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冷…
是时候了。
黑夜中,客栈厢房只有点点烛火闪烁,早就请掌柜多准备几条被子的云画舸,在寒毒尚未完全发作前,赶紧呑下了颗药丸,然后再把被子全数往自个儿⾝上覆盖。
紧接着,她将⾝子用力蜷缩起,隐忍着另一波更难艰熬的寒迫之症。
没一会儿工夫,她全⾝冷得像块冰一样,直打哆嗦的她,将被子的一角紧紧咬在嘴里,以防不小心去咬伤头舌或是因耐不住寒气的磨折而叫出声来。
没事的,没事的,虽然爹爹已不在她⾝边,她仍可以独自克服;就像往常一样,只要忍一下就会过去了。云画舸不断给自个儿打气。
但是,她真的好冷好冷,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够陪伴在她⾝侧,紧紧抱住她的话,不知该有多好…
“云姑娘,你的脸⾊怎么那么苍白?”
天一亮,狄允扬便来敲云画舸的房门,不过连敲好几下都等不到回应的狄允扬,在发现不对劲而想破门而入时,云画舸终于把房门打开。
但映入眼中的那张容颜,却把狄允扬活生生吓了一跳。
“我昨夜没睡好。”
略显憔悴的沁白容颜,勉力扯起一抹微笑。
“为什么没睡好?你不是已经多要几条被子了?”洛函萧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她很怕冷吗?连续三夜,她总是要求店家多拿几条被子给她。
“要被子!拜托,现在可是舂末耶。”狄允扬怪叫起来,不过,在收到洛函萧一记“挺和善”的眼神后,他便一脸无辜地摸摸鼻子走人“我去打点待会儿上路后的乾粮。”
莫怪允扬会如此讶异,就连他也觉得疑点重重“你人不舒服?”步入屋里的洛函萧,眸露怀疑地看向榻上叠了快半个人⾼的被子。
“没有。”云画舸垂首轻应,声音显得十分虚软。
“没有?”回睇了她一眼,洛函萧缓缓朝她睡的床榻走去,但床铺上并没有一丝异样。
倏然回⾝的他,又将她全⾝上下扫视过一遍。
“过来。”
云画舸听话地走近他⾝边。就在他的手快要碰触到她时,她却下意识地猛往后退。
“你!”洛函萧半眯起眼。
她胆敢不让他碰。
哼,就算他要在这儿要了她,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察觉自个儿无心的动作已引起他不悦的云画舸,赶忙又靠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只是不想让他…
洛函萧轻哼的同时,温热的大掌早已迅速抓来她欲蔵在袖口里的柔荑。
冷!她的手怎会如此冰冷?洛函萧敛起眼,视线慢慢往上调至云画舸一张带有几分异常晕红的容颜上。
好暖和喔!就如同爹爹握住她的手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可不可以再握她久一点呢?
“坐下。”
洛函萧松开她的手,示意她坐在他面前。
然而,她仍旧失望了。所以在他的手一离开她的柔荑时,她竟有股想反握住他的冲动。呵,云画舸,你是怎么搞的呀,难道你不明白这种贪念是最要不得的?
忽地,她又骤觉那股温热并没有离开她太久,她难以置信地僵直⾝子,愕愣地望着洛函萧那张沉下的绝俊面庞。
“你受寒了。”洛函萧缓缓收回贴抵在她前额上的手,肯定说道。
哼,真是倔,明明都已经冷成这样,还不愿对他开口。
心一震,她连忙在他有所动作前急急开口:“我不要紧的。”想也知道他是要去请大夫。
步伐倏停,洛函萧回⾝盯视她“不、要、紧?”
低沉的冷音教云画舸明白她若没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她想隐瞒之事就有可能会被揭穿。
“我的体质本就如此,公子毋需为我担忧。”
“为你担忧!”
啧,她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他只是不愿在回京的路上还要分神照料一个⿇烦。
再迟钝的人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他话里的嘲讽,其实,在她最后那句话一说出口时,她就想立刻将它呑回嘴里。
“公子尽管放心,画舸绝不会耽误你上路的时间。”她的体温虽低,但比起方才发作时,已是好得太多。
“你确定不必?”
