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女皇与武德侯第三次微行至裴府探病。
进了房门,阻止住裴麒图下跪请安的⾝形,她如前几次般低声焦急地询问:“老大人怎样了?”
裴麒也不废话,拱手道:“太医言道,两三⽇之內当会苏醒。”
女皇松了口气,关切地看了看裴重较之前红润的面容,缓下脚步朝门外走去。裴麒待下人好生伺候着,便跟门路的女皇走到书房,等着挨批。
果然,一到书房,女皇便坐在主位,威严地问道:“裴卿,案子审得如何了?”
武德侯轻轻一晒,案子审得怎样了她会不知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净会摆谱。
正这么想着,便得到女皇⽩眼一枚,他连忙做出正经的样子侍立于旁——还好戴着面具,做鬼脸役人见到。
裴麒躬⾝答道:“还未理办。”
“哦?”女皇表现得颇为惊讶“敢问京兆尹大人,这却是为何?”
“一来家⽗尚未苏醒难以取证,二来最近起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化,与案情有关。”
女皇有些怒⾊“裴卿家未醒,当时在场的左右人等就不能取证吗?与案情有关的变化,自当尽速关注。京兆尹断案素来雷厉风行,怎么到了自家人受害,反而如此拖延?”
裴麒也不惊恐,仍是慢悠悠地道:“陛下谬赞,臣诚惶诚恐。实在是另有下情,不得不延迟理办。”
女皇无奈地看他八风吹不动的镇定相,缓和了颜⾊,说道:“有什么下情,裴大哥你不妨坐下来慢慢说。”
“这还差不多,上朝要端着,议事要端着,到了人家家里再端着,还不累死去…”嘀嘀咕咕说了一大片,见女皇还是没理他,武德侯终于颇觉无趣地住了嘴。
裴麒谢过,在一侧坐下,然后看看站得“显然”很吃力的武德侯,望着他道:“侯爷您——”
“啊,谢坐谢坐。”武德侯也不等他说完,自动自发地挑了张离女皇最近的凳子坐下,低了头,开始动个不停地作势沉思。
女皇没辙地叹口气。这人,离开了⾜⾜两个月都不打声招呼,就不准她生一下气?
眼光一转,对上裴麒要笑不笑的样子,她想起刚才的话题,很严肃地示意他说下去。
裴麒也很配合地变得正经起来,说道:“此案尚有些疑窦需要弄清楚。微臣最感讶异的就是凭家⽗的⾝手,就算年老力衰,也不至于被刺客一击得逞,更何况这刺客毫无武艺。”
女皇点头“朕当初听闻伯⽗被刺,也觉得奇怪,伯⽗的⾝手虽不能与江湖能人相匹,但也断断没有弱到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你说那刺客毫无武功?”
“正是。李将军曾经试探于她,确信其只是弱质女流,⾝体虽颇为強健,却与普通农妇无异。就连她行凶的利器,也只是市集上常见的尖刀。”
听到功夫武德侯立时来了劲儿“要不要我去试试她?真正的⾼手伪装成一点儿都不会武功的,也并非没有。”
裴麒正要说话,便听女皇道:“你先一边待着,我们商量好了再说。”
武德侯摸了摸面具上不曾存在的灰,又一次乖乖地走开。
“问过那天跟在伯⽗⾝边的人了吧?当时有无异状。”
裴麒点了点头“那天跟在家⽗⾝边的有四个人。他们的说法大致相同:当时那刺客说了句类似于你还记不记得谁的一句话,然后才一刀刺下去。她冲过来的速度也不算快,只是因为家⽗喝了声大家都不准动,才没能及时拦住。”
女皇的悠然意态顷刻间消失无踪“你是说,伯⽗有可能与刺客相识?”
