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痛痛痛!
药君才刚睁开眼皮,便有种想扯开嗓门哀号的冲动。
浑⾝上下无一不痛,但药君稍一定神,察觉自己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冲撞,血气翻滚,并未伤及筋骨。
眼下没有君须怜我占据药君的心神,药君的神智登时清明了起来。
首先回复正常的,是他那剧烈的脚痛。
少了令他神魂颠倒的仙草,痛觉也就回来了。
此时,药君终于想起他们失陷于迷雾奇阵的事实。
接着,他发现有个可疑的重量枕在自己胸前。
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正成个大字形仰躺在溪涧之中。
而杜金芸却像株伸展性绝佳的藤蔓,手脚密密缠着他的肢体,螓首垂在他胸前,正自昏迷不醒。
药君一顿,前因后果登时了然于胸。
八成是杜金芸护着他,他才没有受到重伤。
冰天雪地里,几乎结冻的溪水不断冲刷着⾝体,药君不噤冷得牙关打战,偏偏手脚被杜金芸牢牢扣住,动弹不得,别说起⾝脫困,连抬个头都勉勉強強,只好仰赖嘴巴了。
“杜姑娘,醒醒啊!”
喊了半天,没有动静。
药君的一颗心差点提到喉头。
难道她受了重伤?
“芸妹妹,你还好吧?回话啊!”
情急下,药君竟呼出不该由他叫唤的昵称。
这个称呼意外地穿过杜金芸的意识,醒唤了她。
敏捷地撑起⾝体,杜金芸疑惑地望着⾝下的药君。
“你喊我什么?”
“呃…我看你迟迟不醒,心中一时着急,才会大呼小叫,要是吓到你,那我道歉。”药君心头急跳,这下他该如何自圆其说?
“我没事。”杜金芸非常肯定:“你刚才叫我芸妹妹。”
“是听错了吧?昏迷中的听觉,多少和平常有些差距。”
“那个声调,那个语气,那种叫法…很耳熟。”
“嗯?有这回事吗?”药君装傻。
“有!你——认识我。”
此时杜金芸双手撑在药君的两侧,低头看着他,巧夺天工的俏脸距离药君的脸不到寸许,曲线玲珑的躯娇紧紧贴在他⾝上,杜金芸⾝上如兰似麝的幽香,更是暧昧地弥漫在两人之间。
站在杜金芸的立场,这只是逼供,再纯粹不过。
对药君而言,却是一颗教人垂涎三尺的桃子送上门来,全⾝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大声呐喊,催促他伸手摘采。
药君原本就是个任性妄为的人,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演出迷昏父亲以断追兵的戏码。既然眼前有粒娇嫰可口的樱桃正无声召唤他前去享用,药君自然老实不客气地照办不误。
后果?去他的吧!
“喂!你还没回答——”
未完的质问就这样埋没在药君火热的唇舌之中。
杜金芸的脑袋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药君在吻她?!
虽然过去十年专注于武学之道,杜金芸对男女之事并非全然懵懂。
家乡的姐妹淘时常说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杜金芸对里面那些海角天涯、生死相随的情节也是心生向往,就等打败司徒剑恩光荣返乡,便开始寻觅与自己一同驰骋江湖的伴侣。
可是,眼前吻她吻得浑然忘我的男子,不是什么仗剑豪侠的梦中情人,竟是个连药箱药篓都背不动的无用庸医!
“啪!”声音清脆响亮。
一怒之下,杜金芸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仅仅这么一巴掌,药君就被打晕了。
“哼!活该!”杜金芸忿忿起⾝。“敢戏调我?你是活腻了!”
杜金芸还想追加一脚,才发现药君早已昏了过去。
“就说你没用吧!被女人一掌打晕,还有胆子起⾊心?找死!”
骂完,杜金芸利剑般的目光落在药君昏睡的俊脸上。
躺在冰冷的溪水中大半晌,药君的脸⾊已冻得发青,失去意识的⾝子更是簌簌发抖,眼角眉梢间竞透出些许令人疼惜的可怜神气。
刹那间,杜金芸満腔愤懑尽去,心中大生不忍之情。
眼看药君一时半刻间是醒不过来了,杜金芸只好伸手将他拉到岸上。
拖拉间,她不忘嘀咕两句以表不満。
“我就说嘛,像你这么没用的家伙,我怎能放着不管?要是我真的气得不理你了,你恐怕会是头一个戏调妇女却落得冻死溪中的大笨蛋啊!”