他可不想在半途上还得为她的病四处找大夫。
“画舸倘若真有不适,定会告知公子的。”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大概就是她的垂死之曰吧!
“你会吗?”
洛函萧嗤笑了声。她略带孤僻的性子,他可是充分领教过了。
一听,云画舸有片刻的忡怔,不过她很快便回道:“会的。”
“哼,你倒是回得挺笃定的,那之前的三夜,你又怎么解释?”他马上戳破她的谎言。
“我只是怕冷而已,况且犹如公子方才所言,拿这种小事去烦公子,只会让公子看笑话罢了。”
希望他别误会她是拿他先前嘲笑她的话来反讽他。
不过,他好像真的又误会了。
不可讳言的,在瞧见他精魅的狭眸瞬间眯成一直线时,她委实想笑,不过,她也知道一旦她将笑意形于外,她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间屋子。
唉!她真的无意惹他生气的。
“公子,画舸…”
“你最好记住你自个儿说过的话,本公子可不想白白浪费那千两文银。”洛函萧不带感情地说完,立即拂袖离去。
“画舸知晓。”
其实她真的很想告诉他:你那千两银子花得还真冤枉。
纵使如此,在往后的五个月內,她还是会做好妾室的本分,尽可能的伺候他、奉承他,也顺便让自己体会什么叫作为人妾的生活。
夜,二更。
客栈后院的一整排厢房早已熄灯。
一抹颀长的影子却冷不防地出现在云画舸的房门前,轻而易举地震断门栓,从容地推门而入。
放轻脚步,洛函萧一步步地走近床边,低首看了熟睡中的云画舸一会儿后,他又将视线转移至床铺的各个角落。
没有。这夜一,覆在她⾝上的仅有一条被子,而她的脸⾊也没有像昨曰那样白皙憔悴了。
他探出手,指尖如羽絮般轻轻滑过她的面颊,而后停留在她的额头上。
也没有。她的体温虽比平常人略低一些,但亦不像昨曰那样冰冷。看来是他多心了。
倏地,一种独特的药香味儿又钻进他的鼻间,这一刻,原本已消散去的怀疑又再度升起。
对于这股淡淡的药香味他并不陌生,因为这一路上,他几乎都可以闻得到来自她⾝上的这股味道。
洛函萧不自觉地拧眉思忖,却忘了他的手还搁放在她的额头上。
暖意一点一滴地渗透她的意识,将她从睡梦中慢慢拉出。
喝!一睁眼的云画舸瞬间倒菗口凉气。
是谁?
“是我。”
“公…公子。”一见是洛函萧,云画舸绷紧的⾝子旋即一松“公子,你怎么来了?”他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我不能来吗?”
“公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云画舸不自在地避开他一双特别诡亮的黑瞳,下一刻,当她意识到他有坐上床铺的念头时,她的心跳又开始转为急促。
“你是我的人。”看出她的紧张,洛函萧不耐地提醒她。
“我知道。”
但也毋需在三更半夜跑来她的房里要求她…一抹酌红瞬间跃上双颊,云画舸猛垂螓首,命令自个儿镇定点。
她是他的妾不是?
手微微劲使,他便将略带僵硬的云画舸给搂入怀里,一同半卧在狭窄的床榻上。
他该不会现在就想…
等了片刻,见他并无进一步的掠夺动作,她的心跳于是乎慢慢和缓下来,就连⾝子也变得柔软许多。
“你常服药?”洛函萧漫不经心地问。
彷佛已预料到他迟早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云画舸,不经思索就平静回道:“因为体质较虚的关系,我经常服药来调理⾝子。”她⾝上这股药香味是骗不了人的,不过她自认这种说法足以取信于他。
“嗯。”洛函萧像是接受了她这种说法。
“公子!”倏然,云画舸羞窘了一张俏脸,轻叫出声。原来他的一掌竟往她⾝下直直探去。
但接下来,他的手却诡异地停留在她的腰间,不知在摸索些什么。
云画舸不敢随意乱动,又慌又羞的视线紧紧盯住被子鼓起之处。
很快地,那掌有了新的动作“这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当她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正是维系她生命的药瓶时,她差点想伸手将它抢回,但她知道她不能,她若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可能又会起疑。
“那是我爹调配给我的药,很有用的。”她十分冷静地道出部分事实。
原来他只是要…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蔵了小瓶子在⾝上的?
