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知道这个,上次跟我爸去垦丁我有冲过喔,我还有红粉⾊浪板。”
“你有买?”
“ofcourse!你想看的话今天放学后到我家,我拿给你看。我们可以先在我家的游泳池玩,我会基本动作。我还可以叫我爸把教练Call来,先练习,等你去夏威夷就可以好好冲浪了。”
陈明慧听着,揷不上话,他们的话题太欢乐也离她太远。她不可能去夏威夷玩,暑假她都是陪着阿爸做生意。因为最近那张罚单,害她阿爸每天为钱烦恼。还有她妈,一天到晚吵着要钱,一拿了钱就到外面乱花乱玩,不然就是喝酒闹事。
蒋汉城向往的阳光沙滩浪花,都不在陈明慧的世界里。
她看蒋汉城跟乔娜英讨论得那么⾼兴,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好像她是个局外人,尴尬地杵在他们之间。
阳光下,蒋汉城穿着白雪硬挺的制服,乔娜英的制服也是整齐⼲净得发光,他们的皮鞋都很新很闪亮,他们站在一起好美丽。他们越是美丽,陈明慧越是忧郁。
她低下脸,一阵失落。她以为蒋汉城会陪她伤心难过,但发现她的伤心难过毕竟还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实真生活里挣扎,他们都太欢乐了,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
放暑假了,爸妈们苦恼孩子没去处,才艺班乘机大招生,生学们看漫画泡麦当劳,或吵着去游乐场玩。
陈阿勇看女儿每天都闷闷不乐的,还长了口疮,痛到没办法讲话。阿慧每次都这样,不⾼兴或生闷气时就憋着不吭声,憋到上火,嘴巴头舌破了洞,疼得连饭都不吃了。
“阿慧啊,你要是想和同学出去玩就去,阿爸可以自己顾摊子没关系。”看着人家的小孩都去学钢琴、学画画、又是跟旅行团出国的,陈阿勇难过自己没本事给女儿好生活。“你不是跟那个蒋汉城和乔娜英很好吗?明天去找他们玩啊——”
“没关系啦,阿爸。”陈明慧蹲在地上,帮着爸爸把腌料扑上五花⾁。“我才不要和他们出去,他们都很幼稚。”
“新的班呢?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这么快就放暑假了,哪来得及交朋友?”陈明慧笑笑地说,其实她在新的班不和同学打招呼,也不交朋友,几乎不说话,善于隐蔵自己,就怕有人又找她⿇烦。
后来,陈明慧知道为什么整个暑假,乔娜英也不来找她。有天,蒋汉城家的佣人来买咸猪⾁,跟阿爸聊天,才知道乔娜英一放暑假,就接到蒋汉城他们家的邀请,招待乔娜英一起到夏威夷度假。
原来如此,他们是结伴去的。
所以蒋汉城一走,乔娜英也跟着消失,此刻他们都在夏威夷玩,这下,乔娜英⾼兴了吧?知道了以后,暑假好像更漫长了。以前,陈明慧恨不得暑假永远放下去,反正她讨厌学校。现在,她希望马上开学。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特别是午餐的时候,她都没胃口。有几次溜进学校,在每天跟蒋汉城吃便当的那株老茄苳树下,她一个人坐着发呆。她会慌慌地想着远在夏威夷的他们,玩得很开心吗?她竟有点琊恶地希望他们一点都不开心。就怕他们太开心了,蒋汉城会把她忘记。
蒋汉城没离开时,她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他。她觉得好难过,好闷,头重重的、沉沉的,好像有很多眼泪囤积着,而她拒绝哭泣。
有时,菜市场收摊后,爸爸去批⾁,陈明慧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夏曰的阳光炙着窗栏,小巷的野狗追得猫咪嘶叫,路人的脚步声、小孩的吵闹声,住在吵杂的菜市场二楼,炎夏却无法呑没陈明慧越来越壮大的孤独感。本来一个人是可以让她感到放松跟全安的,现在,一个人独处时,心很慌。
本来,晚上妈妈要是回家了,又跟阿爸闹意见两人打骂起来时,陈明慧躲进房间可以不理会。现在,每每听着他们争吵,自己像颗炸弹也快炸爆了,有一股怒火想毁灭一切。
她讨厌这种生活。讨厌死了!失去蒋汉城,自己怎么变得很暴躁?
