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上七点半。
在闹钟的贪睡装置第三次启动时,徐又伶终于愿意把修长的细臂伸出温暖的被窝里,按掉那破音又吵死人的各国早安问候语。
睡眼惺忪地翻开棉被,从上坐起垂著头。她总要维持这个势姿发呆三分钟以上,才能够完全清醒。
再轻轻打一个意犹未尽的呵欠,她把自已从人继续躺下睡回笼觉的铺里強硬子套来,眯著近视四百度的双眼,摸进浴室盥洗。
刷牙、洗脸、戴上隐形眼镜,走出来打开⾐柜,左边是休闲用、右边是上班用,拿出昨天熨烫备好的淡蓝⾊套装换上,用最方便的样式整理头发、最少的化粒品妆点自己的脸,她在十五分钟以內俐落完成,毫不拖泥带⽔。
在化妆台的镜子前审视一遍自己的仪容,拉链有拉、扣子有扣,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转⾝关灯,拎起门边的全安帽和沙发上的公事包,⽟⾜踏进⾼跟鞋,她扭开门把,八点整——
出门。
***
扣掉塞车的时间,徐又伶在上班前还有二十分钟可以吃早餐和看报纸,不算悠闲,但至少可以小小享受。
九点开始,她的办公室沦为战线。
“陈课长,昨天进来的材料品质可以吗?”
“副理,『华』那边刚刚来电说我们用错了包装盒。”
“派人去客户处进行更换!杨主任,20号要出的货品有没有问题?”
“副理,材料规格有偏差,已经通知厂商来处理了。”
“好,在后天之前搞定它。下周二『得瑞』要来公司参观,品质系统的简报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副理,工厂那边材料中午才到,下午加班生产,晚一点才知道。”
“叫他们下午四点之前给我结果!”
“副理,关于品质系统资料已经拟好草案,请你过目。”
徐又伶头也不抬,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文件,快速翻阅过后,极有效率地用笔圈出两处重点:“这个部分过于繁复,客户来参观,讲解最好不要太艰涩,请修正为更精确易懂的阐述。”还给下属,她按下內线,即刻又代其它的事情。
然后,就这样忙碌直到十二点半她才能稍微息,吃个午餐养精蓄锐,下午开始,又是另一场厮杀。
这是她计画的人生。国中毕业后进第一志愿⾼中,⾼中毕业后进第一志愿大学,大学毕业以后继续进修,研究所两年取得硕士学位,进⼊一流企业,当上一流主管。
她今年二十七岁,进⼊业界首屈一指的科技公司不到三年,就当上部门⾼级主管,光是基本年薪就超过一百万,这就是她规画好的人生,没有出过错,没有脫过轨,她还有什么不満意的吗?
“喂喂!”
“什么?”
“你看过品保部新来的那个副理了吗?”庒低声量。
“看过啊。”是个大美女呢,⾝材也一级。
“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升到这个位子?”假装神秘。
“为什么?”好奇挑眉。
“听说啊…她是睡来的。”讲完以后还哼了两声。
“哦?”八卦地撤,拉长尾音暗示“果然如此”
“听说她跟公司里的一些长官睡过,所以才能这么快爬到今天的位置。”啧啧。
“真的?”真羡慕那些油头肥面的老男人。
“你看她那个样儿,裙子老是穿那么短,大概也是为了方便办事吧!”再说,品保部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来当家了?
女员工一般都是待在总务及会计财务单位,找了一个这样的大美女来管理工厂的事务,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的地方。
“不过她的腿倒美的。”不晓得夹在上是什么美妙滋味,令得顶头那些老家伙神魂驰,将这样重要的职位拱手献香。
两个男人在茶⽔间里下流地笑了起来。
徐又伶站在外面,深昅一口气,而后“啪”地推开门,当场吓得他们差点原地跳起。
“呃…徐、徐副理。”面面相觑,就不知她刚才是否听到了什么。
“五楼的饮⽔机坏掉了,不介意我来这边使用吧?”好整以暇。
“不不,请。”赶紧摇手,大方让出位置。
她淡漠地走近机器,按钮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注満热⽔,里头的茉莉茶包缓缓沁出芬芳。
“谢谢。”在两双眼睛战兢地注视下,她优雅转⾝,临步出前,回头道:“对了,如果你们下次再低级地评论女员工的⾝材,我就会上禀部门经理,投诉你们扰。”没有理会他们是不知所措地错愕,还是満脸红地羞怒,她伸手拉门,迳自离去。
⾼跟鞋的声响有节奏地回响著,在楼梯间,她从大片落地窗看见自己的倒影。
女同事们羡慕的精致五官,代表野的波浪大卷发,合⾝套装显露匀称围三,窄裙下一双没有多馀赘⾁的长腿。
她还有什么不満意的吗?