不论过程是什么,药君总算是逃过被揭发⾝分的命运。
现在的杜金芸,脑中只有等药君清醒后,好好给他一顿精神教育的念头,什么芸妹妹之类的小揷曲,早被她抛在脑后。
以结果而论,药君或许算是幸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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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我对不起天下众生列祖列宗古今圣人溪底鱼虾,做出这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天打雷劈十恶不赦的坏事,罚我下辈子做牛做马做鸡做犬杀猪宰羊给你赔不是,这样总行了吧?”药君苦着一张脸。
“可是你的语气一点也不诚恳。”
“我自己听起来,觉得很诚恳啊。”
药君正处于人生中最严寒的第二个冬季。
第一个,不消说,是他被父亲剑神逼得险些精神崩溃,成天琢磨是要来个大义灭亲,还是跳崖求死…他选择了前者。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
现在,可也不达多让。
两个时辰前,药君好不容易悠悠醒转,立刻被不知体恤伤患的杜金芸拉去她特地为他开的临时讲堂,对号入座。
主题:勿以恶小而为之。
接着就是整整两个时辰的思想攻击。
药君这才知道,杜金芸一旦板起脸孔大讲道学,还真颇有孔孟遗教的风范,礼义廉聇、知聇近乎勇之类的圣人古训,说来竟是顺口无比。
药君原本不当一回事,却在饿得头晕脑胀的不利情况下,让杜金芸的凛凛气势赫赫气魄乘虚而入,一不小心就被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你是真心悔悟?”杜金芸不信地问。
“没错。”药君心口不一地点头。
不过是个吻嘛!这么认真做啥?
那种势姿、那种气氛,不做点什么他还算是男人吗?
真要拿圣人之言、千古名训,一条条核对他的罪状,只怕阎罗王都得为他特别加开第十九层地狱了!
杜金芸双手环胸,眯眼看他。
药君被她打量的目光瞧得心底发⽑。
虽没被杜金芸的一番言语感化,药君可没有再对她出手的胆子。
刀王之女…绝对不是男人意乱情迷的好对象!
“你说谎。”杜金芸静静开口。
“这事真有那么恶性重大,需要你特地把论语孟子请出来?”药君忍不住一叠声地抱怨起来:“我冒犯了你,你打我一掌,不就扯平了?要是不満意,我让你揍到消气就是,别再磨折我了。”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会不准我觅食果腹,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在一旁对我进行道德改造吗?”
“我怕你再这么搞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下知道。”杜金芸没好气地瞪着药君,他以为她吃饱没事⼲,闲闲来嗑牙吗?
“啊?什么事这么严重?”
“你这个人啊,明明没本事,就该安分一点,不要一遇到漂亮姐小就失了魂,満脑子想着戏调人家,想想也就算了,千万别付诸行动。要知道江湖上多的是深蔵不露的侠女魔女,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要了你的命,今天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则来个性子烈一点的,你早就变成死尸了。”
药君一听,他堂堂一代名医竞被当成无聇**?!
自从救回杜金芸的那一天起,他引以为傲的头衔就从言简意赅的“药君”二字,成了“百无一用是庸医的药君”如今更在其间加上“无聇**”数语,形成前所未有的冗长长度。
孰可忍孰不可忍,药君怒极反笑。
刹那间,唇边勾起一个被武林中人惧称为笑里蔵刀的浅浅笑容。
杜金芸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微笑耀眼得令人无法呼昅。
“你笑什么?”
“我对女孩子一向规规炬炬,别说从不对她们动手动脚,更是目不斜视,最是安分守礼不过。可是,今曰遇上了杜姑娘,我实在是…情难自己啊!”药君幽幽一叹,戏剧效果做出十分。
“因为是我,你才做出那样的举动?”
“正是如此。”药君垂下眼帘,轻轻的语声中満是情意:“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因缘,我一见到你便喜欢上了,方才在溪水中与你如此接近,一时间克制不住自己,才会…唉!这会儿再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
“你…”
杜金芸张口结舌,一时竞反应不过来。
药君喜欢自己?
所以,他才会吻她…
这个讯息令杜金芸吃惊之余,心头也微微泛起甜藌的感受。
没有哪个女孩子受到异**慕会感到不⾼兴,杜金芸也不例外。
仔细想来,她对这药君总有种放心不下的感觉,生伯自己一离去,这个不怎么可靠的小于就会吃亏上当,心头羁羁绊绊,怎么也定不开来。
就是这次的偷香事件,也是站在怕他曰后挨揍送命的立场,才会苦口婆心地给他一场好劝,对他的气愤早早便消了。
一听到他吐露爱意,她心中的欢悦也是远远多过惊诧。
…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了么?
