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炎热的七月天,火红太⾼挂天边。
应是⻩昏的街头,但是天际盛开的火花,一点也末减其威力,马路上的柏油,似烧融般滚动起来,来往游动的行人脚步踏在上面,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像战争溃败的小卒们,各个没命般争先抢逃。⻩昏,是台北马路最忙碌的时候。
一路上,人车争道互不相容,只见大车赶小车、小车赶人、人赶狗:赶得⾝心疲惫、人心徨徨,赶得飞狗跳、七八糟,就是赶不了早点回家。
赶路的人们面⾊带“土”那一头原本被美容院洗得蓬松自然的发型,现在油腻腻紧粘住头⽪。那一⾝原本慰烫服帖的⾐棠,早在人群翠、互相推撞间已不成⾐样。
这时,谁也不必笑谁,在彼此擦⾝而过互看的一眼里,就知道自己的德。
这个时刻,空气绝对难闻。有车阵掀起的灰尘、有各式排气管冲出的黑烟、有人挤人互相遗留的汗臭,有清道夫偷懒未收走的垃圾味…真是闻在鼻里、呕吐在中的一个夏⽇⻩昏情景。
相反的,这个时刻对某些人而言,正是一天的开始。
每当这时候,顾桑愉总是着眼⽪,脚步零地奔走在人行道上。各种迹象显示,她才刚从睡暖的被窝爬起。
一点也没错,⻩昏时刻,是别人的落⽇,也正是顾桑愉的初。
在马路上、行人里,⽪包飞在桑愉的⾝后,她大步并小步,越走越、越走越快,在飞驰途中又不忘低头看表,事实上,此乃桑偷多余的动作,她心底明⽩,这次又迟到了。
桑愉于晚间工作?
有点奇怪…但也不尽然。
其实像她这样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在台北并不稀奇,除了大地主之纫垮弟子有此特权之外,其他会将黑夜化为⽩天的人,当然是因为工作 关系。
工作,自然也有黑⽩之分。女子在黑夜工作,不免让人想⼊非非,要不是桑愉那⾝老式又可怕的套装,脸上是严肃又一丝不苟的晚娘面孔,恐怕早让人产生怀疑。
顾桑偷从事的工作,乃晨昏颠倒的爬格子工作。
她这种爬格子的工作,可不是爬电梯式的格子,而是像老牛拖车般,一边爬、一边气的工作。成名作家的格子,的确可像电梯一般,财富可扶摇而直上,而她自己的格子可不容易 了如果不是超人一等的忍功和耐力,她可能尚未爬到一半,就被已上格的人一脚踢下来。
顾桑愉担任电视公司的编剧。
从事这行的心路历程,说来幸运却也可怜。桑偷十八岁便进人电视编剧班——练习看电视。
看了六年的电视后,桑偷才有机会跟在老编剧的庇股后面——练习写字。
等她抄完了一百零八个剧本,终于获得制作人的青睐,让她为了第一本剧本这又是两年后的事。
桑偷永远难忘她的第一出上演剧本——“通全安”宣导短片。时间只有五分钟,没有台词只有尖叫,最后营幕上显示的,不是编剧的大名,而是一顶全安帽。
桑偷还记得,光是描述车祸的死亡现场,她洋洋洒洒为了⾜⾜十面稿纸…记忆到此,桑愉不噤皱眉苦笑。
或许那则宣导短片充分发挥了桑愉的才华,抑或是那时期通事故频传,所以全安帽成为炙手可热的宣传商品,所以桑愉也沾上光。渐渐地,制作人间相互传递她的名号,慢慢地,她的电话线热络起来,从此以后,她真的一脚踏进编剧这一行。
一晃眼又过了三年的岁月。
三年的时光,可以把一个少女变成妇少:也可让披好战袍、准备赴沙场的阿兵哥,凯旋归来了:更可以让一个没没无闻的抄写员,变成游走三台的红编剧!但是,都不是她,不是桑愉。
她依然没投无闻…
为什么?
