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伊朗黑帮
从小客厅一路走到院子里,方星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情绪低沉之极。
大院的最北端,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我抬手向那边指了指:“过去坐一下,或许有些事该避开老杜,单独谈谈?”
老杜的表现有点让我担心,现在达措被置于地下冷蔵室,命已经在他手上,我宁愿自己是神经过敏了。
方星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谈的,达措这边暂时安顿下来,明天下午我会乘坐马来西亚航空的班机直飞伊朗,祝我好运吧!”
我们信步向前走,在草地边缘的一个铁艺秋千架旁边站住。
夕西下,却被浮云遮蔽了半边,光已经失去了暖意。半尺⾼的草叶在晚风里轻轻飘拂着,带来阵阵夹杂着淡淡甜味的香气。
方星突然打了一个噴嚏,肩头骤然收紧。冷蔵室启动时的寒气太烈猛,可能就在那时候令她着凉了。
我脫下外套,披在她⾝上,沉昑着问:“你已经联络了伊朗的朋友吗?现在的局势下,他们能否确保你的全安?”中东那边的情况动不休,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特别是阿拉伯民族教派间的烈冲突时有发生。
“担心我?”她苍⽩的嘴角翘了翘,浮起一次勉勉強強的微笑。
我笑了,坦⽩地点头承认:“对,有点担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名満天下的‘香帅’,绝对不会有事。”
方星在秋千上坐下来,紧了紧披着的⾐服,再次陷⼊了沉默。
我相信,单纯从人力对抗来说,她的鬼墓之行一定会安然无恙地返回,但达措的前生记忆中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人类战斗的范畴。
“沈先生,其实你很清楚,达措说的话与沈家的过去有相当密切的关联。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通力合作,一起去鬼墓,找到各种谜题的源,对不对?”
她垂着头,又紧紧⾐服,肩头急剧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我察觉情形有些不对,蹲下⾝子,捉住她的右腕。
“我浑⾝都感到冷…很冷…”一股急促澎湃的热燥从她的肌肤上蓬地散发出来,腕脉跳动浮浅而杂,⾜以证明,她的呼昅系统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问题。
“方姐小,我带你回去,静心调息,千万别再胡思想——”我架起她的胳膊,迅速向回走。
老杜正叼着烟上来,原本暗⻩的两颊上笼着一层难得一见的红润:“小沈,酒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喝一杯?”
他的情绪的确很⾼昂,甚至本就没把病恹恹的方星看在眼里。
我摇头摇:“喝酒就免了,方姐小不舒服,⿇烦你派车送我们回去。”
老杜吃了一惊:“哦?我这里葯品很全,要不要先——”
我再次拒绝:“不必,她太累了,需要放松休息。”
方星的急症,一半缘由来自心病,属于“急火攻心、滞郁积”心病还需要心葯来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治标而不能治本的西葯,此时绝对帮不上忙。
老杜没有再次坚持,马上叫车过来,送我们出门。
方星靠在我怀里,脸颊红得像是要噴出火来一样,这种发烧状况至少要在摄氏三十九度以上。我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手腕,感受到那种散如万马奔腾、夏雨摧花一般的脉象。
“不要多想,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我保证!”回到住所门前,我扶她下车时,附在她耳边低声劝了一句。
车子开走了,她在大门外停下脚步,眼睛已经困倦地睁不开了。
“沈先生,这个时代,谁也不能保证什么。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没人能预计下一分钟的变化,又何谈保证?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令达措暂时安顿下来,只是同时需要提醒你一句,不要过度相信别人。你应该能注意到老杜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先这样好了…我去休息,再打搅你和关伯一晚,明天就该走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拒绝了我的搀扶。
夕落山很快,当方星喝过了几颗解热、镇痛、发散、提气的葯丸睡下后,⻩昏早已悄悄地聚拢而来。
我守在客房的前,脑子正在逐渐清醒,一点一点梳理着达措说过的话。
一切的问题核心,都在于陌生男女与彪悍巨人的战斗,飞刀与碧⾎灵环是那对男女的武器。现在,飞刀在我手里,假如能够盗取灵环,是不是有朝一⽇也会卷⼊同样的战斗?
达措的第三段记忆就更加奇特了,他面对的是什么人?所在的又是什么地方?
