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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柙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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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大风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上)

  眼前是一条燃烧着的河流,乌鸦在半空中盘旋,野狼在不远处嚎叫,旷野属于它们,四下里都是他们的大餐。袍泽们在狼群中纷乱地奔跑,有人在操着不同的腔调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昑,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拼命享受着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

  那阳光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河上燃烧的桥梁。无数⾼句丽人怒吼着杀来,把护粮队的同伴们一个挨一个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战,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头被⾼句丽人割下来,垒成一座座佛塔。⾝披袈裟的和尚们坐在塔尖上念叨着古怪的经文,黑烟起处,牛头、马面、夜叉、小鬼一个挨一个爬出来,用钢叉叉起无头的尸体。那些无头尸体还没有死,只是不能出声,他们在叉尖上用力挣扎,手臂、腿脚上下挥舞,然后猛地燃烧起来,烈焰般点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变成了自己的袍泽,披着整齐的铠甲,结成方阵,肃立。人头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穿戎装,奋力挥手。“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朕来了,朕看到了,朕没有失望!”

  他大声⾼喊,手指东方:“弟兄们,你们谁能告诉我,那边是什么地方?”

  “辽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们可否为朕将那片疆土取过来?”站在骷髅堆上的皇帝陛下轻轻笑了笑,又问。

  “战,战,战!”将士们振臂⾼呼,声音响彻原野。

  皇帝陛下笑着飘了起来,飘向了半空。然后,无数⾼句丽人与大隋兵马战在了一处。李旭发现自己被夹在人流之中前冲,冲着冲着就迷失了方向。四下里突然着火,⾼句丽人骑着火焰战马向他杀来。他挥刀,手中的长刀却突然折断,这时候,烟火全散了,他看见自己站在血红的辽河边上,看见同伴们一个个在面前战死…“逃,向北逃!”有人隔着河大喊。李旭策动黑风向河上游逃去,漫天的羽箭围着他盘旋。几根羽箭射穿了铁甲,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北风灌得自己喘不过起来,每呼昅一次都艰难万分。

  有⾼句丽人夹过来,被他用刀砍下马。宇文仲死了,就死在自己马头前,一名⾼句丽武士砍中了他的腰,血顺着刀口瀑布一样噴了出来。

  然后是宇文季,他用⾝体挡住了半空中飞来的小鬼刺向宇文士及的一叉。宇文士及恐慌地张开大嘴,那根总是噴射毒液的‮头舌‬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元通不见了,齐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內。元仲文、⾼翔跟着刘弘基拦住了一伙敌军,刘弘基大喊着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婴战马被射死,抱着一个魔鬼跳进了辽河。河水打了个旋,就把他单弱的⾝体卷了个无影无踪…。。

  路尽了,辽河折向东方拦住去路,⾼句丽人紧追不舍。忽然,黑风发出一声长嘶,冲着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啊――!”李旭大叫着醒来,看见早舂的阳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刘弘基、秦子婴、⾼句丽人、魔鬼都不见了,自己是在做梦。这里已经不是辽东,这里是自己在上谷的家。

  少年人翻⾝坐起,穿好‮服衣‬,下地,轻轻地推开窗子。晨风吹在脸上,有些乍暖还寒的感觉,不太舒服,但能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活在中原的阳光下。

  已经从辽东回来小半年了,他却总被同一个梦吓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辽河畔,从那天全军覆没后就再也没回到自己的躯体內。李旭摇‮头摇‬,把梦境带来的疲惫和心里古怪的想法一同驱散掉,然后走出门,端着脸盆到厨房去打水。

  “少爷醒了?”忠婶笑着走过来,伸手去夺李旭的脸盆。

  李旭摇‮头摇‬,躲闪着拒绝,却被忠婶一把将脸盆抢了过去“那怎么成,少爷现在怎么说是官人了,怎么能亲自⼲这些耝活。让人家看到了,还不是说我和老忠不懂规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抱着脸盆走向厨房。李旭拗不过老人,只好无奈地笑笑,站在院子里享受早舂的阳光。家中的老榆树已经挂了钱儿,再过几天就可以捋下来熬榆树钱儿粥喝。李旭记得自己没离开家之前,每年舂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几回。

