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女人不能上桌 (下)
婆婆看了一眼她,想起她忙得团团转,做儿媳的却现在才起,然而,想起她主动叫她,便勉強笑了笑,说道:“嗯,不用你帮忙,你歇息去吧。”
想起她昨天肤皮过敏,便只得又关心问起:“小雪,⾝体还难受吗?”
小雪笑了笑,心里还有点温暖,想老人也还是关心她的。脆声道:“好多了,谢谢妈!”
然而,老太太接着来一句:“你啊,肯定是昨天葡萄酒喝多了。”
小雪愣了愣,才想起,前天晚上,为了庆祝他们结婚五周年(第一次回婆家,就是大年初二结的婚),她和李文龙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喝了,那酒是她从深圳带过来的。
她喜欢喝白葡萄酒。
小雪心里不痛快,想着明明是你老太太的房间灰尘太多了,你反怪我喝葡萄酒,那你的意思,岂不是因为我贪安好逸,自个给自个找罪受?!
小雪觉得十分有必要澄清一下,非常有必要回复一下,她淡淡的说道:“妈,这葡萄酒,我从小喝到大,从来没有肤皮过敏过。”
这个也是实话,江小雪的家,虽然她妈妈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和精力像其它做妈妈的一样陪着她们照顾她们,但是在物质上,两姐妹从小都是很富裕的,说千金姐小绝对不算夸张,她妈妈是做生意的,这个一年到头,别人送她的葡萄酒数不过来,老太太虽然不会做饭菜,但是她有特长,她会自个酿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所以小雪喝这葡萄酒是从小喝到大的。
小雪话音刚落,老太太立马脸上起了⽑,阴沉着一张脸,脸上浮起微妙的笑意,淡淡道:“哎哟,那你的意思,就是到这里来,你才会过敏啰。”
江小雪在心里白了白眼,心想,难道不是吗?
然而,她不想再说下去,这样一来一往,已经有点刀剑相向的感觉了,婆婆一刀砍过来,她一剑刺过去,毕竟大过年的,大闹下去,不符合她的本性,不但老人面子上挂不住,估计以后回深圳老太太还不会消停。
所以她选择不吭声。
而老太太呢,虽然回到老家,她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家是她的,两个如龙似虎帅事本事的儿子是她的,经济大权也是她的,她比在深圳时胆气都壮了许多,但是这毕竟是过年,老年人又特别看重舂节,舂节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这十多天代表了一年的运程,如果在这十多天受了伤吵了架出了意外,那将意味着接下来一年都不会顺畅。
老太信这个,所以她也不吭声。
这样,两个人就沉默下来,小雪站在那无话可说,老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利的包着饺子,蒸着馒头包子,溜着煎饼,做着凉菜,热菜,小雪百无聊赖,只能静静的看着。
从大年初一到初三,吃了三天的饺子,小雪现在看着那些河诠包,那些灰面窝窝头,那些金⻩的玉米馒头,那些稠浓香甜的豆汁稀饭,还有那些已经做好的凉菜,想着无论如何,今天中午总算可以吃一顿好的了。
老太太正在低着头做一道凉菜,叫做“⿇汁缸豆”长长的豆角煮熟冷却切成整齐的一小段,然后整整齐齐的码在叠子里,上面淋上香噴噴的⿇汁。
这道菜小雪前几次来婆家时吃过,味道很不错,又香又慡口,小雪盯着那道菜看了许久,想着中午多吃点,虽然这边的吃食不如深圳好吃,但是相比较前面三天的饺子大餐,她还是很期盼中午这餐饭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慢慢也就到了中午,客人们纷纷来了,小雪也是懂事的,听到外面来了客人,婆婆忙着做菜手上不得闲,她不会做饭菜,自然要去招呼客人,所以跑到院子里,来一个客人,就又是搬椅子又是端茶水的,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像大叔二叔是认得的,小雪亲热的打了招呼,不认得的,年纪大的统称伯伯,年纪小的统称叔叔,年纪再小的,也就没有了,而且清一⾊的全是男的。
小雪就纳闷了,想着怎么没有一个女客来吃饭呢,这请来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人。
李文龙和文虎还没有回来,小雪想着大概他们还在外面请客人吧,老太太见来了客人,也很⾼兴,一边和着小雪一起张罗饭菜,一边对小雪说道:“小雪啊,这个过几天,我们就要回深圳了,我们走了,这个老家怎么办,要是有人代我们看守着,就不用怕别人偷东西了,家还在这里,以后你们想过来了,只要打开门,打扫一下不就能住吗,所以妈今天请了几个本家的亲戚,你大叔二叔三哥四哥都请了,咱请客要大方,不怕多请几个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等我们走了,也可以⿇烦他们照看照看,小雪,你说是不是?”
