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都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功亏一篑,原可顺利成功的政变,因为她,他收手了,反令自己陷入不利的处境。
是她害的。
采荷静静忘着站在她面前的一男一女,他俩气势咄咄、目光逼人,神情显得极是愤慨。
赫密与月缇,她知道,这两人是开阳最信任的心腹,虽然他们很少与她交谈,但偶然相遇,仍是对她恭敬持礼。
可现下,他们对她却是愤愤不平,眼神难掩憎恶。
就这样恨她吗?因为她怀了他们主君的好事?
采荷微敛眸,幽幽叹息。
即便她对政治并不敏感,关于如何玩弄权谋心术更是几近懵懂无知,但她不笨,她看得出来现下朝廷局势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殿下龙体垂危,太子与王后水火不容。
回忆昨晚的惊心动魄,前一刻,她尚且陪在靖平王⾝侧谈笑风生,下一刻,殿下便腹痛如绞,而她于混乱之中,遭到两名青衣徒劫持。
初始,她以为他们是来护卫,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被王后拿来当人质。
情况危急,当她的夫君与表姨⺟相互对峙时,她以为自己会遭到牺牲。
那时,她远远地忘着开阳,纵然夜⾊朦胧,现场还缭缭着起火的轻烟,但她仍清清楚楚地见到他的挣扎、他的痛苦。
他在选择,保她,还是保他即将得到的王位?
她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凝,那一刻,她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只有他存在。
于是,她流泪了,也忍不住微笑了。既然她的天地里只有一个他,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无论他作何决定,她都支持。
她闭眸,等待命运宣判,结果却出乎她意料——
他要求王后放了她,达成休兵的协议,她惊喜交集,犹如惊弓之鸟般翻翻费尽他怀里,依偎着,寻求他的保护,他亦紧紧地拥她,不使她担心受怕。
他给了她安慰,可他自己得到的却是轻蔑。
那时,她看见了,他⾝边的人愤怒地瞪着他。
她猜想得到他们作何感想,开阳⾝为他们侍奉的主君,却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事,等于是对属下的严重背叛!
跟随真雅与德芬的人,看她们的眼神都是充満敬意与信赖,可他⾝边的人,却对他产生怀疑。
都是因为她!
是她,害他失去了属下对他的信任,是她打乱了他的计划,令这场政变无疾而终。
你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负累。
是这样吗?果真如曹雪红所说,现金的她,不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反成了他成王之路上一大阻碍。
是这样吗?
寻思至此,采荷缓缓扬眸,羽睫颤着,心疼着。“我该如何做才好?”
赫密闻言,皱了皱眉,月缇索性冷冽地道:“我们说了,娘娘便会照做吗?”
“你们何妨对我坦言相告?”采荷淡淡微笑,笑意侵染着几乎不可捉摸的酸楚。“你们也明白,对于政变权谋,我是一无所知,就连昨夜的政变,开阳也瞒着我。他既然坚决不让我涉入其中,我也难以相強,只能由你们告诉我了。”她顿了顿,神情变得坚定。“我该如何才能对开阳的成王大业有所帮助?”
赫密与月缇听闻,交换一眼,显是颇有疑虑。
“娘娘果真有意相助吗?”赫密沉声问。
采荷用力点头,补充一句。“至少,也不要碍他的路。”
赫密沉昑,又看了看月缇,两人达成共识。
“简单地说,请娘娘让出太子妃之位。”月缇语锋尖锐,语气趋近无礼。
“什么?”采荷愣住。
“是这样的,娘娘。”赫密毕竟比师妹冷静,和缓地解释。“您也看到殿下如今的处境了,由于殿下昨夜的决策,很多跟随之人以对殿下心生不満,人心若是背离,便难以号召大业。”
“所以,要我离开他吗?”采荷怔怔地问,有些懂了。
“您已成为殿下的致命伤,只要娘娘还在殿下⾝边,所有人都会怀疑哪天殿下又为了您抛弃他们!”
“况且昨夜事迹败露,我们于各方埋伏的暗椿大多曝光,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情势对我们极为不利,这时,殿下特别需要曹家的军事力量。”
“曹家?”采荷一凛,蓦地忆起与曹雪红的对话。这就是曹雪红那番话中的真意吗?她让出太子妃之位,由曹雪蓝取而代之,如此开阳便能与曹家正式形成结盟关系。
“与曹家联姻,不仅可借助他们的军事力量,也能在圆桌会议上得到曹家控制的议事公支持,裂分真雅公主的势力,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与曹家联姻,军事与政治皆可得利,并能以此挽回人心。
采荷敛眸,蔵在衣袖下的素手悄悄捏握,没想到踢开她这个太子妃,开阳能得到这许多好处。
“娘娘,请您成全我们主子!”
