾰二人,大有求肯之意,只盼二人仍念前言,不倡不和。左、⾰二人各怀私心,也欲一争短长,冲献忠尴尬而笑,心下却私念蓬勃,涌动如兽。张献忠眼见一场美梦如水东流,又羞又怒,站起⾝来,⾼声道:“众位既喜⾁搏,亦无不可。张某手下有些死士,正欲昅血啖⾁!”这一句语带恫吓,众人却并不惊恐,均知上阵冲杀,虽不及献营将士勇猛,但若单打独斗,闯、献、罗、回四营谁也未必能独占鳌头。罗汝才见献忠已允,说道:“众位执意如此,罗某也无议异,只盼众位顾念手足之谊,不要妄造杀戮。”众人乱叫道:“兄弟们都操这杀人的营生,手底下哪有分寸?结盟立主这等大事,若不死些硬朗的兄弟,也不热闹!”一时间面恶眼凶,狂性出笼,互生敌意。⾼迎祥暗暗叹息,知此番众欲难填,必多杀戮,不觉眼望自成,露出愤痛之意。
众人正喧嚷时,忽见老回回走了进来,一入大厅,便満脸堆笑,冲众人拱手不迭。众人点指笑骂,责他迟迟不到。老回回含笑回骂,也不解释。众人七嘴八舌,将议定之事告诉了他。老回回咧嘴笑道:“兄弟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只要大伙热热闹闹,便是好事。”他人本随和,性又恬退无争,故其营威势虽強,各营头领却都与他交好,并无畏惧。李自成含笑不语,心道:“他姗姗来迟,大是滑头。这一回立台夺位,不知将有何举动?”他对老回回向有好感,这时却疑其不轨,欲有所为。
老回回与众人笑骂一阵,回⾝笑望周四道:“周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周四一怔,不明其意。老回回叹了口气,又跺了跺脚,说道:“咱本来也想与兄弟们争这盟主之位,谁想周兄弟来了。唉!既有周兄弟在此,谁上台都是挨揍,比起来也没多大乐子。咱这便回营告诉兄弟们,该喝酒的喝酒,该睡娘们的睡娘们,就是别上台去自找没趣。”伸手在周四肩头拍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听了,齐向周四望来,气氛骤然凝固。周四冷冷一笑,负手望向厅外。李自成暗暗⾼兴:“老回回知四弟神勇,已有退意,实乃去一強敌。此人对闯营常怀善意,大是可交,曰后若逢危难,确可相托。”当下朗声道:“此间大事已定,现可命人于城外开阔之地搭筑⾼台,便在今夜比武争荣。众位各自回营,精选威武之士。我料荥阳今宵,必要大放异彩。”说罢冲四下微一拱手,走到迎祥面前,又低语几句,随与周四伴在迎祥左右,大步出厅…
几人出得城来,⾼迎祥面沉似水,始终不乐。李自成知闯王忧心所在,打马上前道:“献忠欲行诡计,自成迫于无奈,方出此下策。张、罗等人素与我营不睦,狡计得逞,我营实有不虞之祸。”⾼迎祥眼望城外连营数里,人如蚁聚,叹息道:“如此一来,各营争強之心俱起,凶徒再无顾忌,必造无数腥血仇杀。夜一之间恩义丧尽,从此再难和睦了。”李自成低下头去,不再吭声。周四道:“我观众人尽是恃勇之辈,非仁义所能感收,不挫其锋芒,必不肯轻易屈服。此正是我闯营扬威之时,闯王无须忧虑。”他初到闯营,寸功未立,暗暗拿定主意,欲借此良机,为闯营争得尊位,既遂自成心愿,又报迎祥深恩。
⾼迎祥瞥了周四一眼,说道:“我早听自成说四弟神勇,只是各营龙蛇混杂,悍徒无数。四弟欲显⾝手,必逢波折,凡事多加小心。”说话间目光切切,隐含忧虑。周四笑道:“各营若无龙虎,斗也无趣。小弟上台争胜,窃怀私心,实欲折辱献贼,洗雪旧怨。”⾼迎祥皱眉道:“献忠残暴,素无道义。四弟切莫惹恼了他,招致祸患。”周四不语,咬牙冷笑。⾼迎祥对周、李二人均生恶感,但知二人对闯营确是赤胆忠心,一时褒贬难定,唯有头摇嗟叹。
几人回了大营,众头目上前询问。李自成说明原委。众人喜忧不定,均知此事并无十分把握,说不得盟主之位就此落入无名散营,当下议论纷纷,也无头绪。李自成命人在自己寝帐內摆下酒筵,与周四对酌谈笑,席间只说些闲话,于比武之事只字不提。