老太太笑眯眯的,忙着招呼客人。
江小雪嘴上说着是,心里却觉得好笑,她看了一眼四周,摇摇欲坠的老屋,萧疏倾斜的院墙,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心想这么一个破地方,您老百年过后,我们还用着得回来吗?真是瞎忙活,好好的去深圳享福不就行了,一回来就腾折个没完,想一些不沾边的事,不但自己腾折,还要把所有的人都腾折一遍?!
江小雪对于老人这些天的忙活,实在无法理解,以她的打算,这个逢年过节的,平时大家忙工作忙钱赚,不知道有多累,过年了,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出去玩玩,休息是最好了,可是老太太硬是把她和李文龙还有文虎三个人的假期全部腾折得四脚朝天。
江小雪在心里摇了头摇,不久,李文龙和李文虎就回来了。
老太太可⾼兴了,大手一挥,叫客人们都到桌上去坐,吩咐一声:“老大,老三快上桌,吃饭吃饭。”
小雪站了起来,心想,好,总算可以吃饭了,她可是饿坏了。
外面的那些大叔辈的客人全部坐下来后,李文龙李文虎也坐下来了,小雪朝李文龙走过去,想挨着他坐下。
手上却一紧,她回过头来,发现婆婆拉住了她的手,老人笑笑,庒低了声音对她说:“小雪,我们到厨房里去吃。”
什么?!
小雪睁大了眼,回头去看客厅里那一桌子酒席,去找李文龙,李文龙已经忙得分不开⾝,又是倒酒又是答话的,根本没功夫往外面看,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一桌子的好酒,全是男人。
“妈?”
老太太已经拉着她进了厨房,把一张矮脚桌子摆在她面前,对她笑了笑,低声说道:“在这里吃一样的,在这里吃也一样的,他们男人爱喝酒,让他们喝去吧。”
老太太拿出两三个碗碟,在小雪和自个的面前各摆了一双碗筷,桌子上有三个菜,都是小小的一点点,大概是做一个菜,那边大桌子上有十分之九,这边十分之一吧。小雪估计是老太太在做菜的时候蜻蜓点水,意思一下的,盛了一点点出来。
而且,少也就算了,竟然没有小雪想吃的⿇汁豆角。
在此之前,江小雪总共回了三次婆家,第一次回来办婚宴,新郎新娘都不准入席的,大年初二办完婚宴,下午就逃也似的走了,第二次回来,也是呆几天就匆匆走了,没有请过外面的客人(家里人吃饭不分男女大家都坐一桌的),第三次回来,是参加公公的葬礼,那时一门心思低着头怕人指责,没有注意。
如今,看样子,这个北方农村还有传说中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江小雪睁大了眼,闷声坐在那里,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
“吃吧,小雪,我们娘俩反正也吃不了多少,你说是不是,吃吧。”
老太太已经拿起碗筷吃起来,笑眯眯的,好像很开心,小雪看了看老人,她没有心思动筷子,她带着一种研究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婆婆,这个老太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老太太?老太太自己是个女人,却自虐加自甘下贱(这话好像有点重,事实上这个家明明她当家,完全不必这样做啊)为什么?
据小雪对她婆婆的了解,他们李家,一直是婆婆当家的,家公特别老实,按理说,这个女人吃饭不上桌,老太太完全可以不用遵守,更何况,现在公公死了,然而,在请客人吃饭的时候,她却仍然严格的遵守着这古老的封建陋习,不但自己不敢违抗半步,而且还要拉着儿媳子也要遵守。
江小雪从小就是在深圳长大的娇娇女,何曾见过这种情况,男人们在客厅喝酒吃⾁,女人猫在灶角,吃着一点点残食?
因为女人不能上桌。
她站了起来,不发一言的走了出来。婆婆在后面叫她,她权当作没听见。
站在阴冷残破的院子里,隔着门看着一桌子在房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男人,江小雪愤怒又鄙夷,因为她被侮辱了,那种屈辱从来没有经受过,以致于让她觉得荒谬和可笑。
凭什么?!凭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瞪眼看着那些⾝上沾着灰尘腿上沾着泥一脸漆黑的山里人,凭什么?你们出来最多做个农民工,我江小雪可是月收入过万的白领!凭什么你们农民工竟敢不让我上桌?!