方星呻昑着翻了个⾝,蜷缩成一团,像个无助的孩子。葯丸可以解除她⾝体上的痛苦,却不能舒缓她的心情,除非——
我摇头摇,起⾝出来,径直去了储蔵室。
“小哥,你要找石板画吗?我已经替你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关伯跟过来,神⾊凝重。
“你怎么知道?关伯,最近修炼了什么功夫,连别人的心思都能看透?”我強颜笑,因为生活中实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方星以这种精神状态去伊朗,我铁定没法放心。
“唉,小哥,我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有一句话,是你爷爷当年常说的,我现在转送给你——‘人的一生无论贫成败,顺自己的心,走自己的路,十岁百岁,虽死无憾’。无论你做什么事,我老头子都会支持你,不遗余力、不惜命。今天,这句话丢在这里,一直到我老死之前,永远有效。”
关伯拍拍膛,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
我皱着眉看他:“关伯,大家都不会有事,包括方姐小在內。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打打杀杀的江湖了,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我需要你好好活,健健康康地一直活过一百岁,然后等我结婚生一大群孩子,由你来管教他们——”
刹那间,关伯脸上掠过一阵惶恐震惊,像是夏夜里突然被雷电劈中的人。
我明⽩,他是想到了沈家历来都是单传,不可能有多余的一大群孩子。不过,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连超级大国都能夜一之间裂分为几十个小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小哥,总之,我永远支持你和方姐小,有事情随时可以吩咐我。”他替我开门,石板画果然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我看着这个害得达措生死不明的祸,努力回溯着从叶溪出现之后的所有与石头相关的细节。它的背后,的确平滑无比,一点都看不出曾有条龙刻在上面的痕迹。
“它来自鬼墓,来自那面凿満了佛龛的石壁,放在动物标本的最央中,能够表明什么?难道是一种奇怪的封印仪式,就像任一师布下的‘青龙⽩虎⻳蛇大阵’一样?那么又是谁策划布置的封印?封印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掌缓缓地贴住了石板画的正反两面,感受着那些纤细弯曲的线条。
“这幅图像,与达措看到的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记录的是同一个事件的不同细节?”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亲自去鬼墓,陪方星一起,看看唐得到石板画的地方究竟还存在什么玄机。
方星没有料错,我会去鬼墓,却不完全是为了她。一旦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我的思路马上清晰起来,港岛的一切俗务都可以暂时丢下,包括昏的叶溪‘条脉搏的孕妇等等等等。
再次回到客房,方星已经醒了,正在面向窗外出神。
窗外只有浓重的暮⾊,仍是天,无星无月。
“方姐小,感觉好些了吗?”我的语调已经变得非常轻松,毕竟我们两个又走在了同一战线上,可以并肩前进了。
“还好,我在想,此时的大漠夜景应该寂寥无比,跟繁华热闹的港岛有天地之别。也许,在那样的环境里,更能潜心思索一些复杂的问题。人的确需要偶尔远离都市,进⼊天人合一的纯净境界,让心灵得到彻底的清洗涤。可惜,沈先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站在她的侧面,温和地笑着:“是吗?不过马来西亚航空的电话服务生很客气,办事效率也⾼,已经帮我们两个预订了明天下午六点飞往德黑兰的位子。如果一切顺利,四十八小时內咱们就能越境进⼊鬼墓,正式开始解谜之旅了。”
这种行程计算方式毫无纰漏,我也希望早点到达现场。
方星抱着胳膊,露出了有些凄楚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的话又一次言中了。你现在决定去鬼墓,却不是为了陪我,而是——为了开解自己的心结。这个结果,我能料到。”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像是一个被观众揭穿了底牌的蹩脚魔术师,马上向她伸出手去:“方姐小,不论我以前说过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的合作,来,预祝合作成功!”
方星的手指很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淡漠起来:“好,预祝咱们在那片神秘的阿拉伯沙漠里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客房里的气氛掺杂着微妙的尴尬,我知道自己似乎应该解释什么,只是语言仿佛成了最苍⽩无力的东西,甚至不如一次轻轻的拥抱。
“沈先生,我累了。”方星的逐客令更加深了我们之间的无形鸿沟。
我退向门口,无奈地笑了笑:“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是永远让人类充満了希望的一个词汇。
整晚,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旋着达措说过的那些话,本无心去楼上卧室觉睡,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没有一点睡意。
“他的前生为什么会在环境险恶的雪山冰洞里?那个地方,连专业的登山家都望而却步,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冒死前往呢?”
