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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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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邻国出兵的缘故。围绕一⽔柔蓝的绮丽之城开始有点人心惶惶。人们看似谈笑依旧的脸上也带了点不知所措的惶恐。

  “发兵的消息应该没有被正式通告给百姓。”拓拔焘背着双手缓步向前,不落痕迹的眼波却留心观窥四周的情形。

  “登基不久的宋主需要‮定安‬的人心吧。”林飞随口接答“但像魏彪那样南北往来的商人,却会把外面的消息带到內地。”繁盛的江南也只是个外表华丽內里自危的灯笼。但有些时候,不知道反而是种幸运。林飞凝视着江上,就像那些醉酒笙歌不知战事将近的人们。

  “那里就是魏彪说过的大花舫吧。”

  粉帘绿柱画檐飞角,雕刻精细用红漆涂抹的船头。说是花舫,更像一幢泊在⽔中的船形建筑。一字排开挂在二层尚未点燃的灯笼,隐隐传出的丝竹声乐,似乎都在召示这里做的是怎样的营生。

  拓拔焘思忖之间,林飞已经跑去找人打听,笑嘻嘻地回来讲给他听:“听说这里是新近一年才兴起的烟花馆。”

  果然如此。拓拔焘不置可否。

  林飞继续讲道:“此地叫做楚艺舫。里面不但有唱曲的姑娘,还有擅琴的琴师、擅舞的舞娘…更重要的是,据说这里还私下作南北货品易。”

  拓拔焘扬了扬眉“这倒有趣了。打着青楼的招牌,却是给南北商人提供易地点…魏彪所说的今晚的活动,想必就是指这个喽。”

  “只有去了才知道吧。”林飞瞄了眼渐暗的天⾊,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吃饭,点灯后再来。”

  当下二人找了家口碑不错的客栈用了些酒菜,刻意磨蹭一番。等待华灯初上,靠近⽔面的街巷,行人不见少,反而多了起来。分作两层的花舫,也挑起灯笼,照亮楚艺馆三个大字。进进出出的除了外表浮华的贵公子,果然混杂着更多形迹可疑的商客。

  二人刚找好位置坐下,就见一楼船舱的中心被人铺上一方红毯。舫內空间并不狭窄,由红毯沿两侧楼梯转上还有第二层。娇美的女子们大多笑嘻嘻地趴在雕刻繁复的扶栏向下探看。而几个锦⾐客商则手捧关外奇珍走到红毯中心。一声脆铃响后,四周管弦之音忽断。拓拔焘细心打量,浪浮华的公子哥们早在不知不觉间随⾝畔的姑娘进了单独的花厅。留下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

  林飞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议论:“看来这就是魏彪说的活动了。能从这里买到奇珍古玩,不仅意味财力雄厚,也会很有面子吧。”

  拓拔焘瞟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我也是吃饭拿菜时向店小二打听的嘛。谁叫你整晚心不在焉。”

  “各位请看,这是从西秦带来的名花。花苞若明珠,夜晚发莹莹光⾊。更兼枝奇花,可四季常开。”看台上,已经有人抱出了自己的商品,开始介绍。

  林飞小声评议:“四季常开是指在西秦的土壤吧。拿到宋国就难说得很了。”这番话显然让旁边那桌的人听到了,人家向这里抿嘴一笑,意多嘉许。

  拓拔焘蹙眉斥责:“多嘴。”

  林飞扁扁嘴,她说的分明就是事实。

  出人意料,这株花木竟然卖出五百两⾼价。买花的人宽巾博带,围上镶有金线明珠,虽有病容却不掩清俊之态。临桌适才对林飞笑的人见她一副替人不值的神情,便冲她微微一笑“那是上面的大人物。他买名花为博美人一笑。才不在乎是否真的四季常开。”

  “大人物?”林飞敏感地追问“能有多大?”

  临桌那人提指封做了个不可说的动作。

  林飞探过半个肩膀还想再问,被拓拔焘猿臂一伸,硬生生按回座位。

  “不想被别人看破⾝份,就不要对别人打破砂锅。”

  “人家好奇嘛。”林飞哀哀怨怨地堆起袖子捧住脸。开始觉得无聊起来。她久居北魏,什么珍品没有见过。旁人觉得有趣的东西,她也只会嫌这嫌那多加挑剔,且总能一针见⾎说出别人货品的缺点。

  拓拔焘只得任她小声唠叨,旁边的客人似乎觉得林飞有趣,不时回头向她微笑,听到她评论完第十一件商品,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位朋友,眼界⾼得很。”说话的人很是年轻,长了张讨喜的圆脸,双目格外清亮,他笑昑昑地自怀里掏出一样物什“小弟这里其实也有一样商品,不知能否⼊您的眼?”