因为,桑愉不会喝酒。她拒绝在花天酒地里谈论她的剧本。
因为,桑愉不会阿秧巴结。她讨厌在那些“満嘴道义教育,満心屎狗废⽔,満袋钞票买卖”的电砚人渣面前卖笑。
因为,桑愉不会用手段,明明可以造谣生非、说黑道⽩的,而她就是秉持宽厚待人的好心肠,以致被同行诬陷而百口莫辩,以致被制作单位“拍卖”而不自觉,以致被人打人冷宮而还能“自得其乐”
台语中有句话可形容她,正是贴切:牛牵到京北还是牛。改变了京北,仍改变不了桑愉的个。
最后一点,更是桑愉的致命伤,她不会察言观⾊。
此点在电视界非常重要…,可惜桑偷生得一双明亮蛟洁的大眼睛,而且在电视这行混这么久了,却依然分不清楚“哪个是人,哪头是猪”!
综合这些的结果,桑偷只能捡“有志者”不爱写的肥皂剧来写写,欺骗观众,欺骗自己,却取悦了那几头猪。
就写肥皂剧吧!写肥皂剧,也应有写肥皂剧的自尊吧?桑愉好像又错了…比照国外正统的肥皂剧,皆是观众随着编剧的滥情而滥情,这可是编剧工作最大的乐趣。但是气就气在——桑愉处在国內而不是国外…
国內的肥皂剧,是编剧随着观众而滥情!
此时,桑偷正有无限怨言待发时,却眼见公司就伫立于不远处,桑偷马上打断思绪,像横冲五幢的火车头一般,匆忙煞车下来。
骂归骂,饭还是要吃…这次丁制作十万火急地召见她,不知发生什么事…
丁制作虽不只是一次十万火急地召见,但是这次“人、地、时”看来都不适合,他应该知道这些⽇子,她正忙着为他的一出正上档的连续剧,修改剧本。
大凡制作出状况,例如主角词念不顺、情境不能配合,或场面设定太花钱时,第一个召见的是编剧,第一个要改的是剧本,编剧和剧本对一出戏而言,乃最廉价不过的,所以桑愉不仅要为剧本,而肩负修剧本的工作才是最繁重。
由此可知,丁制作召见她,如果不是电视台倒闭,就是关于这件事了。
桑偷走⼊传播公司,才推开丁制作办公室大门,就听到他那悉刺耳的咆哮狮吼。“桑偷,马上动手改剧本,女主角换人,把女配角升到主角。”
一个简单的事件,几个单音,却将桑偷打人十八层地狱…
虽然在来的时候桑偷早有准备,但是桑偷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面前的丁制作,立刻用他那双奇小无比的瞳孔瞪她。
她的尖叫不无道理,手上这出定为四十集的连续剧,她已经完成了三十本,剩下的十本,要视收视率和观众的喜乐而定夺。
一般连续剧,电视台绝不会让编剧一口气全写完,通常写到三分之二,就要暂缓脚步,等上演后,再以收视率裁定编剧饭碗的稳固与否。
如果收视率太低,编剧就得在三十一集结束:反之,如果观众反应甚佳,亦可延伸到让观众忍无可忍为止,这是电视台的一贯作风,很少有例外。
而这出戏才刚上档,才播映第一集而已,丁制作就说要换角,这岂不是要她重写以下二十九本…
这出戏虽然排在午间休息的档期,纵然这段档期,通常只有瞎猫和死老鼠阖家观赏,但是三十本剧本,共计五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个大字的剧本,耗掉桑偷将近半年的青舂,怎么能说改就改?
如此说来,桑愉应该即刻怒目咆哮丁制作,或是将他⽔淹火烤一番,再丢进炸油锅內才是,但是桑偷又是静如处子…
她此刻的沉默,自有她的道理。
已经完成约三十本剧本:她连一⽑钱都还没拿到!
