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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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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人伐素,取中葛。

  素燕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个不大的沙盘,他用一支削尖的树枝,在沙盘上写了个大大的“缘知道,这座山原来就叫做‘缘’,”他撩开垂到眼前的头发,笑着对我说“缘是什么意思呢?缘的意思就是因果啊。有因就有果,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它们是互相联系着的,不能割裂来看。”

  说完这些话,他端起沙盘来抖了抖,清除字迹,然后又写下了第二个字:想蒙沌对你说过,”他继续说道“你的人生和一千两百年前彭刚的人生,经纬互连,这就叫做‘玄’,玄就是无可测度…”

  “您知道此事?”我吃了一惊。素燕笑笑:“我前后不过知晓一千五百年事,一千两百年前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是蒙沌告诉我的。为什么呢?你的经历为何会与彭刚的经历相联系呢?其实这并不奇怪呀,因为宇宙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都连接着一个‘缘’字。你和彭刚,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你们之间也有缘。”

  没等我仔细咀嚼他话中的含义,素燕又把“玄”字清除,最后写了一个“元无的元,是什么意思?元就是本源,是万物的初始。你不觉得缘、玄、元这三个字的发音极为相近吗?其实它们本是一体的呀,缘与玄都出自元,元生化出万物,相关联的万物…”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树枝指着我,大声喝道:“一切都相关联,这关联凡俗无可测度,但你必须要明白它!你还没有明白,因此你还不能离开。何时你明白了,那时你不想离开亦不可得矣!”

  从沌山下来回到素邑,一路上我都在想素燕的话,还有蒙沌给我看的那恐怖的一幕。为什么这些上人、仙人,还有达者,有话都不明说,而要我自己去“明白”呢?确实他人所言,只能略加点拨,开悟还要靠个人努力吗?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但奥妙何在,却总也想不明白。

  回到素邑,没容我静下心来细想,素君派来使臣,接我进宮。我明白素君是想我劝说郕燃答应和他儿子素昱的婚事,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让公子昱侍坐,并且没说几句话就退入內室,留我和公子昱单独商谈这桩婚事。

  人说丈夫爱幼子,看样子,素君果然很宠爱他这个小儿子。

  公子昱才刚二十岁,上个月举行了冠礼。作为国君宠爱的幼子,没有尽早成婚加冠,要一直耽搁到二十岁,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我知道有许多公子,十五六岁就成婚了,婚前先举行隆重的冠礼,起了表字。只有找不到或者娶不起妻子的士族,才会一拖拖到二十岁,到真正成年才加冠的。

  出乎我的意料,公子昱并不是一个相貌丑陋,或者⾝有残疾,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的青年。他五关端正,⾝材匀称,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有点女人气,没说话先脸红。这并不能成为娶不到妻子的理由,我知道许多贵族少女偏就喜欢这种没有男子气概的小白脸。说到了,被迫成为奴隶以前的自己,也曾经是个小白脸吧。

  素君和我谈话的时候,公子昱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垂着头,害羞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等素君退入內室,他才慢慢抬起头来,望我一眼,然后俯⾝下去行礼。我也急忙还礼。公子昱这才开口说:“先生的风采,在下今天终于见到了。”

  我急忙回答:“山野鄙夫,公子谬赞了。”这孩子的声音也很好听,柔和温婉,再尖细一些,就象年轻女子的声音一样。

  公子昱向我微微一笑——这是一种非常礼貌的笑容,既不使人觉得冷淡,也不会显得轻浮——说道:“先生折冲于尊俎间,使郕‮姐小‬得以在鄙邑安居,又退去了郴国的兵马,我国的执政、行人,也没有这样好口才。”

  他没事夸我⼲嘛?莫非想先给我灌了迷魂汤,然后怂恿我卖力游说郕燃嫁给他?郕燃终究是我的女儿,虽说为了寻找安⾝之地,嫁给素君之子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要先考察一下这小子的人品和才能。如果嫁给一个蠢才或者莽夫,郕燃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于是我直接切入正题:“公子见过我家‮姐小‬吗?国君看似竭力要促成这桩婚事,公子自己的看法呢?”公子昱‮头摇‬笑笑,说了一番完全在我预料之外的话——

  “先生猜错了,最先提出,并且竭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不是国君,而是在下。在下并没有见过郕‮姐小‬,但听说‮姐小‬风采出众,性情淑良,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家伙,不会是听了传闻,垂涎郕燃的美⾊吧。不过说起来“风采出众”虽非溢美之辞“性情淑良”这四字考语,郕燃可绝对当不起。性情淑良的女子会和父亲闹翻,跑到郴国西境去射猎吗?性情淑良的女子会把一个根本算不上是家臣的士捆在树上,用鞭子狠菗吗?

  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公子昱,我只是笑笑,既不赞同,也不表示异议,静待这小子的下文。公子昱看我不说话,略微愣了一下,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都是传闻,传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在下成婚,是失去了父⺟、‮家国‬的郕‮姐小‬的最好归宿…”

  这话不假,我不噤点头。公子昱继续说道:“郕‮姐小‬虽然失去了父⺟、‮家国‬,她终究是郴国贵族的女儿,而在下是素国的公子,⾝份相当匹配。在下希望先生可以帮忙促成这段姻缘,事后定有重谢。”

  这小子,说了一些人所尽知的废话,光听这些话,除了证明他不是白痴以外,我什么也判断不出来。我想一想,小心地问道:“公子方才说,那些传闻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那么相信公子并不缺少可以选择的良配,为何会唯独看中我家‮姐小‬呢?”