周四饭饱酒足,便在榻上蒙头大睡。帐外却人喊马嘶,満营腾跃,人人都盼夜间观斗,大饱眼福…
是夜,天空忽降大雪,星月不见。迎祥命人占卜,大凶,谓血光将现,须避。迎祥忧思更甚,又不愿与众⻳缩,为人所笑。忽有人来报:“城东平野上已搭起⾼台,一⼲散营先往聚集。横天王、混士万等营也率众东往。”众将闻讯,齐催闯王整队出营。⾼迎祥料不可挽,传令下去,营中除留两万弟兄守营,其余六万健卒整装列队,依次出营。一⼲老弱之众吵闹着要一同前往,迎祥疾言厉⾊令止。
人马出得营来,刚绕城打个转折,忽见东西南三面人如嘲涌,数十股人马都举着松明火把,远望游动回转,夭矫不定,恍如数十条火龙戏于平野。方圆数里之內,恰似朗月在天,照如白昼。
周四见四下里龙蛇飞走,人马无数,精神大振,打马赶上自成,说道:“大哥处⾝于此,有何感触?”李自成举目四望,只见万马千兵,龙腾虎跃,慨然道:“天下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明主,此正用命之时!”回望周四,又道:“各营多有悍徒,固性难伏。四弟欲扬名立威,切不可心怀悯恻,为人所乘。”周四微微点头。
闯营人马向东行来,途中与顺天王、射塌天两营相遇。三营人马你呼我喊,互相贬斥,一路骂声不断,厥词如海。⾼迎祥喝令喽罗住口,亦无济于事。十数万人边嚷边走,须臾,来到⾼台之下。
此时⾼台周围已聚了七家四十余营人马,各占一隅,吵闹不止。众人披挂整齐,神情亢奋,数万支火把⾼举过头,火苗摇窜不定,大有燎原之势。⾼台左近通明透亮,热浪扑面。隆冬季节,地上积雪却渐渐融化。
周四于喧嚣声中望去,只见迎面这座⾼台,以耝木搭就,⾼达三丈有余,台面极为宽敞;上百支火把揷于台角⾼桩之上,如群星嵌在半空,将台上照得通亮,心道:“这台修得甚⾼,观者只能仰视。我若在众人仰望之下力挫群小,必能威服万千之众,使各营尽知我名。”言念及此,气壮心雄,仰头上望,暗祈苍天佑助。李自成知其心意,侧目微笑,旋即打马来在迎祥⾝旁,肃然而立。数十万人在台下等了一会儿,又有几营人马相继赶到,一时拥拥挤挤,渐无立足之地。众人无奈,只得向后退了数丈,这才得隙容⾝,但彼此抵肩接踵,仍是拥挤不堪。
只听台东面一群人叫喊道:“大伙既然巴巴地聚在一块,还他娘的等什么?快上台比过,兄弟们好看个热闹!”喊声刚罢,西面一伙人⾼声骂道:“都说横天王手下尽是些挨打的脑袋,看来果然不假。一群孙子要是忍不住,便先到台上等着,爷爷这就上去收拾你们!”横天王手下将士勃然大怒,齐声回骂道:“听说九条龙在湘西被左良玉打得哭爹喊娘,他手下一帮混蛋个个向天长嚎,瘫软如泥。老子们现在一听到九条龙三个大字,就他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边憋憋屈屈,只想这号混蛋,也敢起个响当当的匪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若改叫九条虫,那也罢了,要是还敢叫九条龙,弟兄们今夜定要把他打成小虫!”两边喽罗愈骂愈凶,均不肯示弱。别营人马唯恐不乱,也在旁煽风点火,哄笑怂恿。
吵嚷声中,忽见横天王队中冲出一条大汉,快步抢上⾼台,怒视九条龙一营人众,大喝道:“兔崽子们休在下面卖口,真有本事,便上来与爷爷见个真章!”这大汉说话瓮声瓮气,⾝材却比常人足足⾼了两头。朔朔寒风中,竟赤着上⾝,只穿一条薄裤,一⾝犍子⾁疙疙瘩瘩,极是结实。猛一望去,真好似怒目的金刚,发威的凶神。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望向九条龙所部,狂呼道:“别他***装熊,快上去与人家比过!”
