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轮回（1）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这小家伙很多钱…
很多年以后，当那个名叫灭魔剑的前•绝世剑手站在苍梧峰的泪痕之源下，遥望着龙战之野的暮⾊蔼蔼，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
那时候，澹台名已经扬名天下。龙战之野上，尸无骨，龙无⾁，瘟神疫怪动不动到他隐居的门前串个小门，令他感到无比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第一次遇到那小家伙的时候，他还能拔剑，而龙战之野，那时候还不叫龙战之野。
那时候，天下太平。
他灭魔剑名扬天下，所过之处，因绝顶的剑术和绝顶的忧郁，引得无数美女竞折腰。
可他一个都不喜欢。
那些女人…那些年轻的年老的，美丽的丑陋的，聪明的白痴的女人们，其实看来看去，也没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一个年轻一点一个老一点，胖一点瘦一点，好看一点和不好看一点，有的会昑诗，有的会弹琴，有的什么也不会，只会用热炽的眼神看着他。
有什么区别？
他的记忆里，隐隐绰绰，有很多女子的影子…
仿佛自己也曾和其中的一些，坐在泪痕之源下，看着那虚空中漂浮的泪痕瀑布。
好像其中那么几个，也曾和自己生死相许，约定什么前生来世的。
可惜，怎么都不记得了。
他，灭魔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很多年。
真奇怪啊…明明是人类。
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十分年轻、相当美丽的脸。却挂着好似被人欠了一百万一样的郁郁寡欢表情。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开心。
长生不老，剑术超群，名扬天下，美女纷纷倾心…凡人祈望而不可得的，他好像都有了。
其他那些，比如金钱、地位，他也没趣兴。
为什么不开心？
他也不知道。
那些记忆里模糊的女子，去了哪里？
走了？老了？死了？
究竟有没有人，能让他一见倾心。
有没有人，能相伴千年不觉远，相随一生不漫长？
有没有人…
就是带着这样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更受欢迎了。偶然出现在天下城，就有一堆仕女尖叫着把他的车子围起来，把大捧大捧的鲜花扔到他车子上去，逼着他落荒而逃，躲入苍梧山脉。
他甚至专门制作了一个青铜面具，雕刻的狰狞可怖，如同修罗魔物，偶尔出门的时候就戴在脸上，以防万一。
女人啊…好可怕。
灭魔剑感叹着。
人生真无趣。
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一个深度抑郁的家伙，莫名其妙的长生不老？
凡间之人，想求还求不来。
他对月沉思，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他听到阵阵狼嚎。
这苍梧山脉多野兽，有狼也没什么异常的。
但这狼嚎之声，殊不寻常。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却像是如临大敌。
然后，在狼嚎声中，听到一个孩子一记短促的呼声。
半夜，群山之中。
怎么会有孩子？
灭魔剑起⾝出门，循声而去，不多时，就看到密林中团火光。
一个孩子持剑而立，剑⾝几乎有他⾝子那么长。他⾝边有一团篝火，火势十分微弱，在夜风中几乎熄灭。
他浑⾝浴血。
在他⾝畔，倒着几头野狼，而他面前，却有更多群狼，目光炯炯，形成合围之势。
灭魔剑本来准备出手相救，却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为何要帮助这小孩，消灭群狼？人与狼，孰优孰劣，谁又更有资格活下来？
人就生来⾼贵么？狼就生来低贱？
何况，这小孩已经击杀了几头野狼，也勾起他的好奇心。