  林飞抬起视线,只见年轻人手中所持的只是一簪。

  此簪初看平凡无奇,通体乌黑,但随年轻人手指转动,竟然乌光流转,暗煞人。似木非木,似金非金,指腹所触,升起一片清凉之感。

  年轻人微微笑道:“此物名曰:乌蚕。据闻是用天山上的冰蚕所吐之丝凝绕打炼。如做兵刃可斩敌千万。每逢现世,必带⾎光之灾。因此天山主人弃其凶险,打造为簪。是有渴盼生灵涂炭的战早早结束换一个揷花赏月的祥瑞人间的意思。”

  “阁上的口彩反而更胜此物一筹。”林飞听得忍俊。又是⾎光战,又是祥瑞人间。不过是一漂亮的簪子嘛,到让他说出几分凛然大义来了。

  “不管据说传闻,此物倒真是漂亮。”拓拔焘笑道“出个价吧。我要了。”

  “哎?这样不好吧。”一边听得心驰神往的男子揷嘴“此处公平易,价⾼者得。既有商品要卖,何不出个价给大家听听。岂有私下授受之理。”

  年轻人闻言提声:“既然如此,在下就说一个底价吧。此物是我家传之宝,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我也不会拿来此间。在座都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自然知道此物华美奇珍。乌蚕簪,又名万华簪。只因需要一万绵长完美的蚕丝才能打造。冰蚕本是天下奇物,凝结心⾎而成的此簪,便是出价⻩金万两也不算昂贵。”

  此言一出,満厅沸腾。

  “只是此物毕竟轻巧,除了束发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当初打造的是兵刃想来必定价值连城。”年轻人说着叹了口气,扬手⾼举道“质料虽好,其用太小。可惜了万蚕之丝啊。如今只卖⽩银五千两。哪位怜才惜物,就买去吧。”

  拓拔焘听他说那句质料虽好其用太小,心中蓦然一动,看了眼林飞。后者却正似笑非笑地感慨:“这人真会说话。一莫名其妙的簪子让他先扬后贬一通,竟也能卖出五千两⾼价。”

  “不喜吗?”拓拔焘低声悄问。

  “哎?”林飞诧然扬眉“你要买吗?”

  叫价声已在⾝后此起彼落,拓拔焘向林飞柔地笑了笑,忽地调头起⾝,掏出一叠银票向桌上一拍,双眉一轩,朗然喝道:“⽩银万两。愿买这支无用之簪。”

  当下満座哗然。

  年轻人别有深意地望向这里,展颜微笑,正要说话。蓦然间二楼有人推开窗扇,大笑揷道:“⽩银一万二。这簪子,我要了。”

  林飞还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一团紫影便从二楼凌空翻下,卖簪子的年轻人只觉眼前一花,手上的簪子竟已被换成一叠银票。

  “好好讲价,怎么上手抢东西。”拓拔焘冷笑一声,早已⾝犯近,猿臂横舒,手腕一转,夺其不备竟将簪子再次夺了回来。

  “我说想要便是我的。反正不管你出多少,我总会比你⾼。”那人哼了一声,出手如电探前,转⾝横扫下盘,看来极擅近⾝擒拿,几个回合,得拓拔焘连连后退,周边桌上的人也忙不迭起⾝避让生怕遭遇池鱼之殃。

  林飞背手观窥。这突然出来蛮不讲理的男子,年龄很轻,一⾝紫袍,紧领窄、袖宽摆、边角处全部嵌镶金线,气势炎猛嚣锐,鹰目⾼鼻一字剑眉,长发⾼⾼束起,额中悬以翠碧松石,映得双眸也带了点透明的青。出手狠辣透着一股凶煞。

  反观拓拔焘,单手护着那簪子,另一手靠折扇作为兵器,反转开合挑刺勾防,虽然看似有种儒雅风流浑不在意的潇洒实际却落在下风。

  林飞內心焦虑,出来逛个街,竟会遇到这种事。拓拔焘外柔內韧,惯于坚忍。为一簪子和人动手还真不像他的格。正琢磨着要不要出手…

  “承让了。”

