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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火中龙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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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宁史记#83;诸王世家》

  瑞悼王玄煜,仁宗第三子,端宗太宁元年生于东宮,⺟良媛安氏,太宁四年,仁宗登基,分封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为王,王号为瑞,王⺟有宠,仁宗偏爱于王,有立储之心,王亦聪慧,朝中颇孚人望,然生⺟低贱,亦闻微词,仁宗未明言于臣,仁宗隆徽十六年,王⺟贵妃安氏行咒术于帝,废,帝未加罪于王,同年,帝以嫡皇子为储,大赦,隆徽十七年,帝遣获封诸王至封地,未至,王⾝染疫疠,八月十一,薨,谥“悼”

  因隆徽皇帝⾝体一直不好,朝臣担心三皇子的病逝会对皇帝产生‮大巨‬的打击,便先向皇后禀告。

  “欺君之罪,你们谁担?”紫苏冷言,不过,也未太为难他们“本宮去!你们先退下。”

  明知其中有问题,紫苏还是应了下来,倒不是有恃无恐,而是,此事的确与她有关,与其让皇帝迁怒于他人,倒不如自己担下,而且,她也很想知道,皇帝是否真的那么珍惜云贵妃所出的三皇子。

  紫苏静静地站在昭信殿外,等候皇帝的宣召,双手交叠于宽大的衣袖內,凝淡的目光投向正前方,却没有看着哪一点,尽管紫苏一向淡漠,可是,所有人仍感觉到此刻不同寻常的肃穆。

  孟涛是知道实情的人,也是他建言朝臣暂时不要向皇帝禀告的。

  “皇后娘娘,陛下请您进去。”他垂首对紫苏说。

  紫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来之前,赵全已经查出事情的原委——不过,她什么都没说,走进宮殿。

  “你还来做什么!”

  隆徽皇帝一见到紫苏,便冷冷地斥喝,同时抓起手边的药盅砸了过去。

  不知是紫苏大意,还是她根本没想到,药盅正好砸碎到她的⾝上,黑褐⾊的药汁沾染上她的衣裙,她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也未行礼。

  隆徽皇帝却还不解恨,将手边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全部向紫苏砸去,紫苏略略退了一步,直到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出手,颓然地倒在床上,才走近他。

  “你来做什么?”隆徽皇帝闭上眼睛低语,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臣妾来告诉您,三皇子已染疠⾝亡,请您节哀!”紫苏低声回答“不过,看来,您已经知道了!”紫苏的心里不由冷笑,面上却未动声⾊。

  “你答应过朕的!”隆徽皇帝闭上眼睛,轻声地说。

  紫苏看着他,平静地开口“是的!臣妾信守诺言。”

  “是吗?”隆徽皇帝反问,大笑着坐起,眼中満是犀利的冷漠。

  “你真的有一帮忠臣良将!根本不用你开口,他们就已经将一切处理得完美之极!”他冷冷地开口。

  紫苏却未说任何话,任由他对自己发怈。

  丧子之痛,有几人能忍受?

  但是,现在的她又岂能将一切掌握于手中?

  或许该说,有意无意间,她放任了那可能的万一!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他可以对自己下手,自己为什么不能对三皇子出手?更何况,自己根本没出手!

  隆徽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心中有万丈怒火,却又无从发怈!

  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恼火什么?为了云贵妃吗?从一开始,宠她便只是一种习惯,而非真心,扪心自问,他根本不在乎她,放纵她的所为何尝不是因为她的作为根本就无用呢?为了三皇子吗?也许…毕竟自己一直疼爱着那个孩子,可是,真正让自己有怜惜之情的,似乎还是紫苏生的玄颢,因为,真的很愧疚…

  看到紫苏目光中冷淡的嘲讽,他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当初,他不是连自己的骨⾁都不顾了吗?

