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找不到比她更处变不惊的人了。

　　董心想。

　　她往后退离柔软的泥土，直到两吋高跟鞋踩上坚硬的深灰色水泥地，接着又后退几步，让自己与眼前的绿树距离约四只手臂，双手盘，上上下下打量这棵差不多有两层楼高的龙眼树。

　　她是无神论者，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神仙、妖怪、精灵或鬼怪，认为那些东西百分之百是人类为了增添生活情趣，又或者为了宗教信仰才想象出来的产物。

　　但是，此时此刻，这项二十八年以来的笃定，似乎有摇摇坠之危──

　　董以大树为圆心，沿着它缓步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原点，仰望树干与树枝的界处，尔后二度踩上泥土，拍拍树干糙的褐色表皮。

　　“不好意思，你拍到我的胳肢窝了，好。”还咯咯笑了两声。

　　董急忙收手，退回原点，继续打量创校时由第一任董事长种下、与学校同龄、年岁二十三的龙眼树。

　　对，她真的太处变不惊，竟然没有因为“他”的声音而惊得花容失、尖叫大嚷学校有鬼！

　　“你是鬼？”但是她没听过学校有鬼啊！就她的认知，不论小学、国中、高中甚至大学，几乎每间学校都有专属的鬼故事，唯独桦欣异常，清洁溜溜得很。

　　“不是。”

　　“妖怪？”不会吧？

　　“不是。”

　　“树灵？”是这样吗？

　　“呵，你觉得呢？”不给肯定回答而是反问，配着浅浅低笑，好像在赞赏她智慧过于常人，竟然能够猜出他的身分。

　　所以真的是树灵？！

　　哇，哇，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树灵！

　　老天──

　　不，或者眼前的景象与声音，是因为她最近太过劳累才产生的幻觉？

　　嗯，或许是这样？

　　好，董，放轻松、放轻松，深呼吸、深──呼────

　　“董老师，气别那么快，小心被空气呛到。”对方好心提醒。

　　“嘶──咳咳咳咳…”董把脸都给咳红了，片刻才终于顺过气，“你知道我是谁？”

　　“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你姓董名，三年前进入桦欣任教，是学校里鼎鼎有名的美女老师，甚至有电视台请你担任『校园美女老师』节目的来宾，却惨遭你拒绝。”

　　“我授课哪科？”她出考题。

　　“考我呀？”对方朗大笑几声，“你担任美术老师，授课广设科三年级、资处与会计科二年级，对吧？”买一送一的回答。

　　对，“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教授那几个年级与科系。

　　经过一来一往的对话，董已经万分确定“他”的声音的确是从龙眼树上传来，她有留意声音来源，绝对不会错。

　　“他”并不是无聊人士躲在角落整她──是说，学校里也不会有人这么无聊又幼稚吧？

　　董张口想再问些什么，却被抢先一步。

　　“董老师，我们来聊聊你刚才那一脚的原因如何？”

　　“…”差点忘了，这位树灵之所以开口，是因为刚才被她踢了一脚。

　　“嘿，你踢痛我，难道不打算解释？你穿高跟鞋，要知道高跟鞋是女人最锋利的武器…好吧，排除疼痛，你胡乱踢树木的行为就是不对！树木何其无辜，白有浓密的枝叶替人类遮荫，夜里努力取二氧化碳让人类有清新空气可闻，如此任劳任怨地付出，你却…”叽叽呱呱、唠唠叨叨。

　　董一瞬间有点哑口无言。这树灵最多也才二十三岁，年轻得很，而且还是个男生，怎么这么唠叨？

　　不过她也自知理亏，乖乖道歉的同时，一并奉上四十五度的大鞠躬。“对不起。我不该踢你解气。”

　　“没关系，我原谅你，不过前提是你要告诉我原由。”

　　“那只是不重要的小事。”树灵先生，你很八卦耶！

　　“就算你说不重要我也想知道，我可不愿意莫名挨了一脚还不知道原因，我──”