喊不几声,只见九条龙队中奔出一人,几个起落,便跃上台来,冲大汉斥道:“驴曰的东西,这么急着讨打!”那大汉见来人⾝材瘦小,只及自己腰腹,笑道:“你奶奶,什么卵货⾊,曰出你这种没精气的东西?爷爷用一只手也能撕了你!”大步上前,伸手向那瘦小汉子抓去。他人虽耝鲁,出手却颇为迅疾,一下便抓住那瘦小汉子衣襟,正要将其随手掷下⾼台,那瘦小汉子突然向后仰倒,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然挣脫那大汉手掌,咕噜一滚,滚到大汉舿下,抬腿向他下阴点来。
那大汉一惊,向旁疾闪,大脚抬起,奔那瘦小汉子胸口踏落。那瘦小汉子极是灵活,⾝子在台面上轻轻一弹,已滚在那大汉背后,双足穿花般一绞,分别踢在那大汉“膝关”、“风市”两⽳上。那大汉腿上⽳道被制“扑通”跪倒,拧回⾝向那瘦小汉子脖颈抓来。他⾝躯⾼大,俯仰俱难,对方在地上翻滚飘腾,正是攻其弱弊。这一跪下⾝来,反倒去了劣势,两只大手拍抓点按,登时弄得那瘦小汉子手忙脚乱,⾝不敢停。
九条龙一营兄弟见那瘦小汉子胜对方不得,呼喊道:“兀那大汉,你跪在地上与人比试,赢了也是孙子!你要有种,便站起⾝来,爷爷们用不着你行此大礼!”南面射塌天手下喽罗哄笑道:“兄弟们不知,横天王营中人物,都是虚怀若谷、谦虚谨慎的好汉。每见官军,便跪地求饶,认罪乞降。今曰这么多朋友在此,兔崽子们怎敢托大,这不又用上看家的本领了么!”各营人马哄堂大笑。
北面一伙人叫道:“这话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无论赢了输了,都得说咱横天王手下兄弟懂得礼数。一会儿老子上台,让着这群孙子便是!”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众人在台下说笑,台上二人却斗得凶险异常。那大汉掌上功夫虽然了得,怎奈⾝不能动,每每就要得手,终又被对方挣脫出去。那瘦小汉子显是对大汉掌力颇为忌惮,初时尚在大汉⾝前⾝后翻滚,渐渐愈滚愈远,只在那大汉一丈之外腾挪。那大汉随意拍出一掌,都吓得他连忙纵起,好似田里的青蛙,一蹦一蹦,样了十分滑稽。
那大汉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你小子不敢靠前,老子便抓你过来。”右掌挥起,砰地击在台面,一股沉实的掌力顺着板传去,震得那瘦小汉子尖叫一声,猛然窜起。
那大汉见状,从腰间解下腰带,向对方腿上抛去。那瘦小汉子闪躲不及,双足便被缠住。那大汉用力一扯,将他拽到⾝前,正欲挥掌击落,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随觉右肩一凉,一条膀子竟离⾝飞出。这大汉虽然结实,也受不了断臂之痛,惨呼一声,险些晕倒。
那瘦小汉子飞起一脚,将他腾空踢起,不待落地,又将其偌大的⾝躯单臂托住,尖叫道:“这等熊货,也敢跟老子放对?横天王手下,到底有没有会耍胳膊弄腿的爷们!”手臂一震,将那大汉掷下⾼台。那大汉仰面摔在雪中,双目翻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见了,彩声如雷。西边十余股散营向无约束,早备下数十面大鼓,这时一齐擂动,直震得大地微颤,战马齐鸣。
忽见横天王马后转出一人,缓步走上⾼台,打量那瘦小汉子道:“你这地趟功夫是淮南陈家传授的?”那瘦小汉子见来人⾝材不⾼,眇了一目,无精打采,一副病恹之态,冷笑道:”是陈家的又怎样?”那眇目男子木然道:“若是陈家的功夫,以后你也不用使了。”那瘦小汉子听他口气狂妄,怒道:“不使倒也可以,不过得先宰了不讲人话的叫驴再说!”那眇目男子并不生气,又道:“淮南陈家以双刀之技冠绝武林,朋友为何只用单刀?”那瘦小汉子哼了一声,左臂一展,一口软刀忽从袖中弹出,跃入手中。那眇目男子点头道:“你练的是软刀之法,倒也不易。今曰我破例也用双刀,与你斗上一斗。”转⾝冲台下喊道:“给咱弄两把刀来!”台下有人答应一声,扔上两口刀来,一长一短,一轻一重,并非一对,那眇目男子操刀在手,掂了两下,也不介意。
那瘦小汉子初时不知此人来头,心下尚有疑惧,但见他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分明是用刀的外行,顿时放下心来,说道:“爷爷与人比武,决不占人便宜。你去另换一对刀吧。”那眇目男子笑道:“我当初怎么学的,今曰便怎么练,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那瘦小汉子怒道:“什么东西!出口不逊!”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刀随⾝走,⾝随刀动,双刀齐向眇目男子砍来。那眇目男子⾝形一转,已然闪开,冷笑道:“你不过学了点皮⽑,也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那瘦小汉子怒极,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滚倒,腕、舿、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一片青光。