如果她一时的冲动,说错了话,别说她可能会失去重写第二本的机会,连那半年的⾎汗钱就更不必提了。
沉默是金,是电视界的至理名言。
就算她活该倒楣,以沉默来挽留饭碗。不过,她要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电视界的错误,只有人为的因素,不会有人怪罪于技术上的问题。
此乃桑偷踏⼊这行几年来的另一项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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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以成二五八万去了。”丁制作口沫飞骂道。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贬人的机会,尤其当这个人已无利用的价值时。
丁制作的一番话,令桑愉想起戏中的女主角…
以一般行情而言,对方的要求不算⾼,若以丁制作塞満荷包的制作费,及尽可能偷工减料的成本盈余来论,若要分一点材料费给大家,并不过分…
问题就出在面前——梳得油亮头发的 这 头[猪] ⾝上。
前不久他才换一部名牌跑车,要大家沾他这份油⽔,是绝对的不可能,看来他宁愿将恩惠施予车而不是人。
同时,桑愉也想到那意外得到主角机会的女配角…
她是个新人,
她的样子,桑偷倒是记不得,不过她有个特征,令谁也忘不掉。桑愉记得她是个大脯的⾁食动物。
就因为她有双大脯,又是个⾁食动物,所以她赢得这次的演出机会?错了,以现在医术而论,制造一双大脯不是件难事。
“她是新人…以新人挑大梁非常冒险,尤其时段又排在午间,多半是中老年人收看,怕大家不认识她,而影响收视率…”她勇敢向丁制作提出质询。
其实桑愉最想说的是——中老年的欧巴桑,不一定会留恋她的部以上、颈部以下的线条。
她又错了,因为这出戏,只要一个人爱看就行。
当她见到丁制作反弹似的张大嘴,一句“我认识就好”就要冲口而出时,又猛然改变嘴形的蠢样,她就明⽩真相的始末。事实上,丁制作也不必再遮掩,已经有太多人层发现——他跑车內多了一双超级巨蛋,但不会有人笨到怀疑他会下蛋。你到底改不改?今天晚上先写十本给我,以后如果赶不来,就到现场边看边写吧!
他张口对她叫嚣,那満口黑黑⻩⻩的齿垢,令她嗯心,她隐约还见到口內蔵了两颗金光闪闪的金牙,代替了原本的蛀牙…
他以为每个编剧都是超人,可以边录、边看、边写下一本剧本?
桑偷屏住气息,就像往昔无数次相同的情况,她第一步骤就是,设法忍住肚子里那股快要冲腔而出的怒气。
看着桑愉抬起⾼⾼下巴的样子,令丁某忽生怨气。对他而言,编剧是最低下阶层的劳工,有无她的存在最无所谓,因为电视公司门口,也有太多和她一样的傻瓜想挤进来。
十年前有个桑偷,十年间又不知增丁多少的桑愉。
“你如果不改就算了,凭我丁某人在电税台的地位,找一个像你这般穷酸样的编剧还不容易?反正戏已经上档了,找谁写都一样,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自己来写!”
面对张牙舞爪的魔鬼,桑愉应该已习以为常,多少次类似的经验告诉她,此刻她只能们住心房,从一点念到十,然后再从他桌上,捧起她的三十本剧本。
因为三十本书册很重,重得会让她微微地弯下,那丁制作会以为她向他行礼致敬,然后一切问题终告结束。
只要她走出大门,等回家后再闭上眼,狠心撕掉她的骨⾎,最后她还是他的编如果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那她就不是桑愉,或许早就“媳妇熬成婆”成为红牌大编剧。
现在的桑愉,和她以往的举动一样。首先,轻轻走到丁制作的办公桌面前,用一种令人猜测不到的目光,盯住始作俑者,然后她转手捧起它的剧本…
紧接着,桑愉放松她的每一手指头…
她的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柔、那样令人想像不到的举动,随即就有一声勇敢的碰撞声响遍室內!
她看见丁制作骇然抬头,她的眼光变得寒沁冷峻,这是她想要的感快!
“你写吧!再用你那双布満⾎腥的手,扼杀观众,再用你那颗污浊秽的心,教育下一代,你会名利双收,如果这社会注定死亡,再多几颗今人作呕的头颅也无所谓,祝你下地狱时,能碰到你的大脯⾁食动物。”
这番话,桑偷说来一点也不动,似乎在她脑中早已酝酿成形。
丁制作张成大小眼,他唯一的疑问是:什么大脯⾁食动物?
说完心中的肺肺之言,桑偷优雅地离开他的办公室,也不理会他的面容变得多难看,以及下一个受害者是谁…
当她将甩开丁制作o恶心的脸之前,她习惯地回头提醒他。
“如果让我在萤幕上,看到你用了我任何一句台词或情节时,咱们就在法院上见!”
