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将军府
“你说西凰到伊犁是为了⽟灵?”
东英对西凰随行侍从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除了原本就不悉西凰贝勒的松羽外,其余认识西凰贝勒的人,莫不对这消息感到诧异。东英将军过去曾倾慕过⽟灵格格,现在西凰贝勒也跟着沦陷了吗?他们疑惑。
“是。”小侍从恭恭敬敬地回答。
副将忍不住揷嘴说:“将军,原来西凰贝勒来西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红粉知己。”
东英弯下嘴角,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好为的?”
小侍从见他们有所误解,主动解释说:“贝勒爷和⽟灵格格有些恩怨必须开解,但⽟灵格格独自离开了京城,于是贝勒爷只好不辞辛劳从京城追到这里,目的就是要跟⽟灵格格说明⽩。”
副将好奇了。“⽟灵格格生骄纵,莫非是她和西凰贝勒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所以他要亲自出马逮人?”
“您说反了,大人。”小侍赶紧说。“是贝勒爷和格格结下梁子。”
“西凰?”东英浓眉微蹙,有丝讶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说起。”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八、九个月前,玄亲王托了镖局一批珍品,计划从京城运至颍州,但是镖才一出外城便被人劫了,而劫走镖物的人,正是⽟灵格格…”
小侍细说从头,将事情始末叙述出来,从西凰如何答应玄亲王调查⽟灵,到他如何被玄亲王出卖、走⽟灵格格,最后还提到他在京城一片哗然声中向宋府提亲。
“京城人,您是知道的,将军。”小侍从对东英说。“现在所有人全等着看好戏,看贝勒爷是能够追回⽟灵格格呢,或者会惨遭拒绝。有些赌场甚至以此为赌注,让客人赌输赢,总之,现在这已不是单纯贝勒爷与格格两个人的私事了,不相⼲的人现在全成了相⼲的人,京城中,目前最热门的话题,就属这一桩。”
东英挑症结问:“知道⽟灵为什么要偷菩萨像吗?又为什么要到西域来?”
小侍从头摇,没听人提起过。
“虽然不清楚她为何到西域来,不过我倒是终于明⽩她为什么要处处为难我了。”静坐静在一旁的松羽,此时岔开了话题。“我想我误会她了,她对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出发点可能都是因为西凰,她的生活被所爱的人搅得一团,有机会当然想宣怈不平的情绪,我和东英在一起,大概是勾起她从前和西凰在一起时的回忆了。”
况且,她又是这样骄傲的女子。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当和事佬!”将军府的副将热心地想帮忙。
“不准你凑热闹,这种事外人没办法揷手,你──”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东英正在训示自己的副将时,地表猝然发出深沉低呜声,接踵而至的,便是规模剧烈的天摇地动。
“呀,地牛翻⾝!”小侍从大惊失⾊,一溜烟地钻到矮桌下。
地表摇晃的力道大得惊人,而且不减反增,桌上的茶具受不住強震,应声打翻,茶⽔洒了一地。
“危险!全部的人都出去!”
东英一声令下,护着松羽,众人一概往屋外撤退,而来到屋外正面上的,竟是另一大群神⾊慌张的士兵。
“将军,教场的地面裂开了,转眼间面目全非!”
“我过去看看。”东英说道,将松羽给属下保护,即刻赶往教场察看。
一到那里,果然就看见教场的地面出现严重的崩裂痕迹,拴在教场的马匹惊吓过度,当下嘶鸣动起来,拚命发出叫声,并奋力想要挣脫绳索逃离。
为了全安起见,东英立刻下令。“叫所有人都到空地去,谁都不许留在屋里!”
“是!”几个小兵立刻办事去。
“可是将军,这地牛若不停止震,再这样下去,天崩地裂,躲哪里都没用!”士兵中有人说。
“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你顶着。”
东英夸口地安慰小士卒,说也奇怪,他话才刚说完,地面居然渐渐稳定下来,而后归于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停止了…”
“你们几个过去把马牵出来,当心点。”东英指令下去。
“将军!将军!”
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又有状况了。
东英转向另一名跑过来的副将,冷静地问:“什么事?”
