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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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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佩赶到宫里的时候,已经三更了。

  离帝站在大殿之上,阶下陈列着数具死尸,鲜血沾了盔甲,看上去惊心动魄。

  “王上,发生什么事了?”慕容佩骇然道。

  “这些是驻守长宁的士兵,昨夜遭遇突袭,全营官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免。”

  离帝的脸色阴沉得像隆冬的冰霜。

  “长宁?”慕容佩一震,“那是我离国练秘密军队之处,除皇上、微臣及该营将士外,根本无人知晓,又何来偷袭之说?”

  “不,有其他人知道。”离帝却道。

  “谁?”

  “你夫人。”离帝的答案石破天惊。

  “…巳巳?”听见沙哑得不似自己发出的声音时,慕容佩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还记得朕交给你的锦盒吗?里面的密函便记录了通长宁秘密营地的军事要道。”

  “不,”慕容佩摇头道,“巳巳没碰那只锦盒,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朕已经派人去你家中查看过了,那密函上的火泥封印已经裂损,明显被人打开过。”离帝叹息,“你方才离家要入宫时,朕叫人把苏巳已押入了天牢。”

  什么?他眉心一凝,霎时觉得快要窒息。

  他百般提防,就是害怕面对这样的结果…然而事与愿违,最为恐惧的事,仍旧发生了。

  “皇上,且让为臣去问问,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他仍不信她会做出此事,仍竭力辩解道,“巳巳她与为臣倾心相爱,断不会——”

  “云琅与朕何尝又不是倾心相爱?”离帝厉声打断他,“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她待朕始终不能如一,而你的巳巳,也并非完全属于你——这样的女人,要来何用?”

  慕容佩压抑住中的反驳话语,他知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甚至会加速巳巳走向死亡。

  若换了平时,皇上或许还能再给他们机会,但云琅贵妃最近出了这样的事,皇上的愤怒悲痛全郁结在心,早失去了宽容。

  “臣一直以为那封密函是假的…”他一面想着如何挽救,一面瞥了眼阶下不忍卒睹的尸首,低声道,“怎么会造成如此局面…”

  “假的能引出敌人吗?”离帝眸光愤恨轻哼,“朕宁可牺牲一支劲旅,也要铲除身边隐患!慕容,你也看到这些士兵们的尸体了吧,他们也曾与你把酒言、称兄道弟,如今却再也无法睁眼,此次倒在你面前的是一营的将士,下一次呢?也许便是离国千万百姓,你真的忍心为了一个女子,促成这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他不能…他当然不能…

  他慕容佩,此生最不愿见到如此景象,他童年曾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至今依然噩梦连连。

  所以,他生平志愿,是能四海归一,天下和平。于朝堂上施展才华,一则为了玉惑,二则也是为了心中远景。

  爱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他在所不惜,但为了这个女子牺牲无辜旁人的性命,他断断不能…

  “慕容,朕知你对她用情极深。”离帝叹口气道,“朕会派人好好送她一程,保她一具全尸。”

  “皇上…”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里,口而出,“不,让为臣去。”

  她若糊里糊涂地死在别人手里,即使死了也都会怨他吧?就算要留一具全尸,他也希望是由自己为她收尸。

  “好,”离帝颔首,“慕容,朕就知道,你跟朕一样,是行事果断的人,不负朕对你以重任。这里有一壶,拿去吧。”

  桌上的玉壶玲珑剔透,看来如此灵巧可爱,却装着杀人的剧毒,慕容佩闻到酒香,想到饮下的后果,顿时一阵恶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捧着那酒,默默告退,直赴天牢。

  他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一想到她身体初愈,而天牢冷,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就心里一揪,只想不顾一切带她走…但他可以这么做吗?

  已经多久没来到天牢这般黑暗恐怖的地方了?自从当上丞相,起居饮食无一不佳,他似乎再也没接触过这些令人光看就胆寒的事物。

  然而,他只能镇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就立在铁栏之后,一身素白,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青白,比她小产那更加面无血

  她很安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裁决。

  “慕容,我不是细作——你信吗?”