最后,她以有生以来最漂亮的手势和最大的力气,用力甩上他的大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依稀间,她还听到门把被震落的声音。
一记漂亮的结束,让桑愉回家后,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她又失去一次编剧的机会。
若只是如此,该是她最好的结果了…
要想知道,一个刚出道的新编剧,或者始终成不了气候的小编剧,想在电视界混,最重要的必备条件,不是编写的技巧或才华,而是人、事、情、理的游刃通晓。
除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外,还得懂得嫁祸于人、善用关系、排除异己、散播流言、制造编剧间的闲隙等等。可惜,桑愉一样也不具备,但是她有一个额外的大条件。
大家望尘莫及的,也是桑偷之所以能生存下去的重要命脉。
桑偷有一座庞大无比的靠山。
当她的靠山,说来也很不幸。事情发生前,他无法让她靠(因为桑偷立独太強,从不肯抬出他的字号。)等事情不堪收拾了,这座靠山就要发挥他最大的功用。
桑偷的靠山,正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大导演:贺棋远。
人家说,如果台风天吹落一块招牌,被招牌庒到的七个人中,就有五个是⼲导演的,说来导演一点也不稀奇。而贺棋远却不同凡响,居然在很短的五年內领先群众,成为目前土产电影、电视导演一枝独秀的局面,这异人的禀赋,除了他个人得天青睐之外,也要多亏他制片老爹的功劳。
总之,贺棋还会替桑愉顶下千灾万难,当然有原因。
他爱桑偷
?
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事实便是如此,况且演艺界谈情说爱,最不需要原因和理由,讲⽩了就是互相勾结、利用。
男的要美⾊,女的要财气,要多了,是替自己找⿇烦。
为什么只说贺棋远爱上顾桑愉,而不说他们相爱呢?他们认识好多年了,打从贺棋远刚回国开始。
问题出在桑愉的态度。
桑偷对这位演艺界之贺公子、贺大导演、贺家大阿哥,总是若即若离,坚持他们只能当朋友的原则。
她的举动,大大伤害贺棋远在传播界的威严,让他尝尽追求无门之苦。
像贺棋远这般的才气和财气,桑偷居然能视若无睹?她有她的解释。
从她开始全心奉献给编写创作时 , 她早就置才、名(柴米)于度外了。
同时,让贺棋远最倾心的,也是桑偷不把他当成一回事的孤傲态度。
现在桑愉有事了,贺棋远当然要奋不顾⾝,出面收拾残局。
首先他来到丁制作的制作公司,光是他那辆劳斯莱斯的大轿车停在门口,就引起整个公司同仁的围观,而丁制作新买的宾士,真知蚂蚁见了蟑螂般,整个萎缩起来。
听闻“台风警报”拉起,丁制作立刻穿戴整齐匆匆忙忙奔出,脸上还有残余末刮去的肥皂泡沫,他牛遮脸地接这位贵客临门。
将贺棋远人他的办公室,贺棋远立刻以委婉的方式说明来意。
“桑偷,是我的朋友,据说你们处得并不愉快…”
丁制作猛擦一把流下的冷汗,据说这个可会害死人…
因为小编剧可以不当他一回事,但是大导演可得罪不来…
“没这回事,我们相处融洽,她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贺棋远眼光立刻变得锐利,丁制作神经一绷,随即可以感觉椅子上多了一滩
“那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流离颠沛、挨饿受冻?顾桑偷已经一年没有上演的剧本可写!”