凌晨三点,我忍不住起⾝打开了电脑,继续翻阅着天⾐有传递来的鬼墓资料。据冷七所说,唐拍摄到的图片就在鬼墓下面,这次他随猎命师不辞而别,必定也是要重新探墓。
“他会去了哪里?难道墓⽳深处,果真像阿拉伯传说中一样,蔵着神秘莫测的魔鬼?”
联系达措说过的话,道甬尽头石台上的恶战、诡异的彪悍巨人、黑⾊的火焰——我凝视着窗子里映出的自己,忍不住喃喃自问:“一切资讯,到底预示着什么?所罗门王的封印又到底是什么?”
窗外又响起了雨声,我的耳朵里,偶尔能听到方星的叹气,想必她也睡得不好。
这个黎明是在雨丝斜飞的沉郁中到来的,七点钟时,方星敲响了书房的门:“沈先生,我回去安排一下,下午机场见。”
她的脸⾊很差,不断地抬手按着自己的太⽳,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等她一个人开门走出去,关伯悄然出现,困惑地摇着头:“小哥,你们是怎么了?如果真的面临困境,大家更应该彼此扶持才对啊?你为什么不追上去陪方姐小一起?”
我不想解释什么,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整大⽩天都在查资料。石板画就放在我的旁边,其实我很希望它能显示出某种神奇的能力,哪怕是像令达措等人中毒一样,让我的⾝体也发生什么变化。可惜,什么都没发生,在我面前,它只是石板画。
下午出门之前,我告诉关伯:“到了那边后,我会打电话告诉你落脚地址,一旦有需要,你就把这石头用加急际国快递寄给我。”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切灾难与不幸,都是从这块石板画开始的。它仿佛一组巨型齿轮的其中一个,有人无意间拨动了它,所有的恐怖事件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
“也许,把它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就能够让一切重新归于平静——”着満天飞的雨丝,我默默地穿过小院出门,开始了这段鬼墓之行。
马来西亚航空人员一流的服务让我和方星度过了一段舒舒服服的旅程,没想到德黑兰也像港岛一样飘着细雨,并没有想像中的⼲燥酷热。
机场外前来接的是一个肤⾊微黑、五官精致的年轻人,他上来亲切地拥抱方星的动作让我有些如鲠在喉。
“都灿,都南察先生的公子,曾经是伊朗家国击队的特级运动员,并且担任过伊朗体育总局柔道、拳击、自由搏击的技术指导,现在的⾝份,是都南察先生属下一切业务的巡视总监,伊朗黑道上风头最劲〉力最強的人物。”
方星的介绍让都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有一头微曲的鬈发,双眼秀气而灵活,没有一点阿拉伯男人固有的彪悍耝犷。
“沈先生,久仰。”他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伸出的右手⽩皙⼲净,五指修长有力。
我感受不到他⾝上的杀气,往往这样的黑道人物最为可怕,自己的思想隐蔵得很深,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别人本无从察觉。再有,他脸上时时流露出的真诚⼲净的微笑,是江湖人最好的防⾝面具。
都灿驾驶着那辆黑⾊的防弹奔驰轿车驶上了通向大不里士的⾼速公路,邻国伊拉克暴力袭击事件如火如荼,但在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带来的恐怖云,刚刚经过的市区照样繁华昌盛。
“方姐小,接到你的电话后,我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排查到了你朋友的消息。她带着一个十人分队越过边境,径直扑向鬼墓方向。其实,目前的形势下,至少有十几支黑道人马在鬼墓附近徘徊,你的朋友选择这个时候揷手‘红龙’宝蔵的事,实在是不够明智——”
都灿从后视镜里轮流观察着我和方星的脸,我缓缓地扭头望着窗外,本不想接他的话题。
唐、冷七是华人世界里百年一遇的盗墓⾼手,他们的伟大之处,又岂是伊朗黑帮人物能够窥探到的?他们目前在伊拉克陷落,只是暂时的虎落平、龙困浅滩而已,随时都会东山再起,用不着别人瞎心。
“都灿先生,‘红龙’宝蔵的消息一直没有得到证实,怎么会突然弄得整个阿拉伯世界全都知道了?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出风来,要搅这一湾浑⽔?”
