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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是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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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晴。

  月夜,圆月。

  丁鹏绝对信任青青。

  如果青青说,有种酒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他就绝对相信,无论谁喝下这种酒都非醉不可。

  他相信这八个沉默而忠心的老人一定会醉,他们果然醉了。

  可是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醉的,竟是青青的祖⺟。

  今天她看来也有心事,心事比谁都重,所以她也跟他们一起喝,喝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多。

  所以她先醉了。

  他们却还在喝,你一杯我一碗,一句话都不说,不停地喝。

  他们好像决心要喝醉才停。

  这样子喝法,就算他们喝的不是这种酒,也一样非醉不可。

  现在他们都已醉了。

  小搂旁地这间虽然比宮殿小些、布置得却比宮殿更华丽的花厅,已经只剩下两个清醒的人。

  这山谷里也已经只有他们两个清醒。

  丁鹏看看青青,青青看看丁鹏,丁鹏的眼睛里充満喜悦和‮奋兴‬。

  青青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复杂。

  这里是她的家,她已在这里生了根,这里都是她的亲人。

  现在她要走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也不能再回来。

  她的心然很乱。

  她当然不能像丁鹏这样说走就走。

  丁鹏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

  青青勉強笑了笑,道:“我的确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可是我更舍不得离开你。”

  丁鹏当然不会劝她留下来。

  就算他本来有这意思,也不会说出口。

  青青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带我走?”

  丁鹏道:“当然是真的。”

  青青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你一个人走。”

  丁鹏道:“我说过,我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有我就有你!”

  青青道:“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青青终于笑了,她的笑容虽然带着离愁,却又充満柔情藌意。

  一个女性,所要求的就是这么样一个可以终生倚靠、终生厮守的人。

  无论她是女人还是女狐,都是一样的。

  可是临走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她那虽然严厉、却又慈祥的老奶奶。

  她忍不住跪下来,在她那布満皱纹的脸上亲了亲。

  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连丁鹏心里仿佛都有点酸酸的,却又忍不住道:“如果我们要走,最好还是快走,免得他们醒来…”

  青青道:“他们绝不会醒。”

  她站起来,道:“这酒是用我爷爷的秘方酿成的,就算神仙喝下去,也得要过六个时辰之后才会醒。”

  丁鹏松了口气,道:“如果有六个时辰就够了。”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笑道:“不错,六个时辰已经足够了。”

  人人都会笑。

  天天都有人在笑,处处都有人在笑。

  可是丁鹏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笑声。

  笑声⾼亢而宏亮,就像是几千几百个人同时在笑。

  笑声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笑。

  但这类声却又偏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绝对只有一个人。

  因为丁鹏已经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极瘦、极黑、看来就像是个风⼲黑枣的黑袍老人。

  门口本来没有人,绝对没有人。

  可是这黑袍老人此刻却偏偏就站在门口。

  丁鹏既不是瞎子,眼睛也不花,却偏偏没有看见这老人是几时出现的,更没有看见他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忽然间,他就已经站在那里。

  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叮叮”地响,有些竟已被震碎。

  丁鹏不但耳朵被震得发⿇,连头脑都似已将被震裂。

  只要能让这老人的笑声停止,无论叫他⼲什么,他都愿意。

  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

  青青的脸⾊苍白,眼睛里也充満惊惧,忽然道:“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虽尖细,却像是一根针,从笑声中穿了出去。

  黑袍老人大笑道:“这八条小狐狸都有两手,这条⺟狐狸更不是省油的灯,我要一个个把他们全都摆平还不太容易,想不到居然有人先替我把他们摆平了,倒省了我不少事。”

  青青的脸⾊变了,厉声道:“你是谁?想来于什么?”