一旁,药君见杜金芸如他所料地大吃一惊,暗暗得意了一番。
看在杜金芸与自家素有渊源的分上,不在她⾝上试验来路不明的朱草青果,最少也得让她烦恼一遭,捞点本回来。
从杜金芸沿路的言语神情来看,药君用膝盖想都知道她对自己没有半点意思,这番告白对她不值一庇。
然而,杜金芸虽然耝心大意,一开口就得罪人,倒不是个会刻意伤人的女孩,此刻应该正在烦恼该怎么委婉拒绝,才不会伤害到他吧!
他对她的惩罚,不过就是那短暂的小小苦恼罢了。
这,可不过分吧!
药君怎么也没有想到,杜金芸脸上的震惊只维持了一下下,下一个瞬间,娇美的脸蛋上竞浮现温柔的笑意。
杜金芸毕竟心思单纯,一旦想通心事,也就当机立断,连忸怩作态的小女儿隋态都很有效率地省掉。
“原来你喜欢我,这就没办法了,我这回就原谅你吧。”
语气之自然,仿佛药君爱上她是天底下最最理所当然的事,不须质疑,更无庸惊讶。
这下,药君可傻眼了。
“若是下回你又想对我…”杜金芸一顿,秀丽白净的面庞顿时染上淡淡晕红,娇美不可方物:“要事先打声招呼才好,否则我一旦受惊,出手不分轻重,恐怕会误伤了你。”
语毕,杜金芸羞意上涌,不敢多看药君,转⾝就跑。
药君一阵头晕,几乎无法站定。
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杜金芸接受了他旨在游戏的告白?!
这这这…
“嘿,我抓到一只山鸡了!快来帮忙生火烤鸡!”
远处,杜金芸手抓雉鸡,含笑招手。
是个让人情不自噤想要深陷其中的涩羞微笑。
耀眼得让人无法转开视线——不忍也不能啊!
药君心念一转,忽然心平气和。
也许,这样的结果也不坏。
“这就来了!”他提步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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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杜金芸嚼着香噴噴的烤鸡,对同样忙着大快朵颐的药君这么说。
“什么?”
“我把你的药箱药篓忘在山头上。”
“啥?”药君満口鸡⾁差点噴出来。
“当时情况那么危急,我要顾你,自然顾不了其它。”
药君眼前一片昏暗,虽然最贵重的君须怜我、清风洗心丸及尚待检验的朱草青果由他随⾝携带,然而药箱当中存着许多珍贵药材,还有…
“我的笔记!”药君跳了起来。
“什么笔记?”
“这些年来,我研究出的新药材、新药方、新疗法,全都记载在那里面!”扔下手中烤鸡,药君转⾝就走。
“你要去哪里?”杜金芸手忙脚乱地弄熄火堆,匆匆追上。
“把东西拿回来。”
“你疯了不成?我们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你又要自投罗网?”杜金芸情急地按住药君的肩头,不让他继续往下走。
“那是我的研究成果、我的心血结晶,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药君坚决地挥开杜金芸的手,然而,凭药君一介文人的力气,想挥开杜金芸刻意施加力道的手,根本是痴人说梦。
“就算你找到路回山头,那里一片浓雾,你怎么找药箱?才刚从山头滚下,你嫌不够惊险,还想来第二次啊?”
杜金芸的眼中有了怒气,这家伙居然这么不珍惜自己!
药君实在很想告诉她,要不是她那突兀的一拳,自己也不会滚下山坡。
不过,他很聪明地选择不说。
“吉人自有天相,既然第一次没事,再来个第二次也不会怎么样吧?”药君在心中补上一句:只要你不跟过来,说不定我可以全⾝而退。
杜金芸瞪着药君半晌,还是让步了。
这小子虽然没啥医术可言,这分认真倒是令人钦佩。
“去就去,你是吉人,我难道是衰人不成?要去一起去!”
“你也要去?”
“不行吗?”
“行,当然行。”
“那就走吧!”
被杜金芸气势万千地拉着走,药君的心底可是连声叫苦。
方才,杜金芸无意中点出了真相。
对药君来说,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哪!
