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错,她是看过你的脸了。”三师兄挥起袍摆入座,微笑道:“不过你别问我,她说她之前就看过了,去问她吧。”他轻慢扇扇。
尉迟昭显然很惊讶。
她早就看过了?何时?他怎么一点记忆也没?
昨晚,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出半点可能的反应,连顿一下都没有,所以,他才觉得,或许,这半个月在山上,她已经看过他很多次了…但没想到三师兄告诉他的事实更令他愕然。
她…的态度一直都没有变过…是什么时候…
心脏缩了一下。
口像是了什么东西,暖暖的,渗入到他的意识里。
“她说一点都不重要。”
三师兄的话声又传来,尉迟昭微楞,抬眸,和他美丽又极富兴味的笑容对住。
“什么时候看过你,她觉得不重要;你长得什么样…也一样不重要。”摇了摇扇子,他朝尉迟昭暧昧地眨了眨眼,勾出一抹笑。“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不是吗?”
他的语气颇具深意,尉迟昭微红了颊,只用持平温和的语调回道:“是吧。”
步出三师兄的房,他眯眼瞧着云上的,整颗心,反反覆覆地都是她的身影和笑语。
真怪啊,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副心思,怎地才数四月,便有如此大的不同?
慢慢地,踏著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走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轻松许多。
是…因为她…
昨夜她真心坦的话语浮现在他怀里,起了数不尽的涟漪,就算他想喊停,也停不下来了。
她那么真诚地表达著她内心的一切,他,是否该正视,不要再偏过头忽略?
毕竟,即使看过了他的容貌,她都明白地站在他眼前告诉他、真的不在意啊
苞她相比,他的担忧,多馀得可笑,他的勇气更是没有她的强韧,所以总让她追得如此辛苦…
他从未有这么复杂的思绪,可是又好像一夜之间被掏空了,住他思考的绳索都不见了,只剩下她…
也只有她。
“尉迟昭!”
远远地,容湛语唤著他的名,宛若唤过了千百次那般熟悉。
让他感觉两人好贴近。
他转过身,就见她依然一身布衣裳,衣摆被她抓在手上,衣服里好像有什么红红的东西。
她朝他跑近,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一点点杂质也没有,彷佛有什么世上最愉快的事情降临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放柔。
“尉迟昭!你看,你们后山好多好多花呢,好漂亮呀!”
在到他身前时,她跑得过猛,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整个人往地上贴去,她合紧眼,怀里的东西飞散了,然后感觉自己落入一副温热的膛。
“小心。”
他低柔的声音伴随著她撒出的天花雨降下,她睁眸,有些,在好闻乾净的男子气息里和纷飞的花瓣中找到了他的眼睛,几乎是同时,她娇的红绽出一抹比花朵还美的微笑。
“秋天的海棠花开得好漂亮,我想让你看,又不忍心动手摘,就捡了地上乾净的落瓣。”花瓣飘啊飘的,绕在他们两人四周,她笑望他。“可是,我好笨,都撒了一地。”她伸手抓住一片花瓣,让他瞧瞧那美丽的粉红。
尉迟昭凝视著她。本来,他都会下意识地回避视线,可现在,却移不开了。
她看过了他被毁容的脸,所以,他现在将斗笠面纱取下了。
因为没必要,再遮,只是显得自己无谓的刻意分界罢了。
现在的她,仍是没有变。
即使是在这么明亮的地方看到他,她的眼瞳仍是澄澈,无丝毫排斥。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嫌弃他脸上的疤。
一点都不。
“你不笨。是跑太快了。”他抬起手,将她发上的一片花瓣取下,微微一笑,出自真心的。然后,把她倚在他怀里的身子扶正。
他一向是个守礼的男子,就算他刚才真有涌起将她轻轻拥抱的想望,也还是君子地不侵犯。
她喜欢他,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为。
容湛语皱了皱脸,像是无骨一样,又倒回他身上。
“借我靠一下,我大概扭到脚了…”她咬著,表情有些疼,她没说谎,是真的有扭到,但是…还是可以站就是了。啊,他身上真的有种清香…好好闻喔。
尉迟昭果然不再在意她的身躯有多柔软,忙道:“扭伤了吗?我带你去给二师兄看看…”
“不不!”她摇著手,很成地说:“这点小伤,还要劳动你二师兄,太麻烦了…你抱我回房去,我有跌打藥,自己就好了。”
他不放心“你真…”
“快点嘛!”不待他动作,也不容他拒绝,她细瘦的手臂一举,环上了他的颈子。她没说谎,真的没说谎…真的喔…
尉迟昭虽觉得不恰当,但碍于她行动不便,还是将她打横抱起。
啊…他抱她了,抱她了呢!