  黑袍老人的笑声终于停止,冷冷道:“我要来剥你们的狐皮,替我的孙子做件外衣。”

  青青冷笑,忽然出手,‮子套‬了丁鹏斜揷在腰带上的弯刀。

  青青的刀光,弯弯的,开始时仿佛一钩新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飞虹。

  丁鹏知道这一刀的威力,他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这一刀。

  可惜他错了。

  老人的长袖卷出,就像是一朵乌云,忽然间就已将这道飞虹卷住。

  青青凌空翻⾝,被震得飞出了三丈,落下时⾝子己站不稳。

  黑袍老人冷笑道:“就凭你这小狐狸的这点道行,还差得远。”

  青青脸⾊惨变,一步步向后退。后面还有道门。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老狐狸来?你难道忘了,七月十五,月圆子正,阴阳交泰,正是他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剥你的皮,他也不敢动的,否则只要一走火入魔,就万劫不复了。”

  青青没有忘,她的脸已全无血⾊。

  她知道他们已逃不过这一劫。

  黑袍老人忽然转⾝盯着丁鹏道:“你是人,不是狐。”

  丁硼不能否认。

  黑袍老人道:“我只杀狐,不杀人。”

  他挥了挥手:“你走吧,最好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丁鹏怔住,他实在想不别这老人居然肯放过他。

  他是人,不是狐,这是狐劫,中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现在他还年轻,他学会的武功已足够纵横江湖、傲视武林。

  只要他能回到人间去,立刻就能够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现在这老人既然已放过他,他当然要走的。

  黑抱老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是不是也想陪他们一起死?”

  丁鹏忽然大声道:“是的!”

  他忽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挡在青青面前:“如果你要杀她,就得先杀了我。”

  青青整个人都已软了,因为她整个人都仿佛已溶化,和丁田溶为一体。

  她看着他,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她的心里充満了喜悦、惊奇、感激,还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她的眼泪又流下:“你真的愿意跟我死在一起?”

  “我说过,有我就有你,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陪着你。”

  黑袍老人道:“你真的要陪她死?”

  丁鹏道:“真的!”

  黑袍老人冷笑道:“你要死还不容易!”

  丁鹏道:“只怕也不太容易。”

  他扑了过去,用尽所有的力量,向这黑袍老人扑了过去。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丁鹏。

  他的⾝法轻妙神奇,他的出手准确迅速,他的武功已绝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是狐,要杀他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他又错了。

  他的⾝子刚扑起,就看见一朵乌云迎面飞来。他想闪避,却闪不开。

  然后他就又落入了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了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温柔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三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青青还在他⾝畔。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然在他⾝畔。

  青青的眼睛里还有泪光。

  这眼睛,这圆月,这情景,都几乎和丁鹏上次死在那金袍金胡子的矮老人剑下后,又醒过来时完全一样。

  可是上次他并没有死。

  这次呢?

  这次他也没有死。非但他没有死,青青也没有死,那个可怕的黑袍老人为什么放过了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真情、他们的痴?

  丁鹏道:“我真的没有死?”

  青青道:“我还活着,你怎么会死?你若死了,我怎么会活着?”

  她的眼中含着泪,却是欢喜的泪:“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死,我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丁鹏道:“可是我想不通!”

  青青道:“什么事你想不通?”

  丁鹏道:“我想不通那个穿着黑袍子的老怪物怎么会放过我们?”

  青青笑了。她的笑脸上闪动着泪光,泪光中映着她的笑靥,道:“因为那个老怪物,并不是个真的老怪物。”

  丁鹏道:“他是谁?”

  青青道:“他就是我的爷爷。”

  丁鹏更想不通了。

  青青道:“我爷爷知道你迟早一定是会想走的,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所以他和我奶奶打了个赌。”

  丁鹏道:“他们赌什么?”

  青青道:“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如果你还肯为我死,他就让我们走。”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

  那件事只不过是个考验,考验丁鹏是不是真的对青青有真情。

  如果丁鹏在危难中抛下了她,那么丁鹏现在无疑已是个死人。

  青青握住了他的手。

  丁鹏的手里有汗,冷汗。

  青青柔声道:“现在他们才相信,你并没有骗我,不管你到哪里去,都不会抛下我,所以他们才让我跟你走!”

  丁鹏揉揉眼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道:“这里是人间。”

  丁鹏道:“我们真的已回到人间来了?”

  青青道“真的!”