“微臣有此疑问,尚不敢断言。而且微臣发现,此刺客的⾝份也甚为神秘。除了自称姓夏名意暄,她进⼊京城之前的所有行踪,臣等都无法查知。”按说一个人只要在大齐的国土上生活,她的年岁籍贯职业,总会有案可稽。但是阅遍户部所有卷宗,也动用了其他一些管道,这夏姓女子的⾝世,却始终是个谜。
“哦?那从她的言行举止和谈吐口音之类,总能够猜出几分吧。”就像她,在京城里生活了这许多年,话语中的越州乡音却仍是隐约可辨。
裴麒道:“陛下说的是,这女子收押之时,曾让她自己写下名字,字迹隽秀,似出⾝于书香门第。微臣当时特意瞧过她的手,那上面的老茧却显然是长久持农活之人所有。而此女口音之怪,也是闻所未闻。如此种种,委实难以索解,故而实在难以升堂,便听她一面之词将此案了结。”
女皇皱起眉“如此说来,在伯⽗苏醒之前,这案子没法查了?而且就算伯⽗醒来…”她虽然不便说下去,裴麒也知道话中含义:如果此人真与⽗亲相识,那⽗亲的说法,也就未必⾜以采信了。
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言明:“不过微臣倒于⽇內,见着了这夏意喧的一位朋友。”
女皇有些不悦“既然有她的朋友在,夏意暄的⾝份自然也就能知道个几分,裴大哥你为何现在才说?”卖关子也不是这等卖法。
“陛下恕罪。据这位姓盛的朋友说,他们住的是一个叫清凉村的地方,至于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这可奇了,她那朋友是小孩不成?”连自己住的地方是哪州哪郡都不清楚。
“他失去了记忆,阅历常识几乎与儿童无异。微臣想将他暂时留在府中,一来与案情有利,二来…也好让家⺟的病情有所起⾊。”
女皇一愣,怎么一下子说到裴伯⺟那去了?况且大家都知道裴老夫人是从儿子去世后才变得精神恍惚的,就算那姓盛的是个神医,恐怕也没法用几剂药石解决问题。想到这里,她眼神一黯。武德侯默默伸出右手,轻轻搁在她肩上,像是这样就可以帮忙增添一些勇气。
裴麒看了他俩许久,才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这个叫盛暑的年轻人,外貌与臣的亡弟一般无二。”
无视两人的震惊,裴麒依然一派镇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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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麟儿在哪里?”⾐着淡雅⾼贵的老夫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佛堂,来到居室,盛満了期盼的双眼四处梭巡。
裴麒向盛暑点了个头,将他推上一步,立在裴老夫人跟前。
“…娘?”盛暑迟疑地叫出这个称呼,只有陌生,没有温暖的感觉。眼前的老妪,不是只有五十多岁吗?为什么苍老得与过年的姨婆不相上下?
“麟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老夫人冰凉的手紧紧上了盛暑的双臂,欣的神采难掩満脸病容,“你怎么能一去五六年才回转呢?可真把娘给想死了!”
盛暑低头望望散落在他前的银发,为难地看向裴麒——他说过,一切应对给他的。
裴麒扶着⺟亲落座,做出埋怨的样子。“不是跟您说了吗,当年二弟他受了重伤,只有送到天山找神医才有救,您还一直不睬我们,硬说二弟已经不在,⽩⽩担心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终于回来了,您这下可信了吧?”
裴老夫人用袖子拭了拭眼泪,嗔怪地对大儿子说:“谁叫你们那时候一个个呑呑吐吐的,我以为…”
裴麒道:“好啦好啦,这下他不就回来了?亏您整天整夜睡不着就念着二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只有他一个亲生儿子呢。”
裴麒半真半假的抱怨惹得老夫人破涕为笑“你这孩子,净会油嘴滑⾆。”她又转向盛暑,指着⾝边的位置拉他坐下,双手抚上儿子的面颊,一边端详一边念叨:“儿啊,你这一走五六年的,爹娘还有你哥都老了,只剩你的头发还是乌黑的。”
盛暑小心翼翼地说:“我比大家都年轻嘛。”既然他是台儿,自然最小,这样说不至于穿帮吧?
老夫人接下来的一声“咦”却让“兄弟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麟儿,你这几年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怎么就不见老呢?三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还跟以前一个样。”
“我——”那个裴麟三十三岁,并不表示他也要一样年纪啊。
裴麒赶忙来打圆场:“娘,可能二弟这几年吃的药里有什么延年益寿的良方吧,这也不稀奇。”
盛暑急忙点头。
“噢,原来是这样。”老夫人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担忧地看向盛暑“你这回回来,还要再出去带兵打仗吗?”
带兵打仗?盛暑直觉地摇头摇,他怎么可能带着一伙人去杀另外一伙人——”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你以后再也别出去了,就留在娘的⾝边,咱们安安稳稳地过厂子,皇上不答应的话我就去和她说——对了,原来的皇上驾崩之后,幼澜就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盛暑懵懂地摇着头“不知道。”幼澜是谁?跟裴家很吗?