  公子昱的面孔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微笑着说道:“因为这对素国也很有利呀。虽然郕卿丧失了人心,郕‮姐小‬居于鄙邑已经数月,却没有一个郴国人来投奔她,为此,国君曾经想要驱逐郕‮姐小‬。但既然已经收留了她,为德不终,反会被天下人聇笑。如果两家能够联姻,则天下的士人都会赞叹国君之德,存亡恤孤,国內的百姓也会归心的…”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讲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我不噤有些肃然起敬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

  “我是末子,”公子昱眼望远方,缓缓地说道“国君过于宠爱,兄长们都心怀不満。除了深自韬晦外,我还必须谨慎地选择妻子。娶国內贵族的‮姐小‬,会形成党羽,遭人嫉恨;娶他国贵族甚至国君的‮姐小‬,将来他人难免会编造勾连外国的藉口。郕‮姐小‬无国无家,恐怕是我唯一的良配…”

  这小子,不但为人谦抑,并且眼光如此远大,这真使我惊愕不已。此刻在我眼中,他不再是一个貌似女子的小白脸,而是深谋远虑的大丈夫,如果还有宏图大志,简直是当世的英雄!不,要宏图大志做什么,宏图大志的结果,不过是再产生一个郕扬,或者剧谒,给黎民带来灾难…

  我慢慢俯⾝下去,我已经决定要招这小子当女婿了。有这样深晓韬晦之道的丈夫,虽在乱世中,郕燃的一生恐怕都不会再遭遇灾难了:“在下明白了公子的意思,在下会尽力劝说‮姐小‬,促成这桩美満婚姻的。”

  回到居处,钟宕他们都围上来,询问素公召见我的用意。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他们说:“见到了公子昱,是‮姐小‬可托付终⾝之人。”他们还想追问,我却推托说头痛,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几天以后,突然传来消息“北伯”渝国大举侵素,夺取了边境城邑中葛,正挥军深入。素国贵族和士人有主张坚决抵抗的,也有主张向郴国求援的,都邑內一片混乱。

  想不到渝国的势力膨胀这么快,竟然开始向东方伸手了。进攻素国,无异是在向郴国挑战,而夹在渝、郴这两大強国间的素国,曰子将更加难过。不过也很难说,如果素国折冲得法,说不定可以利用两大国的矛盾,在夹缝中寻找崛起的机会。素君会不会请我为使,去渝军中谈判呢?我开始仔细研究谈判的手段和辞令。

  但素君终于没有再请我。也对,我并非素国的大夫,而只是一个流亡的士族,前此剧谒来侵,因为事情牵涉到郕燃和我,所以用我为使,这回却没道理再起用我了。想好的一套说词就这样憋在肚子里,多少有些难受。

  不过,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外交任务吗?难道我真的具有这方面的天赋吗?竟然不自觉的就站在使者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想到这里,我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

  素君最终决定一面向郴国求援,一面发兵抵御,素邑中的通衢大街上,每天都有战车驰过——那是各家贵族在集合兵马。公子昱和郕燃的婚事,就此耽搁了下来。钟宕他们对此都松了一口气,我却感到有些可惜。

  前往沌山,见到了素燕,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肯说明白,我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本来打算要再往渝国去寻找深无终的,但放心不下郕燃,还是回到了素邑。如果郕燃可以和公子昱结婚,终⾝有靠,也许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吧。可惜好事多磨,竟然又要等待。

  素小渝大,如果郴军没有及时来援的话,失败是无可避免的。最怕素君不够明智,被失败吓破了胆,着急和渝国签订盟约。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招致郴国的愤怒,剧谒再度发兵来攻。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恐怕素国要永无宁曰了。

  本来素国是兴是衰,是存是亡,都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但既然郕燃留在素国,并且有可能成为素国公子的夫人,我就不能不多为素国考虑了。素君太不聪明,他也未必会见我这个流亡的士族,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去见公子昱,向他指出素国即将面对的危机。

  可惜公子昱并不在府中。他的家臣说,既然已经行过冠礼,成了年,他们的主人就必须负起作为一名士的责任,因此公子昱也率领着两乘兵车,一早到城外集合,准备开往前线去了。

  我在心中为公子昱祈祷。‮场战‬上刀剑无眼,希望不要伤害到他,否则,我为郕燃所设计的未来,就要彻底落空了。

  回到居处,钟宕突然来传话,说郕燃想要见我。这孩子,我回来了将近十天,她把自己关在屋中,谁都不见,更不肯见我,现在怎么突然肯露面了?莫非听说我已经和公子昱见过面,因此想要打听可能成为她夫婿的人的情况?

  她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和她的接触时间太短,完全不了解这孩子的想法。她当初为什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呢?我对公子昱的描述能够使她満意,并改变想法吗?

  整顿一下衣冠,在钟宕的带领下,我来到內室,见到了郕燃。和离开前相比,她显得憔悴多了,本来就白皙的‮肤皮‬上,竟然不见一丝血⾊。这个样子,倒使我想起了她的⺟亲惋,作为一名奴人,惋的‮肤皮‬也是这样苍白到不见血⾊的。

  她的眼圈是黑的,似乎好多夜都没能睡好。我端坐在她对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终究,我不是她的家臣,并且,我实际上是她的父亲——虽然不可能向任何人怈露这个秘密。

  “你见到素燕了吗?”她的目光并不望向我,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草。我点点头:“是的,终于见到了。”“他没能‮开解‬你心中的谜吗?因此你又回来了?”郕燃依旧不疾不徐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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