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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神威难测仙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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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醒言怒不可遏,暗暗攥紧双拳,正准备豁出去让那厮脸上开花,却发现这満船原本兴⾼彩烈的讥诮声,一时竟渐渐小了下去。

  从怒火中渐渐平复下来的少年,这时才发觉,眼前这片悉的天地,却正在发生着骇人的变化:原本晴朗明净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本来只是轻风细浪的鄱湖⽔,现在却似一锅正在烹煮的开⽔,便似要沸腾起来。在湖面上觅食的飞鸟,现在已踪迹全无。那些打鱼的船家,见着这古怪天气,也全都慌忙收网上岸。

  这时候,在众人头顶那乌漆的苍穹之上,正有千百道惨⽩的闪电,恰如细蛇般不住蹿。在那浓重深沉的黑云背后,隐隐听得有风雷滚动。

  此刻,整个鄱湖的上方,恰似有一口大锅倒扣下来,天穹如墨,涛声如沸,⽩昼顿如黑夜,朗朗乾坤刹那间变成恐怖的修罗界!

  “船家!快划船!快划回去!”

  此时船上众人,个个惊恐万分,在这惊涛骇浪中东倒西歪,⼲嚎惊叫声不绝。或骂或叱或求,所有人都在催促着船主尽快将船划回。

  醒言和居盈,也被这骇人的异状吓呆,全忘了刚才的不快。居盈毕竟是一女流,⾝轻体弱,被周遭惶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在此紧要关头,少年再顾不得甚礼教大防,一把拉过少女将她护在前。此后,少年脊背上不知吃了多少回大力的冲撞,也只是紧咬牙关,忍住不言,只顾死死护住居盈。

  “啊…这船动不了啦!”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那船主的口中传来。

  原来,正当船上的艄工拚命的打桨,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这桨棹都似划在半空中,借不到分毫⽔力。这画船,竟是寸步难移!现在那画船的尾舵,又似被铁⽔焊住,任船工死力去扳,却只是纹丝不动!

  船主比哭还难听的描述,帘绝了众人逃回南矶岛的念头,大夥儿更像是没头苍蝇般惊惶无措。虽然众人都急着逃离,但一时却也无人敢跳下⽔去——看这湖⽔诡异的沸腾情状,谁也不敢想象,一旦⼊⽔会发生何种恐怖的事体!

  死亡的影,顿时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正当船上众人陷⼊绝望,都以为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之时,却忽听有人一声惊呼,叫大家快朝南边看。原来,在那南天之上,原本乌漆如墨的黑云之中,忽有数朵彤云闪现,渐聚渐集,连环纽结,恰似有⾚字如火!

  在満船人众的惊恐目光中,那字状彤云正渐渐向画船移来。

  醒言自经那马蹄山上‮夜一‬古怪之后,不觉目力已变得越来越好,在众人还懵懵懂懂努力辨认⾚云形状之时,他却已看到那几朵妖异的彤云,正纽结成四个歪扭的大字:醒 言 盈 掬

  这一下,对少年来说不啻为晴天一个霹雳!虽然,那“盈掬”二字还有些不解,但恐怕指的就是这少女居盈,因为这两字读音正好相反。

  “想不到往⽇看过的那些个志怪神鬼之事,今⽇竟报应在自己⾝上!”

  心中正叫苦连天,正待装作懵懂,就将此情掩饰过去,却不防旁边已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就是他俩!就是他俩惹得湖神翻!”

  醒言闻言大恐,侧眼看去,发现那大叫大嚷之人,正是之前那个羞辱他的纨绔‮弟子‬。

  此时这厮手中的鹅⽑扇也不知丢到哪儿去,袍歪帽斜,手舞⾜蹈,正如疯狗般指着醒言和居盈狂嘶叫。

  原来,这厮之前在一旁偷听醒言居盈二人对答之时,便听见他俩的姓名。虽然听得少年呼那小女子“居盈”但也只与那“盈掬”互为颠倒,想来应是不差。这天上的如火⾚字,一定便是指他们二人了!

  众人见了⾚字指示,闻听湖神翻是为了旁人,顿时心下大安,心说谢天谢地,这下可找到替死鬼了!湖神老人家既然给他们明确指示出来,一定是不想误伤了他们,看来自个儿这条小命,这次是保住了。只是,此番安然返回后,以后谁再敢跟自己提那“乘船”二字,定要打得他満地找牙!

  一旦命无忧,众人的脑子便又灵光起来,纷纷揣测这二人得罪湖神的原因。之前似听这少年诗里提到一个“龙”字,是不是便是那时,冒犯了湖中龙神的尊讳?又听说这小子方才闲得没事时,在那儿扯什么妖怪“无支祁”会不会便冲撞了妖怪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正在众人胡猜测之际,却听得这头顶上的雷声越来越响,似就在头顶一丈之处滚动。众人这才想起,甭管是龙神翻还是妖怪寻仇,当务之急便是把这俩男女丢下湖去献祭。于是,诸人便如同事先约好一般,一齐向那俩少年去。

  不过,直到这时前面人众才发现,这位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如此大力,只管倚靠在船栏上死命推拒,一时竟是耐他不得!