有吗?
***
台北市近郊有个叫“猫空”的地方,蜿蜒的山路遍林泡茶品茗的招牌,各式茶馆绵延其中,和市立动物园、明山、淡⽔、九份和深坑,并列冗忙的台北人闲暇放松的塞车好去处,就算不是假⽇,平常夜晚也常是宾朋盈门。
而不想跑那么远人挤人,外加塞个数小时还找不到停车位火大败兴,希望能悠哉享受这种三五好友的烹茗乐趣,行!
在市中心众多西式红茶店和咖啡店和炸爆的繁华街头,就是有那么一家中式茶坊存在著——是给人泡茶的茶坊,不是只销售茶叶的茶行。
仿国中古代的装演,红砖墙、石板地;能工巧匠的雕花木门,门上有门栓门环子,底下则有⾼到小腿部的门槛。据说那金属狮头的门环子就是这家店的电铃,邮差给挂号信都得先拉起敲敲。
以木条榫接的窗棂则更别具慧思,书卷形的窗框,由外看来赏心文雅,由內看去则沉淀思灵;远瞧没有古怪,近睇则能发现木条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精致浮雕图纹。
里头的桌椅和柜台则不另装饰,一方面便于客人,一方面这种对比反呈一种安详的朴实。
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的草书写著“茶”字,就代表著这间店的名字。
虽是在匆匆追赶的时间里,但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驻⾜,将视线转移到这在现代化丛林里突兀的一处。若不是最里面有台夏天必定会用到的冷气,上门的客人真要怀疑自己掉进时光裂,历经扭曲旅途,行至诡异过往。
听闻这儿所有设计都出自老板本人,至于如何实体构成,则是他极少现⾝的三教九流朋友帮忙赞助。
一个⾝材姣好的女人,将排气量50的小绵羊摩托车十分技巧地塞进褊窄的停车位,能在极有限空间里硬是挤出一个摆放车辆的狭隙,没有天天训练,大概无法做得那么完美。
女人有双人垂涎的腿美,摘下那实在不太搭套装、⾼跟鞋的黑⾊全罩丑全安帽,一头大波浪卷发流泻而出,介于清秀和丽之间的容貌,更增添了她致命的魅惑昅引力。
只可惜,那冰山美人的气质,明显拒容外来者接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从车箱里拿出公事包,她抱著一些资料和文件进⼊茶坊,膝上十五公分的窄裙加之⾜上那三寸⾼跟鞋,让她走路姿态婀娜,掠夺不少男口中的唾沫。
无视挂在⾝上的目光,她直接走向店里靠窗最能远离吵闹的座位,拿开桌面上摆放的“订位”标示,坐下,把东西全数堆在空地方,一人独占四位。
“光临。”打工小弟听见门口的风钤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有客人上门。捧著盘子准备招呼,却在睇见这美女客人时又转去其它桌子打理。
嗯…总之,那是老板要招待的人,不必他婆。工读生收好茶具,面带职业用微笑,进了厨房。
这家茶店虽没有⾼朋満座,但也不至门可罗雀,一个人占四个位置好像有点妨碍人家做生意了。
但徐又伶却丝毫不担心有谁会来请她移驾,从公事包里掏出工厂作业流程细看,一手则拿出PDA记录著这两天该完成的事项。
即便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她人不在公司,却依旧还是在工作。升了官,并没有让她能够松懈,反而更是绷紧神经。
她管理品保部不到两个月,已经将所有员工的脸和职位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还包括这个部门的作业流程和组织架构,没有一项要务遗漏。
品保部,就是品质保证部门——“品”质要“保”证是良好的。
他们科技公司拥有出自己的工厂,能够自行生产,所以跟只进行买卖的贸易公司相互比较,就多出了一个需要负责的部分做为这部门的副理,必须管辖工厂生产。
基本上,工厂就是由采购买进材料,再透过人工及机器的加工,装配成最终成品。如果卖出去的货品发生不良,就要去向客户道歉、处理,并找到补救以及后续防止再犯的方法。
易言之,要坐上这个位置,不仅需要起码的办事才⼲,际手腕、应变能力缺一不可,另外,年资也是需要考虑的重要环节。
女角⾊能够在规模庞大的科技公司担当这样的职位是非常稀少的,更别提她正式进⼊公司才不过三年时间,底下有员工会说闲话,除了她的外貌和打扮,其来有自。
她能有什么反应?冲过去打他们几个巴掌,歇斯底里的发飙,还是躲在被子里暗出自哭泣?
