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目中寥廓,徒歌明月之诗
枕流台上酒过三巡,明月便渐移中天,旁边也飘起几绺轻纱般的云翳。皎洁的月轮,倒映在⾝畔⽔中,彷佛一只坠⽔的银盘,似乎一伸手便可捞着。
就在这明月近人之时,远处湖心亭中曲音一变,席前又舞起两队歌姬,一时间娥眉宛转,⽔袖齐飞,醒言眼前的近⽔楼台顿成花天酒地。
眼前这些小侯爷府的歌姬,自然与寻常脂粉相异;不仅个个容貌出众,舞姿也都是美妙无俦。这一番轻歌曼舞,直看得座间宾客个个目不转睛。
就在两队红粉舞至酣处,又有一位姿容明丽的紫⾐歌女飘飞出队,拈花舞袖,一展歌喉:“万花丛,滞韶光怎肯放彩云空?
痴未解三生梦,娇滴滴一捻逗舂风;
歌喉边,笑语中,秋波送,
依约见芳心动,被啼莺恋住,江上归鸿…”
这多情曲儿,伴着舞蹈娇滴滴唱来,真个是舞时歌处,动人心魄,几乎所有人都心动神摇。
见着眼前这番奢丽的歌舞,醒言大开眼界之余,心中却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望一望酒席前⾐香鬓影,再看看面前的鹿脍琼杯,醒言突然觉得,自己送别居盈时吹那曲暗喻同隐山林的《紫芝》,是多么不合宜。对比这人间奢华,就知道自己与那少女,本便是两个世间的人。
这般淡淡的出神,正有些怅然之时,忽又觉眼前光影一动,似有什么东西掠过。追随光影,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瓷碗中已多了一片鹿⾁。心中动念,转脸看时,正见到小少女那一脸光般的明灿笑颜。
就在醒言分心之时,他上首那位无双公子,却也是无心观看歌舞。酒至半酣,素风流的佳公子,早就将全副神思放在少年⾝畔那两位婉媚佳人⾝上。一直待人有礼的小公侯,此刻却在心中忖念:“唉,如此⽟蕊琼葩,却跟在凡胎俗物⾝畔,真真是埋汰了人间尤物!”
正当风流公子在心中暗怨老天无眼之时,不凑巧,恰又见那个宛如梅雪的女子,见到少年杯中酒空,便不等旁边侍婢,竟自己亲自向前,素手执觞,将少年杯中斟満;而此时这位唤作“张醒言”的少年,竟然安之若素,一言不答!
这一来,自认为天下第一怜香惜⽟之人的无双公子⽩世俊,竟有些义愤填膺;心中五味杂陈之时,也不知是义愤还是眼热。就在这时,⽩世俊忽然留意到雪宜正认真观看歌舞,似对舞姬们的举手投⾜十分留意。
注意到这点,⽩世俊心中一动,便击掌一声,让舞姬停下。然后这位庄主人便长⾝而起,来到雪宜⾝侧,躬⾝一揖,清声说道:“寇姑娘,有礼了!”
听他见礼,寇雪宜也是冉冉起⾝,回⾝一福还礼。然后便听⽩世俊温言说道:“寇姑娘,请恕⽩某唐突——方才似见您对敝庄歌舞,颇有品鉴,想来也是能歌善舞之人。那雪宜姑娘何不趁这月夜良辰,略移⽟趾,给座中⾼贤献舞一曲,以助雅兴?”
此言说罢,见雪宜局促,一时不及回答,⽩世俊便又放缓语气,温柔说道:“寇姑娘,许是本郡无礼了。但你看,眼前月⽩风清,⽟宇寥廓,已是大好湖天;若能再见到仙娥之舞,那更是我等座中之人三生之幸!”
听他这番说辞,座中宾客也都个个引颈期待,希望小公侯能说动那位神采出尘的女子。
就在众人期待雪宜应答,却见她只是螓首微俛,然后侧⾝对⾝前人柔婉低语:“堂主,你看…”
听她请示,醒言一笑作答:“雪宜,既蒙主人相邀,那便献上一曲。”
雪宜听言,便轻移莲步,拖曳罗裙,往石台⽔边行去。在她翩跹而去之时,她⾝后那位无双郡守,俊美脸上正笑得极为畅:“唔,原来是‘堂主’,怪不得能耍一手剑术。”
原来⽩世俊听了雪宜刚才的称呼,心中忖测醒言一定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头目;这样一来,只要自己微露招揽之意,他还不立即应允?想到此节,⽩世俊自然心情大快。
说起来,虽然一直以礼相待,但这位见惯世间豪杰的皇亲贵胄⽩郡守,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到此刻都懒得真心询问醒言的确切来历。
当然,那位被他看轻的⽑头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这番心思。此时醒言也和其他宾客一样,瞧着缓步而去的寇雪宜,兴致盎然,要看她这次究竟舞得如何——
等这位冰姿烟媚的女子,优雅的行到近⽔之湄,罗袖轻挥,裾带飘飖,开始这缤纷曼舞之时,枕流台上所有人都意识到,恰如无双公子所言,今夜能见这一舞,真是自己三生有幸!
此时座中,自不乏恃才傲物的文学之士;但等他们见到无边⽔月旁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舞蹈,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文字不能形容之事!