  那紫袍青年竟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手握乌簪,收住了脚。

  而拓拔焘竟也摇扇微笑,懒洋洋地眨眼“好说。”

  林飞哭笑不得,分明是人家胜了,让拓拔这么一笑,看不出底细的还真以为是他大方主动放了手。

  果然紫⾐人脸⾊一变,正要说话,楼上‮立独‬的雅座间里,有人倚着适才半开的窗子,笑了一笑,拨了拨手中的琴弦。

  紫⾐人马上像得了什么浩命似的,调转过头,心驰神往地往楼上看。林飞和拓拔焘,以及这満花厅的客人,也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那人却盈盈一个转⾝,软墨似的黑发飘一般地摆出一个宽松的弧。只是头发上一浅青⾊的带子,已让楼下的人识破他的⾝份。

  “是青檀…”

  “哗,那个落魄花舫却名震江南的琴师青檀?”

  “说是琴师…其实…”

  “听说⽇前有人花了万两⻩金为他赎⾝啊…”“难道就是这位…”

  众人刹那噤声,目光齐刷刷向紫⾐青年望来。被他削寒若冰片的目光一瞪,又齐刷刷地把头低了下去。晋朝盛行男风,权贵多蓄养小倌,因此当地人多见怪不怪,林飞好歹听出了点话音。当下奇异地盯着紫⾐人看,紫⾐人见她瞪着大眼,也就庒低眉线向她看来,一看之下,却微微地诧异了一刹。眉目顿时放柔不少。

  拓拔焘迈前一步,将林飞不露痕迹挡在⾝后。对紫⾐青年拱了拱手“不打不相识。在下魏寿。”

  林飞听得想呕,生怕他给自己也安个难听的假名,连忙抢道:“我是林飞!”

  紫⾐青年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眉目间的气霎时消减不少,虽然是连眉深目男人气十⾜的长相,笑起来竟然还有种直慡豪迈的可爱。

  “哥哥我叫夏云。”

  林飞忍不住噴笑出声。这人果然带了点泼⽪。

  适才拓拔焘输了不认,在口头上占便宜,人家便在这里把便宜再讨回来。既然你称了在下,人家就自认是“在上”喽。

  拓拔焘抿了抿嘴,终于还是笑了。

  夏云从拓拔焘手中抢到簪子的购买权,心情大好。当下邀请拓拔焘和林飞跟他到楼上的房间小坐。

  “我在上面有一个包间。既然大家天南海北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拓拔焘把询问的目光丢给林飞,林飞一心想看众人口中的传奇美人,因而用力颔首。

  描画着孔雀图案的漆制屏风,巧妙地将原本不大的空间以半开放式的手法一分为二。房间內的家具也多以彩⾊漆绘的檀木制品为主。椭圆形的座凳表面,以及弯曲的椅脚,都镶着浅⽩⾊的贝雕。穿着青缎织锦的男子,大概就是夏云怀里那簪子命定的主人了。

  他有种让人觉得舒服的气质。

  青墨浓的头发因超出规格的长度,而在结绳以下的部分编成辫子再绕过口。代替问候的是第一时间绽放的展颜微笑。让目睹到这种分明是柔和的气质却带有庒倒风采的林飞,瞬间产生莫名的感动。

  ——果然人活着就会遇到好事。

  怀着感慨的心情,林飞小心翼翼地⼊座,觉得让这样的美人亲自为她换盏布菜简直就是亵渎神明的做法。

  “兄长一掷千金的豪迈固然令人赞叹。但眼下时局混,还要多加小心以策‮全安‬。”

  任由林飞大犯花痴,拓拔焘只凝视着夏云,嘴略略沾了沾酒⽔,便微笑着放下美人敬上的杯盏“有劳。”

  “彼此彼此。”夏云饶有趣味地直视拓拔焘,大咧咧道:“不论怎么掩饰,像我这种人存在本⾝已是显眼。不如索更惹眼招摇一点,反而‮全安‬。”

  “原来如此。那么…”拓拔焘不经意似的抬眼,扫向正在嫣然回应林飞傻笑的美人“一到此地便包下楚艺坊最好的房间,买下名动江淮的琴师,尽其所能做尽惹眼之事,也都是兄长一早算好的吗?”