  方才他前脚迈出府门,后脚府里就闯进一队卫,冲进她房中翻箱倒柜,寻出了那份密函。

  指着上边裂损的火泥封印,他们声称她是细作,将她捉捕至此。

  这一切,正如她所预料,而她赌命只为引出最终的结果。

  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结果——假如,她真是细作,他会如何?

  唯有处于鬼门关上,生死边缘,才能知道爱情是否真实。

  “慕容,明天是你的生辰,”不等他回答,她微微笑着,闲话家常,“我已经为你备了礼物,订了筵席。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假如,她说点儿别的,或许他还不会如此伤心。但她一如往常般的温柔,让他顿时无所适从,心痛裂。

  他打开牢门走过去,将鸩酒搁下,不发一言。

  “这是给我的吗?”她看着那酒壶,伸出手来,轻轻抚过,指尖有着温润的触感。

  “这是鸩酒。”慕容佩答道。他声音很轻,听不真切。

  “鸩酒,剧毒之王,外表如此华美,却如此可怕。”说着可怕,脸上却无半分恐惧,赵玉惑浅浅一笑,“会让我死得痛快吗?”

  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凌迟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慕容,若换了玉惑帝姬,你会舍得让她饮下此酒吗?”她抬眸,凝视着他,

  黑瞳中有一种深邃的绝望,像掉进无边无尽的深渊里。

  若换了玉惑…若换了玉惑…他会怎样?

  从前,他大概是知道的,但这一刻,他只觉茫然,什么也不能思考了。

  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恶梦一场,明太阳升起,便烟消云散。

  “你不回答,你在犹豫…”赵玉惑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沙哑,“犹豫,表示你心中没有决断,或者,不敢决断。

  “慕容,我一直以为,你会爱上我。”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下,像颗失去生命殒落的星,“以为我没有帝姬的身分,没有倾城容貌,你也会爱上我——但你犹豫了。”

  面对现在的她,他给她鸩酒,决绝无情,而面对身为帝姬的她,他却犹豫,竟也无法完全爱她、信她,那是否表示,当初他也未对她倾心相爱?

  她的爱情,容不得半分犹豫,要嘛光明,要嘛黑暗,不允许任何中间地带。

  她早想过,此次试探,若非圆结局,便是要嘛生离,要嘛死别。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也不给自己再度妄想的机会…

  冷不防地,她拿起鸩酒,一饮而尽。决绝的态度,其实是不想让自己再沉沦、再踌躇。

  “不——”慕容佩全身一震,挥手将那玉壶猛然打落。

  然而已经晚了。鸩酒饮下一半,酒水顺着她的嘴角出来,带着殷红。

  慕容佩看着那纤弱的身子摇摇坠,他飞扑上前,双臂紧紧揽住她,想挽回这个无可救药的结局。

  但一切,已经迟了。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知道,一切,已经迟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身子越发沉重。

  “巳巳、巳巳…”慕容佩眼中顿时涌出泪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慕容,我不疼。”她的柔荑抚上他的脸庞,像要努力拭去他的泪水,“鸩酒是天下最好的毒酒,只会让人血,不会让人疼痛…”

  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际,他忽然忆起两句诗——生死契阔,与子相悦。

  这一刻,他不得不面对那他早已明白,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事实——他是爱她的。

  无关同情与怜悯,无关责任与负疚,他爱她,一如当年爱着玉惑那般。

  他是个很刻板的人,一直认为今生只能爱一个人,一直刻守自己的诺言。然而,她就像蝴蝶,突如其来闯进他的心口,让他始料末及。

  “慕容,把我送回夏楚吧…”她断断续续,在他耳边低喃,“离国的冬天好冷,还是夏楚温暖。把我送回帝姬身边,让她告诉你,我不是细作…”