  其实,在听得那纨绔‮弟子‬的叫嚣之后,醒言便和居盈对望一眼:今⽇这番,自己二人怕已是在劫难逃。

  两人心下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定是昨夜二人做下那劫持命官的不法之事,惊怒了神灵,才降下了如此灾祸。看来,真个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这天威难测,实在好怕人也!

  正当少年与众人拼死相拒,便快要抵挡不住的诀别之际,这少女居盈反倒是神⾊平静。

  往昔种种,今⽇种种,恰如电光石火般一一在眼前闪过。

  “今番就要与这少年,一起葬⾝在这鄱湖中吗?”

  在此危急时刻,看着眼前这位正拼力护住自己的淳朴少年,少女却感觉心下竟有几分从容‮定安‬,似已不再惧那将近的死亡寂灭。

  而醒言心中,却惦记着家中那老⽗慈⺟。都只怪自己这般胡闹,才遭此劫。今番罹难湖中,看来是无法报答双亲养育之恩了。再看一眼⾝前的少女,不觉更如万箭攒心,暗骂都是因为自己,才连累这天真可爱的少女。

  念及此处,少年突地对面前这汹汹人群⾼声叫道:“各位大爷且住,容听小子一言!今番都是小子无知,惹怒了湖神老爷;只是却不关这少女之事,恳请各位叔伯能看在她一介女流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如若答应此言,小子绝不再抗拒!”

  没想这一番肺腑之言,却只引得一片喝骂。众人只为保命,见那湖神结字示意,要这两人献祭,万一打了折扣,最后神灵怪罪下来可不是耍子!正是各顾命,那还管得和这少年废话。

  见群情汹汹,居盈便对正自惶恐无措的少年轻轻说道:“昨晚劫人,我便说过不会丢下你先逃。今个,更不会看你一人赴死…”

  看这及笄少女脸上决绝的神⾊,醒言不觉心中大恸!只是今番事已至此,已绝无转圜余地。想及此处,醒言不噤一声长叹,推开死命挤来的两人,对面前众人说道:“看来今番我二人是在劫难逃了!但请解给我二人一条小舢板,从此便生死各安天命。但如果各位不答应俺这要求,我二人便是作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各位!”

  要是放在往⽇,听了这厉鬼恐吓之言,这些人不免要嗤之以鼻。只是今⽇见这鄱湖的种种诡异情状,恐怕神鬼之事也非妄谈;虽然个个心中暗骂这少年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主动跳下去救得老子命,但既然这两人愿意离船献祭,给他俩一艇小舢板还不是小事一桩?在这奔腾如沸的湖⽔之中,那片木凿成的小舢板,又与一苇何异!还是就依这少年之言,赶紧把这俩瘟神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这时満船人众竟是一条心思,赶紧给醒言二人让开一条宽阔的通道,让他俩去船尾解下那艇小舢板。众人尽皆屏气凝神,紧张的盯着那二人的每一个动作。待得亲眼瞅见两人登上那一叶孤舟,这画船上所有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

  …

  …

  漫天风波中,有两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便在醒言、居盈登上舢板的一刹那,众人头顶上那酝酿已久的闷雷,似乎终于找到宣怈的出口,众人只听得耳旁“咔嚓”一声霹雳,那漫天的乌云为之震动,便似在那如火彤云处撕开一个口子,忽有一道面目狰狞的⾎⾊电光闪现,状若龙蛇,直朝这小舢板奔腾而来!

  云端这惊天的霹雳、这闪华的神电,来势端的是迅猛无俦,无论是自份难逃天谴的醒言居盈,还是那画船上自忖已逃出生天沾沾自喜的众人,在这天地巨变前都有若痴呆,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目不及睫间,已是万事皆休、人鬼殊途。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

  暄腾的鄱湖,似已经远去,天地间又陷⼊了永恒的沉寂。

  “…我这就死了吗?”

  “这、这就是⻩泉路吗?”

  良久,被那惊心动魄的天地之威震晕的醒言,悠悠然似乎又有了一丝知觉。懵懂间,彷佛感觉眼前有一团朦胧的人影,正在焦急的向自己呼喊着什么。

  挣扎一阵,终于睁开沉重的眼⽪,却看到一张如花似雪的陌生容颜。

  “呀!”

  刚见到一丝光亮的少年,却顿觉两眼一黑:“罢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此劫!这般快便到了曹地府了,这牛头马——呃?”

  想至此处,少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地府有这么好看的牛头马面么!”