她心跳好猛,像是要跳上天了。自从发现自己有一些些喜欢上他后,也不知为什么,她就好想多碰触他,现在她对他的喜欢好多好多,多到数不清了,她就更想碰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她现在是穿男装,就不是“男女”了…而且,要是不好好把握住机会,根本就摸不著他啊…就让她…耍赖一下,一下就好…悄悄地把脸埋进他前,她听到好大声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你很痛吗?”他柔声问道。为什么抓著他衣服的手在颤?
“呃,啊?还好…没有你想得那么痛。”她脸通红,虽然是她主动亲近,但毕竟她还未出阁,对方又是心上人,让她一时竟害羞起来。
都是…因为他的身体太暖太香了…
她突然好希望这一小段路变长,长到走不完,长到他会这样一直抱著她。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
昨天,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他虽没有回答她什么,但是,他的态度却变得不一样了…瞧,他现在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她可不可以有一些些奢望?只要像这样拉近一些些就好,她很容易足的。
尉迟昭抱她回了厢房,放她坐在上,两人独处一室,为避嫌,便没有关门。
容湛语在心底叹息他死脑筋,不过又矛盾地偏爱他这种正直。
“藥呢?”他轻语。
“啊…”她还以为自己应该是习惯了才对呀,怎么…口水差点下来。她赶紧低头,免得被他见到她的痴呆样。“在、在那里,蓝色的瓶子!”随手往柜上一指,她偷捏了自己一把。
尉迟昭取来藥,迟疑了下,将藥瓶给她。“你自己可以吗?”
她傻望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眸,又失神了。
他的左半边脸有好多旧疤,但是,她却看不到那一条条划过他颊上的痕迹,只沉溺在他温雅的表情里…她一开始就知道了,纵使她起先看不清他的面容,纵使她头一次在大白天以这么近的距离和他对视,她也知道。
知道他这一双黑色的眸瞳会是多么、多么地温柔。
像水、像云、像暖风…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吸引人…
“小十?”
“啊!”她清醒,很快地回神。“我行,我行的!我自己来就…”倏地,她话声停了,睁大了眼,紧紧地瞅著他。“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不是作梦…不是错觉…真的不是…她有听到!
“小十…我的衣服都皱了呢。”他淡淡笑着。
容湛语没有去理会自己老是下意识扯著他衣服的举动,只是差点跳了起来!
“你叫我小十,你叫我小十了!”她激动极了,抓著他不放,笑得好愉快,眼眶却有些泛红。“我听到了,你不可以再赖再反悔,我听到了!”她勾著他的脖
子,拥抱住他,感受那曾经差一点就失去的温暖。
“嗯。”他微热了脸应著。体会著她的情绪,心头一阵酸涩,温柔地拉开她的手,用袍袖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是我不好,别哭。”他轻轻叹息。
“我才不好!我骗了你…是我有错在先,对不…”
她的话被他摆放在上的长指截断。
“你别说。”他敛眉,思量许久,才缓缓抬起眼对著她。“这次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见她张著大眼睛拼命点头,他微笑。
拉过一张椅子,他坐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开口:“你曾问过我,身子骨不好的事,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我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久,久到我应该要忘却忘不了…”
容湛语察觉到他有些异样的神色,心中一忧,又抓著他不放了。
尉迟昭睇著她揪住出口己的衣服,他浅浅地笑,这次没动手拨开。
“我七岁时被师父捡回来的,其实…我有一对父母,只是…只是他们不能要我。”瞅见她担忧的眸,他的瓣轻柔地开启:“你看到了,我脸上有一块胎记,是生来就跟著我的,算命师说这是表示祸害会降临,我娘本来不信,可是,我七岁那年,村子里有了旱灾,闹起饥荒,于是…大家也就这样认为了。”小村庄,迷信总是口耳相传。
她好惊讶!他…居然主动跟她讲他的过往?可是怎么好像…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的话。
“那是天灾啊!苞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你那时都已经七岁了,要发生早就发生了,怎能把灾祸的原因赖在你身上呢!”荒谬、荒谬!