贺棋远所说的“无上演之剧本可写”是指桑偷已经一年毫无酬劳可领。
电视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编剧的酬劳,总要等到戏能够真正上档才论酬。
这是连劳工基本福利法都无法控制的恶劣现象…
要了解此现象之恶劣,先得知道一出戏的制作过程。
首先,目前因为电视公司极少有內制节目(內制,就是指电视公司出资,自制节目)以需要放给民营之制作公司制作。
而一般民营之传播公司,要挤进电视台制作节目,先要具备充分的节目企划。
当然,要说服电规台放包给此制作群,除了适度的红包礼品外,不外乎就是正式的文字企划报告。
只要一本企划书写得冠冕堂皇,內容又能极尽吹嘘之能力,而制作群名声显赫,这出戏,八成不会有问题。
所以,一家制作公司在戏末开锣前,可以小得只有两个人,一个制作人和打前锋的企划人。
如果再碰到不肯多花钱的制作人,那这位企划者就倒大楣了。
他可能投寄了无数件企划书给电视台,却都石沉大海,而每一本企划书,从节目企划动机、主旨、特⾊以至四十集大纲样样具备,写完一本企划书,等于完成一 部经典之作。但是,如果电视台的企划大爷,看都没看就扔了,那他运纸张费都要 倒贴。因为制作人有理由不出分文,只要编一个“能力不⾜”的理由就行了。
桑榆的状况即是如此,从策划、进行至企划而编剧,一年的光如⽔流失,分文未 得,只有等节目演完了,制作人才能大发慈悲分她一杯羹。
可惜这杯即将到手的羹汤,却被她一脚踢翻了。
贺棋远当然明⽩小编剧的可悲,但是他是大导演,不是慈善家。套一句电视人常用 的话“吃不了苦,就滚!”
丁制作心底已然明⽩贺祺远这次到来的目的。不过他更明⽩,在这行裹弱⾁強食的 道理,桑榆和他比起来是弱⾁,而他和贺祺远比起来也是弱⾁,但总不能因为強者贪食 ,弱⾁就要死两次,以満⾜他的口吧?
“桑榆…她很难伺候,剧本一点伸缩都没有,要我们怎么应付电视公司千奇百 怪的状况?如果每个编剧都和她一样,那我如何管理在我之下、在她之上的万人呢?” 丁制作的声音细如虫蚁。
他的话不无道理,贺祺远当然知道头头的上面还有头头。
电视公司內部确实有打点不完、发不完的各种刁难,加上演员和其他工作同仁的刁 难,都不是一个丁某人或贺祺还可以预料的,看来看去,只有编剧一人可以呼来唤去… …“编剧换了就算了,只希望您丁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因为她的牛脾气,就截断她 的生路,如果有好的机会,别忘了再拉她一把。”贺祺远沉住气说。
“当然当然,凭贺大导一句话,保证桑榆明儿个一炮就红。”丁制作谄媚地连京北 腔都出口了。
等笑脸送出贺祺远,丁制作除了赶紧叫下人冲洗他透了的椅子外,并马上达拨数 十个电话,给其他制作人。
他知道,只要他帮桑榆一个忙,等于是帮贺祺远的忙,也等于为自己立下大功。
以后,丁制作可以对外直言,他和贺祺远是哥儿们的好兄弟。
电视界只传坏事不传好事。经过数次的经验,桑榆的才华没有被传出,倒是牛脾气 传遍千里,要不是看在贺祺远的面子上,谁要理会一个小小的臭编剧?
桑榆不是傻瓜,也知道贺祺远在她背后撑:不过她最气他的也是这一点。
“贺祺远!我警告你,再⼲涉我的事,我就和你绝!”桑榆跑到贺祺远面前,破 口大叫,也不管他正在录制节目。
在众目睽睽下,贺祺远气得牙差点咬碎。
别人总将贺祺远的面子捧成金,而桑榆从来不曾顾虑到他的面子问题,也不曾想过 电?界最容易造谣生非,他笃定明天必有许多人背地说他上辈子欠编剧费投给。
他气极败坏地将桑榆拉到一旁,而她小小的脸蛋也气得通红。
“你的脾气不改,别想吃这行饭!”
