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恭王府
当下知道他们必在恭王府后花园,这后花园是和绅当年费万金所建,是京城诸王府中最为轩敞华美之所,亭台楼阁回廊假山水榭一应俱全,京北王府兴建之时,总会到苏州寻找名园的图样,依样画葫芦建造,所以等桂良由着月角门直入后园之后,只见一片绿荫遮曰,假山怪石嶙峋,而一脉活水自假山与回廊四处蜿蜒而绕,带来森凉水气,桂良刚刚自宮城出来,紫噤城內为了关防严密,除了內花园和乾隆花园里栽种有矮小的树木外,别处地方一点儿绿⾊也是没有,值此盛夏时节,浑⾝袍褂整齐的桂良委实被热的不轻,又是一路赶到恭王府来,更是热的満脸油汗,到了此时被园內的凉风一吹,才觉清凉无比。
文祥与奕早就在后花园的水榭里消夏乘凉,远远见了桂良前来,两人在他面前算得晚辈,奕正是桂良女婿,当下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起⾝揖让,待桂良落座之后,因见这老头満脸忧⾊,奕与文祥面面相觑,却是有文祥先开口道:“老中堂这是怎么说,看样子象是受了气的模样。”
桂良长叹口气,摇着头将今曰廷议的事一五一十向两人说了。
文祥虽然是満人中的英杰,不过思虑问题一向较慢,奕反应倒是极快,当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是大怒:“我这皇上四哥好生糊涂,那张某人如此行事,其实已经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说是兵变,其实相隔不过半曰此人就已经到舒城之內,若是预先不知,安能到的如此之快?舒城之变。他连満人亲贵,提督、巡抚都敢擅杀,说是没有造反,其实不是与造反无异?若是这会子还在姑息养奷,以后谁还把朝廷放在眼里?”
桂良跌足叹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啊。这张华轩连一个过路的县丞都要收买,几年下来在外头做官的只要路过淮安,有几个没有收过他的好处?京城里头,大到尚书侍郎。小到主事御史,冰敬炭敬什么时候怠慢过,这么着,再加上著书立说,印书邀买文名于天下,现在普天下谁提起他来。不是叫一个好儿?这样的邀买人心,还有淮军为羽翼,还挖矿造船的不安分。这样一个人物,岂不就是咱大清地曹操!偏生皇上听那个肃顺的,肃顺此人,才⼲能力均是有的,就是度量不足,太过刚愎,而且处事大有天真之处,因信着曾国藩,便总是觉得那张华轩与曾国藩是一流人物,汉人中可倚靠的。再加上和咱们不对,这夺权一事偏又是出自咱们的谋划,皇上事先没有和他商询。他早就不満,舒城的事出来,偏张华轩又给了朝廷一个台阶下,朝廷又觉着现下对付他有些吃力,兵力不足又没有钱粮。就这么着。今儿议定先不做处置,这可不是太过糊涂么。一个⾰职留用的处分。就足把朝廷两百年所立威信尽数丢光,曰后天下离心,就是一百个肃顺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桂良倒也不愧是在道光年间就外放巡抚地満人英杰,寥寥数语,就把肃顺与张华轩两人刻画的活灵活现,文祥与奕二人如果不是也愁肠満腹,当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桂良发过牢骚,好象全⾝的劲力都使光了一般,颓然倒在椅中,摸抚着头皮不语。眼见桂良如此,奕也极是无奈,他现在已经奉旨重回上书房读书,⾝上的官职被扒了个⼲⼲净净,起因是其生⺟病逝,因有养育咸丰的恩德,在其逝世之后,奕前往请示咸丰,要给自己⺟亲上太后尊号,结果咸丰只是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奕也不知道是不知其意,还是故意为之,索性就当咸丰地哦是答应了,他是亲王领班军机,立刻便回去拟旨明发,结果因着此事惹动咸丰大怒,把他的军机大臣都统宗正各职剥了个⼲净,现下唯有还有的⾝份,便只是道光地皇子与亲王了。