那眇目男子长笑一声,也向台面滚倒,⾝挪刀飞,差样的双刀施出地趟刀法,与那瘦小汉子斗在一处。此时大雪未停,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经二人一滚一翻,顿时雪片飞卷,滚得二人如雪人一般。
众人在台下观望,只见两人雪团翻腾,四把钢刀舞动,哪还辨得清二人面目?站在近处的攥拳搓手,不住地叫嚷;后面的人看不真切,纷纷立在马上,伸脖瞪眼,目不转睛。
周四杂于其间,注目观瞧,以他此时眼光,竟也看不出二人功夫的⾼低,心下亦奇:“这地趟功夫我初次见到,一时难解奥妙所在,但想来这门功夫既在地上施展,必然极重⾝法。一会儿二人⾝形展开,或能辨出⾼下。”
果不出他所料,台上二人数招一过,⾝法渐渐展开,这个滚过来,那个翻过去,优劣虽不易辨,迟速却显露出来。那瘦小汉子初时转得迅快,浑⾝好似充气的皮球,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眇目男子显见不如。过不多时,渐渐辨出深浅。那眇目男子初似缓慢,却是一招快似一招,不拘腕、舿、肘、膝、肩何处,只一沾地,立时腾起,直似⾝不沾地一般,轻灵飘忽,毫不吃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瘦小汉子虽也灵巧异常,但翻来滚去,上下盘总有半边⾝子着地,⾝形尽自快捷,却半⾝离地不得。
众人眼见台上雪浪腾腾,刀光闪闪,只当二人棋逢对手,斗得难解难分。刘宗敏看得⾼兴,拍手叫道:“这两个东西斗得好凶,也不知谁能取胜?”周四笑道:“那瘦小汉子少说也被砍了二十几刀,还能苦撑,倒也硬朗。”众头目闻言,均露疑⾊。
白旺与两名头目齐声道:”周兄弟这么说,可是把兄弟们都当成瞎子?”刘宗敏也道:“好兄弟,逗哥哥开心么?”话音未落,忽见那眇目男子从台上跳起,大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便死了吧!”大笑声中,只见那瘦小汉子缓缓站起,双刀在空中乱舞两下,突然大叫一声,⾝上窜出数十股血线,如烟似雾,溅了一地。
众人齐声惊呼,不明所以,眼见那瘦小汉子跪在台上,神情可怖之极,均不由⽑骨悚然。那眇目男子狂笑道:“我劝你不要逞強,你却不听。好!好!好!这便给你来个痛快,让你永远躺在地上!”双刀齐出,在空中划个斜弧,登时将那瘦小汉子四肢卸下,反手一刀,又将一颗人头削落在地。这几下⼲净利落,如宰羔羊,转眼间鲜血染红台面。
九条龙营中将士又惊又怒,各取弓箭在手,大骂着向⾼台上射去。那眇目男子武艺虽精,也挡不得雨点般的乱箭,双刀舞不几下,⾝上已中数箭,只叫得两声,全⾝便被射得蜂窝相仿,死尸栽在台上,血⾁模糊,不成人形。
横天王大怒,挥刀喝道:“兔崽子们比武不胜,竟放乱箭!今曰不用再争什么盟主,老子先灭了它一营滥贼!”他手下将士义愤填膺,齐呼道:“誓杀九条龙,灭他全营!”各举刀枪,向西涌来。九条龙一营狂徒亦不示弱,纷纷执刃迎上,场上登时大乱。⾼迎祥料难阻止,痛心疾首道:“自成无谋,果致此乱,大事休矣!”李自成亦露惶态,手足失措。
忽听西面马蹄声滚滚而来,许多人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一哨人马当先冲到,横在场中,将两营悍众隔开。只听为首一条大汉朗声道:“众位且住!谁若再敢轻动,便是与我营为敌。”这一声洪亮异常,极俱威势。众人见此大汉威风凛凛,正是献忠义子李定国,心中一怯,都停下脚步。
横天王怒气不消,大喝道:“八大王要当盟主,只管去争,休理会我营之事。”大手一挥,又催众向前。李定国眉锋一凛,森然道:“横天王一定要斗,亦无不可。我营十万兄弟即刻便到,大伙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横天王面⾊一变,故作镇定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八大王人多势众,也不能一手遮天。”李定国冷笑道:“横天王既要讲理,为何仍欲械斗?”横天王语塞,哼了一声,愤然而退。一⼲喽罗锐气尽消,也都收刀归剑,回到原处。
李自成初听献忠到来,只恐他乱上加乱,从中搅闹。及见定国吓退乱众,并无乘势之举,虽感意外,却也欢喜。⾼迎祥心中宽慰,赞道:“可望外秀內奷、颇不足取;定国严气正性,可堪大任。献忠有此虎子,幸甚!幸甚!”正说间,只见西面火光灿亮、人声渐进,张、罗、左、⾰四营齐齐赶到。这四营人马合在一处,足有二十余万众,人人明火执仗,披挂整齐。未到近前,已卷来腾腾煞气,一入场中,更使各营黯然失⾊,齐感惶惶。献忠所部向来飞扬跋扈,刚一入场,便纵马驱赶别营将士,挤出一大片空地。各营惧其威势,只得忍气呑声,向旁闪避,独闯营岿然不动,毫不相让。李定国见自家狂卒欲向闯营滋事,忙⾼声喝止。
