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静女
崇义坊,文君酒垆。
看见李曦进门,酒铺里的声音突然就小了很多。
按说这家文君酒垆铺面很小,只能算是一间小酒铺,但是因为此间狗⾁炖得极佳,故而生意素来不错,在这晋原县城里的几十家酒铺之中,也算是颇有盛名了。
当然,它最大的名声不是来自酒,也不是来自狗⾁,而是来自它的主人,一个被人们称为“狗⾁娘子”的年轻妇少。
据说这狗⾁娘子的娘家姓林,⽗⺟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农而已,两年前,只因为她长得漂亮,被县城里的皇甫家给看中了,便请了媒人上门给自家的儿子提亲,这农村的丫头片子能嫁到城里去,对方还是有钱的人家,那自然是盼都盼不来的美事,因此她娘家收下了厚厚的彩礼之后,自然也就准了。
只可惜这姑娘却不是什么有福的,就在新婚大喜的那天,新郞因为喝多了酒,走路时一个不慎跌倒,脑袋居然撞到台阶的石头棱上,还没来得及⼊洞房呢,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转眼之间,喜事变成了丧事。这新娘子自然就成了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新郞的⽗⺟虽不曾把她怎么样,但背地里还是不免有[天煞星]、[克夫]之类的说法传了出来,以至于一家人都避着她走,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心甘情愿的呆在婆家,说是愿意替自己的丈夫给⽗⺟尽孝,但是人家⽗⺟嫌她晦气,庒儿不敢留。
到后来过了三个月孝期之后,那家人便⼲脆说,虽然已经成了亲,但是毕竟儿子已经没了,也没有留下她守活寡的道理,让她这就可以回家,愿意嫁人还是如何,都听其自便,只是不要继续留在家里了,于是只给了一笔钱,就把她赶出了府来。
按说这本该是一个新婚寡妇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儿了,哪有那么年纪轻轻还没来及真正嫁人就愿意为别人守一辈子活寡的?但偏偏这狗⾁娘子是个死心眼儿的,他甚至连那男的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就坚持要为对方守寡,说是烈女不侍二夫,因此回到娘家之后,不管家中⽗⺟兄嫂怎么劝,她都坚持绝不再嫁。
但是吃了上回的甜头之后,她兄嫂已经明⽩,嫁一回女儿就是一回的好彩礼,更何况自家妹子还生得这么漂亮,不嫁出去养在家里岂不是赔本的紧,因此她的兄嫂是断断不同意她守寡的,她不同意,就先是找了亲戚邻居无数人轮流劝说,然后甚至⼲脆威胁说,她要是不肯嫁,那就要赶她出门,总之不许她继续住在娘家,为此她哥哥还打了她一巴掌。
最后被迫无奈,她便⼲脆到这县城里来租了一间铺面,又雇了些伙计婆子,开了这家文君酒垆。一两年间,倒也颇有了些气象,成了晋原县城里有名的一家小酒铺。
并且离开家的那时候起,她就彻底断了跟家里的关系,后来更是⼲脆连林这个姓氏都一起都给舍了,改姓自己亡夫的姓,给自己起名字叫皇甫静女。此事曾一度在晋原县城內传为美谈,时下大唐虽然不限改嫁,但是对于有气节,能为亡夫守寡的妇人,毕竟还是赞赏的,因此从那之后,她这里倒是多了不少文人墨客来光顾。
当然,慕名而来想要戏调一番的浪子,也是绝对不在少数。
此刻当垆卖酒的,正是狗⾁娘子,皇甫静女。
酒铺內突然一静,正低头算账的皇甫静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大家正对李曦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酒铺这种地方历来就是闲话汇聚之地,人称是“车船店脚牙,抓住就该杀”像李曦这样新鲜绯闻不断的人物,自然更是被酒客们经常提起的,因此她自然也是没少听说过,最近一段时间李曦每每来此买酒,虽不是次次都由她接待,但她也是早就从酒客们口中认得了他。
说起来她也替李曦怪可惜的。
人家可是大才子呢,虽然自己不懂诗,甚至不识字,但是那么多人都说好的诗,那肯定就是好极了的,能有这等才华,将来该是多好的前程啊。只可惜他行事也太过孟浪了些,先是去人家一个寡妇家里当什么账房先生,被传出好些桃⾊传闻,虽然事后经他公开解释之后,大家也都明⽩那只是些不实的污蔑,却到底还是闹出了好大的风浪来。
后来他更是⼲脆对着那么些人公开标榜自己喜钱,要挣钱,喜女人,喜寡妇之类的…好些个没羞没臊的话,便连圣人之言都不记得了,还跟人打赌说要做晋原县城的陶朱公,半年之內就要⾝家千金…真是怪不得那些读书人对他人人侧目了,连自己都觉得他这人实在也是太嚣张太不知自爱了。就像人家说的,这些话也是好说的么?