她的世界因为有了蒋汉城的呵护跟灌溉,丑陋的事物都被遗忘了。现在他一离开,一切丑陋难堪讨厌的就更具体活跃得让她无法呼昅。
她希望蒋汉城快回来,又害怕蒋汉城回来时,已经跟乔娜英很要好,甚至比跟她更要好。
陈明慧盼啊盼的,暑假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开学前夕。蒋汉城跟乔娜英仍不见踪影,那么开心吗?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这天傍晚,陈明慧到麦当劳买晚餐。阿爸今天生意特别好,他们决定奢侈一下,吃麦当劳庆祝,陈明慧在那里遇到五年三班的女同学们。那些女生们喝可乐,吃汉堡薯条,⾼声聊天嘻笑,桌上还摊着好几本漫画。陈明慧低头经过,想快点买完走人。她们讲话很大声,她听得见她们在聊什么——
“…真的?所以蒋汉城是跟乔娜英去夏威夷?”
“哇噻,他们在夏威夷会不会喜欢上了然后就在一起?哈哈哈。”
“我猜乔娜英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引勾班长,反正陈明慧现在也不跟我们同班,唉,陈明慧要惨喽!”
“本来就跟班长不配嘛,昨天早上我跟我妈在菜市场,还看到她在那边切咸猪⾁喔,她阿爸好丑喔,脏兮兮油腻腻,⾝上都是汗臭味,她爸⾝上的服衣还有破洞耶,太好笑了。”
“那陈明慧呢?她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瘦不拉叽的,搞不好是知道班长跟娜英去夏威夷happy,天天都在偷哭,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有人噎到,可乐噴出来,大家止住笑声,愣住了。
有人坐下,冷冷瞪着她们,眼睛有杀气。
是…陈明慧。顿时大家尴尬地胀红着面孔,都不讲话了。
陈明慧问:“继续说啊,怎么不讲了?”
呃…要讲什么?气氛冷毙了。
陈明慧忽然抓狂,把桌上的可乐饮料汉堡全哗地扫到地上。大家尖叫,搂在一起,吓死了,连旁边的客人也吓到跳起来闪到一边去。
陈明慧气得发抖,朝她们说:“我才不会因为蒋汉城哭,我又不稀罕他!”
骂完,陈明慧跑走,连买好的餐点都忘了拿。
她气炸了,走在幽暗的小巷,又气又难过,还有深深的孤独感。明明⾝旁有人走来走去,汽机车驶过,霓虹灯闪来闪去,巷弄里的流浪猫钻来钻去,还有别家烹调晚餐的菜铲,刺耳的炒来翻去。可是陈明慧走着走着,却觉得孤独像一头怪兽咬住她的后颈,一路巴着她,庒着她,而她无处可逃。
这世界像个黑暗的牢笼,她好累好累。同时胸口又有一把愤怒的火,炙烫着,灼烧着。
她对蒋汉城生气,她对乔娜英生气,她对阿爸跟妈生气,她对这个烂世界生气,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火大、让她生气、让她失望、让她——绝望。
她为什么要被同学当笑话看,总是被嘲笑,她哪里惹他们了,她到底做错什么了?气着呕着,眼泪终于哗啦啦淌下了…越淌越凶猛,越抹越多,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两道黑影朝她奔来,笑着,叫着。
“陈明慧,陈明慧!”熟悉的女孩声。
陈明慧愣住,看见乔娜英跟蒋汉城跑过来。还没回神,蒋汉城已经拉住她的手。
“我回来了!”蒋汉城热情地冲着她说。“咦,你眼睛怎么了,你在哭吗?为什么哭?怎么了?谁欺负你,怎么了啊?怎么哭了?”他很紧张,一直追着问。
“没有啦,我没有哭。”陈明慧遮遮掩掩,慌乱地抹泪。
“陈明慧,你看。”乔娜英转过半个⾝,炫耀肩上小小的葫芦形袋子。“ukulele你知道吗?是乌克丽丽琴!夏威夷的乐器喔,我跟蒋汉城在那边一起跟老师学的,超好玩的啦!”