  丁鹏第一次发觉人间竟是如此美丽。如此可爱。

  他本来已厌倦了人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现在他才发觉生命竟是如此美好;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圆月已谈了。

  黑暗的苍穹已经渐渐被曙⾊染白,远处已渐渐有了人声。

  婴儿的啼哭声,⺟亲的呵责声,水桶吊入深井时提水的声音,锅铲在铁锅里炒动的声音,妻子逼着丈夫起床去种田的声音,丈夫在床下找鞋子的声音,年轻夫妻恩爱的声音,老年夫妻斗嘴的声音,还有鸡鸣声、狗吠声…

  这些声音里都充満了生命的跃动,都充満了人类的爱。

  这些声音丁鹏有的能听见,有的听不见,耳朵虽然听不见,心里却已有了呼应。

  因为这些声音本来就是他所熟悉的。

  在他的家乡,在那小小的、淳朴的乡村,当他早上起来还要他⺟亲为他穿‮服衣‬的时候,他就开始听到这些声音。

  丁鹏忽然道:“我一定要先去看看我的娘。”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

  ——她是狐。

  ——他怎么能带一个狐妻,去见他那年老而固执的⺟亲T——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带她去?

  青青已垂下头。她的确有种远比常人敏锐的观察力,她显然已觉察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问:“你能不能带我去?”

  丁鹏道:“我一定要带你去。”

  想到她对他的真情,想到她为他所作的牺牲,他忍不住拥抱住她,道:“我说过,不管我到哪里去,都一定带着你。”

  青青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満了感激和柔情:“我当然要去见你的⺟亲,可是我不想再见别的人了。以后不管你要去跟什么人相见,我最好都不要露面。”

  丁鹏道:“为什么?”

  育青勉強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丁鹏道:“可是别人绝不会看出你…”

  青青道:“我知道别人绝不会看出我是狐,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狐,能够不和凡人见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她仿佛还有苦衷,她骤然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当然难免有苦衷。

  丁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強你。”

  青青笑了,道“但是有时候我却一定要勉強你,而且一定要你听我的。”

  她不让丁鹏开口,又问道:“去见过你⺟亲后,你准备做什么?”

  丁鹏没有回答。

  他的血已热了,他充満了雄心,有很多事他都要去做。

  青青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不但要出人头地,还要出气!”

  丁鹏承认。

  他受的冤枉一定要洗清,他受的侮辱一定要报复,这些事他从未有一天忘记。

  青青道:“我们临走的时候,我爷爷再三关照我,如果你想成名,想复仇,有几件事一定要牢牢记住。”

  丁鹏道:“什么事?你说!”

  青青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你千万不能出手。对方如果是个不值得你出手的人,你也千万不能够出手。”

  她又补充:“你第—次出手,—定要谨慎选择一个很好的对象,你只要能击败他,就可以名动江湖,那么你就不必要再击跟别人结仇!”

  她再解释:“因为我爷爷说,不管你的武功多⾼,名气多大,如果你的仇家太多,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逼上绝路。”

  丁鹏道:“我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一定会照他的话做!”

  青青道:“所以你出手不能太无情,更不能赶尽杀绝!”

  她说得很谨慎:“如果你要别人真心尊敬你,就一定要替别人留下一条路走!”

  丁鹏道:“我懂!”

  青青道:“还有一件事更重要!”

  丁鹏道:“什么事?”

  青青的弯刀还在他腰上。

  青青道:“这是我奶奶给你的,所以我爷爷还是让你带了出来,可是你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用这把刀!”

  她的神情更慎重:“如果你要用这把刀,就一定要让对方死在这把刀下,只要刀一出鞘,就绝不能留下对方的活口。”

  丁鹏道:“如果对方不是我一定要杀的人,如果对方还没有把我逼上绝路,我就不能用把刀?”

  青青道“你绝不能用。”

  她又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以你现在的武功,无论你用什么刀都己必将无敌于天下!”

  这时旭曰已升起,阳光正照耀着人间的锦绣大地。

  十月小阳舂。

  晨。

  柳若松推开窗子,窗外阳光灿烂,空气新鲜,今天无疑又是个大晴天。

  他是属狗的,今中已四十七,脸上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皱纹,体力也总是能保持着壮年人的巅蜂状况,不但对女人还有‮趣兴‬,女人对他也有‮趣兴‬。

  他富有、健康、英俊,近年来在江湖中的侠名更盛,已经常常有人称他为“大侠”无论认不认得他的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他的朋友极多,⾝份、财富、名声虽然不如他,却也能和他相配,每当舂秋佳曰,总会来跟他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

  他的行踪所至之处,永远都非常受人欢迎。

  他相信如果武当派能够让一个俗家弟子做掌门人,一定非他莫属。

  这本来只不过是个幻想,但是现在却已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的万松山庄地势开阔,景物绝佳,是江湖中有名的庄院。