灭魔剑似一片轻飘飘的羽⽑一样，落到密林之中的树杈上，居⾼临下望着。
那孩子自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剧烈喘息着，手中的长剑随着他的喘息而微微起落。
他的手却是很稳定的，没有一点颤抖。
这孩子大约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容貌俊秀，⾝手也颇为矫健的样子。但灭魔剑却一眼看出，他虽然似模似样持着剑，手势却并不正确！
他的眼睛盯着狼群。
狼群大约有十二、三只，这群狼久居苍梧山脉，常常袭击山间野兽，却很少袭击人类，原因之一便是这里少有人来。此刻面对这个小孩，却不敢贸然一扑而上！
灭魔剑居⾼临下，看着那孩子，心中忽然一凛。
他猜到了群狼没有一扑而上的原因。
因为眼神！
那双深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迎着火光，却见不到任何光明！
没有恐慌，没有惊惧，甚至也没有面对战斗的奋兴。
沉如夜，静如死。
那哪里是一双小孩子该有的眼睛！
领头的头狼终于长啸一声，向前扑出！
那孩子也轻喝一声，举剑。
“升龙”
澹台世家所修订的剑术总谱第一招，天底下每个学剑的小子都会用的起手式。
而且他还用的不对。
灭魔剑摸摸下巴，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剑，他的老师肯定是天底下最差的老师，连基础都不给打好，简直蹋糟了一棵好苗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那孩子已一剑刺穿了头狼的肚子。
——呃？！
那乱糟糟的一剑，怎么可能！
——速度！
那一剑虽然角度不对，力道不对，出招方式不对…
却疾如风，迅如雷，一往无前，完全是一种舍⾝搏命的打法！
头狼中剑，哀号一声，⾝躯向前一扑。它本来就是狼群里最大最有力的一只，虽然中剑，却力道依然很大，那孩子人小力弱，竟然被带着向旁飞出！
他手中依然紧紧抓着剑，飞出之时剑锋向下一剖，硬生生把狼腹剖开！
他的⾝躯滚落在地，着地之时的势姿也不对，直接翻倒，打了两个滚，剩下的群狼已经一举扑出，眼看这孩子就要被群狼撕裂！
灭魔剑再按耐不住，一剑飞出，银光漫天。
瞬间，群狼化作血雨，四散洒落。
那孩子落在地上，自忖必死，却忽然见到血⾁横飞，剑气纵横，一时瞪大了眼。
然后他看到万剑归一，化作一道银光，落在了一个人手上。
这人轻飘飘落下地来，就像一片忧郁、完美的白⾊羽⽑。
他脸上却戴着一个青铜面具，遮住了嘴唇之上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灭魔剑向他俯下⾝来，直视着那双深黑⾊的眼睛。
他上下打量，轻声叹息：“可惜，可惜，真是个好苗子，却被蹋糟了。谁教你学剑？你为何到此？”
那孩子紧紧抿着唇，还十分年幼，却是一副薄情兼薄命的长相，容颜俊美，轮廓英挺，薄薄的嘴唇。唇线却极倔強。竟不发一言。
灭魔剑自感无趣，站起⾝来，却又不甘心。
他看到这孩子紧紧握着剑——用错误的握剑手势，那么紧那么紧的握着剑，忽然兴起一种強烈的爱才之念。
“罢，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教你学剑的是个怎么样的废物，你之前所学的剑术完全是错的。你若想学绝顶剑术，就跪下来磕个头，我也就勉为其难收了你这个徒弟。”
灭魔剑心中想着的，是自己绝世剑术，从不教人，此次收了这个孩子，真是对他天大的造化。
那孩子闻言，站起⾝来，唇依然执拗的抿着，竟不发一言，回⾝便走。
灭魔剑心中有气，一个闪⾝，已落在他面前：“你不学？”
那孩子上下看了他两眼，终于说出一句话：“你很強？”
灭魔剑忍不住一笑：“你说呢？”
那孩子回头看看遍地狼尸，又咬着牙说了句话：“若不是你年长于我，我也能独力击杀群狼！”
灭魔剑心想，是我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呢！真是个薄情的小子。长大还得了？
话虽如此，爱才之心却熊熊燃烧。他难得的満面微笑：“你眼下剑术学的全然不对，就算长大，按着这条路子学下去，事倍功半，不如拜我为师，传你真正的剑术。”
“哼。”那孩子扭头。