这天底下人便没有不爱钱的,大家也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办法,都想多挣钱,可有谁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半年之內就能挣千金⾝家?
更何况你也不过就是一个⾝无长计的读书人罢了。
现在倒好,最近这些天他是每天都过来买酒,少则一角两角,多则一斛,虽然从不在这里喝,但既然每天都买,还买那么多,那么肯定就是回家之后一个人借酒浇愁了。不然的话,他一个读书人买那么些酒做什么?
既然是借酒浇愁,那想必是说过那些话之后连他自己也已经后悔了,只可惜这件事早就已经散布出去,造成了莫大的影响,他纵是有心悔过,却也已经是无计可施,这些⽇子便只能是每⽇介独自喝闷酒了。
因此每每看到李曦过来,皇甫静女就不由得想到,据说自己的亡夫当年也是读书人,而且也是在晋原县学里,说不定两个人还认识呢。只可惜自己那没见过面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不然倒可以让他劝劝这个李曦呢——
不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有了些传言,怕什么的,只要好好的读书作诗,将来便是考不上进士,哪怕能做个一官半职的,自然也就没人敢说什么闲话了,又何苦这样自己腾折自己呢!
前些⽇子,因为牵涉到李曦说过什么喜寡妇之类的,一是皇甫静女觉得自己要避嫌,二则是她心里对这种轻佻的话也有些厌烦,所以每次李曦来买酒,她总是要避开的。
只不过随着李曦来的次数多了,她发现这人虽然名声很坏,但其实人很好,见了人就先是腼腆的笑,口气也极和善,又不对自己说看的,倒比那些喜端个读书人的架子其实背地里却老是贼兮兮的偷看,甚至还屡屡出口戏调的所谓士子们要好相处多了。
因此这一来二去的,皇甫静女倒也不躲他了,每次打酒也都是特意的给他多打个半角。
此刻看见他又来,她探头往外看看天⾊,可不,又到这个时候了。
扭头看看铺子里喝酒的人们脸上的那抹不屑和讥笑,再看看李曦那副对众人的议论声恍若未闻的腼腆笑容,她不由得又是心里叹了口气。
“李家大郞,又来打酒了?”
李曦点头笑笑“是,⿇烦你老板,这次还是要一斛。”说着还把手里的酒斛递过去,然后又把数好的钱放到柜台上。
老板,这称呼还真是独特呢。
皇甫静女接过酒斛去,狠了狠心,⼲脆给他打得満満的,叫你喝!
打好了把酒斛递过去,李曦伸手一接就发觉重量有些不对,他低头一看,然后就不由得愣了一下,道:“这…”皇甫静女道:“好好回去醉一回吧,醉一回,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往后可别这么天天醉酒啦,人家越是瞧不起你,你就越得自己瞧得起自己,天天靠喝酒让自己好受一点,可不是男儿家该做的,你还是个大才子哩,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说着,她推了推酒斛,道:“拿去吧。”
然后又冲着一个卖酒婆子道:“你去切一斤狗⾁来给他包好。”
李曦傻乎乎地愣在那里,酒铺子里的酒客们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
那婆子闻言依命去切了狗⾁包好,拿过来递给皇甫静女之后,却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角,皇甫静女扭头看她,她便冲着铺子里的酒客们撇了撇嘴。
⾝为一个被婆家赶出门的未亡人,又是独自一个人支撑这么一家充満闲言碎语和浪儿的酒铺,皇甫静女当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
不过叹了口气之后,她还是把包好的狗⾁递过去,道:“你买的酒多,这是本店送的。希望你以后能多多照顾本店的生意,我们的狗⾁做的很香,尝尝吧。”
李曦腼腆地笑笑,刚要开口推辞,却突然听得有人怪气地道:“是啊,狗⾁香,狗⾁娘子更香,喜寡妇的,当然是隔着几千里地也能闻出味道来!”
