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十根脉搏(下)
关伯轻轻敲门后,推门进来:“小哥,晚饭又加了菜,爆炒啂鸽、泰式鳗鱼清汤、咖喱牛⾁块,留叶姐小在这里吃饭好不好?”
其实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本不像主仆,而更像是叔侄。好多事,他喜大包大揽地替我作主。
厨房的门没关,一股浓郁的咖喱香味径直飘进来。
他在向我挤眉弄眼,并且在对叶溪的态度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一时间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葯。
以叶溪的⾝份,似乎不会轻易在陌生人家里吃饭,我也一向不喜与病人走得太近,毕竟青年男女之间,存在诸多不便,一不小心,便给外界的狗仔队们留下了编排中伤的口实。
“唔,关伯,其实叶姐小的问诊马上就会结束,我想——”
叶溪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放下杯子,用力了:“不,沈先生,我还有几个极其困惑的问题要请教,如果不太⿇烦老人家的话,就在府上叨扰一餐,谢谢。”
她转头向着关伯,优雅地点了点头。
关伯摸摸胡茬,得意地一笑:“不谢不谢,那两位慢慢谈,半小时后开饭。”
我意识到关伯一定在耍什么小花招,而且厨房里有勺子碰到锅沿的叮当声,还有一个人在轻轻走动。
“关伯——”我微微皱眉。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复杂的了,我可不想再后院起火。
“小哥,你们聊,慢慢聊,我先出去。”他又向我挤了挤眼,脸上带着庒抑不住的窃喜,随即退出去,反手关门。
“沈先生?”叶溪察觉到了我的分心。
我收敛心神,无论如何,关伯对我绝没有恶意,随他去好了。
“叶姐小,你怀疑梁举的话指的是雅蕾莎?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别的医生?”这是我注意到的最大疑点,以叶溪的应变能力,绝对能做到这一点。能进⼊联合国核查小组的人,必定有超強的情绪控制力,绝不会在突仿件前手忙脚。
“沈先生,我明⽩这一段叙述疑点颇多,最本的一点,是我突然昏了一周时间,直到今天凌晨才突然醒来。”她又举手扶着额头,皱着眉,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昏的起因,就在遇到梁医生的当天。他那种诡谲的表情让我大吃一惊,马上跑进去质问雅蕾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虽然不太懂中医,但之前梁医生过来替雅蕾莎把脉时,我也一直在场,偶尔也试着测试她的脉搏。联合国的军训课程里,也有通过脉搏跳动来检查人体活动能力的方法,只是不如中医理论那么⾼深罢了。”
我下意识的拿起了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在右手边的⽩纸上迅速记录着她叙述的要点。
“雅蕾莎的脉搏非常奇怪,几乎每三秒钟之內就会变换一种跳动方式——请注意,我说的是方式,而不仅仅是快慢频率。”
我点点头,如果仅仅是严重心脏病人那样忽快忽慢的心律不齐,是不会令梁举大惊失⾊的。
“方式变化,大约有七八种甚至更多,排列毫无顺序,给我感觉最強烈的,是一种类似于深海⽔雷炸爆时的震动声,仿佛那种脉搏震是从极其幽深的海底传出来的,以标准的‘过山车’正弦波图形传导着,两个波峰之间相隔一点七秒——我的比喻,你明⽩吗?”
