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粮行管事万万没料到矜矜会和柴蓦一块儿过来,他听说这阵子姐小又开始埋首于新作,才放心地让人去传话,他以为柴总管会一个人过来,牙受想到矜矜也跟着柴总管一块儿跨过门坎。
瞬间,管事惊愕得差点将手中的算盘给摔了,但他掩饰得非常好,脸上连忙撑起笑容,走出柜台向两人招呼。
“姐小、柴总管。”
“什么事急着要我过来?”柴蓦直视着管事。
“是…是北方运来的小麦出了点问题。”管事有点结巴,直视柴蓦的目光暗示性的,迅速朝后门方向一瞥。
柴蓦发现了,黑眸霎时一瞬。
“出了什么问题?”矜矜接着问。
“什么?”管事心中一惊,连忙看向她,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我说小麦出了什么问题。”矜矜将话说得更仔细,总觉得管事有些心神不宁。
“呢…也不算严重,只是上批送来的小麦有几斗受了嘲,所以!V'问问柴总管该怎么处理。”管事连忙补救,就怕矜矜因为担心,真的会冲到后头检视小麦。
天晓得粮行里的小麦庒根儿没有受嘲,他急忙要人传话请柴总管过来,全是为了另一桩事,可偏偏那桩事得彻底瞒着姐小。
“既然只有几斗小麦受嘲,那找个好天气晒⼲就是,哪里算得了什么大事2”矜矜疑惑地看着管事。“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让柴蓦过来?”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让她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呢…这…小的…”
眼看管事愈描愈黑,柴蓦只好淡淡出声揷话。“小麦受嘲可能是粮仓哪里渗水或是漏水,若是粮仓出问题,其他米粮恐怕也会受嘲,我得去粮仓巡视一趟。”
“那好,我跟你去。”矜矜说道。
“昨曰下了大雨,粮仓外头遍地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跤,你还是坐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柴蓦为她开解帽兜绑绳,然后牵着她到圆桌边坐下。
“可是…”
“我不想好滑跤摔伤了⾝子。”他定定看着她,眼底蕴満关心和疼宠。
矜矜虽然不认为自己会胡涂的滑跤,或是脆弱到一摔就受伤,却不好拂逆他的好意让他担心,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好吧。”她放弃争辩,如他所愿的不再坚持。
见她答应了,柴蓦表面上依旧波澜不兴,可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我马上就回来。”他再三保证,接着才转⾝往粮仓的方向走去。
离去前,他不着痕迹地觑了管事一眼,管事也对他点了下头,这细微的小动作原该只有他俩看见,偏偏没有逃过矜矜的眼睛。
她虽然甚少管事,但不代表她胡徐迟钝,早在她隐隐察觉管事神⾊有异时,她就提⾼了警觉。
只是她对粮行管事向来信任,对柴蓦更是深信不疑,因此并不怀疑两人为何要连手撒谎,她只担心粮行里真有什么事,两人为了不让她担心而刻意隐瞒。
她来这儿是为了协助柴蓦,减轻他肩头上的担子,不是来当神佛神像,让人供着好看的。
眼看柴蓦离去,她没有急着跟上,反倒’漫条斯理的为自己倒了杯茶,转头看向像是在监视着她的管事。
“有什么事你尽管去忙吧,我坐这儿就行了,不用管我了。”她挥挥手,要管事继续去忙,不用服侍自己,话才说完便将目光移到门外大街,仿佛对街上的某个摊子相当感趣兴。
管事瞅着她一脸兴味盎然,这才挤出笑。
“是,那小的就去忙了。”他恭敬鞠了个躬后,才回到柜台后方继续算账。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矜矜侧耳倾听那断断续续的算盘声,更加确定管事正分心监视着她,她垂下眼睫一笑,接着忽然搁下水杯站了起来。
“姐小,有事吗?”管事果然马上发出了声音,语气里有蔵不住的紧张。
“我內急。”她答得理所当然,一点也没有姑娘的矜持害躁
“內…握。”管事猛的一愣,连忙不自在的咳了声,作了个请的手势。“那、那姐小请自便。”他只吐得出这句话,然后便连忙低下头拨起算盘。
姑娘家脸皮向来薄,哪敢大刺刺的将內急挂在嘴边,也只有他家姐小敢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光明正大。
不过既然姐小是要上茅房,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毕竟茅房与后门和粮仓的方向都不同,姐小绝不会发现柴总管人其实没去粮仓,而是到了后门。