  淡幽的眼抛来一瞥若有似无的试探,而夏云只是満不在乎地任由薄刀一样危险的笑容在菲薄的嘴角漾开。

  楚艺坊以巨船的形态临⽔而建。这间客舍犹为精巧。由左侧俯望是位于适才停留过的中心大堂,由右边洞开的窗子望出,却是一脉绿⽔桥平笼江烟月的光景。

  “见到江南的舂景,便想起了平凉的秋⾊。”拓拔焘徐徐微笑“夏兄自平凉而来,对两者间的长短中自有计较。”

  “江南的花花草草固然秀美细致,却不怎么合乎我这北方人的口味。”夏云有意无意地瞟向静立一旁发结青绳秀若芝兰的⾼挑男子,青似琥珀的眼眸一眯“只有人物还马马虎虎。”

  “我也这样认为呢。”拓拔焘不以为然道“所谓贪多嚼不烂。不知餍⾜四方染指,只会破坏大家的兴致。”

  “说得对哦。”夏云笑眯眯地拍掌“所谓野心是好事,贪心是坏事。随随便便跨越南北分限,会给⾝处近邻的‮家国‬也惹来⿇烦哦。”

  “夏兄是说近来南下的魏国君主吗?”拓拔焘眸光一闪“真可惜呢,听说北魏太子年幼,把持不了大事。但如若是他在位,就不会有这种轻率的举动。”

  “是啊。那时我们普通百姓再出个门,也就不必这样担心了呢。”夏云轻松地笑笑“若有那一⽇,我便招待兄弟来见识一见平凉的秋景好了。”

  “那么自然,我也很夏兄前来做客。”

  “哈哈。老弟果然别致。只是…”

  望着夏云眉梢处的犹疑之⾊,拓拔焘袖子一抖,掉出一块金牌,三指按住在桌面一滑,直接滑⼊夏云的袖口,诚挚道:“这是我用以护⾝的长生牌。可以通天直见鬼神哦。若是他⽇未能依约款待兄长,就拿这个直上九天告我一状吧。”

  夏云神⾊微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家各取所需,本来不过区区小事。”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夏云手腕一转,亮出空杯,笑着伸手碰上拓拔焘満満的酒杯。

  林飞难得乖巧地坐在一旁。虽然觉得那两个人的对话稍嫌莫名其妙,但満心満眼的注意力依然只集中在名为青檀的素丽琴师⾝上。

  仔细看看,发觉这人的年纪应比夏云年长。但生得确实是前所未见过的优雅好看呢。

  清眉笑齿,凤眼溶溶。⽩⾐如雪乌发如云八个字本是俗透的,但林飞却想不出更恰当的形容。只能说他的⽩是薄冰初雪的纤尘俱化,他的黑是浓香墨深潭积翠的一汪柔情。一微笑,一回眸,一顾盼,分明不带半点媚气却又萦绕人心。他倒酒,她就盯着他修长的手指,他微笑,她就傻傻地回他一个笑,他倒退几步站在一旁,于是连林飞也跟着觉得坐着难受起来。

  “你一个人坐下起来,起来坐下的是⼲什么?”终于注意到林飞奇怪的举动,拓拔焘冲她不快地挑眉。

  “奇怪的是你们吧!”林飞傻傻地举袖指住青檀“这样一个人在一边站着,你们还能坐着。这样一个人倒酒给你们喝,你们竟能喝得下去!”

  “青檀只是一个下人,让他站着,有何不可。”夏云轻描淡写,盯着林飞的眼神却纯然一派调侃。

  “我真是看错你了。”林飞愤愤然。本以为姓夏的有情有义,原来不过是个普通级别的好⾊之徒。

  “少管别人的闲事。”拓拔焘小声警告,伸手按住林飞的肩,把她按下去。下一秒,林飞像弹簧似的又坚強地弹了起来。

  “你若讨厌那家伙。”林飞郑重地握住青檀的手,丝毫也不避嫌道“我就让他把你买走——”她指指拓拔焘,严肃郑重地宣告:“再给你自由!”

  夏云拍掌大笑“小兄弟有趣得很。”

  “我是说真的啊。”眼看美男子但笑不语,林飞急于表⽩“你别看那家伙其貌不扬——”她继续指着拓拔焘“其实他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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