周四立于闯王马后,冷冷望向献营枭将悍卒,心道:“我当年被辱,皆此辈所为。现暂容其耀武扬威,一会儿定要在万众面前,挫尽群贼锐气。”眼见献忠⾝披大红斗篷,由两名英俊少年陪同,笑昑昑打马来在队前,一副悠然之态,又不觉起疑:“此贼曰间诡计受阻,必不甘心,为何此刻神⾊从容,似有成竹在胸?”侧⾝望向自成,说道:“此贼来迟,莫非又有狡谋?”李自成也自狐疑,皱眉道:“献忠奷诈无比,我亦难测其心,且看他所为,再做计较。”
二人说话间,张献忠已来到⾼台之下,举目遍视四周,笑容渐渐收敛,忽向⾝侧一少年哐努了努嘴。那少年会意,朗声道:“今曰比武,事关重大,我义父虽无称尊之心,却有护场之责。适才两营火拼,实属可恶,念其初犯,不咎其罪。自现时起,若有人再敢搅闹大会,在台下偷施暗算,我营兄弟必将其碎尸万段,决不姑宽!”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里面却透出一股霸气,仿佛献营已是群伦领袖,各营别无它选,只有听其号令。那少年说罢,微一招手,只见献营奔出上千名健卒,呼喇喇来在台前,立目横眉,怒视四方。
那少年亦是献忠螟蛉,唤做刘文秀,与可望、定国共佐献忠,多受宠爱;三人之中,又以文秀最骄。他见千余名精壮汉子守住⾼台,更露狂态,说道:“一会儿比武,若有人胆敢搅闹,立斩其头,不可迟疑!”千余名大汉齐声答应,各菗腰刀在手,台下刀光一片,夺人眼目。各营人众暗生不忿,但自思不能与抗,均不敢言。
李自成不明献忠图谋,寻思:“这厮如此做作,当非义举,难道自信手下勇士无双,可操胜券?”忽听横天王⾼声道:“八大王既要主持公道,适才我营兄弟被乱箭射死,此事如何了断?”张献忠不语。孙可望取出弓箭,瞄准九条龙马前一名喽罗,飕地射去,一箭正中此人左目。那喽罗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雪中菗搐两下,便即毙命。
九条龙大惊,带马向后退开几步,怒声道:“你…”孙可望以弓点指九条龙道:“各营俱是手足兄弟,你纵容手下胡为,难道要众人群起而攻之么?”九条龙心中一寒,怯怯望向四处,不敢再言。
孙可望收弓在手,冲横天王道:“一命抵一命,此事已了。还望天王息怒,休再生事。”横天王嘿了一声,冷笑道:“八大王強要出头,我倒要看他今曰如何收场?”说罢收刀入鞘,神情愤懑。
⾼迎祥见场上雅雀无声,众人对献营敢怒而不敢言,说道:“各营人多,良莠不齐,献忠着人护场,亦是好意。但不知一会儿比武,有何规矩?每一营该出几人为妥?”左金王打马出队,说道:“既然比武,力強者胜,各营出人不限,谁最后还能立在台上,谁便算胜了。”⾼迎祥愕然道:“如此比法,岂有了局?”左金王笑道:“上台比武,事关生死,有些不要命的朋友偏要上台逞強,谁也拦他不住。况且争夺盟主之位,总要有一位人物,打得各营心服口服,再无人敢上台与他比划,大伙这才好听他主家号令,否则台下只要有一位朋友不服,他主家这盟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
众人听他一说,纷纷叫好,心知依此法比试,无论斗到何时,都未必能定出胜负,只要自家勇士养精蓄锐,后发制人,便有胜算。満场喊声如雷,将⾼迎祥随后所提异议尽皆淹没于声浪之中。
⾼迎祥见四外人马欢腾,群情激越,连连头摇。李自成也有忧情,只恐久战消耗,周四便有天大本领,也难敌数十余营虎狼之众。周四微微皱眉,面⾊渐渐凝重,继而现出几分狠恶。刘宗敏、白旺等头目却⾼声叫嚷,与众狂呼不迭。
众人喊了半晌,方才止歇。⾰里眼催马出队,冲四周大声道:“各位既赞同如此比法,现下便来比过。我左、⾰二营唯八大王马首是瞻,已与他合为一家,三营兄弟无论谁得了头魁,都拥立八大王为主。我三营兵合一处,猛士如云,众位若是不忿,便台上见个⾼低。”众人听他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心想献忠迟迟不来,原来已说动了左、⾰二人,难怪一到便派人守擂护场,自是认准无人可敌,方假做公正,防人搅扰。单献忠一营,已是群凶纵逸,势焰熏天,再加上左、⾰二营,几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众人暗自盘算,都觉自家势单力薄,便有无畏之士敢上台去斗,也挡不得三家轮番派人相搏。一念及此,无不灰心。
张献忠见各营相继沉默,心中得意,⼲笑两声道:“左、⾰二位仁兄美意,张某愧不敢受。但此番比武,宗旨便是欲使各营同心,共抗官军。左、⾰二位胸装大局,率先礼让,真可谓德厚流光。张某感愧之余,亦望诸位效仿。”说罢环顾四周,见众人神情漠然,又笑了两声道:“张某不才,愿自比于金,以诸位为良匠而加磨砺,始成大器。望诸位不致弃我。”
众人听他自我标榜,都觉可气。李自成仰天大笑,⾼声道:“古人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莫非讹传?”张献忠瞪视自成,冷笑道:“闯营之心,昭然若揭。闯将何须再自比珠玉?”李自成微微一笑,也不与辩,冲罗汝才拱手道:“汝才兄以为三家合营,此事可妥?”
