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十二
我已经在爱情里死过一回,不想再尝试第二次的滋味,宁愿在暧mei里受尽委屈或享受心醉。
只是从没想过我会再见到张力。我本以为,在我的世界里,他已经转⾝,彻底死亡。
看见他,是在林嘉惠新电影的新闻发布会,他作为某家传媒集团的副总,年富力強的海归,媒体界炙手可热的名流,出现在贵宾席。他像四年前一样帅,西装⾰履,风度翩翩。
我想假装没看见他,但是他看见了我。他的表情很惊讶,大概他以为没学历没能力的庄小勤正在某家工厂的流⽔线上腐烂,他万万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样的“⾼尚场合”
我只好对他微笑,⾝上穿着那条4000块的Versace长裙。这条裙子的裙摆上还是有一点洗不掉的⾎渍,但是我也只有这一条可以穿来正式场合的裙子。
发布会本⾝,是四海升平,一团和气,所以乏善可陈。我比较感趣兴的是接下来的自助餐,林志安带我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他说大热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该有些额外奖励,特意给我指点了哪几样菜式最昂贵,在餐厅的哪个角落,然后他就消失了——林姐小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端着盘子在餐厅里扫,在场的名媛淑女们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两只澳洲龙虾,裙子已经绷得非常非常紧。
张力就在这时候跟我打招呼。“小勤!”他风度翩翩地喊“别来无恙?”
我真想菗他一记耳光,无恙?你差点害死了一个人,现在好意思让她无恙?
但我还是笑眯眯地,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托您的洪福,过得不赖。”
他呵呵呵,假装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一个穿⽩⾊低装的平老女人出现在他⾝边,他微笑着介绍:“Vivian,我太太。Vivian,这是庄小勤,我在国內时候的好朋友。”
他这样介绍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的踌躇,流畅得仿佛在背诵事实。我在心里已经咒过他一千遍,但是为了维持礼貌,我转向他名字年轻但太,寻找话题说:“陈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惊讶地看我一眼,那种茫然的神情绝对不是假装的。“陈昊?”她问。
张力和她解释:“陈昊是我出国之前的一个朋友。”又转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国內的朋友,她不认识陈昊。”
不认识?我愣了一下,真不认识假不认识?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张力转开话题,看来他对我的现状较感趣兴。
“小勤!”正说着,林志安过来拖我“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
我挽住林志安,満⾜地笑。
张力的脸上有灰败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帅男,多金。这场戏他至少输了一半。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程咬金,有人走过来,轻轻拉走了林志安,对他说:“你过来一下。”我用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是林嘉惠。真奇怪,尽管我一直在撰写着她的自传,虚拟着她的生平,尽管我在网上看过她无数的照片,也看过她的演唱会,我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联系起来。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着一条镶満⽔钻的黑⾊长裙,一双大眼睛波光流转,昂着下巴,把林志安蔵在⾝后,骄傲地问我:“你就是庄小勤?”
“嗯。”我说。
“听说你和他,这段时间走得很近?”
“嘉惠…”林志安试图打断她。
“我没问你,我要她答。”她口气咄咄人,看着我。
十三
“呵呵。”我笑“你是何人,凭什么吩咐我答这答那?”
我听见她冷哼一声。然后,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生了我最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我条件反地捧住脸的一刹,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糊糊地想:这么重,她一定用了全⾝力气。
然后我一个趔趄跌倒了,那双Ferraga摸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来就只适合走红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刹,惊恐地听见“嗤啦”一声,我4000块的长裙,它的线开裂了,什么狗庇世界名牌,我在心里大骂。
林嘉惠站在我的面前,我只看得见她穿⾼跟凉鞋的脚,形状美丽,涂着宝蓝⾊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子婊!”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闪光灯亮成一片。
接下来,是我努力从地上爬起,把两只鞋子提在手里,慢慢向出口走。我本来想走得快一点的,但是我的双脚发软,每迈一步都需要挣扎,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开记者。他们一个个手里举着明晃晃的镜头,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间露出⽩花花的赘⾁,丢脸到一定程度时,羞聇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打开记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志安。
他拉着我上了他的⽩⾊福特,一言不发,我们开始在三环路上飞奔。我开始微微地发抖,越抖越厉害,四年前张力离开我的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不用杀自,我已经死了,我终于明⽩,原来失去爱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严——在大庭广众面前。
林志安递给我纸巾,我扔还给他。我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释放情绪的方式,对于经沧桑的油条庄小勤,她若还能哭,未免太过幸运。
“对不起。”林志安说“小勤,真的对不起。”
我不语。
“今天小惠问我最近为什么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诉她,我喜上了你。”
我从后望镜里看见自己铁青着脸,嘴紧抿。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着冷战。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我?我觉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过之后,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停车!”我叫。
幸好这次,我们是在一个不甚繁华的路段,林志安停车,我扑向路边,开始呕吐。他很练地扶住我,轻轻拍我的背。18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吐过,那顿昂贵的午餐…我居然还有这样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后呕出胆汁来的时候我才慌起来。林志安也急了:“走去医院!”
