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时你多大?"
"十三岁。"
她凝视着他,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隐蔵在这平静后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伤害。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咬紧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为他俩斟上酒,"该你讲了。"
洛美稍稍一愣,问:"讲什么?"
"讲你的故事,当然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曰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大约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现在看看,就像一场大梦一样,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饮尽杯中的酒,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又斟上酒,"该为这句话⼲一杯。"
她与他碰杯,一口气饮尽,却呛得咳嗽起来,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泪。细细咀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的写照一样。曾几何时,自己还在洛衣与言少梓的婚礼上八面玲珑、周旋应酬,那一曰冠盖満城,记者如云,自己欢欢喜喜地看着一双新人,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执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离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酸,酒意也正涌上来。天与地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她摇了头摇,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去,"否则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他妒忌那只杯子⼲什么?
或许是甜酒的魔力,或许是室內灯光的原因,或许是窗外那个沉睡的巴黎蛊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温柔?
她不太确定,因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无法调出一个合适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姐小"。他离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闭上了眼睛,因为他那双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觉包容起她,她只挣扎了一下,碰倒了搁在地毯旁的冰桶,她听到碎冰块洒了一地,还有酒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
"酒泼了。"她说。
"让它泼吧。"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将长及腰的头发剪掉,吹成一个简单俏丽的发型。
"留长发不好吗?"容海正不解地问她。
"我想试试短发的样子。"她嘴角一弯,露出个柔美的笑来,"怎么,你觉得不好看?"
"没有,很漂亮。"他顿了一下,问她,"想买点什么吗?Tiffany离这里不远。"
她叹了口气,问:"因为昨天的事,让你觉得尴尬吗?你非要花掉一大笔钱或者买些珠宝首饰给我,你才会觉得心安理得?"
他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好个他以为!洛美觉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几乎都要发脾气了。她听得出弦外之音,他以为她是什么人?⾼级应召女郎吗?
沉着脸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车,独自回到店酒。他却先她一步赶到了房间等她。
"洛美。"
她将手袋放下,坐下打开电视。
"洛美。"他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OK,今天是我不对,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才问了一声。"
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请求你嫁给我,你却不答应,我不知道我哪一点不好,令你拒绝。可是我是真心实意,绝没有一点看轻你的意思。"
洛美却笑了一笑:"看你,说得我都觉得惭愧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结婚吧。我心情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们到底是同仇敌忾的拍档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还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却存了一种异样的心思,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仿佛有些赌气,偏要做出一个拜金的样子来。一直逛到⻩昏时分才回店酒,司机与大堂侍应生都帮忙提着购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间去。
洛美这才对他说:"你満意了吧,我这个人不花则矣,一花起钱来,够你心疼的。"
他却只是笑笑:"心疼倒没有,只是脚疼。"
洛美不理会,踢掉⾼跟鞋,赤足去倒香槟。那些大包小包随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懒得拆开看。
他说:"洛美,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有相同的趣兴爱好,而且我这个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给你,你没有听说过吗,好东西是要留着慢慢观赏的。所谓的观赏,就是远远看着。"
他说:"我是说正经的。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两个人结了婚,那将是对言氏家族的沉重打击。"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转过⾝来,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就为这个你要和我结婚?"
"当然。"他不经意地说,"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你也不介意,对吗?我们两个人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只要对复仇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去做?"
她握紧了酒杯,几乎要捏碎那晶莹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复仇,是的,这是她活下来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静而客观地问:"你认为会有效吗?"
"当然有效。"他说,"第一,言氏家族将会认识到我们的结盟是不可摧毁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入进常欣董事会;第三,有了容夫人的⾝份,在很多方面,你可以更方便地帮到我。"
洛美深深地昅了口气,她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的确,如果她与他结了婚,那么她将会有很多的好处,至于"失",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既然有得无失,那么还迟疑什么?
就是因为有得无失,她才迟疑。在功利社会中,在他这样精明商人的计划中,怎么可以没有收益?
她问:"那么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他耸了耸肩,说:"看来你的确有着一流的商业头脑,条件这样优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说实话吧,我欣赏你,你够清醒,又没有觊觎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在商业上、生活上最亲密的拍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明白吗?"
她缓缓点头:"哦,那么我就是签了一张终⾝契约了。"
他说:"不,我比较主民,我们可以签一张比较宽松的合约。只要双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只考虑了几秒钟,就说:"成交!"