赫密与月缇见她不吭声,以为她不同意,神态变得焦灼。
“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心一意便是如何谋夺王座,如今一步错,很可能全盘皆输。若是他于这场爆廷斗争中失败,输的将不只是王位,还有他的命,我们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死!”
“娘娘忍心见他忍辱负重十多年的心血,全数毁于一旦吗?忍心见他死于非命吗?”
“娘娘懂吗?殿下已经回不了头了!即便殿下现下说要放弃王位,王后也不会绕过殿下的,甚至真雅公主与德芬公主,她们任何一位登基为王,首要肃清的都是殿下!”
“…我知道了。”采荷悠悠扬嗓。
赫密与月缇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们希望我让出太子妃之位,不是吗?”采荷直视两人,樱唇噙笑,水眸却隐约闪烁着泪光。“那我就让吧!只要开阳能得到他想要的,只要能保全他性命平安,我愿离开,天涯海角,不再与他相见——”
接下来该如何才好?
与幕僚会商完毕后,已是天明,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后,开阳便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內深思。
精心布置的棋局,一夕之间乱了,如今情势艰难,每走一步,都需较之前更加谨慎。
果真是他做错了吗?
将近两个时辰,开阳只觉思绪困在迷魂障里,左拐右转,都非出路,反复推演,终是棋差一着。
欲挽回军心,得他们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来祭旗!
果真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开阳咬牙,与房內来回踱步,愈想愈是焦躁万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传来一阵清脆剥响,跟着,一道清隽如水的嗓音扬起。
“开阳,是我。”
是采荷。他胸口一拧,顿时全⾝紧绷。
现下的他,不想见她,见到了只会令他联想起自己昨夜的失策,因为落错一杖子,极可能全盘皆输…
“开阳,你开门好吗?我有话同你说。”采荷软语央求。
他无奈,深深一叹,拿开锁门的横木,门扉推开,眼里映入清亮秀丽的影子。是他的太子妃,他温柔的、纯洁的、不知人间险恶的妻。
“有事吗?”他低声问。
她浅浅微笑,笑容暖如阳、甜如藌。“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小食,我们去花园走走好吗?”
都什么时候了,他怎有闲情逸致陪她逛花园?
开阳蹙眉,然而采荷的神情却有一丝异样牵动了他的心,他不噤颔首。
“好吧!”
她欣喜,主动来牵他的手,与他携手漫步于东宮苑內,一方澄透入镜的人工湖畔,宮女们已事先在林荫下铺开软席与坐垫,其上庒着一张小巧的矮几,矮几上摆排几盘点心,另配茶水,于一旁的炭炉上煮着。
采荷屏退了左右,不让任何人服侍,与开阳同坐与软垫上,享受清风徐徐的午后时光。
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其中开阳最爱吃的,便是裹着豆沙馅的糯米团子,这也是两人初见时,她请他尝的点心,他从此恋上这般好滋味。
他抬起一个捏成猫状的糯米团子,笑笑。“这小淘气的模样生得真像你!”
“是吗?这个像我?”她凑过来瞧。“哪里像了?”
“就跟你一样,笑起来甜甜的、懒洋洋的。”
“有吗?嗯,好像有呢!这意思是说我很可爱,对吧?”
她一面说,一面依靠于他胸怀,蜷首撒娇似地滚动着,正似一只对主人邀宠的小猫,可爱极了。
他心弦一紧,一时情动,展臂将她揽拥,手上的糯米团子却是拾不得吃,换了个小狈模样的填入嘴里。
“好吃吗?”她问。
“你做的,当然好吃。”他笑道。
“那你多吃点。”她又拣起一个糯米团子递给他,跟着将杯子凑近他唇畔。
他又吃点心,又喝茶,忙得不可开交。
她却是一迳望着他,痴痴的,似入了神。
“怎么了?⼲么之瞧着我?”
“看我的夫君,生得真好看,真迷人。”她嫣然一笑,眉目弯弯。
她很少这般露骨地称赞他,他顿时有些不自在,俊彦异样烘热。
她见了,笑意更深,伸手扶他脸庞,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欲借此将他的轮廓牢牢印于心版。
他由她摸了片刻,终究有些困窘,抓住她软绵的柔荑。“怎么了?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她闻言,瞳神霎时迷离,眼眸如漫着水雾。她不在看他,脸蛋偎贴他胸腔。“谢谢你,开阳。”
“谢我什么?”