“现在去要变成头版头条。”我议抗“这症状太像孕怀了。”
林志安顿时哭笑不得:“庄小勤,我怀疑你是不是装的?这时候你还开得出玩笑?”
“不开玩笑还能怎么样?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我横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后,我也不想吐了,接过林志安递来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悦诚服:“你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后,林志安才重新开始和我说话。那天他开着车,我们在宽阔得如同一个坟场的京北城,漫无目的地瞎逛了四个钟头。四个钟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真话已经被庒抑得太久,终于选择今⽇,来了一次彻底的噴发。
十四
“我和小惠,17岁的时候就出来闯了。她的真名当然不叫林嘉惠,至于叫什么,现在已经一点也不重要。那时候很幼稚,出来的时候⾝上只有500块钱,以为大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来京北,小惠一直不停地晕车,吐,我为了她和周围的人打架,从一开始是这样,到后来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架?”话一问出来,我马上后悔自己的⽩痴。
林志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总会唱歌的时候,总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很相爱。她是一个单纯的好姑娘,真的。说到底,是我连累了她。”
“你怎么连累她了?”
“我那时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个老大的儿子打残了。我们只能逃跑,没有一分钱,能跑到哪里去?最后饿得绝望了,小惠说,这样不是办法。她走了,两天以后回来,趴在我怀里大哭,大哭…她的哭声,我永远忘不了。”
林志安面无表情。我浑⾝一颤。不用再说,我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然后,我们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现在,你如果去通县的出派所查,一定还能查到我们的案底。要真是杀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聇辱,是让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聇辱,你明⽩吗?”
“那现在,你们总算熬出头了。祝贺你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真心诚意地说。
林志安摇头摇。“小勤,你不会那么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价。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价。现在的她并不自由。你看她很风光,一套首饰就能让很多人吃一辈子,其实,那些并不归她所有。她还是一无所有。”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人,也只有我。可是我觉得很累。我曾经希望能一辈子对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志安忽然猛踩一脚刹车。“她想要忘记以前的生活,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她疯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说了一句。“她是疯了。”
林志安深深呼昅,他以为自己很平静。实际上,他的眼泪已经不停流下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流过那么多眼泪,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当林志安最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没有拒绝。谁说我们没有真的喜对方呢?我们是通过谎言认识的,可是,在那一刻,当我⾐冠不整,狼狈不堪,而他把头靠着我肩膀,我们向彼此展示的,是最实真的自己。那一晚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别,林志安的吻轻轻落到我鼻尖的时候,有一刹,我几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6
第二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份来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开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开,哗,我惊叹,是一条华伦天奴的⽩⾊长裙,是所有女孩梦想的那一款,还有一张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写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坏了,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当公主。
我穿上这华丽过份的裙子才打开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严,我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会是定时炸弹?我心里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开来,是一大堆扎得严严实实的报纸,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报纸,在乐娱版,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昨天自助餐厅里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出一句:“子婊!”
我告诉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但是我一张一张机械地翻开,还好还好,记者们的闪光灯大多对准⾼傲美丽的林嘉惠,甚少照顾到我这被打翻在地的失败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张,头版,几乎半个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赘⾁横生的…
我尖叫一声。
那一天我没有开门,没有下楼。关掉电话,关掉电脑,冰箱里还有一点点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粮。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情会是这样,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给我打气,但是当这些报纸真实真实摊在我眼前,当加大的黑体字一张张印上:“子婊!”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