她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的能力,用真正的本事堵回那些莫须有的无聊传言。
这是她所选择的职场,也是她的场战。而她这个拿了帅印的将军,从来不临阵脫逃,也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冷气的微风徐徐吹来,空气里弥漫著茶香和檀香那是摆在柜台的一株檀木发出的味道,她本来说不喜,但是闻久了,却发现这种香味十分能够定安情绪。
看完几份文件,半个多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敲敲僵硬的肩膀,舒口气,才抬头,一盘热腾腾的宮保难丁饭就适时送了上来,上面还有她最爱的七分荷包蛋。
“你今天晚了。”有著低柔话声的,是个瘦⾼的男人。
男人的⾝⾼目测约在一百七十五至一百七十八之间,穿著T恤和洗⽩的牛仔,有点习惯的驼背,额前过长的发遮住了灵魂之窗,予人某种涣散懒慢的感觉,长相更是因此被模糊化,能够让人记住的,大概就是那乾净的下巴和润双。
任谁也想不到,这问古⾊古香的茶坊大老板,是个模样看起来跟时下大生学没两样的年轻人。
其实他已经二十有七,不算老,但也称不上“少年”只是随意的穿著让他看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上一些。
徐又伶将桌上的杂大略收拾整理,接过盘子就吃起来。
“后天要出货,工厂那边因为细故耽搁了。”结果让她加班到七点半才等到检查成品的通知。
知晓她没有讲再多,就是表示问题已经解决,男人从不会多问什么,只是惯常地轻声道:“快九点才吃晚餐,还是不太好。”工作这么忙,⾝体更要爱惜。
她拿起他倒的冷开⽔喝了口,哼道:“三餐都不定时的人没有资格说我。”
男人无声地笑了,不在她用餐时多打扰,踱了开去。
直到确定他走离她的范围,她才能够有勇气正视他的⾝影。
是的,面对他,她需要勇气。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看来⾼贵的鸭子。显露于外的沉著和不迫只是堆砌出来的可笑假象,平静的⽔纹下,她的心跳和狼狈,只有她自已知晓。
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
她和林熙然是国中同学。
毕业以后,一般看到同学该有怎样的态度?
在路上碰到觉得很面,但是撇开目焦不打招呼?想起名字,可是假装从不认识?很尴尬地寒暄,然后发现除了“你现在在做什么?”这种愚蠢问题外,就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相识超过十五年,中间断断续续地联络著,他总是自由地出现在她⾝边,随心所不受拘束;而她则谨守被动一方的不成文规则,不论他来或走,都扮演著无所谓的角⾊,同样的台词和剧情,她做的反覆烂,毫无破绽。
直到两年前他开了茶坊,她才有了浮流云总算愿意落地停步的踏实感。
真好笑。
他们又不是情侣或者夫,充其量只能说是“老友”这种浪漫情怀的感触对他们俩而言,是不是太过多馀?
她无暇思虑再多。
从小她就立独由自主,立定目标,她的早源自两个都是当教师的⽗⺟教导和自己长女的排行,最重要的还是她与生俱来的个。
听说这样的女人有个名号,叫作“女強人”而女強人又和“男人远之”划上等号。
男人?她喜小孩,所以她的人生规画中还是有结婚生子,却独缺恋爱或男人这样梦幻的名词。
或许是被她遗忘,或许其实她认为结婚生子跟谁都行。
她有立独的经济条件,不需要男人作依靠,就算最终是变成离婚收场,她也早有备用之方案。
不是一切都这么顺畅吗?
她拥有令人妒羡的美貌和才能,在众竞争者挤破头的赫赫有名的科技公司取得⾼薪⾼位,这样理想中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満?只要在变成⾼龄产妇前找个看得顺眼的家伙把自己嫁了,她就可以开始计画生小孩。
只是,在某天,她突然发现,自已老是浪费珍贵的时间在等待。
等那个人横挂书包散漫地现⾝在她的校门前,等那个人背著大背包在她家楼下的电话亭打电话,等那个人会在她生⽇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等那个人发现她看着他的眼光掺杂了她最⾚裸的心意。
等那个人亲口告诉她,他爱上她。
十五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等到了什么。
他,是她规画好的人生中唯一的意外。
而她,手中握有帅印的常胜将军,面对那个脾气温和的男人,却懦弱胆小得不敢背⽔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