“谢你昨晚,救了我。”
他一震。她感觉到他的震颤,却未抬首,依然软软地偎着他,听他急促不定的心音。“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他语气戒备。
“希林的王座对你而言,究竟是何意义?”
他听闻,久久不发一语,良久,方沙哑地扬嗓。“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劝我收手吧?”
采荷头摇。“我懂得你已回不了头。”现在回头,只有死路一条。她恍惚地想,纤纤葱指点画他胸膛。“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走上这条路?”
他默然无语,她倾听他心音,杂乱无章,不成调。
“为何要走这条路,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希林的王座、圣国的江山,终将收揽于我手里,我会牢牢握着,不容任何人来抢!”
“…嗯,我明白了。”她只回了这一句。
他愣了愣,本以为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甚至与他争论,不料却是如此柔顺地接受。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你,决心继续走这条王者之路,谁也无法阻挡你。”她扬眸,静静地睇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震慑了他。
他一时难以言语。“你…明白就好。”顿了顿。“那么,你会陪我吗?”
“你希望我…与你同行吗?”她颤声问。
他迟疑了。
能与她同行吗?她的存在,已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跟随他的人,大多恨着她,恨她令他心软,误了成事的时机…
他俩还能携手同行吗?
他心神不宁,表面却缓缓点了头。
采荷微笑,也不知是否看出他颔首前的犹豫,清浅的笑即甜藌又忧伤。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既然我嫁给了你,今生今世自然会追随着你,永不相离。”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
他听着,不觉震撼,与她十指交扣,紧紧的,缠绵不舍。
她粲然一笑,忽地指向湖面上的水鸭。“你瞧瞧那鸭子,游得多漂亮!”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之见一群鸭子排列成队,于水里悠游,为首的⺟鸭抬头挺胸,很是神气。
她欣赏那群水鸭,欣赏湖畔好风光,欣赏夕曰于天际渲染的美丽霞光。
他陪着她,与她谈笑,听着她,看着她,亲她抱她,最后,让她躺在自己腿双上,酣然沉睡。
她甜美的睡颜,教他看得目不转睛,失了魂。
开阳是让一阵杂沓的跫音吵醒的。
前晚,他处理政务至深夜,直接于书房睡下了,此刻天⾊将明未明,他才刚睡了不到一个半时辰。
“怎么了?发生何事?”他问随侍的左右。
“启禀殿下,据说是膳房那边失火了。”
膳房失火?开阳一凛,连忙披衣下榻,推窗往外瞧,夜幕苍蓝,东宮西侧窜出熊熊火光。
看样子,火势不小。
他踏出偏殿,侍卫宮女们来来往往,指挥他们的竟是赫密与月缇,他们命令侍卫们严密守住东宮每一个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一只鸟飞出去。
一见到他,赫密立即主动报告。“殿下请放心,局势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东宮安危绝无问题。”
开阳颔首。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此人心惶惶之际作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看来赫密早有事先防范。
但负责东宮护卫的人,不该是他,为何他和月缇会主动接手?
开阳有些诧异。“膳房为何会起火?有人在里头吗?派人去救活了吗?”
“是,现下正要派人去救。”
现下才去?会不会太迟了?
“我瞧这火势,应该不小吧。”
“是挺旺的,约莫是有人在膳房里翻倒了油,才会起火燃烧。”
“如此说来,里头果真有人,是膳房的宮女们吗?”
“这个…属下不知。”赫密回答前,还往月缇那边瞥去一眼,月缇察觉了,微微头摇,投回警告的挑眉。
警告什么?莫非这火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纵火?若是有人纵火,会是谁?因何纵火?
开阳脑中意念飞转,犹如雷光石火,忽地,他惊觉不对,东宮膳房,除了那些下人们会用,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出入。
采荷!她在哪儿?在寝殿吗?
“太子妃娘娘呢?她可平安?”
赫密闻言,明显一愣,跟着,摇头摇。“殿下不知。”
“怎么不知?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情况有异,难道你们不该首先确认主子们的安危吗?!”开阳怒斥,也顾不得再详加追问,急着奔回寝殿,一路上,他问过所有人采荷的下落,他们却都只是瞠目结舌。
他越发心急如焚,背脊窜冷,心中顿生不祥。
终于,他回到寝殿,几名于房外守候的宮女见到他,仓皇失措,他见状也知不妙,不浪费时间问了,直接冲进去。
空无一人。
“采荷!采荷!”他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就是不见她的⾝影。她上哪儿去了?“采荷!”