他完全置⾝事外的表情被老夫人错认为故作冷漠,“唉,你这孩子的心思,我一直知道,但是人家现在已经有武德侯了,你要是早几个月回来,兴许还有希望,唉,多可惜…那孩子可真是好得很,现在都会时不时过来看我们两老,要是在越州那会儿就把她订下来…”
裴麒实在不敢再让娘亲说出这些堪称“欺君罔上”的言论,连忙揷话道:“娘,那位神医为了替二弟治伤,无奈之下把他以前的记忆全除去了,您说的这些,他本就不知道。”
老夫人的笑容完全僵住“你说什么?”
“二弟他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您可能要重新慢慢教他回忆起来。”这不仅仅是原先不得不编好的说辞,更是裴麒衷心的希望——孩子的脆弱,或许会让⺟亲变得坚強一些。
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盛暑困惑的脸半晌,正当裴麒以为她又要重新陷⼊自己的世界时,她却忽然笑了,“没关系,麟儿,娘会帮你记起来。”她会好好教他,就像小时候手把手教孩子走路、说话、唱歌…
“你⽗亲知道了吗?”挽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老夫人的眼睛闪闪发光,活像是年轻了十岁。
裴麒松了口气。正要告诉说⽗亲还在昏,却听丫鬟惊喜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老爷醒啦!老爷醒了!”
⺟子俩相视而笑,再看向盛暑,一个真心,一个假意——麟儿可真是福星啊。
“走,咱们看看去!”老夫人将两个孩子牵在手中,健步走向丈夫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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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暄…我是说那个刺客怎么样了?”裴老将军见到家人后的第一句话,颇有些玩味。
裴麒眼中幽光一闪,轻声说道:“还在收押,尚未提审。”
大齐国的监狱从不凌犯人,思及此,裴重放心地点点头,接着视线落到子⾝后,双眼墓地睁大。
老夫人开怀一笑“老爷,麟儿回来了。”
裴重不答,看向裴麒。后者使个眼⾊悄悄指指⺟亲,裴重心下立时明了了七八分,遂和颜悦⾊地对盛暑道:“麟儿,你终于回来了!”
盛暑草草地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想起眼前之人就是意暄的仇人,心下不免怨恨,眼神中也多了分不善。
裴麒知他心思,自然不让两人相处太久,虽然心中也有疑窦,毕竟⽗亲才刚醒,不宜受太大的冲撞。他刚要说话,却听⺟亲道:“咱们⺟子已经叙过了,现在轮到你们爷俩,麟儿,好好照顾你爹,别让他累着,啊?”
盛暑无奈地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裴麒被拉出门去,临走时还对他投了警告的一瞥——说过的,不准动我的⽗亲。
“这位小哥,你到底是谁?”经过许久的昏睡,方才又好好餐一顿,裴重此时精神正好。
裴麒只要盛暑在老夫人面前装做是裴麟,裴重与儿子儿媳都是亲眼看着裴麟下葬的,他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盛暑却不说话,只居⾼临下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布満风霜的面容,上面写着坚強,写着沧桑,写着固执,却独独没有意暄口中的那种险恶,是他太不会看人,还是裴重伪装得太好?
“我——是裴大爷找来的乡下人。”
在心中叹口气。他,毕竟没有办法对一个虚弱的老人恶言相向。
“是吗?和麟儿真是像啊!”老人的说话声像是叹息,悠悠地划过六年或者更深远的时空,回到关于往事的记忆,是那样的一些往事啊…整整十六年,当年的小女孩没有葬⾝火海,找他报仇来了。
见老人沉思,盛暑不走也不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秋⽇的午后,整个房间静悄悄的,龙涎香温柔地缭绕在室內,一切都恬淡而适意。
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件事好像不太对劲?什么事呢?是什么?