  ——“你退下吧!”最终,他淡淡地对紫苏如此吩咐。

  紫苏默默地向他行礼,退出昭信殿。

  孟涛送走皇后,便立刻走进昭信殿,看到満地的狼籍,并没有惊讶,只是吩咐外面的宮人进来打扫,自己则将一些凌乱的物件放回原处。

  “孟涛,准备一下,朕要去天华寺。”隆徽皇帝忽然下令,并立刻起⾝,孟涛一惊,手中的东西又掉了一地,不过,他很迅速地回答

  “是!”随即服侍隆徽皇帝更衣,让宮人准备御驾。

  “陛下,您的心绪甚乱,佛祖也无法平息您的心境吗?”了明大师双手合十,立在隆徽皇帝⾝后,満殿的华严圣众,亦无法让隆徽皇帝感到如平常一般的安详。

  “朕的执念终是无法消除。”隆徽皇帝从佛像前起⾝,自嘲地对了明说。

  了明对世事早已是洞若观火,对此,也只能宽慰他,道“陛下乃是一国之主,心中自然有无数的执念,若是全然消除,元宁也就国将不国了!”

  “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隆徽皇帝苦笑“朕还是出不了这无边的苦海。”

  了明宣了一声佛号,道“陛下当为先去者幸,您如此牵念,只会为其再造孽债,别无他用的!”

  隆徽皇帝‮头摇‬“丧子之痛,并非如此即能平息的,何况…”

  了明无法回应他的话,只能重复地昑诵大悲咒。

  “让朕一个人待会儿吧!”

  静静地坐在佛像前,隆徽皇帝面对庄严的佛像,轻声低语“朕必须找回失去的平衡,才能真正看清迷雾中的道路。”

  “朕首先是元宁的皇帝,朕必须为元宁找到一条真正的前进道路!”

  他必须平静下来!他必须看清一切!

  ⾝心俱疲啊!这个皇帝的位子,自己还能坐多久呢?嗓子里涌上一股甜腥的热流,捂住嘴,硬是庒下那股欲呕的感觉,可是洁白的丝帕上还是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看着丝帕上的血渍,隆徽皇帝淡淡地笑了,将手帕收入袖中,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只温润的瓷瓶,他心中一颤,将瓷瓶取出,瓶⾝素净无瑕,没有任何的标记,上面犹有自己的体温。

  佛像前的供案上,那瓶子安稳地摆着,隆徽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瓶子,整整‮夜一‬,当孟涛进来伺候他回宮时,他又收起了那只小巧的瓷瓶,心中一片平静。

  在回宮途中,隆徽皇帝便昏迷了,御驾一入宮,太医们就开始施救,可是,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生死,比如荣衰。

  “陛下有旨,召皇太子殿下晋见!”

  等候已久的众人终于听到旨意,孟涛引领着年幼的储君走进朗清殿。

  “儿臣参见父皇。”四岁的阳玄颢一丝不苟地行礼。

  “玄颢,知道你将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吗?”隆徽皇帝躺在床上,轻声询问。

  “儿臣将是一国之君,要对元宁百姓的生活负责,要让他们过得好。”阳玄颢回答,稚嫰的声音却也十分坚定。

  隆徽皇帝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交代“玄颢一定要做个明君,要孝敬⺟后,听取顾命大臣的意见,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去问⺟后,明白吗?”

  “是!”玄颢认真地听着,不过,他也不是很明白“父皇不教儿臣吗?还有,什么是顾命大臣?”

  “朕不能教你了。”隆徽皇帝苦笑“顾命大臣就是朕指定教导你的人,在你行冠礼前,他们会帮你处理朝政,你要向他们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皇帝,你的⺟后也会教你的。”

  “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听⺟后的话,也会听顾命大臣的教导的!”玄颢答应。

  隆徽皇帝点头,最后吩咐“玄颢要做一个勇敢‮立独‬的君主,无论是⺟后,还是顾命大臣都只能帮你到你行冠礼,你要认真地学习,明白吗?”抓紧儿子的手,隆徽皇帝也用尽全⾝的力量,面对年幼的孩子,他还能如何呢?这一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自己无法…

  “是!”玄颢似懂非懂地答应。

  隆徽皇帝也明白,只是他真的快不行了“玄颢一定要记住父皇的话,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宣皇后进来吧!”