“我从来也没想过以这行吃饭,不然我会活到今天吗?”她朝他怒吼。“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在此是非之地瞎混鬼混,能混出什么名堂?”贺祺远也忍不 住,声音随即放大。
这一大声,贺祺远以为,可震服桑榆了吧!没想到她更杏眼圆睁,掉头就离去。
贺祺远一惊之下,脚步也飞着跟上去…他开始相信是上一辈子欠她的编剧费投给 。
“好了,我知道你有心事,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情急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未料 被她一手甩开。
堂堂青年大导演贺棋远:贺大制片的独生子,一只手就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留 也不成…就在地那头精致的秀发又要飞旋离去时,贺祺远无法理会他那只手处境甚忧 ,立刻又迈开步伐,飞踉上去。
这一下,他再有胆也不敢抓住她。
两人大步跟小步走出摄影棚,又小步拖慢步,过了几条街,直到桑榆走累了停下, 贺祺远差点一头撞上。
“我想写故事!”她回头告诉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今贺祺远傻住,猛然才想起,桑榆接的话是前面未完成的问答 。
“很多方式可以写…不一定非得写电视剧不可。”贺祺远艰难地解释,他真正的 意思想告诉她她实在不适合这份工作。
桑榆幽怨地看他一眼,这份眼光,合了女人的愁和怨。贺祺远一颗心绷得死紧, 却就是这种眼光,让他无法自拔、紧紧跟随。
她没有回答他,或者不曾当他存在,自顾自往前走去。
贺祺远一发愣后,又紧跟她的脚步。
在她的面前,贺祺远永不谈男自尊这件事。
他们走进一处小公园,这回桑榆比较优待他,让他与她并肩而行。
午后的光炎热难当,每一道光线都像要烧融贺祺远。
尤其贺祺远那似运动家的⾼大体格,汗腺也比常人发达得很。不一会儿,他已満⾝ 大汗,像浸在盐⽔裹,⾝上那一整套纯丝的衬衫老早透。
他偷瞄桑榆一眼,这小女人跟本没有汗腺,只见她优雅闲适,好像那火热的太只 是幅图画。
是光照眯了他的眼,他的眼睛一直滞留在她姣美清秀的脸上,他发现她的睫⽑好 长,长得盖住了她那双似⽔温柔的眼眸,又发现她的眼睛好大,大得居然能忽视他的存 在…就像此时,她心不在焉,似在想些什么…他的热汗直流,流进了他的眼、他的 鼻、他的嘴,他全⾝难受得不得了,而她却安静得如一湖死⽔…现在的他,只想逃 开可怕的烈,他宁愿在他的冷气健⾝房,做一百个伏地⾝,而她却还是一语不发。
宁静似死寂。该有个人打破这份可怕,让他停止又汨汨流出的汗珠,然而现场只有 两个人,如果她不愿说话,只有让他自解将被汗⽔淹死的危机。
“嫁给我!”
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声音,骇然变⾊。
大概他被热昏了,所以把此地当成罗曼蒂克的法国餐厅太是他叩的烛火,汗⽔是 他们的醇酒,而那一些风吹树摇是他们的飨宴…他看见她回眸一笑,她确实也听见他 的声音。
“不要!”
幸好不是“休想”他安慰自己。
“为什么?”
“婚姻需要爱情。”她告诉他。
“我爱你。”
“我不爱你。”
这种对⽩真会气死人,一个是掏心男人的求婚,一个是冷面杀手的判决,同样把他 的心撕成两半。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似乎忘了之前的对⽩,就当成是演员对戏的台词,反正这 场戏在贺祺远⾝上,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而他的面⽪,也被她磨练得相当坚強。
忽然,桑榆深深叹了口气,叹得贺棋远的⽑细孔硬是缩了起来。
“我只想写故事。”
这句话她说过了。
而她再提起,表示这句话她的意义颇深,深得让她叹气,让他心悸,贺祺还立刻竖 耳凝听。
“小时候,电视是我的唯一伴侣,我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它能够勾起我的喜忧。我 真的很喜看故事,很多很多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虽然它传述的不一定是正确,却 给我一份执着的爱…”
她停一下,才发现他満头大汗。
烈毫不容情,直他们头顶,贺祺远一头浓密的黑发,顿时变成黑⾊的⽔柱,一 滴滴顺发丝流下,桑榆轻笑一声,他则已头昏脑。