副将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古老的地图,神情凝重地说:“将军,这是属下适才在⽟灵格格房门前捡到的地图,据这张地图所描绘的地形,正是伊犁一带。而这片特别标示起来的地域,就是著名的流沙区。”
“流沙区?!”东英突然间觉得十分不安。
“将军,自从⽟灵格格到达伊犁之后,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若她所找的正是这张地图所标示的地点,刚才那一阵強震,我担心…”
东英脑中画面一闪,忧虑之⾊刷过脸庞,在一刹那间浮现他脑海的,是自己刚刚与西凰、⽟灵擦⾝而过的那一幕,当时两人离去的方向是…
不祥的预感一拥而上。
“走!”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往外而去。
漆黑冷的洞窟內,⽟灵与⾝负重伤的西凰分别倚着墙壁,眺望不断有沙石掉落下来的洞窟顶。
先前一阵烈的震动,已将不扎实的土墙摇得⻳裂,现在这一波強震,更使质地松散的土块应声而下。
此刻⽟灵与西凰除了等待,本无计可施,惊惶地靠坐在洞內,眼前是一场实真的浩劫,土块和一丘丘沙堆在两人脚边逐渐堆积起来,不过转眼间的工夫,沙砾已掩至脚踝。
震不断进行,洞⽳里倾下大量土石,将以为能够重现世人眼前的千年宝蔵再度覆盖,掩没在厚厚的⻩土沙地里。
龛阁裂的裂、崩的崩,里头供放的神佛、珠宝掉了一地。⽟灵回眼看,心中不噤感叹,没想到这整批金光璀璨的宝蔵,也仅是昙花一现,一出现就消灭…
“小心!”
西凰突地大喝,劲使将⽟灵一把拉⼊臂弯间,耳边立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从上方剥离的石块落下,当场震起地面一阵浓密的烟尘。
⽟灵骇然回头,明⽩刚才西凰若没及时把她拉开,石块砸下来击中的就是她!
西凰…
“这座洞窟快垮了,如果没有奇迹出现,我们两个可能都要跟它葬在一起…”西凰面⾊惨⽩,吃力地说。“下一次重见天⽇,或许又是另一个千年后…”
手无力地垂下,火把滚落在洞窟一隅,四周瞬间忽明忽暗,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此时,西凰腿上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背部不断淌流而下的鲜⾎,全都使他视线一片模糊,体力渐渐透支。
但他不能倒下!
“走!”
另一波石破天惊的崩塌袭来,顶上的土墙泥石直落而下,西凰惊吼一声,抓着她的手腕冲往另一边,在他⾝后无论是泥质雕塑或是石质刻画的千佛菩萨、飞天龙女,则皆兵败如山倒,一块接一块急速追飞而下,总在千钧一发之际,砸碎在⽟灵的⾝后。
“啊!”⽟灵惨叫一声,右手倏然由西凰掌中滑离。
西凰惊骇回头,惊异地目睹地表塌陷,⽟灵以双臂攀附在地洞边缘,正一点一点往下滑,地洞深不见底。
“⽟灵!”
他再度奋不顾⾝扑向前,已有心理准备与她一同坠⼊幽暗深渊,然而这一次,他成功地将她护在怀里,紧搂着她坚决不放手。
此刻他可以确定哪怕他就此步⼊⻩泉,也能守候得住她。
将她拉回地面的一瞬间,西凰用自己的⾝体为垫,承受她的重量及击撞,接着一个翻⾝,将她置在⾝下,以⾼大的⾝形护住她的⾝子,拦阻从天而降、大大小小的石块。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显示伤势极重。
一颗大巨落石掀起一阵震耳聋的轰隆声,突然间不偏不倚地庒熄了火把,抹去了来自火把的凄美的亮度…
天地霎时间安静了,四周除了漫天飞尘,就只剩透过隙筛漏进来的沙子,一寸一寸的在填补这狭深的窟窿。
黑暗中,⽟灵纤瘦的⾝子仍被他的双臂固执、不肯放弃的保护着…
她畏缩了,对于他的恨,她畏缩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尖锐的菗着气,眼眸里混合悲伤与质疑。“你这个男人,一会儿对我绽放浓烈的爱意,一会儿像仇人般狠绝地对待我,我究竟该相信哪一个你?”
黏稠的体浸了她⽩素的⾐衫,也温热了她的心,她知道,那是他的⾎…
西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全⾝微微颤抖着。“答案很简单,我爱你。”
“你的爱却远不如一幅“月仙”重要,我到底该作何感想?”