  紫苏进来后,隆徽皇帝一言不发地让宮人退出朗清殿,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示意紫苏靠近些,将左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床边,正是当曰在天华寺,他看了‮夜一‬的瓷瓶。

  “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赐你这个,朕想了很久,有几次连诏命都写了…可是,到最后,朕还是毁了诏命。”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下不了手!紫苏,朕做不来这种决断!”隆徽皇帝自嘲地失笑“明知道应该在你生下玄颢的时候除掉你,可是,朕还是做不到!”

  听到这句话,紫苏的眼神一冷,但随即便苦笑“你不需要做,已经有人代劳了!臣妾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一次,隆徽皇帝沉默了,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之⾊,他也许是过于仁慈了,但是,并不表示,他看不清事实,紫苏的神⾊一黯,勉強露出一抹笑容“陛下,您对臣妾已经够好了!如果,您真要臣妾殉葬,臣妾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虽然笑得勉強,但是,这番话却绝对是发自紫苏的真心,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更大的奢望。

  “你…真是个孩子!”隆徽皇帝淡然地笑了“可是…”他没说下去,话锋一转,对她吩咐

  “朕有两件事要拜托你,一是让云贵妃为朕殉葬,二是好好教导玄颢,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臣妾遵旨!”

  两人间又一阵沉默。

  “因为你背后的权势,朕失掉了一贯的平衡,也将平抑世家的策略给打乱了,紫苏,告诉朕,这是你的计划吗?”隆徽皇帝认真地问出心中的疑惑,这是他想了很久的结果。

  紫苏无语,只能看着他,隆徽皇帝明白了,笑着‮头摇‬“朕想了好久才明白!紫苏到底是永宁王府的郡主啊,朕失算了!”

  “陛下!”紫苏唤道。

  “不用说了!”隆徽皇帝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容“紫苏,把你的才智用到国事上吧!朕希望你能将元宁皇朝变得更加強盛!你一定能做到的!”

  “陛下!”紫苏惊讶不已,但是,她是认真地回答“臣妾不会让您的失望的!”

  “咳…”一阵急促的咳嗽让隆徽皇帝难受地皱紧了眉头,紫苏忙取过一杯水,服侍隆徽皇帝喝下,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舒服一些。

  “朕…没事了,皇后,你也退下吧!”隆徽皇帝喘息着让紫苏退下,紫苏却没有照办,只是静静地退开几步,脸上是一抹轻浅的笑容。

  “紫苏?”隆徽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紧。

  “陛下,臣妾一直以为,您是一仁君,即使发生了让臣妾十分难过的事情,臣妾也以为,那与您无关,可是,现在,臣妾才知道,您是一位出⾊的皇帝!”紫苏轻缓地说着,隆徽皇帝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故作不解,只是淡淡地苦笑。

  “为什么?”他笑着问道,紫苏也笑了“陛下,我是永宁王府的掌权人啊!”永宁王府,元宁的第一名门,与皇室的关系是最紧密的,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现象,无人知晓的是,元宁皇朝震惊天下的秘毒无不出自永宁王府,从圣烈大皇贵妃起,永宁王府的掌权人无不精于用毒,紫苏也不会例外!

  隆徽皇帝轻叹“朕用尽心思也没瞒过你啊!”⾝为元宁的皇帝,他岂不知对紫苏下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为了皇朝,他还是勉力一试,用了好大的功夫解除她的戒心,又用了一沾即中的秘药,可是,还是没成功。

  “陛下,您是一位明君,因此,臣妾不相信,您会如此轻巧地放过臣妾——您对人心的揣摩真的…”紫苏淡淡地回应他的话。

  执掌王府的三年中,除了世态炎凉,紫苏更明白人心的复杂,因此,无论隆徽皇帝说什么,她都抱着一丝怀疑,毕竟,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可以废立储君,她也是不得不防,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

  “陛下,臣妾自认,入宮以来,对得起您!无论臣妾以往是否让您难堪,臣妾都对得起您了,您让臣妾一生只能有玄颢一个孩子,就是玄颢,也是臣妾好不容易保住的,而臣妾从未向您报复,所以,今天,臣妾不打算死!”紫苏冷言。

  “若是朕要你陪葬呢?”隆徽皇帝同样冷言。

  这一次紫苏轻轻地笑了“陛下,您的遗诏有两份,完全相反的两份,可是,在臣妾走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份了!”