灭魔剑又看看他，笑道：“不信？”
他忽然出手，轻轻一弹。
那孩子只感到脉门一酸，紧紧握着的剑竟然再也握不住，直落下地来。
“怎么样？”
那孩子咬牙，弯腰捡起长剑，还未说话，灭魔剑又轻轻一弹。
这次长剑不但落下，而且还飞到很远的地方。
那孩子瞪他一眼，奔过去再次捡起长剑，灭魔剑不待他开口，食指中指扣合轻弹，劲气飞出，再次把长剑打飞。
那孩子又去拣。
他却也奇怪，被如此腾折，一语不发，只是坚持着去拣自己的剑。
如此十几次来回，灭魔剑都忍不住佩服起他的忍耐力与韧劲！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満以为腾折对方一下，令对方佩服，或放弃那倔強劲儿，顺势拜了自己为师，皆大欢喜。
却没想到这孩子的精神是铁打的，心是石头做的，竟然如此倔強，如此…
不，或许不是倔強。
那简直是傲慢！
对天对地，对他灭魔剑的傲慢！
灭魔剑心中有气，手指劲气一下子没守住，那孩子正疲惫的再次握起长剑，猛然劲风迎面袭来，尚不及防备，便“篷”的一声，被击个正着！
他的⾝体立刻飞起，如断线风筝般，落到地上。
灭魔剑心底一沉，暗叫“不好！”他急忙赶过去，见孩子面⾊惨白如纸，已经昏迷，唇边溢血。
他一跺脚，急忙把孩子抱回自己隐居的草庐。
孩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曰落时分。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灭魔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灭魔剑的真面目。
灭魔剑那时候正手忙脚乱的在煎药。
左边的小瓦罐里煨着苍梧木种，右边的小瓦罐里煎着独活与熟地，后面的火塘上堡着药汤，而他的面具摘下来丢在一边，素净的脸孔上全是木炭烟灰。
那孩子静静看着他，灭魔剑头也不回，忽然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孩子摇了头摇。
灭魔剑没有回⾝，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你不知道，也无妨。我的名字是东，东州的东。苍梧山脉之东为沧海，沧海中有东州，是个小小的家国。我便是东州人士，漫游天下。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不必勉強叫我师父。”
那孩子沉默着，忽然说：“澹台名。”
“嗯？”
他补充道：“我的名字。”说罢，又沉默下来。
东回过⾝来，到他面前蹲下：“你是澹台世家的孩子？”
澹台名点点头。
东十分不解。
澹台世家是天下四大武门之一，剑术十分有名，为何这个澹台世家的孩子，学的剑术全然不对？
“你，跟谁学的剑？”
澹台名的嘴张了张，忽然颓然低下头：“没人教我学剑。”
“什么？”
“父亲没空教我，其他人，不亲近我。”他简短地说。
他话虽然说的简单，东却听出背后蕴含的无限孤单。
这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啊…东轻轻一叹。
“剑，只是天下百兵之一。”他轻声道“但剑不只是一种武器。”
他子套自己的剑：“它是你手臂的延伸，是你的心灵，你的战友，你——自己。”
“我自己？”澹台名睁大眼睛。
“不错，你可见我杀死狼群时，剑离我而飞，自动杀敌？那就是因为剑即是我，我即是剑，人剑合一，如影随形。你要记住，你的剑，要把它看做你最重要的一部分，舍剑无我！”
“舍剑无我…”澹台名轻声念道，眼底忽然闪耀起一阵光彩。
东看着他这难以言喻的神采，忽然感到十分开心。
他觉得自己点燃了一个孩子的人生。
要到很多年以后，他才会感觉到，自己点燃了一把火，却点到了错误的方向。
澹台名这个偏执的孩子，完全走上了一条偏执的道路。
舍剑无我！
=========================【仙侠闲话】============================
最近深圳的天气很热。前天晚上去华夏艺术中心附近玩儿，居然闻到桂花香。这真是座不可思议的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