““月仙”失窃…让我丧失理智,因为我不明⽩,被偷的为什么不是另外一幅?为何你要将它弃如敝屣的丢在地上?”他不断的息,体温越来越冷凉。“丢弃它,就像丢弃我的心,我深爱你,你却不屑一顾,教我情何以堪?”
“那不是我。”
“我知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抱歉地说。“那夜一你悲伤的样子,不时重现在我脑海,只有我明⽩那种感觉多煎熬,我对你的感情⾜⾜垫伏了五年,我怎么会舍得让你难过?”
“五年?”
什么五年?她听不懂。
“五年前,当东英眉飞⾊舞描述着某位姑娘多么美丽又多么傲慢时,我就已深受他影响,爱上了他口中的那抹倩影。先找到你的人是东英,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呵,玄亲王利用我找回失物,我藉机接近你,我和他,也搞不清到底是谁利用谁了…”
⽟灵的眼里全是泪雾,顷刻间情绪释怀,使她既感动又感伤,本能地用两臂抱住他坚实的颈子,不顾一切地偎向他的,热切地吻着、盘旋着。
稍稍离开他的,她带着柔和的笑容对他说:“那么你可知道那姑娘亦曾经对你存有幻想过?”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西凰瞪大眼。
她的答覆是再度烈地吻他,任自己沉沦在他的气息间,贴向令她心神摇的⾝躯。
“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一定要娶我。”她忘形地拥吻他。
“我一直在等你点头。”
⽟灵凄地笑弯了,一双黑眸直直凝望着他,在她指腹的摸抚下,透过寒凉肤触,她知道他撑不下去了。
“谢谢。”她幽幽吐出两个字,突地用力一推──
“不──”
西凰先是一愣,继而用最后残存的力量急呼,但仍阻止不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开他的手臂,使他的重量猛然庒至她⾝上。
脫离独自支撑千斤重的死局,他因此获得解放,无须再勉力苦撑,因为背上的石块碎砾已平均倾倒在两人⾝上。
她毁了自己唯一的生还机会,她要和他在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两人终于完完全全掩盖在沙石堆里,空隙一点一滴被沙子填満…
五年前,冬。
城隍庙香火鼎盛,全城男女进庙拜佛、许愿,纵使是冷飕飕的冬⽇里,依然热情不减,人来人往,将庙宇喧腾得热闹非凡。
⽟灵面对佛像而跪,诚心诚意摇着手中的签桶。
忽而,一记清脆的响声传来,一支脫颖而出的竹签掉落在地,她捡了起来,而后冉冉起⾝,依照上面的指示去换签诗。
⽟桐靠过来,顶好奇地问:“什么签?”
“上上签。”她淡淡地说。
“哪方面的上上签?”姻缘?事业?财富,还是健康?
⽟灵将签的內容念进心里,仔细地将签诗折得工整,放进荷包里。
⽟桐伸长了脖子也没得看,失望地说:“怎么收起来了?我还不知道签的內容呢!”
“你不也求了一支签?你看你的,我看我的!”
“我的是下下签,所以想看你的。”⽟桐可怜兮兮地说,追着她的脚步往外头去。烧了香、拜了佛、也求了签,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她们要回府了。
“哦?下下签?”⽟灵侧着头问。“什么的下下签?”
“官运。”
⽟灵勾着帕子掩住嘴,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以为你是武则天第二吗?”
“我想试试嘛!”⽟桐说。“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了,说说你的签喽!”
⽟灵狡狯地斜睨她,难地浅笑道:“我答应说了吗?”
她旋⾝掉头就走,才不上当。
“啊?姊姊、姊姊!”⽟桐在后面又叫又跳,正要步出庙宇的大门口时,她赫然发现下起了大风雪。
“怎么一眨眼的工夫,雪就积得这么多了?”她估计这雪至少已积到了小腿这么⾼。
“马车停在庙外,怎么去?”
“试着走走看。”⽟灵说。
两姊妹于是撑起伞小心翼翼地要出庙。“嘿,姊姊你看,袭简亲王府的女眷也来拜拜,连西凰贝勒都来了!”
⽟灵反地抬眼望去,无巧不巧望⼊西凰那双敏锐犀利,但又总是漾着笑意的黑眸,她赶紧别开眼,两颊泛起一片晕红。
“好了啦,别再看了,快走吧!”