  他的妻子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明能⼲。

  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他有困难,无论什么事他的妻子都会为他去做。

  只要是一个男人能够有的,他已经全都有了,连他自己都已觉得很満意。

  可是最近却有件事让他觉得不太愉快。

  他住的这间屋子在万松山庄的最⾼处,只要他推开窗子,就会看见对面一片青绿的山坡,佳木葱笼,绿草如茵,却看不见人。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有种“天土地下,喉我独尊”的豪情,就算心里有些不称心的事,也会忘得一⼲三净。

  想不到这片山坡上最近却在大兴土木。

  每天一清早,对面山坡上就开始敲敲打打,不但打破了他的宁静,吵得他整曰不安,而且还‮犯侵‬了他的自尊。

  因为对面这片山坡上盖的宅院,规模显然比他的万松山庄更大。

  两河一带,关中陕北,甚至连江南那边有名的土木工匠,雕花师傅,都被请到这里来了。

  建造这宅院所动用的人力,竟比昔年建造万松山庄时多出了二十倍。

  人多好帮事,盖房子当然也盖得侠。

  柳若松每天早上推开窗于一看,都会发现对面山庄上不是多了一座亭台,就是多了一座楼阁,不是多了一个池塘,就是多了一片花林。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简直要认为那是奇迹出现。

  监督建造这庆院的总管姓雷,是京城“样子雷”家的二掌柜。

  在土木建造这一行中,历史最悠久、享誉最隆的就是京城雷家,连皇宮內院都是由雷家负责建造的。

  据雷总管说,投资建造这座庄院的,是一位“丁公子”

  丁公子已决定要在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在新舍中宴客。所以这座庄院一定要在十二月中旬以前,全部建造完工。

  只要能在限期內完工,他不惜任何代价,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他已经在京城的四大钱庄都开了帐户,只要雷总管打条子,随时提现。

  雷总管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却说:“这位丁公子的豪阔,连我都从来没见过。”

  这位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么大的手笔?

  柳若松已忍不住动了好奇心。

  他一定要把这位丁公子的来历和底细,连根都刨出来。

  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他的夫人去做,柳夫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柳夫人未出嫁时的闺名叫可情。

  ——不是可笑,是可情。

  ——秦可情。

  柳夫人也是属狗的,比柳若松整整小十三岁,今年已三十五。

  但是就算最有眼力的人,也绝对设法子看出她的‮实真‬年纪。

  她的腰仍然纤细柔软,‮肤皮‬仍然柔骨光润,‮腹小‬仍然平坦,脸面绝没有一丝皱纹。

  她甚至比她刚刚嫁给柳若松的时候更迷人、更有魅力。

  就连最嫉妒她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人间少见的尤物。

  只有曾经跟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才能真正了解“尤物”这两个宇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柳若松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旑旎风光,想起她给他的那种欲仙欲死的享受,世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能比得上她。

  可是岁月无情,柳若松毕竟已渐渐老了,渐渐已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害怕。

  就正如大多数中年后的丈夫都会变得有点怕老婆一样,因为他们巳渐渐不能満足妻子的要求。

  现在他们已分居很多年了,但是他们夫妻间却仍然保持着极深的感情。

  一种非常深厚、又非常微妙的感情。

  柳夫人时常都会一个人出走,他从来不过问她的行踪。

  因为他知道他的妻于是个尤物,他也相信他的妻子绝不会背叛他。

  只要她不背叛他,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有一点点完全属于‮理生‬上的享受?

  他常说自己是个非常非常“看得开的人”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们的感情才会维持到现在。

  也只有像他这么看得开的男人,才能娶“尤物”做妻子。

  一个男人如果娶到一个“尤物”做妻于,那滋味并不十分好受。

  正午。

  阳光照満窗户,柳夫人在窗下的一张梨花椅上坐下来,用一块罗帕擦汗。

  虽然已经是十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

  柳夫人不但伯冷,也伯热,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吃过一点苦。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不会吃苦的,因为她们远比别的女人聪明美丽。

  她‮开解‬衣襟,露出美好如玉般白腻的酥胸,轻轻地喘息着。

  柳若松勉強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

  在一些年轻的小姑娘面前,他还是极有男子气概,还是可以让她们婉转娇啼,可是遇到他的妻子,他就会溃不成军。

  所以他只有控制自己,免得再有一次“惨败”的经验。

  柳夫人笑了,吃吃地笑道:“难道我上次替你从关东带回来的虎鞭也没有用?”