她江小雪没有看不起农民工,问题是你农民工吃饭不许女人上桌。
江小雪心里发出愤怒的尖叫。
北方不但冷,而且⼲,这里所有的男人⾝上永远沾着灰,因为不管你多么勤快爱⼲净,地你刚扫一遍,再扫的话,照样可以扫出一堆灰尘,椅子你刚抹一遍,人坐下去,起来时,庇股上就两个大大的灰印子,刚好是两瓣庇股的样子,可笑极了。
腊月二十九的时候,李文龙村子里有人掏⼲了池塘的水捕鱼,全村的男人都去看,小雪站在自家院门的前面,那家池塘虽然不是李文龙家里的,却在他们家前面,目睹了所有男人庇股上都两个灰印子的壮观景象。
现在,就是这些男人,不让她吃饭上桌!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一餐饭从中午十二点吃到晚上十二点,那时候她已经上床睡了。
李文龙醉熏熏的走进房里,看到她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对她笑了笑,讨好说道:“小雪,你还没睡?”
江小雪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他一眼,嘴里吐出三个字:“农!民!工!”
李文龙征了一征,对她道:“对不起,小雪,他们非要拉着我喝,我是主人,不能不陪的。”
他讷讷的做着解释。
江小雪侧过⾝子,往床里面让了让,不无讥讽的对他道:“李文龙,你们这是什么破地方,我今天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女人吃饭不能上桌?这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破规矩,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江小雪大笑出声,那声音却充満了怪异。
“小雪,这是老规矩,好多年前了,你当时来找我啊,你坐我旁边就是,也没人说的。”
“我用得着吗,请我坐我还不坐呢,一群农民工,还不要我上桌吃饭,娘老还看不起,我呸!”
江小雪的屈唇和愤怒无处发泻,恨恨的对李文龙咬牙切齿的说出来。
李文龙苦笑了笑,江小雪说得是事实,她受了委屈,他当然只能全部承受,他关心的对她说道:“小雪饿不饿,我现在去给你弄点吃的,我给你煮小米饭,然后给你做一个⿇汁豆角,再来一个红辣椒炒⻩牛⾁好不好。”
小雪没有吭声,因为她实在饿坏了。
李文龙不但下去做了饭菜,而且还亲自送进房来。
吃过饭,总算是饱了,小雪说⾝上不舒服,想澡洗,文龙又给她仔细的用热水擦了澡,还是和结婚时一样,让她躺在被窝里,半夜里小雪吃多了要去上厕所,自然又要文龙陪了去,那时候多冷啊,一碗茶水倒在地上,立马“卡卡”的结冰了,李文龙披了棉袄送她到厕所,在外面守着她。
因为厕所没有门,小雪蹲在那里方便时,能看到月光下倚在玉米杆子附近守着她的李文龙,李文龙冻得连影子都在发抖。小雪有点便秘,这一拉将近一个小时,李文龙就在外面哆嗦着等了一个小时。
因为这些,小雪一颗心慢慢也就平静下来了。心里的委屈怨怼消去了许多。
晚上窝在他怀里睡的时候,还在那里笑:“我江小雪啊,真是可怜,原以为嫁给一个能⼲的都市精英,结果却是一个农民工!”
李文龙也只是笑了笑,对她道:“我是变成精英的农民工。”
小两口抱着睡过去。
然而,到了凌晨的时候,小雪的肤皮过敏又发作了,她再一次辗转反侧,浑⾝再次起満了红疙瘩,她推着李文龙,文龙喝了酒,睡得很沉,小雪一个人痛苦。
好不容易,终于到天亮了,那时候已是早上七点多,她在床上整整翻来覆去了七个小时,天刚亮,她就起来了,眼里已是満眼泪水。因为彻夜不眠以及⾝上的痛苦。
她不发一言的穿了服衣拿了车子钥匙就要匆匆出门。
李文龙拉住她,对她道:“小雪,你去哪里?”
“去镇上啊,你想我庠死啊,垃圾地方!连个肤皮过敏都治不好,垃圾地方!”
腾折三天三夜,仍然没有好过来,小雪当然生气。
李文龙不吭声了。
江小雪抬脚往前走,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跺了跺靴子,紧了紧围巾,把长发拢到耳后,抹了一把眼泪,开了车自己往镇上去,想着那里应该有医院吧。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把车停在外面,独自走进去的时候,这个所谓的镇医院,也不过如此,江小雪在那里看到了许多东西,也开始思考当年自己的选择了。
有时候,嫁给一个人,不但是嫁给了这个人,嫁给了这个人的家庭,甚至还有他的阶层。
江小雪有那么一刻,很绝望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