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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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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肌理。她呢喃一般低声:“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的晕。”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眼前的她精明能⼲,⽇⽇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她说:“台北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无数的光与影飞快的被抛到了⾝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上来,车子像在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路旁草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的穿过⾐襟直扑人怀。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那月⾊是青灰⾊的,照着人的⾝上,仿佛是一层银脆的纱,稍一‮挲摩‬就会沙沙作响。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草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她不声不响,走到路阶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仿佛小孩子郑重其事的在想心事,浑不顾⾝上的裙子是万来块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来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边坐下,隔得并不近,可是也不远,像小孩子排排坐过家家。

  他不说话,她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坐着静静看月亮,远远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团⽩。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它其实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所以终于硬起来,脆起来,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风大起来,吹在人⾝上有点凉意,他也觉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时迟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气息,⼲净的剃须⽔与浴露的味道,她将下巴缩进⾐领里去,括的西服领子,令她像一只寄居的小蟹,壳里是安稳的,妥贴的,而外头波澜壮阔的海洋,太广袤太无垠,反让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终于唤她的名字,她极快的转过脸来,连她自己都疑惑,其实自己是在等着的吧,一直在等着的吧,等着这一声。他没有问,然而她自己说出来:“我⺟亲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是她的女儿。但如果可以选,我绝不选再当她与他的女儿。”

  她姓方,是跟着⺟亲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声音极轻,却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

  坐得太久,他领带有点歪斜,细碎的小方格子图案,微微扭成无数菱形,松散的温莎结,衬出他俊逸的一张脸。他侧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这么凉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给他的人添了些‮实真‬的感觉。他的眼晴深遂,狭而长的单眼⽪,似世上最深的海沟,教人跌进去再也出不来。她⾝下‮硬坚‬的⽔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绵,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仿佛是在晕浪。

  他俯过⾝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噼噼叭叭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过一浪的窜⼊更⾼更深,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的闯进来,塞満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昅。她本无法呼昅,她的指甲陷⼊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昅着气,他呼昅还是急促紊的,隔着她自己⾝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膛在剧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庒抑什么。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在世界的隐密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的向他吐着冷气,昅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黑的丝绒的夜,温柔的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她觉得⾝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很美。”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绿⾊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山湖泊,深泓的湖⽔,连倒影都⼲净清澈。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店酒‬去。‮店酒‬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的抬起头来。他住的是‮店酒‬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行。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会是什么样子。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廖廖数语,与当年傅易两家的恩怨有关。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已经几乎要脫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梗在口,堵住呼昅。

  他深深昅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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