  柳若松装作没听见。

  虎鞭并不是没有用,只不过对她没有用而已。

  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查出了那位公子的来历?”

  柳夫人道:“嗯。”

  柳若松道:“他是什么人?”

  柳夫人道:“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可是你绝对猜不出他是谁。”

  她的眼睛里发着光,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令她‮奋兴‬的事。

  柳若松道:“他是谁?”

  柳夫人道“他叫丁鹏。”

  柳若松失声道:“丁鹏?就是那个丁鹏?”

  柳夫人道:“就是他…”

  柳若松脸⾊变了。他当然不会忘记“丁鹏”这个人,更不会忘记那一招“天外流星”

  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一着“天外流星”骗来的。

  柳夫人显得如此‮奋兴‬,当然有她的原因。

  虽然他一向认为她付出的代价很值得,现在心里却还是有点酸酸的。他淡淡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兴?”

  柳夫人沉下了脸冷笑道:“我⾼兴什么?他最恨的并不是你,是我。”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他既然还没有死,迟早总会来找我们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穷小子,怎么会忽然变成如此豪阔?”

  柳夫人冷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次他居然能逃走,我们居然找不到,就表示这小子有造化。有造化的人,就算走在路上,也会捡着大元宝。”

  这是气话。

  一个女人生气的时候,最好不理她。

  聪明的男人都知道这法子,柳若松是个聪明的男人。他闭上了嘴。

  到最后先开口的当然还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沉不住气的。

  柳夫人终于忍不住道:“他既然要来找我们算帐,为什么不慡慡快快地找上门来,为什么要在我们对面去盖那样一座大宅院?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7”柳若松道:“人心隔肚皮,一个活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别人永远猜不透的。”

  柳夫人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如果这个活人忽然死了呢?”

  柳着松微笑道:“一个人如果死了,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柳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只可借他不会死的,他既然能活到现在,要他死就不太容易。,柳若松道:“虽然不太容易,也不太难。”

  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从那次事到现在才四年,一个人如果运气特别好,在四年之中,可能会发横财。”他微笑接道:“但是武功就不一样了,武功是要一天天用苦功练成的,绝不会像大元宝一样,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榔夫人道:“他不敢上门来找我们,就因为他虽然发了财,武功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柳若松道:“以他的武功,就算遇到名师,就算再苦练千年,也绝不是小宋的对手。”

  柳夫人道:“小宋?你说的是宋中?”

  柳若松笑了笑,道:“姓宋名中,一剑送终,除了他还有谁?”

  柳夫人端起了摆在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莲子汤,湿慢地啜了几口,悠悠地说:“这个人我倒认得。”

  柳若松道:“我知道你认得。”

  柳夫人道:“你好像也认得的。”

  柳若松道:“我认得没有用,你认得才有用。”

  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因为他只听你的话,你要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柳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要他杀人,他也会去?”

  柳若松微笑道:“你要他杀一个人,他绝不敢杀两个,你要他去杀张三,他绝不敢去杀李四。”

  柳夫人道:“如果我要他去杀丁鹏,丁鹏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柳若松拊掌道:“一点也不错。”

  柳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年他太出风头了,已经变得又骄又狂,怎么会听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的话。”

  柳若松笑道:“这两年我出的风头也不少,连我都要听你这老太婆的话,他怎么敢不听。”

  柳夫入慢慢地放下了莲子汤,用两根舂葱般的手指,拈起了一粒藌饯,送进比樱桃还小、比藌还甜的小嘴里,用一排‮白雪‬的牙齿轻轻咬住“咯”的一声,咬成了两半。

  然后她又用眼角瞟着柳若松,轻轻地问道:“他真的听话?”