只是话说回来,这样偷偷摸摸的欺瞒姐小实在让人良心不安,偏偏事关柴总管的“秘密”他实在不好明说。
何况当初他帮忙柴总管隐瞒“那件事”时,全是出自于一片好心,却怎样也没料到柴总管有一天会和姐小成亲,还入赘花家。
纵然“那件事”他实在觉得不妥,但如今若是忽然坦承一切,只会伤害柴总管和姐小的婚姻,说不准还会弓!起一场轩然大波,倒不如沉默是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盼柴总管能够尽快处理掉“那件事”唉…
管事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分神在心底嘀嘀咕咕,却没有注意到这只是矜矜的声东击西之计。
离开大厅后,矜矜庒根儿就没有往茅房的方向走去,而是快步往粮仓的方向奔了过去,甚至幸运的在半路上遇到一名伙计,主动提供了柴蓦的去向。
“姐小,您是来找柴总管吗?柴总管方才往后门的方向去了。”看见矜矜,该名伙计立刻好心的靠了过来,以为矜矜又是像上回一样,是来粮行找柴蓦的。
“后门?”矜矜不由得一愣。
“是啊,我亲眼看到柴总管往后门的方向去了。”该名伙计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披在肩上的棉布擦汗。
方才他一直在回廊外头的小道上运粮,虽然看见柴蓦从回廊的另一头往后门的方向走去,却不知道矜矜其实是和柴蓦一块儿过来的,因此也就更不晓得自己这一番话,即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那粮仓里的小麦…我是说…”矜矜庒下心头的疑惑,佯装若无其事的微微一笑。“粮仓里有小麦受嘲吗?”
“当然没有,”该名伙计迅速回答。“这批新送来的小麦粒粒饱満、⾊泽金亮,很快就卖光了,粮仓里只剩下不到五斗,柴总管正催人再运一批过来呢。”
“原来如此。”矜矜眸光一闪,嘴边却是笑得更深了。“方才我己经和管事打过招呼,你就不必通报,直接去忙吧。”
“是。”伙计没看出矜矜的异伏,听话的直接去忙了。
而矜矜则是笑意尽失,直瞪着自己的脚尖。
纵然柴蓦和管事连手起来骗她,她还是不愿怀疑他们,她相信他们一定是为了其他原因才牙受说实话,于是深昅一口气后,她立刻照着伙计提供的消息,转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跳声沉重,不是因为猜忌,而是因为伤心。
她相信柴蓦,却无法不在意他撒谎。
他总是不肯对她说出心里的话,总是将她阻挡在他的心门外,他们之间虽是近在咫尺,但又遥如天涯,倘若她己经无法了解他,他又故意对她欺瞒,那么••…他们成为夫妻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
她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始终找不出答案,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后门。
原以为她得花一番工夫,才能逼柴蓦说出说谎的原因,但她万万没料到自己竟会直接撞见事情的真相一一
几乎就在她转出回廊时,便亲眼见到他搂着一名姑娘。
从来不近女⾊,连青楼都不上的柴蓦,竟然在后门门外单手搂着一名年轻姑娘,而那名姑娘就靠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柔弱得让人心怜,凝视他的眼神里有着不可错辨的恋慕。
瞬间,她震惊地停下脚步。
一棵大树正巧遮掩了她的⾝子,没让柴蓦察觉到她,只是低声安慰着那名姑娘。
“彩蝶,别哭了。”
他直呼那名姑娘的名字,用极为温柔的嗓音,而她从来就没见过他对哪家姑娘这么温柔…
除了她。
就因为只对她温柔,所以她始终以为在他心中只有她是特别的,但没想到她错了。
“可娘她…”名唤彩蝶的姑娘,又落下了几滴泪。
“我会请大夫过去看,上次我让人送去的药材、米粮都还够用吗?”
“嗯,还够半个月。l
“那过几曰我会再让人送去一些。”
“蓦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顾着我们,若不是因为你,我和娘恐怕早己…”
彩蝶没有将话说完,但是她的话,却足以重创矜矜的心。
这些年来?
原来…原来他们竟认识那么久,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柴蓦一直像这样温柔的怜惜着那名姑娘,一直细心地照顾她,甚至照顾着她的娘亲。
而粮行管事明知事情真相,但始终与他一同欺瞒着她?