当回想到裴夫人离开的背影时,盛暑恍然大悟:这对老夫妇的居所,竟然相隔了几乎半个府邸。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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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子里,盛暑就作为裴家失而复得的二少爷住了下来,对外则宣称是远房亲戚——当年裴麟下葬,皇帝罢朝,百官举哀,何其轰动,除了那时浑浑噩噩的裴老夫人以外,怕是谁也不会认为裴麟未死。
裴麒经常是来去匆匆地忙着公事,盛暑问起意暄,他也只淡淡地说教他安心。
裴夫人与他倒没有什么集,偶尔见了面怯怯地叫声小叔,据说她天生胆小体虚,是以经常⾜不出户,待在自个儿的院落里相夫教子。对此盛暑虽有疑惑,但是别人的家事,自也不便动问。
盛暑的所有职责就是陪伴“⺟亲”老夫人多年的心病一除,⾝子也跟着健朗起来,现在的府里时常可以听见她开怀的笑声,与次子在一块儿的时候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住地说着裴麟小时候的,事情试图让儿子回忆起以前的事,每到这时,盛暑也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老夫人也并不失望,再接再厉,屡败屡战。
空闲的时候盛暑也会带着松子它们,在家丁的陪同下看看京城景物,听人说说朝野逸闻、世道人情,对于本来不解世事的他来说,也算是收获不小。但只要一想到意暄还在天牢中等候发落,就总是心中惶惶。想要再去与她见面,裴麒却每次都说朝廷律令并不允许,上回带他去已是极限。
盛暑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在“⺟亲”的授意下去与“⽗亲”培养感情。但人在屋檐下,意暄的这个仇人,他惹不起也不想惹就罢了,谁知竟也躲不起。几次下来,不明就里的裴重倒也与他稔起来。
似乎在不相⼲的人面前,他更容易放松自己。
这一⽇,将盛暑端来的药一口喝下后,卧休息的裴重一反以往客套几句便摆上棋盘教他下棋的惯例,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小哥,如果为了完成分內的职责,你必须牺牲无辜的人,而这无辜的人中又有人让你爱逾命,这时候你会怎么办?”他神⾊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盛夏一愣,随即很快地回答:“我自然是放弃分內的职责,保住无辜之人的命,更何况这些人里还有我所爱之人。”
分內的职责怎么比得上人的命重要?难道他正在耕田。就会为了耕田而不去救有危险的村里人吗?这么简单的问题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他⼲吗这么慎重?
裴重脸⾊凝重地点点头,再问道:“那么,如果这分內的职责一旦完成,就能够使比那群无辜之人多上千万倍的无辜百姓幸免于难呢?”
“不牺牲这些无事之人,就无法救更多的无辜之人,而那被牺牲的人里头有我最爱之人…”思索了半晌还是好生难以决断,盛暑蹙起浓眉,对裴重说:“怎么会这样呢?”
裴重神⾊惨然,向他苦笑着道:“就是这样。你会怎么办?”
盛暑忽然不清楚裴重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老人家刚毅的脸庞上那种纠结的痛苦,让这个话题不像是闲聊,反而更似他脑中某些记忆的重现。
一瞬间,盛暑隐约有些明了。意暄并未将家仇完整地说与他知,但是从裴重摸抚着伤口的神态来看,这两者之间,必有⼲系。他试探地问:“当时,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吗?”选择不一定是两难的,是谁规定绝对没有别的可能?
“没有。”裴重愁眉深锁,似乎又陷⼊了当时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不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不敢保证在三年之內解决叛。你没见过真正的⽩骨蔽平原吧…我年少投军,转战各处,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他们吃人!什么汉人都吃,所有人吃…已经有太多的无辜之人死在这场动里,有太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未来还会更多…我没有办法再等待,我没有办法…”
盛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中能够很快地联想起裴重所说的景象,相似的⾎淋淋场面,竞似历历在目。強忍住作呕的冲动,他将心神回到老人的叙述之中。
“所以你——选择牺牲心爱的人?”他的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而那些被牺牲的人里,会有意暄的家人。
“我假扮同族加⼊他们,一起猎人头、吃人⾁,我一步步接近目标,直到有一天,被发现我新近订下的婚约,那女子,是汉人…”裴重再也无法说出当⽇情景,沉痛地闭上眼,热泪从布満皱纹的眼角轻轻滑下。
老天爷是在惩罚他一生惟—一次真正的动心吗?必得要这样的结局来为他的家人和被他杀戮的命讨回公道吗?
果真如此,为何要他遇上那花样的女子,不计较年龄的悬殊和名分的得失一心一意只愿跟他,还有她的兄嫂,这般古道热肠清贫自守的良善之人…这是什么样的公道啊!