贺祺远别无他求,只希望她说话的速度能快一点,而她却慢条斯理继续说下去。
“有一些人,他们很简单,生活也很容易,他们不需要知道很深的哲学道理,不懂 怪力神的现象,他们只求在他们小小的空间,营造一份美感,这样就够了贺祺远几乎 跳起来,不是因为她话中的深奥意味,而是他热得头顶快冒烟、口
腔快爆裂,而她又停下来…她看他一眼,这一眼太美太柔,使他能再度忍受太 的煎熬。
“你热吗?”她轻问。
贺祺远嘘了一口气,她总算发现他很热了。
“我很渴。”他耝哑地说。
她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他头昏地看她,光下的她,美得像诗、像画、 像一流碧绿清澈的溪⽔,就是不像她…她纤柔的脸庞,像加了柔光镜头…她娇嫰红 粉的嘴,似涂上藌汁…她小碎花的圆裙,在他面前飞舞…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猛然一惊,她走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他慌张站起,却见她又回来了,手上还拿了两灌饮料。
“喝吧!”她递给他。
他心跳气接过来,胡打开那冰凉透底的饮料,一口灌⼊喉咙,顿时神清气慡、 精神百倍。
“你不看看喝的是什么?”她笑着说。
难道她让他喝的是致命的硫酸?即使拒绝他的求婚,也不必这么狠吧!于是他怀疑 地低头看,还好是时下年轻人爱喝的红茶饮料。
“红茶,很便宜却很实在。”她告诉他,他不明⽩。
“就像我一样,不需要深奥的哲学理论,只求一份安静自在的生活。”
“那你更不该走这行。”
她头摇,眉际点上几许哀愁。
“我太喜故事,我希望那些和我一样,不求艰涩人情事理的人,能独享自己天空 的乐趣,但随故事之喜而言、情境之忧而忧,如此简单容易的过一生。”
她像在念诗,他也随之漾…“或者是我该离开的时候到了。”
这句话今他惊恐悸怖、胆战魂飞,霎时全了阵脚…“你要去哪裹?”他失声叫 道。
她垂眉低首,他望不见它的表情。
“找一个安静和自在的地方。”
忽然,他心疼得厉害,那垂在她肩际的发丝,每一丝鄱在勾他的魂,每一波鄱在摄 他的魄,直到他魂飞魄散为止…他只有一个念头,留住她!直到她懂得他的心疼,直 到她心疼他的魂魄为止。
冉不迟疑,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她有些惊讶。
“嫁给我!”他的声音如他的手劲,不再退让。
她抬起头,眼睫颤动,他肯定这次不会失败…他还是错了,错在他大有自信。
他望见她眼底有笑,笑他的痴狂,胜过他的真心,她不留情地菗回她的手。
“不要!”她再说一次。
“为什么?”他再问一坎,语调却异常尖锐起来。
他要明⽩,她到底要伤他几次?
“贺祺远,你不是我要的男人!”
难不成你要的是女人,他几乎要尖叫起来,若不是男人风度的矜持。
他強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这种结果不只一次,他的忍耐心也能热而生巧 ,虽然每一次都今他寒心却又不能死心。
“你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她一阵沉默,眼光飘得老远,贺祺还没有追问,因为这时,他需要训练耐心,训练 到⾜以说服她为止。
好不容易她才开口。
“一个会让我心疼的男人,给我一个踏实的家,让我辛勤忙碌地照顾他,没有空想 其他。”
这就是她的择偶条件?未免太过简单…他气极败坏地想,这种条件只有三十余岁 、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才开得出来。
一个会议女人心疼的男人,岂不就是个胆小懦弱的男人!
一个踏实的家,是否意味她要一楼的房子?
桑?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人,她所谓想住的房子一定不是指城市的⾼楼住宅,而 是想到乡间找一个穷酸的男人,住一户脚踏泥土的家!
关于让她辛勤忙碌照顾他这一点,就更悲惨了,贺祺远坏心地想那个男人若不是个 瞎子,就是瘸子,因为只有⾝体残疾的男人,才会让他的女人,辛勤不休的照顾他,当 然就没有空想其他!
胡思至此,贺祺远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凭他贺祺远这样有财有才的大男人,会比 不上一个瞎子或瘸子吗?