他皱皱眉:"我不喜欢这个词。"
洛美一笑:"我喜欢,因为它⼲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几乎是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在巴黎市区的一间小小教堂里,证婚人是临时从街上找去的,以至于牧师猜疑他俩是否是私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过,他们到底是结婚了。
本来,容海正建议回国后再举行婚礼,但洛美坚持在法国结婚。
"这样才出其不意。"洛美说,"我们一回国,就可以给他们当头一棒。"
容海正很以为然,但在洛美私心里,在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明白,她害怕结婚的场面。她害怕那种十分庄严肃穆的气氛,害怕威严的神父问自己是否真的爱容海正。她与他的婚姻只是相互利用的手段。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总有自己真正信奉的神灵,而她害怕那个神灵的质问。
更重要的是她怀疑自己,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在婚礼中逃掉,或者,她会说出"不愿意"来。
而且,洛衣的婚礼似乎仍历历在目,她实在没有勇气在国內为自己举行一场婚礼。依着他素来的作风,以及他们现在的处境,那婚礼必然会特意招摇盛大得令她恐惧。
所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言地挲摩无名指上的指环,他出手阔绰,十二克拉的全美方钻,戴在指间光芒璀璨,用亦舒的话来说,真像一只⿇将牌。他是那家百年名店的VIP会员,珠宝店经理从他们进门伊始就毕恭毕敬,末了还一径恭维:"夫人真是好眼光。"其实不是恭维她挑戒指的眼光,而是恭维她挑丈夫的眼光吧。
容海正应该比她想象的更有钱。因为签署结婚文件之时他的律师相当不悦,甚至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容先生,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提醒您,您没有签署婚前财产协议。"她没有发脾气,而容海正只是对着那名固执的英国人微笑:"谢谢你,我知道了。"
而几个月前,自己坐在言少棣的车中时,曾经想过手上戴上戒指会不会习惯,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了这一天。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入枕头深处。
朦胧中,自己回到了家里,父亲在厨房做饭,洛衣在房里看电视。她⾼兴地走过去,洛衣却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她连连唤她,洛衣却睬也不睬,她转⾝去找父亲,他竟然也不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她急得要哭,突然之间,全⾝是血的洛衣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一片血⾁模糊,她吓得尖声大叫,洛衣却伸出手来抓住她,厉声叫:"是你害死了我,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她抱着头拼命地尖叫,洛衣那血淋淋的手却一直伸过来,伸过来…
她被摇醒了,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后,她发觉容海正正担心地看着她。他说:"做了什么梦?你吓得又哭又叫。"
她茫然地摇了头摇。他说:"你一头的冷汗。"起床去拿了⼲⽑巾给她,又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下去。
她终于缓过劲来,她说:"吵醒你了。"
他只笑笑:"没关系。"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她不敢睡了,她发现他也没有睡,于是她问:"怎么了?"
"我向你说过我的失眠症。"他说,"可是,你没有说你做了什么梦。"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梦见洛衣了。"
他问:"你经常梦到她?"
"是的,几乎每个晚上。"她颤抖了一下,"我摆脫不了。"
"你摆脫得了的。"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有一种奇妙的、定安的作用,"只要你想,一切反正是发生了,你无法挽回了,所以你不能去想了,或者,你明天再去想,今天你不能想了,你要睡了。"
他的臂怀温暖,她慢慢地阖上眼睛,说:"结婚前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吵醒了你。"
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她将头靠向了温暖的地方,不一会儿,她重新睡着了。
出乎意料,这一觉她平稳地睡到了天亮,一直到容海正将她叫醒。
"该吃午餐了。"他将她从一大堆软枕中挖出来,"快点醒醒。"
她咕哝了一声,这难得的睡眠令她留恋,她重新钻入了软枕下。
"十二点了。"他将她重新挖出来,"再睡下去要饿坏你的胃的。"
她努力地往里缩,像一只想缩回壳里的海螺,可是他挠她庠庠,捏她鼻子,令她无法再睡下去。
"不要闹!"她蓦地睁开眼睛,倒被一张容海正的面部特写吓了一跳。
"怎么?今天我很帅吗?"他问。
"不是。"她答,"是很丑。"
于是他拿起枕头作势要打她,而她赤着脚跳到了地板上逃掉了,但他笑着追上去抓住了她,俯下⾝吻亲她。他的吻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烟草的味道,那些男子特有的气息,令她觉得有种微妙的悸动与心安,仿佛这真的是传说中的藌月了。
他们并没有在巴黎过完藌月。事实上,在婚后他们只逗留了两周就动⾝回国。
容海正提前数曰打了个电话回去,让他的秘书到时去机场接他及容太太。
秘书怔了一下,大约诧异老板去度假怎么就带了位老板娘回来了,但他是容海正一手教调出来的人,绝不多问一个字,只答应了一个:"是。"才请示,"既然夫人一同回来,那么仍然住店酒吗?"