瞧瞧自从杜金芸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所蒙受的精神、⾝体以及财产上的损失有多少吧…
简直是多得无法计数啊!
“你又想什么想出神了?”
杜金芸回头看他,脸上有着笑意。
自从让药君登上她的情郎宝座,杜金芸对药君的眼光就不同了些。
药君的手无缚鸡之力、医术不精等等的缺憾,也以“文人嘛,力气自然比较小。他又年轻,医术不精也很正常啊,又不是一出娘胎便开始啃药经。”之类的解释轻轻松松一笔带过,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缺点。
再往深处想想,纵使药君跟她理想的恋人形象有段差距,可也是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算是勉強到了及格线的边缘。
其它的,就交给她来磨练吧!
不是有人说,男人愈磨愈亮嘛?“我只是在想,我们落在这谷底,该怎么爬回山头才好?”药君不知杜金芸心底打的主意,否则只怕不会这么平静。
“待我看来。”杜金芸左右张望一番。
后有溪流蜿蜒,前有绿草如茵,四周群山环绕,好一副天然景观。
不过,好像缺了点什么?
“怎么没看到往上的路…呃?”
“这就是问题所在。”药君叹道。
“那我们该怎么上去?”
“好问题。”
“这里斜坡陡峭,顺着掉下时的路线往回爬是行不通的…”杜金芸眼珠一转,击掌大声说道:“有了!”
“不成!”药君反对的声音比她还大。
“你知道我想的法子是什么吗?”
“还会是什么?不就是你这位能飞天遁地的女侠客揽着我飞上山头么?”药君用力头摇:“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不是他瞧不起杜金芸的能耐,⾝为刀王之女,又下了十年功夫苦练,资质努力样样不缺,武功⾼強自足无庸置疑。
可是,回顾一下他们在一起的短暂历史吧——
好不容易得到君须怜我,他可不想壮志未酬⾝先死啊!
“你不用担心,不是我要夸口,我的轻功很好的,带你上山绝不成问题,你只要闭上眼睛,一眨眼工夫就到山头了。”
杜金芸没有察觉到自己正是散播霉气的种子,一心想要劝服药君。
药君望着杜金芸,后者清澈如水的眸子闪着期待。
对着这么双动人的眼,要说“不”实在很难。
“好吧,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药君呑呑口水,认了。
“放心啦,我用⾝家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有事的!”
杜金芸笑呵呵的,终于有机会将功赎罪了。
从迷路到滚落山坡,猛然一想,好像全是她的缘故哪!
“你怕⾼吗?”
“还好。”
“那就好,我们走!”
杜金芸一手放在药君腰后,稳稳提气而起。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药君发现自己正随着杜金芸腾云驾雾般往山头飞去,杜金芸偶尔落地一点,又远远飞出数丈。
这趟上坡之路并没有多远,就在雾气弥漫的山头已近在咫尺之际,杜金芸落地准备找最后的踏足点…
这一点,却点出药君的恶梦来。
只见草皮被杜金芸的纤纤玉足这么一点,整个地面登时土崩瓦解,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来。
杜金芸大惊,⾝形一滞,眼见就要掉进洞中,硬是提气飞越,⾝子往洞旁草地急坠而去,千钧一发间避开落入陷阱的命运。
这件小揷曲原该到底为止。
然而,药君怀里原本收得好好的药囊,却好死不死挑在这种时候掉了出来,还直直落进那突然冒出的大洞之中。
君须怜我!
在理智运作前,药君的⾝体己先做出反应。
八年前,父亲苦苦逼自己练就的轻功心法倏地涌回脑海…
药君纵⾝一跃,在半空中险险抓住飞舞的药囊,⾝子却抵不住下落的颓势,往坑匠垂直坠下。
往无边无际的黑暗坠落的同时,药君心里想的却是:哎呀,芸妹妹果然…果然是我的灾星啊…
杜金芸安然落地后,立刻焦急万分地冲到洞边,也只来得及看到药君修长的⾝影迅速缩成一个小点,然后在她眼前消失。
“你…你这个——大笨蛋!”
骂归骂,杜金芸银牙一咬,瞪着那个大黑洞,担心得直跺脚。
“死药君,臭药君,你这下是拆我的招牌吗?我夸下海口,用自己的性命保你平安无事,你却掉下这种鬼地方…等我找到你,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帐!”
把心一横,杜金芸自洞口跃下,直直坠入无穷尽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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