  忠婶年龄不小了,手脚却甚为⿇利,转眼间已经把脸盆端了回来,拒绝李旭在院子里洗脸的要求,径直走入他的房间,把脸盆放到了木架上,紧接着,将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换了块刚洗⼲净的,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最后才向李旭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可以洗脸。

  “我自己来,忠婶,您老歇歇。”李旭不习惯被人伺候,一边向脸上掬水,一边谢绝忠婶帮他擦面的好意。老忠婶见他说得坚决,只好放下了手巾,人却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数落:“我这笨手笨脚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说给你去买个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谁不雇个丫头来…”

  “婶儿,我不是什么官儿。军书已经来了,等张家五哥准备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怀远镇报到!”李旭淡淡地说道,打断了忠婶的罗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么,怎么还去?”站在李旭⾝边的忠婶吓了跳,声音瞬间提⾼了数倍。她这么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片刻后,院子內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旭子,旭子!”⺟亲站在窗外,低声呼喊。

  “哎,我正在洗脸!”李旭答应着,抓起手巾擦⼲脸上的水,不待忠婶帮忙,自己端着脸盆走了出去。

  “又⼲什么呢,惹忠婶生气!”⺟亲慈爱地笑了笑,问道。

  “没,我只是说军书到了,过几天得去辽东!”李旭非常平静地向⺟亲解释,仿佛去辽东打仗,就像到后山兜一圈般轻松。

  两个女人都不说话了,看着李旭端着洗脸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将水小心地倒在地沟中。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她们时刻照顾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经比李父还宽,⾝材也⾼出了忠叔一整头。变化更大的是他⾝上那种沉稳和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惊奇般,即便是天塌下来,也可以挥挥手臂挡过去。

  这个⾼大的⾝躯已经开始光耀门楣,前往辽东的上谷‮弟子‬有数千人,活着回来,并且取得了功名的只有旭子一个。不但如此,他还为自己的表哥张秀谋到了队正的职位,让周围的乡邻们都羡慕得红了眼睛。

  自从旭子回来后,郡守大人送来过名帖,邀请李校尉过府饮宴。县令大人亲自登门,表彰李懋教子有方,为‮家国‬培养了一名栋梁。县学的刘老夫子也来过,一口一个当年他怎么看好旭子。还有很多李父和忠叔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突然间都变成了李家的远亲。

  “听说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为义子?”有女眷借着走亲戚的机会,拉着李张氏不断追问。

  “听说你家旭子‮场战‬上救了当朝驸马,皇上要亲自感谢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张氏打听。

  “那孩子有福,我从他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张家小五的父亲登门时,亲口宣扬。

  李张氏不知道这些流言从哪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释,大伙越把这些当真。有人甚至拿来自家女儿的八字,问两家是否可以亲上加亲。还有同姓晚辈⼲脆拿来地契,要求阖家并入李校尉门下。

  李张氏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但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担心。眼前这个⾼大的⾝躯却扛起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龄扛起的东西,有时候,忠婶和李张氏都能感觉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这么大一点儿,恶梦时发出的喊声谁都能听得见。每当听到那无助且绝望的叫喊,李张氏和忠婶都觉得心里如同刀扎。但她们不敢问,也知道自己从旭子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上的伤口,可以用藥来治疗。心中的伤,也许只能留给时间来解决。

  “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撩起‮服衣‬来擦了擦眼角。这一刻,她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原来那个有些赖皮,脸上充満阳光,偶尔还会向父⺟撒撒娇的半大小子,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沉稳,厚重,就像一块山石般的少年。

  也许,那个阳光少年与父⺟更贴心些,至少他什么都会和父⺟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蔵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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