她拉着妹妹,匆匆踏进雪地里。
“我的天啊,好冰哦…脚都快冻伤了…”⽟桐绷紧肌⾁,眼眶里冻了一滴眼泪。“有鞋子穿都冷成这样,没鞋子穿还得了?姊姊,你要穿牢鞋子,不然掉了是会冻坏脚的…”
她话还在嘴边,前方的雪地里竟就揷着两只红鞋,⽟桐目瞪口呆,再往前看去,只见⽟灵仅套着袜子在雪地里行走。
⽟桐半晌说不出话来,抚着口,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姊…姊姊,你的鞋掉了!”
⽟灵充耳不闻,任凭⽟桐在后面气吁吁地大喊,硬是直背脊,装作没事样地优雅前进,她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做让自己出丑的事,尤其在西凰面前。
鞋子掉了,是她倒楣,她宁可冻烂双脚,也绝不趴在雪地里挖鞋子!
出了庙地,府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看到马车,⽟灵再也装不下去了,拔脚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马车,甩掉两只袜子,张着嘴、皱着眉、红着眼眶,她有苦难言地拚命用双手热自己的脚丫子。
“好冷!好冷!”
冻死她了。
大沙漠波浪起伏,边陲地带荒凉而险峻。
远处卷起一阵飞灰沙暴,有匹风驰电掣的骏马正十万火急地奔来。
骑士在东英所带的队伍前煞住马匹,神情凝重地说:“将军,前面一里远的地方有塌陷,整个地面向下塌陷数十尺。”
“有没有看见贝勒爷和格格?”
“回禀将军,有人看见他们两人逃避不及,一同陷了下去!”
东英扼着缰绳的手顿时不住颤抖。“事不宜迟,走!”
他急踢马腹、全速前进。
夕红得像⾎一样,东英一边奔往属下所说的地点,一边暗自祈祷事情能转危为安。
但当深如鸿沟的扭曲地势映⼊他眼帘时,他的心霎时间凉了一截,马匹一停止,他立刻跃下马背,伫立在这一大片怪异的地形前。
其他部将尾随而至,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全傻了眼,这简直就像老天爷开的玩笑,用杓子在这人间挖去一个大洞。
掉下去的两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将军,怎么办?”
“救人。”
部将愕然,问:“怎么救?”
“想办法救!”东英快然大吼,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爆发。
东英等人选择的救人方式是──土法炼钢,直接进⼊!
他们尝试着先清理出一条⼊洞的通道。天边由布満火红云朵的⻩昏时刻,转为幽静的孤夜,直至孤夜中透出第一道朝旭的光辉洒到地面,⼊口终于挖出来。
连同东英在內的五人,带着火把及开凿的器具,将绳索绑在上滑⼊地底下,其他人则在外头待命,以因应突发状况。
救人如救火,他们进到地窟之后,分头在石堆中搜寻。
一名士兵拨开一层积沙,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大石头有古怪,便沿着石头与地面的接处敲了几下,一些碎石块被他击落下来。
他仔细往里头看,霍地大喊:“底下是空的!将军,这底下是空的!”
东英闻声赶到,立刻决定搬开大石头。
石头移去,众人居⾼临下俯瞰这个狭长形的地窟,大小石块堆布其中,但清楚可见石块底下庒着两人。
“找到了…”东英开口,但声音是抖动的。他的心情才刚雀跃起来,另一份忧惧立刻爬上心头。
他们…是生?是死?
“救人!”
“是!”在属下应声的同时,东英已抢先一步动作,其他人跟着下去,一落地马上刻不容缓搬移石块,急如星火地要将人从里头挖出。
搬完石块再清积沙,半个时辰后,当最后一杯沙从他们⾝上扫去,大伙儿忍不住瞠大眼瞳,木然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挖出的是两人紧紧相拥的⾝体…
⽟灵的脸庞紧贴在西凰的口前,细⽩娇柔的面颊熨着他,双臂尤是不舍的环着他的背,西凰则用自己的两手坚决地护着她,尽管他已浑⾝伤痕累累,却仍掩不住来自他臂弯之间的温柔,以及眉心间夹着的一抹柔情。
众人突然领悟,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感绝不容置疑。
“西凰贝勒…”
“⽟灵格格…”
大伙儿蹙着眉心注视他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诉说不出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