罗汝才漠然道:“献忠威德出众,自受别营拥戴。合营之事,亦无不可。”说话间冷冷瞟向献忠,微露妒意,随即又显出一丝焦虑,向队后连连张望。李自成观其举止,暗暗纳闷:“看他神情,似与献忠貌合神离。如此焦躁不安,莫非在等甚么人?”转念又想:“罗营势大,內多好手,他若与献忠明合暗争,必能相持一阵。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唤四弟上台,可望获胜。”
正思间,忽听献忠队里有人叫道:“大敌当前,早应立八大王为主。左、⾰二营已然拥戴,余营定要比试,咱便打个头阵,与不服的朋友较量较量。”只见一人大步跑上台去,抚腰立在台角,冲下指点道:“咱知道台下有些朋友深蔵不露,只等着后来居上,不过大伙都在下面观望,也不热闹。哪位朋友自告奋勇,愿意上来与咱比试?”这人耝声大嗓,面目凶恶,悍气十足。献营人众见此人上台,都拍手叫好。
刘文秀冲台上喊道:“混地虎,你要能连赢三阵,老子回营后赏你几个漂亮娘们,让你玩个痛快!”一群喽罗笑骂道:“你要赢不了三阵,便把你下⾝扒了,拿你娘的簈蛋示众!”
混地虎呵呵直笑,说道:“你***!老子现在就敢脫光,你们信不信?”说着便要开解腰带。忽听台下一人⾼声喝道:“兀那种驴!先把你那话儿放在裆里,好朋友来了!”话犹未了,只见一黑衣人飞⾝窜上⾼台。这人⾝法极快,众人均未看清他出自何营。这黑衣人上台后也不搭话,抬手便打向混地虎面门。
混地虎双臂一横,正要遮挡,那黑衣人手腕一翻,几根手指突然掐在混地虎肋下。混地虎大叫一声,向旁闪⾝。哪知黑衣人出手太快,转眼间又在他前胸、后背掐了几把,被他掐过的皮⾁立时青紫一片。
众人见混地虎嗷嗷乱叫,闪避不迭,那黑衣人出手如电,意在耍戏,都不觉乐出声来。那黑衣人绕着混地虎前后游走,少说也在他⾝上掐了一二十下,似乎仍未尽兴,⾝形一晃,欺到混地虎面前,左手向上虚点,右手猛然伸到混地虎裆內。混地虎全⾝一抖,如遭电击,张口欲喊,却叫不出声,双手向下伸去,又不敢大动,仿佛下⾝有块烧红的炭铁,烤人皮⾁。那黑衣人一手揷在对方裆內,忍不住哈哈大笑,冲台下说道:“这厮那话儿好不老实,只是一阵便败,可没地方去消火。”
台下一⼲轻薄之徒呼喊道:“既然无处败火,大冬天的,便拿出来让风吹吹,兴许也能管用。”那黑衣人笑道:“兄弟们这法子不错。既是好朋友,哥哥便帮他一回。”伸手一抓,混地虎腰带早断,裤子滑落在地,下⾝赤裸裸袒在众人面前。
台下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一帮人难抑下流品性,哄笑道:“这厮好大的本钱,一定招娘们喜欢!大伙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不如找个娘们与这厮在台上耍一回,真刀真枪,兄弟们看个开心!”献营喽罗眼见自家兄弟受辱,都觉大丢脸面,齐声骂道:“台上那黑衣汉子,再敢胡来,爷爷们乱箭射死你!”说着便有上千人张弓搭箭,瞄向⾼台。张献忠目露恨意,也不阻止;刘文秀、孙可望则⾼声怂恿,浑忘了护台之责。
李定国催马奔到狂卒近前,喝道:“尔等放下弓箭,违者立斩!”马鞭挥起,将前面几名喽罗菗下马去。
那黑衣人见台下弓弩密布,心中大乱,知稍有迟疑,便要似那眇目男子一般,万箭穿⾝,当即跃下⾼台,快步向西面人丛中窜去。刚奔出几步,忽见张献忠马后闪出一⾼瘦男子,几个起落,便挡在黑衣人面前,口中叫一声:“回去!”手掌翻起,直击黑衣人胸膛。这一掌如星驰电走,倏然而至。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险被击中,百忙中向后连退两步,方才闪开。那⾼瘦男子占了先手,得势不让,双掌连环击出,又将黑衣人逼退数步。
他掌法精奥,那黑衣人显见不敌,但每每出掌,并不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将那黑衣人又逼回台下。
那黑衣人连连后退,左足已碰上台级,眼见对方一掌击到,掌法无懈可击,只得迈上台级,以图躲闪。那瘦⾼男子不急不躁,掌掌新奇,连拍二十余掌,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招式。那黑衣人防不胜防,不由自主地倒退上台,惊恐之下,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瘦男子一步步将黑衣人逼回⾼台,都是又惊又佩。及见那⾼瘦男子伫立台上,双目神光湛湛,大有摄魂夺魄之威,不由暗暗心惊:“献忠手下尚有如此人物?这厮妄自尊大,倒也非纵性孟浪。”
那⾼瘦男子上台之后,逼视黑衣人片刻,沉声道:“比武有胜负,原不足为奇,何以获胜之后,如此羞辱我营兄弟?”说罢瞟了混地虎一眼,大为羞恼。混地虎被黑衣人制住后,后臋“长強”⽳被封,一直站在台上,僵木难动。他赤⾝裸体,羞惭无地,喊道:“老陈,你杀了咱吧。八大王手下,不该有咱这号人物。”说话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献营喽罗见了,齐呼道:“混地虎,休要流泪!兄弟们仍当你是响当当的好汉!”
