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窗子外面的世界
“郑先生,今天太不错哟,要不要出去散步?”四十岁出头的女护士敲了敲门之后自行进来,一边对坐在病上疑似发呆的男人建议,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不等男人阻止,一把拉开了窗帘。
“唔!唔!”郑宝仁惊恐的用手遮住眼睛,许久没有见到自然光的男人,感到一阵彷佛即将被光烧成灰烬的惊恐。
“我可不像原来那些小护士那样惯著你,人怎么可以不见太?想不见太那要等你进了棺材再说!”
不理会郑宝仁惊恐的反应,护士理直气壮的继续手里的事情,撤掉旧窗帘,将带来的崭新窗帘换上,换好之后也没有拉上,甚至还将窗户开了一道小。
“他们都小心翼翼护著你,你说不拉窗帘就不拉窗帘,你说不开窗户就不开窗户,要我看,你现在这样就是不晒太搞的,不出门也就算了,至少屋子里见见太!对了,之前负责你的小吴病假,以后由我照顾你,我姓陈,你叫我陈姐就好。”
和那些刚出社会的年轻女护士不同,这位中年护士说起话来都比别人老气横秋很多。
隔著玻璃,耀眼的光洒在病房⽩⾊的地板上,洒在上,洒在自己⾝上,眼睛终于适应了那股強光,郑宝仁惊异的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化成灰烬,⾝体还感到一种淡淡的温暖。
进棺材的人才不见太——
那名护士的话犹在心头“棺材”两个字让郑宝仁情不自噤抖了一下。
原来,自己还活著。
郑宝仁一直有种错觉,自己在那个晚上就死去了。代替那个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东西,自己被拖⼊了地狱!
不过,自己还能晒到太,自己还没死…
等到护士走后,郑宝仁忽然松了口气,慢慢挪到了窗户边,任由光洒満⾝,他在光下闭上了眼睛。⼊院后第六十天,郑宝仁终于主动站到了光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郑宝仁看起来比原来好一些,不再每天把自己关在灯火通明的病房內,偶而还会出去散步,不过对于警方的盘问,他始终缄默。
警方每天都会派人过来,他们想从自己这里知道赵金魁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又怎么能和别人说个明⽩?
而且——不能说!郑宝仁不能想起任何一丁点那天晚上的事情,一旦开始回想的话,就像这窗户,哪怕只是将窗帘稍稍拉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光就会刺眼的⼊。那天的事情不是光,而是纯粹的恶梦!
心里用黑⾊窗帘罩住的回忆,只要稍微拉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他就会想起那天的事,想起那个人!
将窗户拉大了一些,郑宝仁用力昅了一口空气,感到心脏慢慢恢复了平时的节奏。
今天的盘问时刻结束,看着照例一无所获的员警懊恼离去,郑宝仁只是漠然站起⾝走到墙边。
原本空无一物的墙边,现在有一个半人⾼的鱼缸,陈护士带人搬进来的,里面养的虽然只是些不名贵的金鱼,不过却对调和⼲燥病房內的度起了很好的作用。随手喂完鱼,郑宝仁再度折回了窗边,向自己左下方看去——
他现在住的是位于五楼的病房,楼层⾼病人少,是警方特意安揷他进来的,在这栋病房左边还有一栋矮一点的建筑。
只有三层楼⾼的灰⾊建筑似乎也是一栋病房,由于建筑角度的原因,晒不到太的病房,大部分房间都像自己原来一样拉住窗帘,只有一间病房的窗帘是拉开著的。
里面住了一个女人。大概是三个月以前住进来的,由于病是头靠窗户安置的缘故,郑宝仁每天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瘦小,有著一头长发。
大概是太无聊了,郑宝仁习惯的在每天喂完鱼之后,看一眼那扇窗户。也说不上来对方引起自己注意的原因,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例行公事。
那个女人没有手,这是郑宝仁观察了一星期之后才发现的,不管太多大也不能自己动手拉上窗帘,女人有点可怜。而且送医以来,没有一个亲属之类的人来看过女人,顶多有医生一样的人定时过来看望、送食物。
难怪她好的这么慢…
看着女人至今蒙了満脸的绷带,一边这么想,郑宝仁一边猜测著,对方究竟遭到过如何悲惨的事件。
如果说郑宝仁一开始观察女人的理由,或许只是无聊的话,那么在女人⼊院一个月之后,郑宝仁就是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态观察——那个病房有古怪!
⼊院后三个月的某一天,像往常一样应付完员警,喂完鱼,郑宝仁习惯的去看左下方那栋灰⾊建筑的某个房间,忽然发现里面多了两个人。
女人第一次下移动了——虽然是被人架著,病房空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女人被人重新架了进来,进来的时候,郑宝仁注意到女人手腕上多了两只手——也是包裹着绷带。
刚才出去安装义肢么?可是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看着女人的背影,郑宝仁觉得自己好像有个地方没有想透。于是观察对方的举动一直继续,往常顶多半小时的观察行为一直持续了一天。
夜晚的时候,怪事又发生了。
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郑宝仁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时间,是医院规定会客时间结束的时候。可是那个女人的房间,却进去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然后架著女人出屋。十分钟后,又架著她回来。
郑宝仁这次终于明⽩哪里不对头了——
人不对!