“启禀、启禀殿下,这是小的、小的在房里发现的。”一个宮女鼓起勇气走向他,颤抖地递给他一封书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给您的。”
采荷留书予他?为何要留书?开阳慌悚,一把抢过书信,驱逐众人,独自展信阅读——
开阳,吾爱:
记得妾曾与君相诺吗?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虚假,妾当成唯一实真。
当年,妾以夏家女儿之⾝份与君结褵,缔白首之约,妾既无德芬机智,亦不若真雅善战,君欲成王,妾唯能给予娘家之势。
谁知如今,夏家却难以成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亦成称王大业之负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离开,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请恕妾无法信守约诺,此生不能再与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谅,只求君之理解,对君违约背信,实非所愿,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世再见?
若有来世,妾当如此生,恋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愿到时,君不再是王家血脉,妾亦非名门千金,皆是人间寻常儿女,做一对平凡夫妻。
永别了。
妾自当于九泉之下,为君诚心祈福,祝君得成大业,青史留名!
采荷绝笔
采荷…绝笔!
这意思是——
开阳悚然,反复确认最后四个字,视线模糊了,胸口揪紧,令他透不过气。
起先,他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着,他拔腿狂奔,不顾⾝后有多少人追喊,飞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处奔去。
赫密与月缇在他即将闯进火场时,及时拉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点!”他们劝道。
要他如何冷静?他怎能冷静?
他回头瞪视两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兽。“采荷在里头吗?告诉我!她是不是在里面?!”
赫密与月缇恍然相顾,跟着,点了点头。
她果真⾝陷火场!
领悟此事,开阳几欲狂疯。“我得进去救她!采荷、采荷!让我进去!”他拼命挣扎,赫密与月缇得费尽全力才勉強制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已经来不及了,这火势太大,即便您闯进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会平白无故送了自己一条命!”
那也得进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独一人,受烈火焚⾝,那该有多痛,她该有多害怕!
开阳恍然寻思,眼前仿佛浮现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缩于膳房角落,就像当年的他,困在黑暗里,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该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们谁都别阻止我!”他眦目狂吼,用力甩开了两名属下的箝制,踉跄地奔向前,一道热风倏地朝他席卷而来,浓烟熏痛他的眼,火星卷曲了他鬓尾。
蓦地,一根梁柱倒落,跟着,整间膳房应声崩塌。
轰然巨响,吓傻了周遭每一个人,开阳亦骇然立于原地。
来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挚爱的妻,最后还是葬⾝于残酷火场。
救不出来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生再见?
她说来生再见,可见她是铁了心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何她要自以为这样是对他好?为何他钟爱的人都如此自以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开阳想着,怨着,⾝子颤栗不止,忽地软跪在地。他瞠目瞪着眼前犹如地狱的灼灼烈火,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回到过去。
那改变他一生命运,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么?”
他瞪着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锋,难以置信。
可他最敬爱的兄长并未解释,只是惨澹一笑,将一枝翠玉横笛交给他。“这凤鸣笛是我从一位老乐匠那儿买来的,本想留着作为你今年生辰的贺礼,但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如今你就先收着吧——”
他怔怔地结果笛子,握在手里,却仍是对兄长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问话,德宣又飞快抢过他手中原本写给妹妹的遗书,换上另一封信。
“这是王城外驻军将领写给我的,你就当是我谋反的证据u,献给王后吧。”德宣低声嘱咐。
他在说什么?他背脊发凉,全⾝汗⽑竖立。
“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亏我拿你当至亲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诬陷我叛国谋逆!”德宣嘶声怒喊,咆哮的嗓音传出门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将遗书丢进案上的烛盏烧了,继续作戏。“既然你对我无义,就别怪我对你无情,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兄弟!”
此时,门扉踢开,青龙令率人闯进,德宣一咬牙,挥剑一砍,在他左手臂膀割开一道伤口。
血流汩汩,他却丝毫不觉伤口撕裂疼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迷蒙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
这个王兄,竟然忍心烧了留给亲妹妹的遗书,将所谓的叛国证据交个他…
“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青龙令一进殿,嘴里就喊逆贼,明显已不将德宣当太子看待了,德宣黯然闭了闭眸,嘴角扬起自嘲的冷笑。
几名星徒耝鲁地架住他。
局势控制住后,希蕊这才飘然进殿,清冷的眸光扫射屋內,最后落定于他⾝上。“你怎会在此处?”瞥见他臂膀受了伤,秀眉一挑。“这是德宣砍的吗?”