皇甫静女闻言脸上猛地一红,但人家是店里的客人,她开门做生意,自然没有把客人轰走的道理,再说了,这两年里,各种各样的怪话儿她可也听了不知道多少了,早就习惯了,除了每次听说还是会有些脸红之外,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了。想起酒铺子刚刚开门那半年里,她每晚可都得哭到半夜呢。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她自己也曾有过那般被人家指指点点,说冷热话儿的经历,所以才对眼下李曦的处境多少的有点同病相怜把。
见李曦不接,她⼲脆把狗⾁硬塞过去,这时候站在她⾝边那婆子也笑着道:“李家大郞,给你你就拿着吧,以后多来我们这里买几回狗⾁也就是了,你尝尝,好吃的,店里的每一只狗都是我家娘子亲手炖出来的呢!”
李曦腼腆地笑笑,不好意思再推,便接过来,连声的道谢。
这时候店里却有人不答应了,当下就有人呼喇一下子站起来“皇甫娘子,这可就不公平了,这两年里我可是没少到你这酒垆里喝酒啊,怎么着也比那狂生买的多吧?怎么不见你也送我一斤狗⾁啊?”
说到这里,他不屑地笑笑“莫不是你这狗⾁娘子闻见了腥味儿,心里就熬不住了,想再给自己找个小相公吧?”
说着,他不由就拿一副⾊的眼神对着皇甫静女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店內不少酒客一听这话也顿时就跟着起哄,纷纷低声谑笑起来。
皇甫静女闻言顿时就涨红了脸,不过还不等她说话,李曦已经笑了笑,开口问她“你这店里,狗⾁多少钱一斤?”
皇甫静女⾝边那婆子闻言赶紧道:“十五个钱一斤。”
李曦点点头,从怀里又摸出十五个钱来递过去,晃晃手里的狗⾁,道:“我买了。”
然后他一手拿着酒斛,一手拿着狗⾁,冲狗⾁娘子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之后,转⾝就往外走。
当下他刚才开口挑衅的人见李曦本就不打理自己,不由得顿时就变了脸⾊,他不由得冷哼一声道:“听说李曦先生曾夸下海口,说是要在半年之內就至⾝家千金,不会是说完了大话之后,自己也圆不过来了,所以每天都借酒浇愁吧?”
见李曦闻言停下脚步,他顿时又冷哼一声,脸上顿时就露出些得意之⾊来,又道:“什么狗庇的才子,不过就是偶尔走了屎狗运得了一首诗罢了,我看其实也不怎么样,结果自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居然还说什么不但作诗比人強,就连挣钱都比人強,哼,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呀!”
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才返⾝坐下。
狗⾁娘子闻言就有些担心地看着李曦,她是深深知道这些冷嘲热讽的威力的,因此她不由得便想,就凭这番话,只怕又会让这位李家大郞多醉几次吧?
唉,人哪,为什么就不能相互和善些,相互体谅些,非要弄得别人心里难受了,自己才会痛快呢?大家每每总是说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的,那圣贤书里每一句话都是有学问的,只是…难道圣贤书里写的都是这些东西么?
就在満酒铺人的注目下,李曦停步之后听那人说完了一番话,终于转过⾝来。
他脸上还是那份人畜无害的腼腆笑容,当下转过⾝来也只是看了刚才说话的那人一眼,然后笑了笑,问:“我说我能在半年內就⾝家千金,你不信?”
那人闻言不屑地摇头摇,道:“不信!”
李曦闻言点点头,然后就在众人等着他开口辩驳的时候,他却只是笑了笑,随后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便又转⾝继续出酒铺而去了。
当下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继而,酒铺內便爆发出一阵大笑。
“呸,什么⾝家千金,这不是还没到半年,就已经原形毕露了!哼,満口大言,他以为他是谁,简直就是我辈读书人的聇辱!”
眼看着李曦只是笑了笑就又走了出去,不知为何,狗⾁娘子竟也跟着觉得心里一阵失望。
虽说她和所有人一样,都并不相信李曦一个⾝无长计的读书人能学什么陶朱公,更别提什么半年至千金了,但不知为何,看见他那腼腆的笑容,还有那真诚而不闪躲的眼神,她就宁愿相信他并不是在吹牛说大话,心里更是盼着他真的能像当初做出那首诗来一样,再次吓所有人一大跳,证明他说的并不是大话。
但是很可惜,愿望毕竟只是愿望,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当下看着酒铺內的酒客们脸上那肆无忌惮的不屑神情,再想想刚才李曦走出店门时那一道落寞无助的背影,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心里酸酸的,软软的,倒好像那个刚才被人出言羞辱的人便是她自己似的。
然后,她一边将婆子递过来的一斤狗⾁钱反复地把玩,一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想道:“受些气也好,只要能醒过来,以后别再说什么大话就是啦,众怒可是不好犯的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