这样的话,他问了何止千万遍,却从没有答案。
盛暑看着已经痛哭失声的老人,明⽩再多的安慰也是枉然。他所说的那种情况,自己没碰到过,无从体会_但是老夫人说过,他从不哭的,家里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流泪,准得一顿好骂。所以现在的裴重,该是伤心到了极致吧。又或者,在夜午梦回之际,他悲伤过的次数,其实已经多得难以计数?
或许裴重的选择并没有错,但是站在意暄的角度上看来,那样深重的仇恨是他不轻弹的眼泪便能化解的吗?
盛暑心情沉重地走出裴重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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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女皇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走到正奋笔疾书的武德侯⾝边。
“嗯?”刚俊颜抬起,专注地看着子。
女皇言又止“我——”
“什么事?”武德又低下头动笔,镇定的样子比较像是明知故问。
女皇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想见一见那个盛暑。”虽然知道可以不跟他说就可以直接去做,虽然知道说了他会不⾼兴,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纯粹好奇——”
“好啊。”武德侯这回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应了产。
女皇错愕“你——不生气?”
武德侯悦愉地一笑,似乎让子出乎意料一下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生什么气?”
“但是他长得很像——”
“不要说只是长得像而已,就算真的是裴麟复生你要去见他,我又有什么气好生的?”多久的陈年老醋了,他犯得着喝吗?
“哦。”女皇闷闷地转过⾝“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
“冤枉啊,我都放弃整整十七场打架的机会留在这里陪你了,还要我怎么样?”槌在哪里?他要上大理寺把门口那面鼓敲破!
“我以前提到麟哥的时候你都会生气的,这次竟然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救命啊,敢情今天提裴麟,只是想看看他吃醋的样子?
算了,孕妇本来就情绪不定,他才不敢与她计较。
抱着这尊“万金之体”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帮忙擦去她手上的零星墨迹,一边小心安抚:“以前是以前,这么多年了,如果连这点儿醋都要吃的话,我还回来做什么?况且这跟我在乎不在乎你完全是两回事啊。”
“那好,待会儿我一个人去见他。”
女皇话音未落,就觉得双臂一紧,武德侯的一张俊脸迅速下沉。
“绝对不行!”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呵呵呵。”三十出头的女皇,像个小孩子般,笑开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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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召见的命令把盛暑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意暄的事起了什么变化。在裴麒的再三劝慰下,他终于稍稍定下了心。
将军还要半个月才能下活动,至少在这期间,意暄是全安的。那⽇里所见的憔悴面容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浮现,不知道她在天牢里有没有好好吃、好好睡…
议事厅噤闭的门在裴麒恭敬的通报声后打开,与座中女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盛暑的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意暄屋后的那池荷花。
无关乎她⼲练的气质、美丽的容颜、惊诧的双眼,只是完全直觉地联想,没有理由,甚至没有似曾相识的悉。
为什么?其实她更像是牡丹芍药一类的华丽花卉的,为什么他脑中会出现那些荷花,还有…莲子?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声通报将他的视线迅速引向门口。
“意暄!”他飞快地来到她⾝前,执起柔荑,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容颜,恍如隔世。
还好还好,她并没有继续瘦下未,她听了他的话,好好照顾了自己。
意暄眨眨眼,有些陌生。
锦⾐⽟服穿在他⾝上如此合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她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的盛暑。不过,那双焦灼的、恳切的、于净的眼睛没变。
近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好像只是一眨眼。盛暑,还是原来的他啊。
一时间心情大好,意暄学着他的样,让别后重逢的喜悦明明⽩⽩地挂在了脸上。
这一刻,相视含情,旁若无人。
女皇目不转睛地看着盛暑,无声地叹息。
那么像的面容下,却装着不同的灵魂,曾经的那一个,眼中只有她。正因如此,让她此生负疚。如果这个全心全意看着别的女子的灵魂就是麟哥,那多好,多好…“裴卿。”
“臣在。“
“把夏意暄放了吧,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这…”“老将军每天都上书请求不要再追究此事,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咱们就网开一面,可好?
裴麒心中暗自盘算,并不开口。倒是盛暑和意暄在有人开口的时候意识到⾝在何处,将女皇的话听进了耳。
盛夏闻言大喜,拉着意暄来到女皇跟前“你们要放了意暄,这是真的吗?”
女皇除了眼他和意暄握在一起的手,含笑点头。
如果麟哥能这般⾼兴…停停,往事已矣,莫再去想。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盛暑动得就要去拉她,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她“你做得了主吗?”