从上午到晚上那名男子来之前的那段时间,躺在上的本不是自己观察了三个月的那名女人!刚刚被男人架回来的那名女子才是!
虽然体形相似,可是自己三个月的观察是不会错误的!
郑宝仁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再次看向那名女子的时候,郑宝仁心里忽然一阵慌,然后狠狠拉上了窗帘。
后来的一星期,郑宝仁再也没有接近过那扇窗户,陈护士虽然对他这种反常行为感到怪异,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一星期后,等到郑宝仁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个房间的时候,他惊异的发现:没有人了?
空空如也的雪⽩病上,再也没有了那名女子的⾝影。
三种可能:
一、出院了。
二、她转移病房了。
三、她…
“死了”两个字不断盘旋在郑宝仁脑海,他感到自己心里那扇黑⾊的窗,开始蠢蠢动,那个黑⾊的梦魇即将把自己呑没——从此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那扇窗子,即使透过它洒进来的,是温暖的金⾊光。
⽇子就这样慢慢的过,医院里的生活除了有种被监噤般的不自由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有人洗⾐,有人送饭,住院费察警局给报销,⽇子过的舒服,除了每天要见那些该死的员警以外。
“郑宝仁,你还是没有什么话对我们讲么?”
今天来的是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男子,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不过从旁边其他员警对他的态度来看,对方年纪虽轻只怕地位颇⾼。
郑宝仁观察著男人,习惯的保持沉默同时,视线飘向了墙边的鱼缸。
“对我们长官你放尊重一点!说话直视对方的眼睛是基本尊重!”
马上有小卒怒气冲冲,这种行为再度证明了自己对面男子的地位,不过…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见他,按理说应该是第一次见啊…想着自己的心事,郑宝仁谨慎的对上了对面男子的眼睛,仔细的看着对方的轮廓,比照自己脑中的记忆。
“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们在哪里见过面么?”
对面的男子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去,从手下手里拿过一迭资料。就这一瞬间,郑宝仁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名男子了!
“你是那天在病房,带那个女人出去的——”郑宝仁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男子虽然一脸平静,不过对方的眼底却一下燃起了腾腾的火焰。
杀气!郑宝仁在一瞬间,感到了男子对著自己放出的敌意!
不过男子随即笑了“是么?不过我是第一次来这家医院。你有没有见过我并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你那天、那个夜里、在那个后山究竟见到了什么?”
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睛沉静冰冷,就像一条盯住青蛙的眼镜蛇。
郑宝仁再度缄默了。
“我…我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相信么?”忽然,郑宝仁开口了。
相较于男子⾝后、他的下属对于自己居然敢开口,惊讶的跳了一跳的青涩举动,男子的反应异常平淡。
“你说说看,我可能会信,能错认素不相识的我,这种人脑子里的记忆…我要听一听才好判断。”
对方的话暧昧、狡猾。虽然他強调自己认错人,不过郑宝仁越发肯定那天见到的男子,就是眼前这名⾼级员警。
因为自己说出了见过他的事,这个人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
郑宝仁心里咯噔一声,随即低了头“我…你们知道我的职业,我只是去那里盗墓的,路上碰到的年轻男子,带著据说从那里得到的古董,我动了心,所以…因为挖出了尸体,我被吓到了…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请相信我。”
“那么,你盗到什么了?”那名员警却气定神闲,兀自追问。
“没…挖到的只有尸体…”
这种程度的回答,是他能忍受的最⾼限度,郑宝仁低下头,直到对方出门为止,一直保持那种姿态。
“那么,你盗到什么了?”
那名男子的话犹在耳边,郑宝仁听到对方关门的声音之后,视线有些颤抖的飘到墙边鱼缸。
那里面,红⾊的种金鱼在⽔草中游来游去,由于自己这段时间悉心照顾,每一条长得都很肥,鱼缸底部是一些各⾊的石头,透过那些斑斓,郑宝仁颤抖的视线盯上了鱼缸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环。不仔细看会把它和石头混在一起,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那其实是一枚戒指。
“那么,你盗到什么了…”
“没…挖到的只有尸体…”
还有…这个。
这是那天从“那个东西”的手指上拿到的戒指,证明那个晚上并非一场恶梦的铁证!
“不愧是张sir!我们四个月审来审去他都不开口,您今天第一次出马就让对方说话了!”
“说话?说的是谎话有什么用!”面对下属的马庇,张晓亮只是冷冷一笑:“挖出来尸体…被吓了一跳?盗墓人会因为挖出来死人吓成那个样子?而且他挖出来的尸体又在什么地方?哼!”冷哼一声,张晓亮抬头看了看男子病房的窗户,又看向自己右侧灰⾊的三层建筑,嘴角慢慢僵硬。
被看到了么?该死!怎么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隔壁窥偷?不过看到也不代表对方能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心里这么想着,张晓亮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就在这时候,工作用的机手忽然响起。
“喂?我是张晓亮。”用一贯的工作口吻接了电话,在听到对方报告的內容以后,张晓亮的眉⽑越皱越紧,直到挂上电话。
“张sir,怎么了么?”透过照后镜看出自己的长官神⾊有异,前面开车的员警随口问。
“…事情…果然还是有点怪。”摸著下巴,张晓亮看向窗外。
“嗯?”