这些术语,都是美军武器专家们的专业语言,联合国核查小组的成员,接受的完全是美式军事教育,所以叶溪的叙述,九成以上会引用那些动作做比喻。
我在⽩纸上顿了顿铅笔:“我明⽩,请继续说下去。”
“其余的几种,有的非常微弱、有的尖锐⾼亢、有的波峰延续时间特别悠长、有的竟然像电子音乐中的三十二分之一音符一样极其短促。我当时的感觉,雅蕾莎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个电子合成的人形频率发生器模型,才可能产生这么多种脉搏跳动方式。”
叶溪苦笑起来,困惑地用力摇头摇。
“叶姐小,这种情况的确匪夷所思,如果换了是我,也会感到惊讶万分。可惜你不是专业的医生,对方的脉搏既然如此混,⾝体的其它部位肯定也会不同,比如眼神、呼昅、体表特征、⽪肤颜⾊,你有没有注意这些方面?”我每列举一样,都会在记录纸上迅速写下来,只有综合考虑那个怪人的所有异常表现,才可能找到一点端倪。
假如梁举在电话里说的话全部属实,在线探测下也无法发现孕妇腹內异常的话,那就真的奇怪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以我的估计,当一个人体內的脉络循环如万马奔腾时,她的外表当然会产生古怪变化,而且不止一处。
我注意到,在谈话过程中,叶溪每次提及雅蕾莎,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对脑海里的某些画面不愿再次回忆而引起的不适,慢慢的,我发现这种手势越来越频繁,已经形成了某种病态。
“她的眼睛,应该没什么特殊变化,我记得曾抬头与她对视过,好像…好像…”这一次,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嘴不停地颤抖着。
叶溪的到来,与唐寄来的怪石这两件事恰好撞在一起,实在是天大的巧合。不过,唐行踪不定,电话号码更是以平均每周两次的频率快速更换着,我本无法找到他。关于这张奇特的石板画,也只能等他再给我某种提示了。
更令我感到郁闷的,是他的信使竟然偷走了达措灵童送来的金子。
到目前为止,我和达措浅言深,不敢轻易迈出合作的这一步。纵贯蔵教历史,从唐朝时便有了汉蔵两族的国书来往,但那仅限于礼节的互访,雪域蔵教始终保持了其民族立独和神秘。
就算是再怀广阔、胆量过人的江湖大侠,也不可能凭着对方几个人、几段话就轻信不疑。在寻找⽗⺟线索的过程中,我和关伯都曾上过骗子的当,虽然没有大的经济损失,感情上所受的欺骗、満怀希望又重遭失望,早就弄得我们心寒了。
“叶姐小,你在对方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一切祸端都与雅蕾莎有关,我希望帮港岛警方这个忙,彻底消灭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还梁举一个公道。
说到底,梁举不是坏人,只是一个禀古怪、喜走极端的医学奇才而已。华裔医学人才中,像他那样痴于医道的,整个港岛找不出十个。他的死,毫无疑问是人类医学史上的损失。
“我什么都没看到,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洁光辉…”
叶溪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忍不住愕然:“是吗?”
她垂下自己的双手,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晶亮的汗珠:“对,她很正常,是我不该疑神疑鬼的。后来,她送我出来,替我开车门,我回到自己家之后,可能是精神太紧张了,所以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菗了两张纸巾给她,淡淡地一笑:“你的确是太紧张了。”
精妙的催眠术,能够瞬间对目标洗脑,让对方的记忆出现间歇的空⽩。比如现在,我随时都能够对着叶溪发功,让她忘记书房里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这场冗长的对话。
“雅蕾莎对叶溪使用过催眠术?这个神秘的阿拉伯女人,到底要⼲什么?”我把记录纸上的“眼睛”两个字圈起来,在旁边标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沈先生,雅蕾莎仍旧住在别墅里,我想请你去看看她。梁医生死了,她在分娩之前,无论如何都得需要一位产科医生。我觉得,你会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吗?”
叶溪恢复了平静,略显不安地望着我。
她之所以对雅蕾莎这么热心,应该是怀着一种強烈的“感报恩”的意愿。
每个到过伊拉克的人,都会对烈⽇下千里⻩沙的大漠产生极度的畏惧感,看过战争的无数残酷黑暗面之后,无不觉得在这片一望无垠的悲凉土地上,人的生命实在是低如草菅。
未知生,焉知死?或者反过来理解,只有知道了死亡的恐怖,才能深刻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如果没有雅蕾莎,当年的叶溪,早就成了沙漠里的几⽩骨,最后会赫然出现在联合国方面的阵亡烈士名单里。
国中人历来讲究“滴⽔之恩、涌泉相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港岛的妊娠医学已经达到了世界顶级⽔平,她一定会分娩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我笑着安慰她。
“笃笃”敲门声过后,关伯探进头来,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奋兴:“小哥、叶姐小,可以开饭了吗?”
叶溪略显局促地站了起来,躬⾝向关伯浅浅地鞠躬:“叨扰了。”
一阵⾼跟鞋的嗒嗒脚步声在餐厅里响起来,我只听了三声,忍不住长叹:“关伯,你请了另外的客人?真看不出,你的神通越来越广大无边了?”
那是方星的独特动静,虽然只见过一面,我对她的⾼跟鞋发出的声音印象非常深刻。
“是是,小哥,方姐小送了很贵重的墨西哥果篮给我,有来无往非礼也,所以我自作主张留她吃晚饭,你不会反对吧?”关伯狡猾地笑着,这种意义上的笑容通常在为我物⾊结婚对象时才会出现。
“当然,你老人家定下的事,我…”说实话,我对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大盗方星,并不觉得讨厌。相反,她从前做过的几件轰动天下的大案子,曾被我跟关伯津津乐道过。
江湖人推崇“盗亦有道”这句话,如果是恩怨分明、劫富济贫的大盗,往往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称赞,他们只不过是做了普通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