当他发现桑榆目光闪烁、知⾜幸?的光彩后,他再一次觉得掳获不到她的一点心思 ,再一次颓废在她坚強的石榴裙下。
“为什么爱我?”忽然她问。
他吓一跳,这个问题太突然,今他措手不及。
“爱…爱…爱就爱嘛!国中字你不懂吗?”他生气地叫。
她笑起来,笑裹有一些隐蔵的凄凉。
他真恨自己,为什么向她表达的机会来了,他却愚蠢地想不出一个理由。
为什么爱她?他开始头痛。
他突然想起古代的婚姻…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当男人掀起女人的红巾,看到了 这位将与他一生长相厮守的女人时,男人便暗自叫道:对了,就是她这个男人命定幸福 一生。
如果他叫道:倒楣了同样也命定他不幸的一生。
而当贺祺远第一次见到桑榆时,他发誓听到心底的呼唤:对了,就是她…那一次 ,不是风花雪月的夜晚,更不是鸾凤合鸣的好天气,而是贺祺远塞了两个钟头的车,又 淋了一⾝雨的傍晚。那一天,他才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第一次走进摄影棚,便见到了桑 榆…凭良心论,那天的桑榆,是他所见过的她,最最难看的一次。
她和他一样淋了一⾝雨,原本一头乌黑娇柔的秀发,变得污黑胶粘在头⽪上,当 时她穿了男人的雨⾐雨︵幸好没戴雨帽、穿雨鞋,否则贺祺还要以为碰到外星人了︶ ,她正为迟到之事,和制作人吵得天翻地覆,一张小小的瓜子脸气得通红。
贺棋远楞住,世界变得渺茫无边,在天地万籁俱寂之间,只有一个闪动的人影… 他暗叫一声:对了,就是她…至于什么对了,当时贺祺远全然不清楚。
眼前景物正吵得热烈之际,忽然桑榆顺手拉过他,要贺祺远帮她评理,此举惹起不 少人的胆战心惊,原来贺祺远的回国,早已轰动电视传播媒体,唯独桑榆还不知道所拉 的人是何方神圣。
两手握,两心相碰,谁也没想到,贺?远这一评理之下,竟将自己投⼊爱的漩涡 中。
别人笑贺祺远上辈子欠桑榆的编剧费未还,今世让桑?登门来讨债。他也信了这一 点,不然为什么天下美女这么多,唯独桑榆让他无法自拔…到底桑榆哪一点能昅引贺 祺远?对整⽇在美女堆裹混的贺祺远而言,美⾊是最廉价的。
贺祺远眼中的桑榆,只不过稍微秀丽了些,稍微纤细了些,稍微孤做了些,却有严 重的固执,这些就是昅引贺祺远的原因。
或许这些“稍微”也是没有任何的女人可取代的。
她就是桑榆,他就是贺祺远,贺祺远决定非爱上桑榆不可。
若能两厢情愿还好,可是贺祺远始终陷⼊苦战,她总是对他保持不闻不问、不理不 睬的态度。
他告诉她,他爱她,她笑一笑。
他告诉她,他要她,她笑一笑。
他告诉她,他每一个细胞都爱她、要她,她还是笑一笑。
这笑一笑之间,到底代表了什么?
“贺祺远,我真的不爱你!”
她冷酷的声音,将他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他心如刀割、肝肠寸斯,这就是他最害怕 的事。
“你离我太远,我无法预测你的下一步动作,无法准备接你的喜或忧,无法知道 你的心思、你的愁绪,这样我如何在你的肩膀內,寻求我的一小片天空?你:太丰富了 ,不是我这样的女人能够承受的。”
他静默无语,她说的没错,他们是两个极端的人,他却蠢得奢望将两人拉成一直线 。
“好了,倘若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就到此结束吧!我已经累得不需要朋友。”她 站起⾝,拍拍裙摆。
“你要走了?”他闷闷地说。
她点头,随手将饮尽的空盒丢⼊垃圾桶內那是他的心,他的冰红茶,居然被她狠心 的丢弃。
“还写吗?”他忽然说。
她笑笑,像个谜,又不全是。
“当然,不过这次要改变风格。”
他眼中充満疑惑…她甜美的笑容,今太都失了⾊,匆匆躲进云层裹,天气似乎 凉慡了许多,少了夏⽇的捉弄。
“这次写我的故事。”
他张大眼,却见她如和风一般,,飘离了他的视线,她离开了他。
贺祺还不知又在公园裹生了多久,一直到⽇落⻩昏,还意犹未尽。
际的大哥大不断警告他有许多做不完的事待办,他却只有一个念头…绝不放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