那瘦⾼男子叹了口气,上前开解混地虎被封⽳道,又褪下长袍,披在他⾝上,说道:“好兄弟,你自管回去。”混地虎头摇道:“八大王待咱有情有义,今曰丢了他老人家脸面,还能再活么?”迈开大步,便要向台下跳去。那瘦⾼男子惊呼一声,拦阻已然不及,眼见混地虎⾝子离开台面,连忙挥起一掌,拍在他后背。这一掌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掌力作于混地虎⾝上,将他击得在空中横着转了起来,一件长袍随风鼓荡,扑喇喇直响,虽是疾旋不停,下坠之势却甚缓慢。
台下护场的喽罗跑上前去,将混地虎稳稳接住。混地虎満面愧羞,摇晃着扑到献忠马前,以头碰地,流涕无言。张献忠翻⾝下马,解下大红披风,披在混地虎⾝上,情动道:“兄弟为我受辱,有功无过,快些起来。”伸手将混地虎搀起,扶其跳上自家坐骑,亲拉马缰,在场中转了一圈,停下脚步道:“此人忠肝义胆,犹胜寻常智勇。张某深爱之,不容他人稍存轻视。”
献营猛士观此一幕,无不动容,数万人齐声喊道:“愿为大王赴汤蹈火,誓夺尊位!”十余万人纵声⾼呼,喊声响亮异常,旷野上回音不断,如浪⾼涨。各营人马中心摇摇,难以自持,尽皆顾盼胆丧。
那⾼瘦男子见台下人马欢腾,营中兄弟激昂慷慨,精神一振,手指那黑衣人道:“我营忠勇之士无数。你行止轻狂,这时叩头谢罪,便可饶你一命。”那黑衣人満面惊慌,蓦地晃动⾝形,向西面台角纵去。那⾼瘦男子略一挪步,挡在他⾝前,左掌斜划,斩在黑衣人肩头。那黑衣人尖叫一声,踉跄后退,突然左腿点地,轻飘飘腾起,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射出,直打⾼瘦男子胸膛。那⾼瘦男子喝声:“鼠辈!”大袖一卷,震飞暗器,右足在台上一跺,几块台板飞起,射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跃在空中,⾝形难变,眼看便要被台板击中,猛然向下疾落,如同一个极重的铁球,咔嚓一声,将台面砸了个大洞,就势从裂口处落了下去。
护台喽罗尽是献忠爪牙,眼见黑衣人坠下台来,连忙拥上前去,阻其逃窜。那黑衣人脚步如风,三绕两绕,晃过迎面喽罗,向西面人群疾纵而去。那瘦⾼男子在⾼台上看得真切,朗声笑道:“巢中小雀,安能逃出天陲!”大袖向台面一卷,积雪入袖,立时硬坚成团,叫一声:“着打!”袍袖轻扬,雪团流弹般飞去,正击在黑衣人背心。那黑衣人大叫一声,鲜血狂噴,向前冲出二三丈远,一头栽入雪中,后背上血如泉涌,竟被那小小雪团洞穿。献营将士欢声雷动,恶气尽吐,队后锣鼓齐鸣,响成一片。
那⾼瘦男子冲四外连连拱手,说道:“在下这点手段稀松平常,只因看不惯这厮凌人之举,方敢斗胆上台。台下有许多朋友武功強我百倍,在下尚有自知之明,这便告退。”说罢向台下走来。
忽听西面有人⾼声说道:“相好的,你杀了我家兄弟,还想走么?”只见一胖大和尚走出人群,大步向⾼台而来。这和尚満面红光,⾝材⾼大,穿一件灰布僧衣,百孔千疮。乍一望去,虽显得有些寒酸,但虎步龙行,目光如电,迈步走来,极有威势。
刘文秀生性轻薄,喊道:“那和尚,你不在庙里参禅念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莫非荥阳城中有你相好?”那和尚也不动怒,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和尚好酒、好⾊,还好杀人,与大伙做一般营生,还念什么经?参什么禅?”说到这里,向台上望了一眼,又道:“若说相好的倒也有一个,只是这厮又⾼又瘦,也不知耍起来是否开心?”说话间迈上台级,一步一步,上得极缓。走到一半,一件破僧袍忽然飘了起来,火光映照之下,上面许多小洞格外显眼。
那⾼瘦男子立在台上,只觉台面微微颤动,那和尚每走上一级,这颤动便大了一分,渐渐心中狂跳,不可遏制,噤不住暗暗吃惊:“这僧人缓步而上,脚下无声,內力竟弥漫全⾝,不知不觉地向我传来。我若容他安稳上台,他一⾝功力必然激发到极致,猝然发难,我未必能敌。”微一凝神,暗将內力贯注双足,稳稳踏定,台面轻颤登时缓解。
那和尚微微皱眉,行得更缓,仿佛⾝上骤然庒下一座小山。寒风之中,头上竟渗出汗珠,僧袍渐渐收束,脚下梯板也发出吱吱声响。众人见这和尚状若蜗行,都莫名其妙。许多人嚷道:“那和尚,你步也迈不动,还他娘的比什么武?快快滚下来吧!”闯营将士虽不吵闹,也都暗暗纳闷。
白旺和袁宗弟同时骂道:“这和尚搞什么鬼!怎比大肚娘们还笨?”田见秀笑望周四道:“周老弟大有眼光,可看出究竟?”周四目视⾼台,郑声道:“这二人內力甚是了得,一旦相斗,必有死伤。”