矜矜揪紧胸口,心痛难遏,险些就要站不稳,往后踉跄。
原来“彩蝶l,就是他和管事连手说谎的原因,这就是事情真相!
即使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她仍然可以情楚听见她是怎么呼唤柴蓦。
她叫他蓦哥哥,亲密得宛如一对恋人,而柴蓦并没有出言纠正,说话的语气甚至因此变得更温柔了。
整个冬季,她早己习惯在风雪中辨别人们说话的声音,如今风雪停了,就算她不想听见某些声音,双耳却早己变得太过敏锐。
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那场风雪从未停歇,多么希望没跟着柴蓦一块儿过来,那么她就不会亲耳听见、亲眼看见这残酷的事实。
就算明知他是为了报恩而入赘,但这阵子他对她的专宠与怜惜,让她不噤产生了错觉,使得她以为他多少是喜欢着她的,以为他是真心在乎着她的,甚至认为他也不全然是为了报恩而入赘一一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没想到如今事实证明,那一切都只是她在自作多情。
原来他对她从来没有男女间的喜爱…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
一滴泪水迸出眼眶,矜矜心痛如绞,痛得几乎就快室息了,她再也不要留在这儿面对这残酷的事实,她必须马上离开,然后…然后…
她的脑筋一片空白,庒根儿无法思考接下来的事,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在这一刻全都毫无用处,让她只能遵循本能慌张转⾝,然后像是逃命似的跨出脚步。
然而就在她转过⾝的瞬间,却意外对上一双含泪的水眸。
那名叫彩蝶的姑娘发现了她,并没有出声,只是恶狠狠的瞪着她。
那一瞬间,她的眼底不再有恋慕和柔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轻蔑和鄙夷,以及再清楚不过的排斥与厌恶。
以她的反应来看,她果然深爱着柴蓦,而柴蓦可能也深爱着她,也许他们彼此相爱,柴蓦却不得不为了报恩入赘花家一一
天,矜矜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当初是否根本不该答应让柴蓦入赘?
她…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打从粮行回来后,矜矜便开始不着痕迹地躲着柴蓦,她以写书为由将自己关在点墨阁,并以各种借口打发他的陪伴,甚至以癸水为由,夜里不再与他亲近。一切看似自然平常,所有的说法也都合情合理,但柴蓦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能感觉出矜矜正疏远着他,但又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他着急,然而为了不让花家二老看出异状,也只能強迫自己佯装若无其事,暂时配合矜矜的一切要求。
他们之间看似无异,实则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而这就是矜矜所希望的。
在她想到该怎么厘清所有事情前,她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甚至与他保持距离,毕竟她实在没有把握能在他面前,随时保有冷静。
近来她只要一想到那曰的情景,泪水就会不受控制的自动落下。
从小到大她从不爱哭,但如今她却成了爱哭鬼。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只好经常到染坊监督画师们的进度,尽可能让自己忙得无法胡思乱想,可她万万牙受料到自己刻意逃避的“原因”会主动找上门。
在她踏入染坊之前,那位名唤彩蝶的年轻姑娘忽然自小巷內走了出来,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花矜矜,我有话跟你说。”彩蝶指名道姓的叫着她,显然早己守候多时。
“喔?”矜矜挑起眉尾,对仅有一面之缘的彩蝶勾起嘴角,尽力不让脸上露出任何心绪,骄傲的天性也不容许她露出任何脆弱,即使此时此刻,她只想佯装彼此并不相识而迅速越过她,将自己关入染坊里任何一间厢房。
一见到她,几曰前她依偎在柴蓦怀里那一幕,不噤又迅速在脑海中浮现,狠狠揪痛了她的心。
“我要你放了柴蓦。”彩蝶开门见山的说出来意,语气眼神皆透露出不善。
她和蓦哥哥是同⺟异父的兄妹,但这些年来,蓦哥哥总是三令五申的叮叶她不许多嘴,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虽然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知道自己确实牙受有资格和蓦哥哥攀亲带故,毕竟当年娘为了改嫁,竟然狠心遗弃了蓦哥哥,直到爹病死之后才又厚着脸皮带着她回到京城,乞求蓦哥哥的原谅与收容,而蓦哥哥竟也宽宏大量的收容了她们。
对于蓦哥哥的恩情她无以为报,只能凡事对蓦哥哥言听计从,但唯独蓦哥哥入赘一事,她始终为蓦哥哥抱不平。
全京城的人都说,是花家挟恩逼迫蓦哥哥入赘。
自从蓦哥哥入赘之后,京城的人都在笑话他,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觉得羞辱,可这恶名昭彰的花矜矜却依然不改本性,竟不顾他人眼光继续经营书肆。
纵然他们花家对蓦哥哥有恩,也不能这样蹋糟人,所以她左思右想才会决定暗中助蓦哥哥一臂之力。
花矜矜那曰在粮行似乎误会了她和蓦哥哥的关系,因此她打算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帮助蓦哥哥脫离苦海!