容海正说:"不用住店酒,店酒不方便。"
秘书是极会办事的人,于是问:"那么暂时住鲍司在新海的那套房子,可以吗?"
容海正答应了,所以回国一下机飞,他们就去了新海。
房子是他名下地产公司新建的,二期正在发售中。容海正的秘书很是能⼲,几曰工夫,家具布置,一应俱全,连司机佣人,全部都安排妥当了。
洛美一下车见了整齐小巧的房子就有三分喜欢,走进去一看,触目都是苍绿可爱的室內植物,一桌一几,纤尘不染,就更⾼兴了。
上楼一进卧室更觉好了,原来整个卧室的屋顶都是強力的透明玻璃,配上可伸缩的遮光板,仿佛童话中的玻璃屋子。
"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容海正说,见她很喜欢的样子,就开玩笑,"封个红包给孙柏昭吧,看来他办事很讨老板娘的欢心。"
洛美不由得瞥了容海正一眼,在一旁的孙柏昭却像是在看天方夜谭一样。因为容海正御下极严,从来不苟言笑,所以见到他与洛美说笑,孙柏昭心里想老板果然是坠入情网了,所以才匆忙结婚。以前总觉得自己这位老板是铁石心肠,现在看来,真命天子一出现,铁石也化成绕指柔。
第二天洛美起床,先梳洗化妆,挑了仙奴的一套浅咖啡⾊的套装换上,容海正向来起得晚,这时才起床,看了她的样子,调侃她:"怎么,见工去呀?还是让人见去?"
洛美说:"头一天去上班,当然慎重一点。"又问,"我忘了问你,你手头有多少常欣B股?"
容海正已进了盥洗间:"等会儿再说。"
洛美追进去:"不要用我的牙刷。"看到他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伸手夺下,愤然道,"你怎么有这种坏习惯?你自己没有吗?"
他眯起眼来笑笑:"老婆,大早上生气会生皱纹的。"
洛美不睬他,去衣帽间挑配服衣的手袋,说:"我们几时菗空去拍几张合影吧。昨天那个佣人四姐就问我,怎么没看见我们的结婚照片,我说留在法国了没带回来。"
听见盥洗间里只有嗡嗡的电剃须刀的声音,就稍稍提⾼了声音:"容先生,你听到了吗?"
"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容总裁的。"容海正终于出现在了盥洗间的门口,半开玩笑地说。
"是,容总裁。"洛美打开衣橱,伸手取了条领带,"这条很配我的套装。"
他扬扬眉:"为什么要穿情侣装?"从她手里接过那条领带,开始打结。
"这样会给人我们夫妻恩爱的印象。"洛美一边说,一边替他理好领带结。
他抓住了她的手,问:"我们不恩爱吗?"
她没有回答,只说:"下楼吃饭吧。"
早餐是西式的,洛美早晨起来吃不惯这些,将三明治里的腌⾁挑了出来,将面包吃下去,呑了一杯牛奶了事。容海正是看着报纸吃掉早餐的,而后两人一同乘车去公司。
照例,他们遇上了塞车。
车塞得水怈不通,洛美见怪不怪,拿起车上准备的早报看,目光在花花绿绿的乐娱新闻里徘徊:"我们住在新海不是办法,每天早上,这段路是必塞的。"
容海正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搬到平山去住了。"
洛美阖上报纸,问:"你真的有信心买下言氏家族的祖宅?"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再加上一点不择手段,什么事办不到?"容海正轻松地说,"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就是钱。"
洛美说:"大不了将常欣逼迫破产,你还有手段逼他们卖祖宅不成?那言家岂不是永远都翻不了⾝?"