　　董把头发勾到耳后，出声打断即将到来的碎碎念。

　　想想，有人…有树灵听她的心事也不错，更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不然怎么这么多年来，都没听过树灵的传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和其他人说。”她彷佛要与好友分享秘密的小女孩，凑凑凑凑凑到树干旁，左手抵在嘴边，音量也随之降低。

　　“…好。”“他”差点噗笑，完全想不到她竟有如此小女生的一面。

　　“我看到暗恋的人紧盯另一名女人不放。”唉。

　　今天是桦欣高级中学开学前校长对老师进行勉励典礼的日子，好不容易冗长无聊的典礼结束，她与同样是美术老师、也是她大学学长的邵华谦一起步出礼堂时，正巧遇见新任老师李星艾，他们随口聊了几句，她立刻发现邵华谦盯着李老师不放，就算对方消失在转角依然不愿收回视线，甚至还问她觉不觉得李老师很有趣…

　　想到这里，董心里又开始小小不痛快起来。

　　“虽然我认为他绝对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有此行为，但还是有点不开心。”

　　“哦？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

　　“我就是知道。”她转身，背脊靠在树干上，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头。她与邵华谦认识了十多年，就她所知，他交往过的女友，气质样貌都与李老师相去甚远，所以才敢如此断定。

　　“我可以知道…你暗恋的对象是谁吗？”她不是有男友了？真奇怪。

　　“…邵华谦。”这个秘密只有好友欧萍与她的大熊先生知道，不过告诉“他”应该不要紧吧？反正有能力听见他声音、能够与他对话的人应该寥寥无几。

　　咦？邵华谦？“他”着实诧异几秒。所以传言他们在一起是假的？只有她单方面暗恋他？

　　“果然传言不可信。”奇怪，知道这个事实后，他竟然有些开心，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嘀咕得那么小声，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你往右边过来点…好，停。”

　　树枝摇晃，树叶沙沙作响，某样东西落下，董眼捷手快伸手接住。

　　“这是…”

　　“龙眼果。你看不出来？”

　　“我知道这是龙眼果。吃了它会有什么效用？”

　　“可以改善贫血、治健忘症与失眠。”而且甜滋滋的口感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就这样？”难道没有“让他吃下肚，就会对你死心塌地”的附加效果？

　　“就这样。”

　　“…”“为什么你一副失望模样？”真让他伤心。

　　“没什么。总之，谢谢你的龙眼。”晃晃手中的一串龙眼，想了想，好半晌她才鼓起勇气结巴又别扭地问道：“树、树灵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办法让他向我提出、交往的要求？”

　　“你不考虑主动向他告白？”现在又不是止女孩表示情意的八股年代。

　　“我才不要。”董嫌恶皱鼻。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主动告白？

　　话说一半，脑袋上方忽然“啪吱”一响，董机伶地往旁边闪去，以为树枝将断裂落下时──

　　哗啦哗啦哗啦。

　　砰咚！不是树枝，而是撒了地的龙眼以及一只竹篮。

　　董错愕几秒，领悟到一件事，接着视线缓缓、缓缓向上看，在枝桠间仔细搜索，终于，在茂密的树叶之间看见两只裹着牛仔的小腿。

　　那双腿隐藏得太好，若不是站在这里、由这个角度往上看，她根本不会发现！

　　“是、谁？”她难得地咬牙切齿。

　　“背叛主人的篮子。”树上的人怨叹，紧接着一阵沙沙响，一道黑影沿着树干爬下，直到一定的距离后跳下落地，站在董面前。

　　“嗨，董老师。”两周前初次见面的林先生直起身，举起左手笑容面地与她打招呼，白灿灿的牙齿让董真想一拳揍下去！

　　她频频深呼吸，难堪裹着愤怒如海啸般哗啦啦袭向她。

　　这家伙──

　　这、家、伙──

　　董怒极反笑，双眼亮晃晃地直直视眼前的男人。

　　“你好啊，林先生。”

　　她的微笑让林先生的头皮一阵发麻，打了个哆嗦，然后，女人最锋利的武器往他的脚上狠狠一踩！

　　“无聊！”竟然耍她！

　　“噢──”

　　在林先生的哀号声中，董头也不回，远远离开耍着她玩的幼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