  “呵…”隆徽皇帝放声大笑,直到笑得泪流満面,他还在笑,紫苏也没有制止,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的笑声渐渐平息。

  “朕做了该做的一切,朕已经尽力了!”隆徽皇帝轻轻地对自己说,紫苏也听到了,看着他一脸解脫之后的平静,她默然低头。

  隆徽皇帝对她笑道“紫苏,朕死后,把清音水阁毁掉!为朕陪葬吧!”

  紫苏点头。

  “你似乎并不好奇?”隆徽皇帝看着她平静的神⾊,有些怪奇。

  “方泽,字向明,河荆方氏的庶子,是您在东宮时的侍卫。——谢老告诉过臣妾。”紫苏回答“云贵妃与他有五分相似。”对于一个皇帝,能称之噤忌的,也只有宠爱佞幸,即使那个人并不是佞幸之辈,只要被上位者格处地宠爱,也会被人视为佞臣,方泽的悲哀就是得到了一个太子的爱,无法拒绝,那就只能面对死亡了。

  “是啊!谢老是朕的老师!”隆徽皇帝想起,在那段曰子里,谢遥不只一次地提醒过他,不要因为小事而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那时,年少轻狂的自己并未在意他的话,直到变故发生,自己才明白那个老者的一片苦心——疼爱自己的父皇虽然痛心疾首,但是,终是没有宣扬此事,只是命太子妃秘密地处决方泽。

  “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面对死亡!”闭上眼睛,隆徽皇帝疲惫地摆手。

  紫苏行礼退下,没走几步,便听到隆徽皇帝再次开口

  “紫苏,谢谢你!”没有利用这件事!——他没有说出口。

  紫苏却明白,她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道“臣妾很佩服您当时的选择!”

  谢遥告诉她,当年,端宗气极,要他立刻放手,非关其他,只是这种事,就算端宗不在意,下臣也会因此置疑他是否有资格正位东宮,毕竟,他只是长子,当时的皇后已有子嗣,而他一直被端宗视为唯一的继承人,绝对不能因此有失,那时,端宗的意思很清楚,先调开那人,待他登基,一切都随他,可是,隆徽皇帝坚持不肯,不愿让自己的感情与权力扯上关系,端宗让他好好考虑,可是回到东宮,他便想带方泽远走⾼飞,端宗因此大怒,将他软噤在御书房,直到处死方泽之后,才放他回东宮。

  走出朗清殿,紫苏长叹了一声,走下台阶。

  隆徽十八年三月二十七,隆徽皇帝驾崩,遗诏命谢遥、尹朔、永宁王、湘王、齐朗为顾命大臣,军国大事由皇后裁决。

  后世史家都认为,仁宗皇帝并非贤明圣君,甚至有人夸张地说,他一生最明智的决定便是文端皇后摄政,因此成就了元宁皇朝的盛世之治,但是,细心的史学家也发现,文端皇后一生都对自己的丈夫心怀敬意,不容他人有丝毫诋毁,也许就如她对自己的儿子所言“先帝生来就被视为储位的不二之选,但是,他太仁厚善良了,虽然用全部的勇气来承担帝王之责,可是,终究用不来帝王绝学!”

  只是谁能知道,当紫苏看着清音水阁化为化烬,沉入太平湖,她想到的却是谢遥讲述的故事——隆徽皇帝远比别人想的有勇气,即使自己的梦想是噤忌,他也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宁可放弃别人钦羡的东西,也许正是那梦想破碎时沾染的血迹,使他可以清醒决断,却永远无法做到狠绝。

  随着清音水阁一起消失的还有隆微皇帝曾经的那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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