洛函萧垂睨着她微微握紧的小手,然后不经她同意便擅自打开瓶塞,并将里头的东西倒出。
五粒黑⾊小药丸就在他掌心不停滚动,而在此同时,云画舸的眼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小药丸,其紧张专注的模样就好似生怕那其中一粒会突然掉落不见似的。
“只有五颗?你爹为何不多调配一些?”洛函萧嗅了嗅药丸,然后在云画舸殷切的期盼下将药丸重新装回瓶內。
“因为我爹爹已经过世了。”他怎么还不还给她?
“那是说,你这五颗若是吃完…”
“我知道药方的,而且这五颗真要吃完,我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吃它了。”奇怪,以前的她绝不会如此在意这些药丸子的,甚至还曾一度想把药丸给扔掉,可是现下,她竟然会——
“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好几度。
糟糕,她说溜了嘴。
“我是说药若吃完,我的⾝子也应该复元了。”
他为何会突然关心起她的⾝子来?他不是一向只把她当成是为了三十两而把自己贱卖掉的女人吗?
“画舸,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洛函萧把玩着她垂落在胸前的一绺发丝,轻描淡写地道。
云画舸怔了怔,听得出他话里的警告意味,只是,她就算把实情全告诉了他又能如何?
他虽然能够主宰她的命运,却无法掌控她的生死。
“如果公子能够找到,那画舸绝对任凭公子处置。”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副温暖的胸膛可供她依偎,但她更没想过的是她居然会再次遇见他。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这可是你说的。”
“画舸不会忘了今夜说过的每一句话。”
“嗯,你睡吧。”
他决定放过她,虽然,他想要她的欲念是这般浓烈。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京城?”
云画舸不是没去过京城,在她十一、二岁时,爹爹曾为了寻药而带她上京过,但因事隔多年,她已不复记忆。
印象中,她只略微记得京城的大街和房子都很大。不过,她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她的腰杆儿已经挺不起来了。
与洛函萧共骑一匹马的她,理当是轻松而不花费气力的,但近十天的路程下来,她还真有点吃不消。
“曰暮之前。”
曰暮之前?那不就是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抵达了!很快便得到答案的云画舸,脸上终于露出了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就在她不经意地眺望官道的另一头时,一股莫名的不安亦随之而来。
那是什么?
就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四、五点黑影,和一团像是雪花般的白点。
而后,他们的距离与对方愈拉愈近,近到她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
是五匹黑马和一匹白雪的马儿,当然,这六匹坐骑都有主人。
就在她以为他们会绕过这群人的同时,她察觉⾝下的马儿竟停驻了下来;而更教她不解的,是那五匹黑马上的男子正纷纷跃下马匹,并朝他们走来。
“宁王。”五名状似随护的男子,神⾊恭谨地对着她⾝后的男子拱手说道。
宁王!
在这一瞬间,云画舸方知以千两代价买下她的洛函萧并非单纯的京中大少,而是贵为王爷的权贵世族。
她登时感到茫然。
“洛大哥,你终于回来了。”这声娇美的嗓音,是来自白马上那名容貌出众、风姿仪态皆不凡的女子。
“紫嫣,你根本用不着来接我。”洛函萧唇畔漾笑地望着女子,而声音里更是饱含着宠溺。
“紫嫣太想洛大哥了嘛!”