  “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他猛然点头,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避他什么细作不细作,他再也无心顾及,这一刻,就算要他为她负了天下,他也在所不惜。

  “慕容,我为你准备了生辰贺礼…”她又说着那一句,仿佛最后的心愿,“那礼物就放在…放在…”

  她的声音突地低下去,终究没有说完,头一侧,长发一散,覆住整张小脸。

  她像是睡去了,但他明白,这一垂眸,便是长眠不醒。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然而,伤心到极致,原来只觉空

  他的眼前浮现一幕又一幕,与她相识相知的情景。

  她说,我家相公喜欢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喜欢吃四月的笋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她说,这也是她的爱好。

  她还说过很多,但他都忘了。

  为什么,不在应该记得的时候,记得更多?

  慕容佩愣愣搂着已经完全没有呼吸的躯体,彷佛他也失去了生命,一动也不动。

  “那封密函上有一个火泥封印。”明嫣公王道,“你只要把它拆开就好。”

  “封印毁损,就意味着我是细作,皇上会派人杀了我吧?”她笑道,“要我拿命去冒险,公主是否太强人所难了?”

  “王兄若要杀你,本宫就有本事救你。”明嫣公主却答,“王兄杀人,特别是至亲尊敬之人,一般只用鸩酒,本宫会事先调换,保你性命无碍。”

  “所以,就算奴家被赐死,公主也会在宫内接应,保证奴家死而复活?”她霎时明了。

  “没错,本宫并不想让你死。”

  “那倒怪了,公主不是一向视奴家为眼中钉吗?趁机一举除去,岂不痛快?”

  “本宫只是想与慕容长相厮守,并非针对你。换句话说,若慕容娶了别人,本宫也一样会如此对她。杀了你,又不能让慕容对我倾心,本宫又何必杀你?”

  明嫣公主还真正聪明了一回,与其让他们死别,令慕容佩心中挥不去她的影子,倒不如让他们生离,而傻子都知道,那壶鸩酒喝下去,她和他的感情,便会分崩离析。

  “若是慕容从狱中将臣妇救出,远走高飞呢?”她又问。

  “他若如此果敢,证明是真心爱你,本宫便愿成全你们。”明嫣公主承诺道,“本宫虽深爱慕容,却也不是非他不可,从前一直痴于他,是因为赵玉惑远在天边,而他近旁无人——但他若果真爱上了你,本宫也可死心放手。”

  原来,这个刁蛮公主也有讲理的时候,她倒误会她了。

  “好,这一局,奴家赌了。”她当下决断,与明嫣公主击掌为誓…

  两掌相击的声音犹在耳旁,但恍恍惚惚睁开双眼,只见天空星光璀璨。

  一切,就像一个梦。

  她经历了生死轮回,带着前世的记忆,骤然苏醒。

  “夫人,你醒了?”有人在她耳边道。

  赵玉惑撑起身子,觉得四周光滑微凉,原来,她是坐在棺木之内。

  弊木以马车运送,在星光下缓行,已经到达到了离国与夏楚界处,远离了朝堂的阴谋与凶险。

  “夫人,公主命奴才护送夫人出境,”那车夫道,“夫人所服之假死药药力已经散,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可以行动自如,这里有公主为夫人准备好的银两与衣物,至少能保夫人一时无忧。”

  没想到明嫣公主思虑如此周全,从前倒是小瞧了她。

  “棺木离京时,丞相是何反应?”终究忍不住,赵玉惑低声问道。

  “这…”车夫支吾,“奴才没见着丞相。”

  “怎么,他没有来送葬?”纵使他绝情,也不至于绝情至此吧?

  “听闻丞相病了,闭门不出,不见宾客…”那车夫答,“相府上下挂白绸,通宵点灯,想必是在哀悼夫人…”

  他真的病了…正因对她有情而心痛?又或者,只是内疚而已?