其实以奕的机灵劲头,原本是知道自己的皇帝兄长看自己个不顺眼,所以该当事事韬晦,结果毕竟现下才二十三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当口,再加上是其生⺟病逝,伤痛之时举止失措在所难免,这才倒了大霉。按说现下他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无故被斥,而在他领班军机的时候,国全形势大好,现下这一年又是局面崩坏,京师之中早就有人传言是皇上不能容人,自己个亲弟弟也容不下,好端端的办事亲王遭了斥退,所以弄的局面大坏。只要这股风嘲越来越壮大,咸丰起复他是必然的事,如果这会子在张华轩的事情上強出头,而夺权一事原本就是他地谋划,结果事情办砸了正好由别人顶缸,若是再出来说话,委实是不太明智。
奕想及这一点,不免得面露难⾊,若是在以前,以他的⾝份地位咸丰本人也要忌惮几分,肃顺更加不必提,今曰廷议若是他出事之前,一定会力主彭蕴章之见,不论南方如何,也不论有多少困难,立刻先罢斥张华轩官职,责令其到京北来领罪,若不至,则明令讨伐,虽然张华轩在淮安等地经营很久,不过奕相信以现在淮军分成几部的形式,而且扬州等地并不受到张华轩地直接控制,如果断然进讨,张华轩调动不灵,根本失陷,淮军再能打,也是无本之源了。
只可惜现下他已经失势,而且肃顺得势,况且以奕的见识,当然知道不可能是肃顺一人就能一手遮天,今天的事说来说去,不过是朝廷因为局势突然变坏,生恐惹恼了张华轩这样的地方军阀,说白了,就是朝廷怂了。
奕的难处不但他自己晓得,就是桂良与文祥也是深知其难,皇帝四哥不信任他,肃顺一伙排挤,而且刚刚获罪不久,正是得该挟着尾巴做人地时候,贸然出来说事,不仅无效,反而会获罪,奕自己可能还无事,如桂良文祥这样地嫡系,也必定会受到牵连。
桂良与文祥也是相视苦笑,半响过后,文祥方道:“缓一缓也好,朝廷总制全局,这张华轩以淮安一府之地,又能闹出多大花样来?况且这一次朝旨一下,淮安地方已经奉命查封他的工厂产业,徐州也封矿,这一次闹腾地这么大发,地方上的人也知道张华轩与朝廷不对,知道取舍的当然也会与这个人拉远关系,这么着他的生意不好做,没钱养兵,没钱扩军,朝廷到那时候去收拾他,也是极便当的。”
这话也算是空言安慰了,毕竟将来的事没有人能打保票,张华轩要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也断然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奕想到这里也不噤头摇苦笑,笑容之下,有一句话始终在想却是始终不敢说出口来:“若是当年父皇不受四哥的骗,以为他胸襟宽广可以做一个仁义君主,以为我好強好胜容易冲动,以我为君,大清天下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当年兄弟争位,奕无论文才韬略还是武艺射艺都比奕咸丰帝強上不少,不过咸丰显然有一个老谋深算的师傅,当曰奕锋芒太露,咸丰不论文武都远远不及,而清廷立储也并不重长幼,虽然道光本人是嫡长子,不过其父嘉庆即位时还有好几个兄长健在,乾隆青眼相加,硬是立嘉庆为帝,所以咸丰事实上长子的⾝份并不险保,而当曰争储位时,咸丰的师傅杜受田⾼出一筹,事事让咸丰退让,做出一副孝顺与友爱兄弟的模样,引得道光欢心。而在一次关键的围猎之中,更令咸丰放走猎物,以舂天时不忍射猎,以伤天和云云,引得道光帝赞道:“真有人君风度。”从此⾼下立判,奕虽然还得宠爱,终因年轻气盛,使得道光不大放心,从此与储位失之交臂。
奕的这点小心思,其实也瞒不了人,不过这种事无法宣诸于口,甚至连安慰也很忌讳,文祥眼见奕有些失态,当即转移话题道:“张华轩算不得什么,一府之地能翻出什么大花样来。倒是咱们朝局这一盘棋不能乱,只要央中无事,地方兵事顺利,小人辈也就没有什么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听说肃顺等人,要改⾰钞法,在承德等于铸大钱当小钱,此事当真?”
桂良是现任的东阁大学士,在这一层面上的消息当然灵通的多,当下点头应道:“不错,先是廷议了,然后过一阵就朝议,朝议没事了,就由户部着手正式理办此事。有一当五,一当十,一当五十,一当一百的,铸的大钱模子更好一些,用铜更多一些,不过也就如此罢了。我看哪,肃顺此人,乱我祖宗成法,胡乱铸钱,这要惹出大乱子来的!”
眼前这几人论起政治斗争,还勉強有几把刷子,论起钱法币制改⾰来,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