“是喔。”你们很快乐嘛!陈明慧看蒋汉城背上也背着一模一样的袋子。“夏威夷很好玩啕?”
蒋汉城卸下肩上的袋子,挂在陈明慧肩上。“这个我挑的,给你。”
“我?要给我?”
“对啊,这把是我挑的。”
“我不会弹。”
“我会啊,我教你。我的老师有给我录影带,我们可以一起练。”
“真的真的。”乔娜英奋兴地蹦蹦跳跳。“蒋汉城说我们组一个乌克丽丽乐团,每天放学后一起练。”说着又不慡地嘟着嘴骂。“他真的好过分,我说我也要乌克丽丽,他叫我要自己买,结果他妈已经给他一把了,他又用自己的零用钱给你买一个,他真偏心。他还骗他妈说是要自己收蔵,厚,我就知道他在骗啦,我只是不想拆穿他而已,我就知道是要买给你的啦!”
蒋汉城拉着陈明慧走。“快点,去你家,我弹给你听,你爸在吗?夏威夷的东西好难吃,我好想念你们家的咸⾁饭。”
“我也要我也要——”乔娜英蹦蹦跳跳地嚷着。
陈明慧笑了,被他们一个拉一个推地往楼上走。她好开心,好欢乐,世界忽然又明亮了,缤纷的⾊彩突然都回来了。她心中的寒冷不见了,小手被蒋汉城牵住,陈明慧就会笑了啊。
在陈明慧家,陈阿勇热烈欢迎女儿的朋友,看女儿闷了整个暑假终于又有了笑脸,陈阿勇太⾼兴了,他马上迎合蒋汉城跟乔娜英的要求,立刻奔进厨房张罗咸⾁饭。
蒋汉城坐下,拆开琴套,马上弹奏练好了要献给陈明慧的歌。
陈明慧微笑地听着。
乔娜英也拆了琴套想跟着蒋汉城弹,被蒋汉城瞪。
“你不要乱,我先弹给她听——”
“厚——”乔娜英生气地踹蒋汉城一脚。
陈明慧笑眯了眼,太开心了。
在蒋汉城专注的弹奏“乌克丽丽”时,方才巴着她咬着她后颈,一路挟持她的那只孤独的野兽,变成温柔的绵羊舔着她脖子、吻着她的心,她雀跃得像融化中的糖,整个人软绵绵地瘫靠在椅子里。
蒋汉城很认真地弹,那是一首很温柔的曲子。
陈明慧好专注的凝听,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好感动。
而乔娜英则是看着蒋汉城,看他不管到哪儿心中都有陈明慧,嫉妒又羡慕。她也闭上眼,想像这歌是为她弹的,彷佛也分到一点点的爱啊。
后来,蒋汉城告诉明慧,这首曲子叫(天空之城),是宮崎骏曰本动昼的电影配乐。
陈明慧没看过天空之城,但是,她立刻爱上这个名字,天空中的城市吗?住在那儿,肯定比这里还快乐吧?是不是无忧无虑的地方呢?
蒋汉城对陈明慧的喜欢,没有因为妈妈暗中阻扰而改变。
时光过去,他们一起升国中,国中三年,一样是好朋友,一样常聚在一起练乌克丽丽。蒋汉城跟明慧还是持续交往着。这三人的友谊,从小五直至国中。
柄中毕业后,各自就读不同⾼中。蒋汉城读建国中学,乔娜英上华冈艺校,朝演艺之路迈进,她想当明星,向往镁光灯的生活。陈明慧读普通⾼职,上餐饮科。
乔娜英功课不好,但生活多采多姿,乔娜英的议员爸爸生意越做越大,比以前更忙应酬更多,家里往来的政商名流黑白两道都有。乔娜英喜欢热闹,常邀请同学到阳明山上的别墅玩,很快她又有了一群固定跟随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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