  赵玉惑抬头望着目星光,怔怔发呆,突地苦笑。

  两人都已走到了这步田地,再猜度还有何意义?别再去想…别再牵挂了…

  上苍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为什么她还要痴于旧梦?

  事到如今,她也该承认——她与他之间,有缘无分。又或者,只是前世注定的孽缘。

  “走吧…”她叹了一口气,对车夫道。

  伤心到了极致,这一刻,反而归于平静。

  从前的一切,恍如指尖星光,握不住、留不下,不如遗忘。

  明嫣公主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看见了他。

  下人们说,丞相避不见客,若非她以公主的身分驾临,恐怕也见不到他。

  她自问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不顾朝事,独自躲着,像受伤的野兽舐自己的伤口。

  他醉了。

  从来不喜饮酒的他,听闻最近每醉生梦死,顾不得肠胃不适,好几次,酒水里滴入他呕出的血水,自又自残。

  “早知有今,又何必当初?”见他如此,她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去,一把抢过他的酒壶。

  “当初如何?今如何?”他也不知有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只扶额浅笑着,带着醉意,双眼蒙蒙胧胧,是苦涩。

  “你若真爱苏巳巳,就不该亲手送她鸩酒!”明嫣公主嚷道,“你该亲率人马劫狱,救她出天牢,从此以后,与她远走高飞!”

  “没错,我想过,因此犹豫了——”他承认。

  曾经,他以为自己并非常人,行事果敢,从不会三心二意。

  然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纵使平素翻云覆雨之人,遇见人间最寻常的情感,也不过只有最最普通的反应。

  他这一世,克己压抑,一切追求完美,但终究百密一疏。

  明知饮酒会不适,却想一醉方休:明明应该一辈子为玉惑守诺,却情不自爱上别的女子…他发现,毅力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这样很好啊,说明他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该如普通人一般,该哭该笑,就顺其自然。若把活生生的体变为僵石,那还有何生存的意义?

  “慕容——”她蹲下身子,正道,“苏巳巳已经死了,就像赵玉惑已经嫁人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想念,皆是徒劳。你曾对皇兄说过,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慕容,我们成亲吧?说不定,你会拥有新的聿福。”

  呵,又是这一句诗。

  不如怜取眼前人,没错,的确如此。但要看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第一次,他如此温柔地唤她,“恕慕容不能从命。”

  “没关系,本宫能等。听说你待苏巳巳也曾如此冷淡,可到最后,你还不是爱上她了?”

  “有些人,终究会爱上。有些人,一生都无感。”他叹一口气,轻声答。

  “哪些人,你终究会爱上?哪些人,你一生都无感?”她不由得恼怒道。

  “说不明白——”他摇头,“但看着她的眼睛,就会知道。”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苏巳巳的眼睛时,就仿佛有什么跳进他心底,起突如其来的涟漪。

  爱情就是如此,无法言明,唯有所感。

  “我懂了。”她丧气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吗?”

  他不言,算是默认。

  别说二十年,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大概都不可能。

  但这话太伤一个女子的心,他不忍道出。

  “慕容,我另外给你带来了一个消息。”明嫣公主望着远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的缓缓道,“关于你的玉惑。”

  玉惑?他眉一蹙。“她怎么了?”

  “你还在乎她吗?你现在爱上了苏巳巳,赵玉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巳巳的身上,为她的逝去而痛彻心扉,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想起玉惑了。

  “你的玉惑遭殃了。”明嫣公主冷冷的道,“贺家谋反,贺珩坠河丧生,你的玉惑被她皇兄囚宫里,听闻还怀有身孕,情况凄凉。”

  他一听,霎时有些反应不及。

  玉惑…他早已放心,以为早已得到了幸福的玉惑…为何遭遇如此变故?

  “想去夏楚看看她吗?”她盯着他,“或许你们可以再续前缘呢。”

  前缘?

  呵,若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或许还真会有此想法。但现在…一颗心像被冰冻了一般,麻木得再也无暇考虑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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