方星的提问笑中带刺,令都灿无声地笑起来,露出两腮上的深深酒窝:“方姐小,家⽗最近几年对于生意场上的事务趣兴降低,转而关注国美国会议员竞选的活动,所以,他把家族生意都给我来打理。任何发生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三角地带的江湖大事,我都会略知一二,但绝不做那种刀头⾎、以暴易暴的事,更不会跟盗墓界的朋友们争什么宝蔵。”
“是吗?”方星取出了电话,微微沉昑着。
“当然,方姐小是知道的,中东沙漠到处都是石油,财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人生的首要追求。”都灿露出骄傲的神⾊,不断地偷偷瞄向后视镜。
他还年轻,一时舂风得意,未免按捺不住骄奢之气,或者是故意在我和方星面前显山露⽔。
方星按下一个号码,把电话凑近耳边。
“方姐小,你要打给家⽗?”都灿笑起来,下意识地向着车子控台上方的镜框看了看。镜框里是他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亲密地搂在一起的合影,那个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的男人就是都南察,一个令全世界恐怖分子爱戴的合法投机军火商。
“对,都南察先生现在何处?是在‘铁堡’吧?”方星垂在座位上的左手悄悄抬起来,在我手背上迅速划了“不要说话”四个字。
都灿哈哈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铁堡是修建在地下的,从半岛电视台的报道里,我看过那座与城堡无关、完全是一个地下防空机构的建筑,其防御穿贯炸弹的能力几乎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以“铁”命名,自然是取“固若金汤”的意义。
据说,铁堡的建筑图纸就来自于为“红龙”策划地下指挥所的同一名⾼级工程师,都南察为了防备黑道朋友的戕害,一有风吹草动,便马上从独家别墅转移到地下去,对自己的命看得重逾泰山。
长途飞行弄得我有些困倦,既然方星不要我说话,我乐得清闲自在,微闭着眼假寐,恰好能避开都灿在反光镜里的察言观⾊。再说,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精神,思考下一步的营救工作。
毫无疑问,都南察、都灿、伊朗黑帮不是我们可以命相托的朋友,而是为了某种共同利益暂时走到一起来的同伴,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家拔翻脸,转眼间就是一场生死⾎战。
“都南察先生?”方星侧着头,角带着浅浅的笑,不停地拨弄着全安带上的金属扣子。
对方的笑声即使从听筒里传过来,也听得一清二楚:“是我们尊敬的客人——貌美如花的、东方百灵鸟方星姐小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美酒、羔羊,静等着款待贵宾,不知道这一次方姐小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都南察的声音耝豪而洒脫,国语流利程度非常罕见。
“我带来了一个可以去除您心病的医生,港岛的沈南先生。”方星转⾝看着我,眼角眉梢全都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啊?真的?好好,你直接来铁堡,我为你接风洗尘——”都南察的声音陡然⾼亢起来。
我不清楚方星为什么要把我当作挡箭牌抛出来,又看见她角带着⾼深莫测的笑容,心里噤不住有点好笑。像她那样精明⼲练的女孩子,大概阿拉伯人只会被她牵着团团转
江湖上的男人喜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几乎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盖世英雄为绝代佳人折的传奇。在今天的伊朗,都南察绝对是家国英雄、民族骄傲,但凭我的直觉,在启程之前,似乎方星便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方星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洁⽩的牙齿,无声地狡猾笑着:“好,不过,我的条件变了,当⽇开出的价格至少要提⾼三成——”
都南察的声音略显焦躁:“方姐小,我的为人你很清楚,只要是有用的人才,我从不会吝惜应该付出的财富。这一次,不必提⾼三成,我会付⾼于合同定价三倍的酬金给你,怎么样?”
方星眉梢一挑:“那就免了,无功不受禄,那么多钱我有命拿只怕没命花,只提⾼三成就好,至于沈先生的酬金,那就等你们见面后慢慢谈好了。”
都灿一直都在极其认真地听着方星的通话,此时忽然放缓了车速,从驾驶座上扭过⾝子,直盯着我:“沈先生,你果真是港岛最著名的妇科医生吗?不是那些凭树⼲草骗钱的江湖游医?怎样才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