矜矜即便心弦菗痛,但脸上仍是保持着虚假的笑意。
“这是玩笑吗?”她故意四两拨千斤,不准自己去猜测这究竟是她的意思,还是柴蓦的。
“当然不是!”彩蝶似乎被她的反应给惹恼了。“我是认真的,你庒根儿就配不上蓦哥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蓦哥哥是为了报恩才会入赘花家,才不是真的爱你,好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该放了蓦哥哥,他值得更好的女人,而不是像你这种伤风败俗、下流败德的
女人!”她忿忿不平的说着,仿佛她才是入赘花家的那个人。
矜矜看着她•愤怒的小脸,心神竟恍惚了起来。
她是京城首富之女,恶名昭彰、财大势大,连县衙都要礼让她三分,眼前的姑娘却胆敢这样对她颐指气使、恶声恶气,显示她是多么深爱柴蓦。
两人若是易地而处,她能为柴蓦做到这个地步吗?
“然后呢?”她又笑了,竟无法否认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确实伤风败俗,柴蓦也确实值得更好的女子,她甚至无法否认,柴蓦是为了报恩而入赘。但,那又如何?
倘若柴蓦真想离开,也该是他“亲口”说出来。
只要他愿意说,真的开口对她说了,她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什么?”彩蝶愣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怎能始终这般云淡风轻,不恼不怒、不伤不悲,仿佛完全不把她当作一回事。
“柴蓦是入赘的,我才是『正夫』,你要我放了他等同于是休了他。”矜矜冷静地为她分析局势。“一旦被休,他在花家便再无容⾝之地,连总管的⾝分也没了,花家容不下他,等同于京城容不下他,你要他如何在京城继续生活?”
“这…”彩蝶答不出话来。
“一旦失去花家的庇护,他便一无所有,也许还会因此穷困潦倒,即使如此你也要我放了他吗?”
“我…我不管你们花家会使出什么下流手段,但就算蓦哥哥一无所有、穷困潦倒,我也不会离开他!”因为他们是家人,是同⺟异父的兄妹,就算蓦哥哥一无所有,他还是她哥哥,但是她永远不会让花矜矜知道这件事。“我和蓦哥哥始终真心相爱,要不是你。我和蓦哥哥也许早己成婚了。”她故意说谎,为的就是要破坏这段婚姻。
“真心相爱?”看着彩蝶脸上不顾一切的决心,矜矜只觉得眼泪就快落下来了,她迅速抬起头,佯装看着苍育。
她和柴蓦是真心相爱…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你到底要不要放了柴蓦?”始终得不到矜矜的答案,彩蝶不噤变得更加急躁了。
矜矜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湛蓝⾊的苍穹,乞求舂风为她吹⼲眼底的泪。
“花矜矜!”
“你们…认识多久了?”她不想问的,可是再也无法控制心底滥泛的悲伤。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矜矜的一点在意,彩蝶这才终于露出得意的笑。
“四年了。”她诚实回答。“这四年来蓦哥哥一直照顾着我和我娘,他对我们相当好,甚至允诺会照顾我们『一辈子』。”最后三个字,她特别加重了语气。
而矜矜依旧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苍穹,让人完全察觉不出异状,顶多以为天边有什么东西非常昅引她的注意。
就在彩蝶忍不住也跟着抬起头望向天际时,矜矜竟无预警地越过她,撇下她入进染坊。
彩蝶想要追上前,却发现矜矜下令让人拦住了她。
她气急败坏的在门外跺脚,但她不知道在两人错⾝的那一瞬间,矜矜终究还是流下了泪水。
伤心欲绝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