  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热炽‬的光。

  她的牙齿‮白雪‬,嘴唇鲜红。

  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樱桃,等着人夫采撷。

  柳若松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下子又完了…

  柳若松躺在他那张特制的软榻上,満⾝大汗,连动都已不能动。

  他从十月初就开始养精蓄锐,及时进补,一连吃了两条虎鞭,好几副⻩教大喇嘛秘方配制的神丹,目的本来是推备要对付一个他的好朋友特地花了好几千两银子从江南乐户买来送给他的清倌人。

  他准备好好地“对付”她几天,让她知道他还没有老。

  可是这下子全都完了。

  柳夫人看来却更娇艳,就像是一朵已经过雨露滋润的鲜花。

  她正在看着他媚笑。

  她一定早就算准了这两天他“进补”已经进得差不多到了时候。

  她笑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柳若松也只好陪着她笑,苦笑:“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听话了。”

  柳夫人媚笑道:“听话的人,总有好处的。”

  她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鹏公子这两天在哪里?”

  柳若松道:“想。”

  柳夫人道:“这两天他正在游西湖,就任在贾似道以前住的半闲堂、红梅阁里。”

  柳若松道:“这位丁公子的气派倒真不小。”

  贾似道是南宋的奷相,权倾朝野,富甲天下。大宋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算送在他手里的,他那半闲堂的豪阔,可想而知。

  柳若松道:“你当然也不会不知道小宋这两天在哪里。”

  柳夫人道:“你想见他?”

  柳若松道:“很想。”

  柳夫人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你想见他,就把他带来了。”

  柳若松道:“现在呢?”

  柳夫人道:“现在要找他只怕已很不容易。”

  柳若松道:“为什么?”

  柳夫人道:“因为我已经叫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夫了。”

  柳若松道:“这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柳夫人道:“杭州,西湖,红梅阁,半闲堂。”

  柳若松笑了,道:“我虽然是个活人,可是我心里会打什么主意,用不着等我说出来,你也能猜得到的。”

  柳夫人用一排‮白雪‬的牙齿轻轻咬着樱桃般的红唇:“你真的是个活人。”

  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热炽‬的光。

  柳若松赶紧‮头摇‬,苦笑道“我已经死了,就算还没有完全死,最多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宋中斜倚在马车里,仿佛已睡着。

  马车走得很乎稳,车轮、车板、车轴、车厢,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特别制造的,拉车的马也经过良好的训练。

  车厢里宽大而舒服,因为宋中每当杀人前,一定要保留体力。

  只有一辆平稳而舒服的马车,才能使他的体力不至于消耗在路途上。

  所以柳夫人替他准备了这辆马车。

  她对他简直比一个⺟亲对儿子还要体贴关心。

  宋中的⺟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了。

  他有数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从来不愿提起他的⺟亲。

  如果有人用这件事来聇笑他,侮辱他,得到的通常都是一剑。

  姓宋名中,—剑送终。

  宋中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非杀人不可。无论他要声名,要财富,要女人,都一定非杀人不可。

  这些都是他‮望渴‬的,他只有用这方法来得到他‮望渴‬的一切。

  他最‮望渴‬的既不是声名,也不是财富,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别人的女人。

  他明明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可是他已经完全沉迷,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媚笑,她的眼波,她的⾁体,就像一道道打不开的枷锁把他锁住了。

  如果她要他去杀两个人,他绝不敢只杀一个;如果她要他去杀张三,他绝不敢去杀李四。

  欲望就像一个没有底的洞,他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能杀人!

  因为他心里没有爱,只有恨,因为他活到现在,从来都不知道“爱”的意义。

  他能杀人!

  因为他的确付出过代价,的确苦练过。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认为他出手的快与准,几乎已不在“荆无命”之下。

  钟展也看过他出手,就连钟展都认为他拔剑的动作,已经可以比得上荆无命。

  荆无命是昔年名动天下的剑客,是和“阿飞”齐名的剑客,是“金钱帮”中仅次于“上官金虹”的第二位⾼手。

  荆无命无情,也无命,不但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如草,看自己的性命也同样轻贱。

  宋中也一样。

  据说他每次出手时都是不要命的,不要别人留下性命,也不要自己的命。

  江湖中成名最快的人,通常就是这种不要命的人。

  所以他成名了。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

  在他杀了河西大豪吕正刚之后,江湖中不知道这几个宇的人已很少。

  吕正刚雄踞河西二十年,金刀铁掌,威震八方,可是他一招就杀了吕正刚。

  现在他要杀的人是丁鹏。

  他不认得丁鹏,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他要杀丁鹏,因为她要他杀丁鹏。

  他相信自己绝对有把握杀死这个人,他对自己的剑绝对有信心。

  这柄剑已经杀过很多比丁鹏更有名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丁鹏等于已经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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