杜紫嫣当然有看到坐在洛函萧⾝前微垂螓首,而且还整个偎入她最深爱男人怀里的女子,但在她姣美的面容上,竟无一丝一毫的异样,就好比完全当云画舸不存在似的。
“好了,现在人你也已经看到,应该可以放心回去了吧?我可不想让杜王爷亲自上门来向我讨人。”洛函萧打趣说道。
“讨厌,洛大哥取笑人。”杜紫嫣不依地娇嗔了声。
云画舸不是没听见他们彼此间的对话,就是因为听得太清楚,所以她的腰杆儿才愈是挺不直。
从洛公子,不,应该称他为宁王,和那位名唤紫嫣的姑娘,呃…也不,应该要称郡主的谈话里,她可以感觉出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肯定是非常亲密。或许,她便是他心中所爱的女子吧。
心中所爱…
不知怎地,她的心有了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画舸、画舸。”
云画舸下意识地抬眼,然而,当她的视线一对上杜紫嫣那抹应付式的完美笑颜时,她的反应竟是逃。
是的,云画舸的视线很快便移了开来,所以她便看不见杜紫嫣眸中那一闪而过的胜利与冷意。
“你在发什么愣?”洛函萧的声音中有些不悦。
“我看云姑娘是被你给吓着了。”
狄允扬适时出声替云画舸解危。
洛函萧斜睇了好友一眼,显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狄允扬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宁王,你这尊贵的头衔可把我们云姑娘给吓傻了。”这样还不明白吗?
“有吗?”洛函萧淡淡问着⾝前低头不语的云画舸。
吓着她?
啧,她的模样可一点儿都不像。
“当然有了,我想云姑娘八成以为你只是个一掷千金的富家弟子,没想到你竟是位堂堂的王爷。”狄允扬煞有其事的挑眉说道。
有紫嫣郡主在,云姑娘接下来的曰子可不怎么好过。早知如此,他应该好心地协助她脫离魔掌才是,但话又说回头,函萧对云姑娘异常的态度才是他一直冷眼旁观的主因,也许,好戏才正要开锣呢。
“我有问你吗?”洛函萧再次瞪了他一眼。
“呃,是没有。”狄允扬肩头一耸,痞笑了下。
洛函萧哼了声,猜不透涵义的眸子再度低睨云画舸乌黑的发顶“我的⾝分真有把你吓着?”
“嗯。”知道他在问她话的云画舸,瞅着他扯住缰绳的大掌,轻轻回应。
“洛大哥,老王妃还在府里等你呢。”杜紫嫣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而且,她还伸出雪嫰小手,轻轻握了一下洛函萧持缰绳的大掌。
云画舸将原本停留在他掌上的视线悄悄挪开,并暗暗叹了口气。
郡主委实多虑,到目前为止,宁王从没打算要将她介绍给任何一人,这就表示她云画舸在他眼里根本与一个奴仆没啥两样,所以她大可不必介意她的存在,更毋需用这种方式向她威示。
“函萧,我先走一步了。”
狄允扬一扯缰绳,决定先走为妙。
“嗯,有时间我会去武馆找你。”
洛函萧终于对好友露出抹真诚的笑。这趟行程多亏他大力相助,让他省去不少时间和⿇烦。
“告辞了,郡主。”礼貌上,这是必要的。
杜紫嫣也有礼的回给狄允扬一记浅笑。
“云姑娘,狄家武馆随时欢迎你。”离去之前,狄允扬竟还大笑地对云画舸撂下此话。
丙不其然,这记临去秋波,又让洛函萧微微敛起眼来。
“洛大哥,我们也该走了。”语毕,杜紫嫣突然看了云画舸一眼,脸⾊也在此时闪过一丝犹豫。
洛函萧没错过杜紫嫣的表情,而且也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眼见就要进京,云画舸似乎不再适合与他共骑一匹马,但一想到她要与别的男人共骑,他就…
“走。”猛一扯缰绳,洛函萧的坐骑马上扬蹄往前急奔。
五名随护亦在杜紫嫣紧追而去后策马跟进。
只是,在杜紫嫣娇丽的脸蛋上,再也不见欣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