厅內还有裴大爷和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大男人,她一个女人家能说了算?
裴麒⼲咳几声,附在他耳边说道:“这位是陛下,不得无礼。”
陛下?那就是皇帝喽?皇帝…是女的?
盛暑觉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印象中——他也不知哪来的印象——皇帝好像都是男的吧,怎么会是女的?正要质问是不是他们合起来戏弄他,却听意暄突兀地说道:“我不会走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意暄,你…”意暄挣脫他伸过来的手,勾直勾地看着女皇“没有讨回一个公道,我不走。”
女皇皱起了眉。
“你有什么理由,非要与裴老将过不去?”谋刺朝廷命宮罪名非轻,被特赦换成旁人感都来不及,这女子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裴重杀我⽗⺟,毁我家宅,于我有不共戴夭之仇,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意暄的声音毫无起伏,冷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盛暑听得出来那其中的决心有多少,她恐怕是打定了⽟石俱焚的主意,非要裴重的命不可。
女皇斥道:“胡说!老将军一生正义凛然,刀下从不斩无辜之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来?”
意暄冷冷地一笑“你们当然替自己人说话。十六年前的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他趁着世残害平民,媚上邀功,怎会有错?”
女皇视裴重为⽗,断断不可能任其被人诬蔑,怒道:“无稽之谈!十六年前已是成章十九年,天下定安许久,哪有什么世?”
意暄对于开国史并不清楚,听她说到年代不符,不噤也是一呆。这时只听裴麒道:“陛下暂且息怒,夏姑娘所言,恐怕并非全属虚妄。”
这下大出女皇意料之外。“裴卿,你…”自己的⽗亲被人说成这样,他竟然还帮腔?
裴麒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可记得⾕筑之?成章十九年,⾕筑族勾结邻国作,攻城掠地,残杀汉人横行无忌,西南郡县,十室九空,朝廷派往镇庒的人马全军覆没,最后蒙太祖皇帝恩典,命家⽗将兵前往,天幸未及半年,奏凯还朝。”
女皇这时也记了起来。“是了,那年朕离家进京,故而当时并不知老将军未久便带兵出征,倒是后来听说老将军亲自深⼊敌营三月余,斩敌酋首级而还。”之后叛军阵脚大,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
裴麒颔首。“臣猜测,意暄姑娘的家人,便是在那时家⽗为了取信于人,无奈之下才…”
门外传来一声长叹,老将军昂然走了进来。
“麒儿,你说得不错,意暄的爹娘和姑姑、弟弟,都是我亲手烧死的。”
女皇忙上前让座“伯⽗,您怎么过来了?该当好好休息才是。”
裴重拱手道:“谢陛下关怀,老臣是来向夏姑娘请罪的。老臣这一生,于国尽力,于家有愧。”他平和的目光转向意暄“夏姑娘,裴重手上的⾎腥,怕是再也洗不⼲净的了。你要杀就杀吧,我心甘情愿。”
意暄冷冷地道:“这是你的地盘,到处都是你的人,你以为我杀得了你吗?”
裴重知道即使自己甘心就死,在场的女皇等人也必会出手阻止,便坦然地道:“姑娘既然不放心,那裴重这颗人头便暂寄在颈项之上。只要姑娘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取。”
意暄狠狠地瞪着他,明明是这恶贼自己做错事,现在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可气!她心念方动,想走到裴重面前,武德侯手中的长剑已架在了她的颈上。
盛暑心念电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抢到女皇⾝边,也出手扣住了她颈上的动脉。“不准动她!”
门口来不及赶进来的侍卫齐声惊呼,却不敢跨前一步。
武德侯赞道:“好快的⾝法,好快的反应!”语音中却已微带颤抖。
反倒是女皇冷静自如。“挟持天子的罪责,你承担得起吗?”
盛暑看着顶在意暄喉头处明晃晃的剑尖,沉着声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千里,这是后话;布⾐之怒,伏尸二人流⾎五步天下缟素,试问谁又承担得起?”
听完他⾚裸裸的威胁,女皇脸上竟浮起了喜悦的笑容,看向武德侯,对他说道:“冼,放人吧!”
剑尖撤下的瞬间,盛暑亦松开女皇,飞快地揽过意暄的⾝子,跳窗而去,待到侍卫们反应过来想去追赶时,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让他们走吧。”女皇脸上,并无丝毫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