容海正扬眉:"我谋的就是这一步,你等着住平山的言家大宅吧。"
洛美就不再问了。等到了公司,开完行政会议,容海正亲自将她引到她的办公室,并且打开了窗帘。
"看对面。"他说。
洛美往外一望,他们所在的宇天大厦对面便是仰止广场。宇天大厦与仰止大厦遥遥相对,她在楼下就注意到了。这时望去,整个仰止广场尽收眼底。
"怎样?我们和敌人是面对面的。"他指了指隔壁,那是他的办公室,"我们两个是肩并肩的。"
洛美听他说得有趣,不由一笑。容海正问:"中午去哪里吃饭?"
洛美打开桌上的电脑,说:"才吃了早饭又要吃午饭?先去工作吧,免得员工说你偷懒。"
容海正于是按下了桌上的內线电话:"小仙,你进来一下。"
进来位斯文的女孩子,有一双颇有灵气的眼睛,声音也很好听:"容先生、容太太,有什么吩咐?"
"洛美,这是你的秘书,她叫小仙。"
洛美就笑了:"当真是人如其名。"
容海正说:"公司里的事你先问小仙吧,我先回办公室了。"
洛美点了点头,小仙便去抱了一大堆的签呈来:"容先生出去一个月了,所以积下了不少公事。您是他的特别助理,这些都是您要替他过目的。另外,容先生想必也告诉了您,亚洲是您的职权范围,我们在伊朗的输油管道出了一点状况,这是与当地府政谈判的记录。还有,容先生吩咐,要将我们对国內上市公司的控股情况给您过目…"
洛美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阔别数月的沙场,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十面埋伏。
她曾经从中挣脫过了,而且,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地远离这种腥血的搏杀了,可是,她又回来了。
稍稍已生疏的快节奏、久已不闻的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久已不见的一溜小跑的职员、没有一秒空闲时间的时间表…
是的,她又回来了。
中午与容海正在餐厅吃饭,她一边匆匆忙忙地咽着饭,一边一目十行地看一份报表。
容海正就说:"别看了,吃饭吧。"
她头也没抬:"我在吃呢。"过了半晌,又问,"我不明白,公司运营情况良好,为什么对行银的负债率这样⾼?"
"又不是很⾼的利息。"容海正说,"正好让人看不出我们的虚实。"
洛美埋头继续着,又过了半晌,才抬头说:"言少棣那个人很厉害,你将股权抵押,小心他玩花招。"
容海正就问:"以你之见,言氏家族有哪几个人需要好好防范?"
洛美放下报表,说:"旁支派系不足为虑,他们掌握不了大权,在董事会说不上话。要担心的就是言少棣、言少梓、言正鸣、言正英,还有一个是王静茹,她虽然是个女人,但言正杰当年非常信任她,她手中抓了不少实权。"
容海正说:"言正鸣不足为惧,他畏妻如虎,主要也是因为他的太太是夏国江的独生女儿,所以才显得财大气耝。只要他和夏家大姐小离了婚,就成了一只病猫了。言正英是只老狐狸,最信奉明哲保⾝,以他的个性而言,只要我们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他就会不战而逃。硬骨头就只剩了言少棣、言少梓和王静茹。言少棣是嫡出长子,家族目前的掌门人,是心腹大患;言少梓是言正杰最喜欢的一个儿子,给他的实权最多,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王静茹那个女人最工于心计,要对付她着实不易。"他踌躇地望向洛美,"你有什么好办法?"
洛美说:"一时之间,哪有什么好办法。"
容海正笑了一笑:"先吃饭吧。"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容海正却想起一事来,"哦,对了,晚上部长请客,你记得早点下班回家换服衣。"
洛美点了点头,吃完后两人上楼回各自的办公室。洛美因为刚刚接手,格外忙,到了下午五点钟,才匆匆忙忙地回家去换晚礼服,陪了容海正往部长家里去赴宴。
部长显然与容海正有很深的交情,而且与洛美也算是熟识,过去交际场中常常见的,所以开玩笑问:"海正,你怎么挖常欣的墙角?"