屏气凝神,观看这绮态妍姿之际,恍惚间他们看到,清幽的月光中仿佛渐渐飞起无数细小的银尘,如⽟屑雪粉,渐聚渐凝成一条轻盈飘逸的银纱,随着那个蹈节如鸾的⾝影萦绕飘舞。而此时,湖风如弦唱,明月如银釭,清风作力士,⽔木为舞姬,彷佛眼前天地间所有一切,都围绕着一人旋舞;枕流阁前整个的湖天山⽔中,已只剩下一位回风舞雪的绝丽仙姝。
就如同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这样令人心醉神驰的舞蹈,很快便告结束。
等那位宛如月里嫦娥的清泠女子,重又回到自己堂主⾝边,几乎所有⽔云山庄的常客,仍然是如痴如醉,不愿从如仙似幻的梦境中清醒。有几位在官场中跌爬滚打数十年的红尘老吏,不知何故,现在眼角中竟隐隐闪动着久违的泪华。
与他们相比,醒言却没那么痴。毕竟寇雪宜的舞蹈,他已见识过一次。等她回到自己⾝边,醒言亲自将她琉璃盏中斟満清淡果酒,含笑递给她,以慰她方才舞蹈辛劳。
见醒言替自己斟酒,又赞她舞技有了进步,雪宜便柔柔一笑,轻声谢道:“堂主过誉了,雪宜方才,只不过侥幸不给堂主出丑…”
刚才舞过一回,雪宜此时却毫不气,仍是徐徐呼昅,吐气如兰。
对她这样从容情状,座上宾客自然大多来不及注意;只有长长筵席末那位面相普通的中年道士,望了雪宜几眼,似是若有所思。
再说就在雪宜醒言二人对答之时,坐在他们上首的无双公子,却忽然倾⾝过来,举杯笑言道:“雪宜姑娘,请恕世俊赞迟——方才观君一舞,于我而言,已非是三生有幸,而是有百世之缘!”
雪宜闻言,觉他赞得太过厉害,便微红了脸,就要开口逊谢。还未及出言,却见这位一直温文尔雅的俊美公子,忽然举杯饮得一大口,然后大声赞道:“幸事!幸事!”
“古有汉武一笑倾城的李夫人,今有世俊一舞倾城的寇仙子!”
闻听此言,还没等醒言雪宜来得及反应,便见⽩世俊挣扎站起,语带醺醺的说道:“今⽇初会佳人,世俊正有一诗相赠…琼闺、钏响闻,瑶席芳尘満;情多舞态迟,意倾歌弄缓;乐夜方静,相携⼊帷帐…”
已有四五分醉意的⽩郡守,诵到最后一句时语调已有些含混;但醒言近在咫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待⽩世俊将这诗念完,这位态度谦恭一团和气的四海堂主,却是面⾊一沉,皱起双眉,暗暗恼道:“罢了!我敬这无双公子,神采非凡,谈吐不俗,却如何能对女客,遽然昑出这样轻薄词!”
正自懊恼,忽又见那风流公子欺⾝向前,竟将手中饮过的杯盏,极力探到雪宜面前,说道:“雪宜姑娘,你家堂主替你斟酒,我也来敬你此杯!”
此刻,举杯向前的⽩世俊,已是酒意一扫,双目灼灼,只管盯着眼前女子,等她答言。
见他这样失礼举动,醒言颇觉不悦;正要出言,却忽觉⾝边一阵寒气袭来——转脸望去,正见雪宜面沉如⽔,眸光锋亮,如映冰雪。一见这神情,醒言顿时一惊,心念急转之时,轻轻探出左手,悄悄握住女子的柔荑——于是这⾝边的寒意,立即消逝。
等⾝边人重又平复宁静,醒言见这位无双公子,在夏夜里莫名打了个寒战后,仍然坚持举杯向前,他便眉峰一扬,朗声说道:“多承公爷厚情!只不过这杯酒…雪宜体弱,实在不堪啜饮;不如,就由我来替她饮尽,也免得拂了公爷美意。”
说罢,也不待⽩世俊反应,醒言便一把接下他手中杯盏。等将杯樽执到手中,举到嘴边作势要喝时,他却又突然好似想到什么,便又将杯盏放下,对眼前目瞪口呆的郡守大人一笑言道:“对了,突然想起来,小公爷之前月下倾杯,果然豪气⼲云,着实让人仰慕——不如这回,我也来效颦一番!”
说罢,也不待⽩世俊答言,这位一直恬淡谦和的少年已长⾝而起,执杯离席,阔步来到楼台⽔边,不由分说就把手中酒醴全部倒⼊湖中;一边倾酒,一边还在心中默祝:“愿湖中鳞鲤,今食此酿,他⽇化龙!”
祷罢,便在満座愕然目光中,倒提空杯而回,递还到湖庄主人⽩世俊跟前,神⾊如常的说道:“这杯还你。吁…到此方知,无双小公爷果然心怀大志,天下无双!小子方才临到湖边,却是筋酥腿软,竟发不得一语!”
听他这般说话,素睥睨天下的昌宜侯公子,此刻竟是面⾊尴尬,正是“发不得一语。”
正在席间气氛,被这位原本不起眼的少年搅得有些微妙之时,忽听席末有人鼓掌大笑,⾼声言道:“好好好,⽔边舞袖,月下倾杯,真真是人间雅事!既然诸位贤朋今晚兴致如此之⾼,那小道不妨也来凑趣,试演个小小幻术,以助诸位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