“昨天开始我们不是通过电视媒体,开始号召家属认尸么?刚才局里来电话,提到了一名宋姓女子,看起来遮遮掩掩很可疑也就算了,在那些照片中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寻找的人之后…她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啊?”
“她问:‘就这些了么?真的只有这些了么?’”张晓亮一边对下属叙述,一边想像著那名全⾝黑⾐的神秘女子样子。
“这…有什么不对么?”开车的下属还是不太明⽩。
“…”张晓亮没有回答,他忽然想到了前一天下午,去找王一函时候发生的事。王一函也很诚恳的拜托自己,派人在原地重新搜索一遍,虽然没有明说,不过他的意思就是尸体少了一具。
那具最早由段润之带走的尸体。
那个女人搞不好也在寻找那具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接完刚才那个电话之后,张晓亮莫名其妙就是那样想。那天王一函提到那具尸体时候的异常样子,历历在目,张晓亮忽然对那具尸体充満了好奇。
为什么段润之单单就带走了那具尸体?为什么王一函提到那具尸体会那样异常?为什么那名黑⾐女子觉得尸体数目不够?
点燃一烟,张晓亮拨通了局里的电话“我是张晓亮,⿇烦你们将下午认尸的那名女子详细调查之后,将资料给我,越快越好!”
宋淑娴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正要动手切,忽然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些照片,一阵反胃之后,便把猪⾁重新放回了冰箱。
“啊?今天全是素菜啊?”咬著筷子,韩心诺小声嘟囔著对眼前菜⾊的不満。
“吃素菜对⾝体有好处,而且…要是不満意你来做。”宋淑娴只是冷冷一句话,便成功把儿子的不満打了回去。
在外面住的儿子一星期难得回一次家,要是往常,宋淑娴总是做儿子最喜的⾁食给他吃,不过今天…
看过了那么多尸体的照片,宋淑娴一看到⾁就反胃。
“淑娴,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我往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吃著饭,韩守生——宋淑娴的丈夫随口问道,不想却起了宋淑娴烈的反应。
“我出去都不行么?”
“不,没有啊,只是随口问一下,你说这么大声难道是心虚…”
“鬼才心虚呢!”宋淑娴说罢再也没有胃口,扔掉筷子走到客厅开始看电视。
看着怒气冲冲的⺟亲,韩心诺叼著筷子和⽗亲咬耳朵“爸,妈最近这是怎么回事?你看她居然在看财经新闻耶!她平时不是只看那个‘厨房好帮手’么?”
“唔——我也不知道你妈最近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以后多回家看看陪陪她,要不然就找个女朋友,生个孙子给她看。”
“爸!我才刚刚要毕业啊!我妈肯定是更年期问题!不过说到儿子,爸爸,哥哥回来了。”
“啊?哥哥…段林?”儿子忽然庒低的声音让韩守生愣了愣,声音很快平稳下来,点点头,韩守生继续和儿子对话:“什么时候回来的?过来做什么?”
“下午给我发的简讯啦,没说回来做什么。”
“他说他住哪里了么?”
“没,爸爸,家里明明有空房间,你让哥回来住么,我知道你也想哥了不是?”
儿子的话让韩守生愣了愣,暧昧的点点头,韩守生看向沙发里一看就是神游状态的子,半晌扔掉了手中的碗筷“好了,我也吃完了,老规矩,吃的最慢的那个人洗碗。”
“啊?太奷诈了!老爸你一直和我说话,我才忘了吃饭——”
对著儿子笑了笑,韩守生慢慢走到子⾝边坐下,陪著子看电视,原本冷清的气氛由于儿子后来的加⼊变得热络,三个人有说有笑直到就寝前。
“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对劲,想儿子了吧?想他就要他回来嘛。”躺在上看着报纸,韩守生不经意的对子提起。
“…”宋淑娴没有回答。
“那个…心诺说他哥哥回来了,家里还有空房,你说要不要他回家住几天?也好陪陪你…”装作自然的提出建议,韩守生抬起头却被子的表情吓了一跳。
宋淑娴瞪眼看着他,那种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你要他过来‘陪’我?你…想儿子的是你吧,那个女人的儿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宋淑娴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
为什么?为什么这时候那个女人的儿子要回来?为什么?
看着子的样子,韩守生合上手中的报纸“不想让他回来就直接说,不要老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那样称呼他妈妈,她有名有姓的!”有点怒意,韩守生说完就拉上被子躺倒。
宋淑娴慢慢将手松开,双眼无神的看向前方,从对面梳妆镜里看到的女人颓然、苍老、神经质。
“明天…你要那孩子过来吧。”对丈夫轻轻说了一声,宋淑娴随即拉上被子,睡在了的另一边。
两个人拥著被子各据一边,中间恰好留出一个人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