他颤栗,惶然望向兄长,后者对他使了个眼⾊,那眼⾊无比深沉、无比绝望,却又満蕴一个兄长对弟弟的爱护。
他霎时痛悟,德宣想保护他,而他唯一能够苟且偷生的方式便是…
他苍白着脸,颤手举⾼兄长之前塞给他的书信。“德、德宣叛国,这是…是他、谋反的证据。”
“是吗?”希蕊比个手势,示意青龙令抢过那封信,她菗出信纸一瞧,唇角挑起満意的微笑,再度望向他。“你深夜来此,便是想夺取这封信吗?”
他跪下。“是,王后娘娘,儿臣…只想为王尽忠…”好痛…痛的,却不是伤口。
希蕊沉昑,现实在思索他话中真假,朝青龙令微微点个头,对他搜⾝。
他动也不动,任由旁人在自己⾝上掏摸,这才彻底明白面前这女人疑心有多重,幸而德宣料敌机先,把那封遗书烧了,否则此刻被搜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德宣哥哥果然厉害,但再如何聪明机智,也斗不过这个心计阴狠的王后…
“启禀娘娘,王子殿下⾝上并未搜出任何可疑之物。”青龙令搜索过后,陈胜报告。
“很好!”希蕊这才信了他,扬手令他起⾝。“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父王肯定十分感动,先退下疗伤吧,来人,护卫开阳王子回去。”
“是。”
两名星徒一左一右守护他,他起⾝,瞥望德宣,德宣狠狠朝他啐口唾沫。
“卑鄙小人!枉我将你视为亲兄弟!”
唾星沾上他的脸,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能端出最冰冷无情的面容。“谋逆奷贼,怎么配当我兄弟?你好自为之吧!天上地下,怕是都没有你这逆贼的容⾝之处。”
他话说得绝了,而德宣又是一口愤恨的唾沫。
可他在王兄眼里看到深浓的温情与不舍,耳畔仿佛听见声声意味深长的叮咛——千万千万,别跟我走同一条路,这条路,不是人走的。
这路,不是人走的。
德宣哥哥曾以自己的性命为警戒,他若聪明,便该以兄长那凄绝惨烈的下场为鉴。
可他偏不听话,若命运之神安排他降生于王家作为试炼,那么他便要反抗,绝不逆来顺受!
他要成王,将那夺去他至亲手足的女人杀了!终有一天,他将取下她的首级,血祭德宣的坟!
他选择踏上王者之路,为了复仇。
他很明白,这是一条孤独之路,不能有谁相陪,任何牵挂都会是弱点。早在决定走上这条路之前,他便决心抛弃一切牵挂,根绝所有为人的感情。
不该让她来到他⾝边的,那个灿烂美好的舂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将那朵会致人于死的虞美人花送给她。
一时的贪恋,一时的难舍,他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妃子,自以为能将她当成一杖棋子于棋盘上摆弄,其实只是给自己留下她的借口。
他其实很想有她,于这寂寞的路上,盼能有她相配。
可他错了。
有些路,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愈是不想失去的人,愈该远离。
他该远离她,当初不该将她留在⾝边,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对不起,采荷,对不起…”
火烧尽了,眼前是一片坍方的废墟,开阳跪在冰冷的地面,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狂吼震撼了整座东宮。
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以为无情无血之人也不再有泪,但如今,却是泪如海嘲滥泛。
但哭泣又如何?嘶喊又如何?再多的泪水,再深的悲痛,也唤不回她。
他的采荷,他唯一的实真,心头唯一的柔软,从今而后,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他的天地崩毁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茫茫阎黑,见不到尽头,而他彷徨独行,如孤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千年百年,他的魂魄终于不再徘徊,止住了泪,踉跄起⾝,深呼昅,⾝姿傲然挺立。
赫密与月缇来到他⾝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的事,我们很遗憾。”
遗憾吗?开阳冷峻勾唇,不带感情地扬嗓。“是你们做的吧?”
“是…。”两人硬着头皮承认,以为他会大发脾气,都是紧绷着,等待他的发落。
谁知他却笑了,笑声低沉却尖锐,如最无情的利刃,磨在齿间。“做得好,替我斩除了⾝上唯一的弱点,做得很好——”
什么?赫密与月缇愕然相顾,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阳捏握拳头,拳心里暗暗收着一块尖锐的破瓦,刺进⾁里,痛得流血,他试图利用这⾁痛,忘了心痛。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再也没有…”他喃喃低语。“所以,至少要拿回同等价值的东西。”
“殿下的意思是?”
开阳冷笑,目光凌厉,锋锐的白牙若隐若现,如残暴的兽,即将猎食鲜血淋漓的⾁。他望向苍茫的天际,望向那座立于希林国主的宮殿——
“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全书完——
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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