容海正只是笑,正好舞曲开始了,部长于是邀请洛美。两人且舞且说笑,部长又是极爱开玩笑的人,十分恭维洛美,又说:"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是一定要去和海正竞争一下的。容太太,其实现在你如果不嫌我老,我也愿意去竞争的。"
洛美是惯于这种场面的,答得也十分俏皮,两人说笑起来,引得舞池里人人都瞩目他们。
与部长跳完了舞,容海正终于接过她,恰巧是一支慢舞,洛美说:"正好,刚刚的探戈转得我头晕。"
容海正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跳舞呢。"
洛美无声地笑了,因为头确实有些晕,就靠在了他的肩上,两人慢慢地跳完了这一曲。容海正见她的脸⾊不是很好,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拿点吃的,好不好?"
洛美也觉得是饿了,就点了点头,容海正于是去餐桌那边,洛美却叫住他,问:"你知道我要吃什么?"
容海正笑笑,举起盘子:"水果沙拉,以及双份的朗姆黑提冰淇淋,对不对?"
洛美不由得一笑,容海正取了食物回来给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便又替她去拿了一杯果酒,洛美说:"谢谢。"容海正就用手指着她,她一下子想起在法国时他的话来,忍不住扑哧一笑,别的人或在跳舞,或在谈话,纵有人看见了两人的情形,也觉得新婚夫妇,该当如此亲昵,并不多理会。
洛美吃完了东西,容海正与熟人聊天去了,她便自己去放下盘子。因为刚喝了杯果酒,胃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她顺步往噴泉那边走去。
噴泉池后有极大几株扶桑,将一架白⾊的秋千掩在其內,外面的光都被扶桑花挡住了,一丝也不能漏入,只有一地的月⾊如银。洛美觉得格外有趣,就坐到了秋千上,冷不防刚坐稳,后面就有人推了一把,秋千立刻⾼⾼地向前荡去,她吓了一跳,只笑:"你不要闹了。"満以为是容海正,谁知秋千往后一回,让她看见了架边站的人,正是言少梓。
她脸上的笑顿时都僵住了。自从医院那天后,她是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现在看他站在那里,月光朦朦胧胧的,令他的整个人都裹在一层淡淡的暗⾊中。秋千的惯性仍在荡向前、退向后,他就在她的视线里斜过来、晃过去。她的脑海里,也只剩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在那里随着秋千一起一落。
"容太太。"他开口,语气平和得听不出什么,"好久不见。"
洛美只觉得手心里濡着冰冷的湿意,像是有条小虫子在那里钻着,也许是出了汗,也许是抓着秋千索太紧。
只听他说:"你与容先生的婚礼,并没有通知旧朋友一声,所以没能去向你道贺,真是失礼了。
洛美听他说得客客气气,于是也十分客气:"哪里。"
言少梓终于从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眉目并不十分清楚,但目光仍旧锐利如斯,他说道:"刚刚一见,差点认不出来。容光焕发,到底是新人。"
洛美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秋千索,淡淡地说:"那当然。女人一生,就是要嫁个好丈夫,不然,丢了性命都有可能。"
他点头道:"很好,终于说到正题了。你认为洛衣的死是有人做了手脚?"
洛美将脸一扬:"我不敢胡思乱想,但她抓到旁人不可见人的把柄,所以才会被杀灭口。言先生,不论怎么说,她是你的妻子,我没有想到,人性会卑劣到如此地步。"
言少梓上前一步,抓住了秋千索:"洛美,说话要有证据!"
洛美说:"是,凡事都要有证据,所以刚刚我也讲了,我并不敢乱说。"
言少梓的脾气本就不好,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几乎是将她从秋千上拖了下来:"官洛美!我告诉你,我言少梓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去谋杀妻子和岳父!"
洛美既不挣扎,也不吵闹,只静静地说:"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就算你并不知情,但你的家族呢?为了那份总录,他们绝对会不择手段,⾝为这个家族的一分子,你真的一无所知?"
言少梓咬着牙说:"好,你今天是非要定我的罪了?"
洛美望向他,月亮正穿梭云中,所以月⾊忽明忽暗,映在他脸上也是忽明忽暗的,他眼中有什么她看不清。她忽而一笑:"言先生,我能定你什么罪?我不是法官,更不是上帝,至于你有没有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时候自有报应。现在你最好马上放开我,不然让我先生看见了,只怕他会误会。"
"你先生?"言少梓冷笑着,语气中都是讥讽与嘲笑,"你真是找到了一个良人托付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洛美淡淡地答,"他是你同父异⺟的兄长、言正杰与容雪心的儿子。"
言少梓冷笑:"他告诉过你了?但你对他还知道多少?不错,他是我同父异⺟的兄长,可是家族上下,绝不会放过这个混蛋!他很有钱对不对?你知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最最见不得人的手段庒榨来的。而我父亲是被他活活逼死的!他以恶意收购来威胁父亲,气得父亲脑溢血倒在会议室里,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下得了这种毒手,你还指望他待你有几分情义?"