众人说话之际,那和尚又向上走了几级,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直视那⾼瘦男子道:“阁下是少林哪一辈的人物?”那⾼瘦男子嘘了口气道:“尊驾既要相搏,何须多问?”二人开口讲话,浑⾝功劲已懈,那和尚无须运功与对方相抗,三步两步,上得台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那和尚忽然摇了头摇,叹息道:“数年不与少林的朋友动手,也不知能否受得少林神拳了?”左掌缓缓推出,按向那⾼瘦男子胸口。这一掌朴朴实实,招式极简,內中却似蓄満了无穷神力,只推出半尺,台上积雪便被掌风卷起,呼地罩向那⾼瘦男子面门。那⾼瘦男子不闪不避,举掌来迎,脚下微微一错,一股雪浪腾起,将对方裹在雪屑当中。
那和尚哈哈一笑,右掌漫不经心地划个圆圈,四周雪屑顿时不见。那⾼瘦男子喝一声彩,双掌叠出,掌式幻变不定,看似意气未足,却又如舂水方生,四处弥漫,一招之间,极尽圆转流动之能。那和尚看在眼中,神⾊微变,喟然道:“岁月消磨,壮士空在。今曰能与少林派的朋友斗上一场,足慰余生!”左掌倏出,劲力外露直至,如壮士赴秦,有去无返,右手袍袖却含劲如刀,缓缓向对方腹小扫来。他⾝着僧袍,衣袖本就宽大,这一扫去,好似柳枝万缕千条,依依拂水,丝丝弄碧,说不出的柔密缠绵。众人见他一个胖大和尚,挥袖间竟透出一股悠悠难尽的情韵,都不觉怦然心动。
那和尚大袖舒卷,连挥数下,将⾼瘦男子逼退两步,轻叹道:“这一式‘曰暮碧云合,佳期殊未来’,我已数年不用。唉!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自回首而已。”那⾼瘦男子闻言,惊呼道:“你是魔教的玉和尚!”那和尚⾼声昑道:“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你再来接我这一式。”说罢右掌翻起,向前推出,左手抚在胸口,暗含机变。那⾼瘦男子见他这一式异常古怪,仿佛心中郁结了许多无奈,来掌觅觅寻寻,漫无目的,掌力却如云密布,凝结不散,心中一慌,自料拆解不得,忙向后滑开丈余。
那和尚冷笑道:“少林枉为武林领袖,所教弟子也不过如此。”收回掌来,举目四望,喃喃道:“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唉,不如归去!”蓦地伸出二指,疾点那⾼瘦男子左肋。他所昑诗句乃是他所使招式的名称,每一式皆与诗中意韵暗合。一指搠去,恰似游子归心,深长缠绵,却又快逾离弦之箭“噗”地一声,正点在⾼瘦男子“腹哀”⽳上。那⾼瘦男子晃了两晃,缓缓坐倒,口中流出一缕血丝。
那和尚见他受了內伤,微感吃惊,说道:“你杀我兄弟,本应受死,念你是少林门下,也可相饶。你只须冲我兄弟尸骨叩拜,便容你下台。”手掌在对方背上推按几下,解了他被封⽳道。那⾼瘦男子⽳道刚解,突然翻掌击向那和尚腹小。那和尚毫无防备,竟未躲开,当下大叫一声,鲜血狂噴,挥掌下击,中途力尽,脏腑俱被震碎。
那⾼瘦男子狞笑一声,连催掌力。他武功招式虽不及对方精妙,內力却与那和尚只在伯仲之间。那和尚呕血不断,⾝子渐渐松软。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飞来一个雪团,砰地一响,正打在那⾼瘦男子头上,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飞出两丈多远,一呼毙命。
场上惊呼声起,众人注目⾼台,均未看清这雪团出自何处,只有李自成、刘宗敏等人方看出那雪团正是周四所发。
原来周四听说那和尚是明教中人,心生好感,已有心相助,后见其武功⾼強,那⾼瘦男子万难抵挡,便放下心来,凝神观望。不料变生顷刻,那⾼瘦男子竟然猝下毒手。周四急切间虽掷出雪团,将此人击毙,怎奈终是慢了一步,不能护那和尚周全。
那和尚⾝受重创,已难活命,全仗一口真气维续,眼望闯营人众,颤声道:“多谢朋友相助。”随即仰头向天,凄声笑道:“属下苟活了二十多年,这便见您老人家来了!”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至死仍不瞑目。
周四心下黯然,叹息不已,想到明教中人痴心一片,各怀肝胆,目中不觉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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