  重又努力睁开自己的眼帘——于是少年便在他十六岁那年,看到他这一生中,所见过的一幅最美的画卷:已是云消雨霁的青天烟⽔之湄,一位仙姿逸、如梦如幻的少女,正一脸哀婉的望着自己;那一抹杏花烟润般的凄之⾊,更显得她无比的纤婉清丽,韵致横流。

  见醒言醒来,那仙子般的少女神⾊颇喜,不觉嫣然一笑——那一瞬间,在醒言的眼中,少女那眼波流转间的神光离合,彷佛刹那照亮了眼前这整个的青天、碧⽔、⽩云、远山,与这鄱秋⽔的波光一起潋滟、摇曳。

  刹那间,似感应到这道不似人间凡尘的气机,醒言⾝体里那股久违了的月华流⽔,似乎也被少女这刹那的绝世芳华所牵引,与眼前这离合的神光一齐低徊、漾…

  和着这流⽔的节拍,醒言已是神思缥缈。刚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少年,乍睹这绝世的⽟貌仙姿,则心想,已忘思;口问,已忘言。此时少年的脑海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考,只是反复盘旋着塾课课文中的一句话:“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啊!”神思恍惚的少年,直到突觉被一股清冷的湖⽔浸到,头脑才又清醒过来,重又回到了眼前的人间。

  原来,那少女见呼了几声之后,少年都不作答,便来推他一把。不料少年正斜卧在浅⽔之湄,恍惚间竟被推落⽔中。只是,幸好这岸边⽔浅,只狼狈了一番,醒言很快又爬上了湖岸。手忙脚间,却听闻:“谁家轻薄儿?目灼灼似贼!”

  仙旨纶音,正配得这仙苗灵蕊般的容颜。

  呵~定是刚才死劲盯着人家瞧,唐突了佳人,被当作了登徒子。只是…这声音咋这么耳

  今⽇这怪事见多,醒言不敢孟浪,便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这位仙子,可认得在下否?”

  “醒言!我是居盈啦!”

  薄嗔苇间,一样的‮媚妩‬都丽,流光动人。

  “呃…”看来今⽇这种种情状,真个是在做梦;而这梦,直到现在还没能醒。

  到这时,见醒言这般情态,少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临⽔自照。待看清自己模样,少女不觉掩口惊呼一声!

  之后,让醒言接受自己便是“居盈”的事实,颇费了少女一番周折。幸好,最终朴实的少年,还是接受了她那“家⽗严命,自晦容光方能出游”的说法。这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以眼前少女如此美貌,如果不自晦容颜,绝不可能轻涉江湖之险,而只能被锁在深闺里。

  看来,倒底是见识浅薄的乡下少年,一时他却没想到,如此惟妙惟肖的晦容之术,岂是一商贾之家所能消受!

  尽管淳朴的少年,相信了居盈这番说辞,但这位鲜有机会见识美貌女子的少年,乍见居盈这可谓惊世骇俗的样貌,还是很不自然。而少女似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发生,一时也颇为尴尬,不似之前那般自在。

  过了许久,许是想起方才在那神鬼莫测间的生死与共,少年忽然抬起头,望着少女,展颜笑道:“居盈!”

  少女闻言,也鲜活的一笑:“醒言!”

  这两声对答,便让两人又回到之前的默契。

  此时,居盈原本束在螓首上的鹅⻩发带,已被方才那番倾盆大雨打落。滑若丝锻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于是少女便在这秋⽔之湄,以湖为镜,以手为梳,顺理她那流瀑般的秀发。

  离她⾝畔不远的少年,看着居盈那曼妙的剪影,心下却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过了一会儿,醒言觉得静默无言,似有几分尴尬,便没话找话:“呃、居盈,你看那南面,那抹淡淡的远山,好像你⾝上、那处的样子哦…”平素口才便给的少年,此时说话却是结结巴巴,总觉得有些别扭狼闶处。

  少女闻言,便仰目去眺那远山情状,隐隐间正见得那处,有曲线婉转的两峰相对。

  乍睹此景,少女呆了一呆,忽又不知想到什么,不觉俛首向怀中望去;然后便晕红満颊,轻啐一声,伸手来推醒言:“呀!原来真个轻薄儿!~”

  于是没有防备的无辜少年,又一次跌⼊⽔中;重新浸婬在清冷湖⽔中,他却兀自懵懂,心中疑惑不解思忖道:“正赞她眉黛两弯若淡淡秋山,为何又要突地恼我?书上不也有‘⽔似眼波流,山似眉峰聚’之句么?”

  受这无妄之灾的少年,心下感叹果然最是这小女子的心思难猜!

  就在这南矶岛畔浅⽔之湄,少女娇憨难当,少年困惑委屈之时,不知不觉,⽇头已渐渐往鄱湖西头沉去。

  秋的余晖,正映亮湖西半天的云彩。霞光掩映中,在幽渺的鄱大泽深处,有一块小舢板,正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而那夜幕将至、某处已有些黝⾊的冰冷湖⽔,也呑没了最后一块依稀可辨是画船彩阑的碎片…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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