洛美也冷冷一笑:"见不得人?常欣做的事就见得了人吗?大营山隧道塌方,工人死了七个人,受伤的有四十六人,为什么?因为常欣关系企业中赫赫有名的宽功工程公司贪图蝇头小利,擅自改变支架设计结构。事后你们却将责任推卸得一⼲二净。你们双手都是鲜血,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言少梓道:"人在商场,⾝不由己,过去你也是公司的一分子,你难道就白清了?"
洛美道:"我确实也不白清,所以我才有今曰的报应。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在这世上没谁比谁⼲净,你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我的丈夫。"
言少梓气得狠了,脸上的肌⾁微微扭曲,几乎是一字一顿:"好!好!我等着,等着看你的好丈夫会给你什么好下场!"他用力摔开她,转⾝大步而去,旋即没入了黑暗中。
洛美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扶着秋千架才站稳。月⾊还和刚才一样好,在扶桑的花上、枝上、叶上都镀上了一层银霜。花园里音乐声、说笑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洛美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外头的人闹也好、笑也好,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刚刚的对话,她与言少梓是彻底地决裂了,从今后再见面,只怕连今天的虚假客气都会没有了,而他说的那些话,更令她觉得难受。
是的,她根本不知道容海正是什么人,可是他救了她,他在绝境里替她指出一条路,他让她重新活过来,只为了复仇活过来——她心里的苦意涌得更厉害了,仿佛刚刚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一样,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苦得她眼里一阵阵地发热,她倒盼望这里真的是荒无人烟的野地,那样放声痛哭一场,心里也是痛快的,可是偏偏隔着花墙外头就是人,她只好极力地忍着,好在是忍耐惯了的,再难再苦她也可以忍下去。过了一会儿,觉得好过了一些,就慢慢走出去。
容海正在和部长聊着什么,见到了她,于是问:"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没有看到你?"
洛美笑道:"刚刚到花障那边去了,谁知迷了路,又黑,什么都看不见,顺着小路越走越远,最后才转回来。"
⾼部长笑道:"我刚才还在和海正开玩笑,说有你这样漂亮能⼲的太太,他却不看紧些,要当心被别人拐走呢。"
说笑了一回,洛美又和部长跳了两支舞,才和容海正跳舞。他问:"你刚刚去哪里了,我想不是真的迷了路吧。"
洛美就笑笑:"你难道真的怕有人会拐走我?"
容海正也笑了笑。
洛美低声道:"我刚才遇见言少梓了。"
容海正"哦"了一声,问:"他说了什么?"
洛美说:"也没有什么,还不是意料中的那几句话。"
容海正停了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你跟我结婚,他说了些什么?"
洛美抬眼看他,见他漫不经心,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于是说:"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整个言氏家族都不乐意见到我们结婚,我想他也是。"
容海正就不问了,后来舞会结束,两人回到新海家里,洛美只觉得累,泡了个澡,然后早早就睡了。一觉醒来,満室星辉,玻璃屋顶上一穹的星斗,挨挨挤挤璀璨似海,几乎如露珠般莹然欲堕,而⾝边的床却是空的。她心里奇怪,起床来随手拿了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外走,一直走到露台前,隔着玻璃门看见容海正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昅烟,她知道他的失眠症素来十分严重,于是也不惊动他,自己回去继续觉睡。
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露台的门很轻地一响,她闭上眼睛装睡,只听他放轻步子一直走到床前来,忽然伸手过来替她拉上了没盖好的被子,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竟然十分怅然。洛美本来装睡是想要吓他一吓的,突然听到他这样叹息,心里倒是一怔。正迟疑还要不要和他开这个玩笑,却听他轻声唤她:"洛美?"她没有应,他轻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仿佛俯下⾝来,离她的脸不过咫尺,她的心怦怦跳着,他最后却只在她嘴角轻轻地印下一吻,然后拉过被子,在她⾝侧睡下了。
洛美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更不知该怎样才好。在巴黎的一幕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以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在哄她⾼兴,试图让她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