尉迟昭淡柔一笑。“那时候,真的饿死很多人,大家慌了,认为是因为我年岁越大,祸害会来得更大,所以就想拿我祭天…我爹娘被,为了保我,便用刀想把我的胎记刨除…这块红肤消失,就没有祸害了。”
他顿了下,边的淡笑有些无奈。“可是,这是天生的,我的一部分,改不了…”
他在流汗,即使他努力地想要平稳地诉说这一段可怕的往事,他手中握紧的汗还是穿破了表面的假象。
容湛语伸出手,轻抚他那伤痕累累的半边颊,这些伤,不只是在脸上,也在心上。
他剧烈地颤了下,但终究没有转开头。
她屏著气息,怕自己太冲动、太快,但他的反应却给了她鼓励。
“很痛吗?”她软软的滑掌心缓慢地在他脸上移动,摸著一道道他的伤痛过往、她的不舍心疼。“一定很痛吧。”她没办法想像,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居然得面对亲生父母对自己刀刃相向。
冰凉的薄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脸上的皮肤翻起来,痛到最后,他的神智都恍惚了,只听到娘在哭、爹也在哭,他被捉住脖子不能动,温热的体从耳边下来,他的视线里都是红雾,他们的表情好像都有点不正常了…
尉迟昭看着她,那一夜惨痛的记忆,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淡了。
明明,他做了长达好几年的恶梦,想忘也忘不了,但现在…再想起,没有惊骇,已能平心静气。
“不痛,已经不痛了。”他的目光锁著她含泪的眸,慢慢地说道。“我爹娘虽然也觉得我是个不祥的孩子,但还是希望我能活…这样,已经很够了。他们让我逃,叫我连夜逃走,我知道,他们只能帮我到此了。”
她的泪水滑下来,他接住,融在手中。
“我脸上的伤未愈,也没体力,不知道跑了多久,昏倒在山上,然后就是师父路过救了我。”
“幸好你有被救,不然,我不就遇不到你了吗?”她打趣地说,可是眼帘却有些的。
他脸红地笑。“那晚,我差点死去,是师父倾尽全力救我,才得以存活。因为这样,所以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时常生病。”
后来师父传他内功,一方面调理弱骨,一方面练武强身,十几年来,他只专注内息循环,久而久之,内力便较为纯,外功则差强人意。
发现她也在流汗,他略略犹豫,微叹息,终究是轻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声道:“我…醒来后,完全不愿与人接触,都是师兄们主动,不嫌弃我,花了好几年,我才慢慢地愿意说话,才有表情。”
这些是他从师兄那边听来的,那一段很封闭的日子,他并不太记得,感觉很像有著意识,却是沉睡在自己的空间里。
其实,现在也是他头一回说这么多话。是准备敞开心,也是对她无悔的感情作回应。
“可是,那也仅止于你的师兄,对不对?”她也握紧他修长的手指。
“对。”他突然觉得她越来越靠近,她身上的馨香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影响到他的呼吸,还是有些不习惯。稍稍坐直身,他拉开她紧迫盯人的凝视方式。“除了师门里的人,我很少下山,很少跟人认识。师门里的人是家人,好多年的相处,我慢慢接受。而你…”“那我也跟著你十几年!”她赶紧大声地宣告。“不只十几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我都跟,跟到你也能接受我是家人!”怕他不相信,她站起身增加说服力,却没站稳,正面往他身上扑倒。
“小心。”他接住她温软的少女身躯,脸颊好热。“不是才扭伤脚?”他缓语,心中却震不已。
是因为刚才那一席话,那一席像是私订终身的话。
有好机会,她当然不愿放手了。搂著他的颈子,把脸埋进他肩窝中,呼吸著他的气息,想赖在他怀里一辈子。她闷声道:“跟你一百年,好不好?”她像是被烫著了,气息得吓人,心跳声大如擂鼓,手又开始在抖了。
尉迟昭正想拉出两人的距离,听她这么一讲,动作停在半空中。
她吐气如兰,萦绕在他颈项边,让他有些心神漾,他几乎不曾感受过这么贴近的体温,只有她…
“不要有其它理由,不要任何藉口,你只要想你对我有什么感觉…你知道吗?咱们两个逃命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脸,可是却又好像没看到。”她声音更小了,也抖得更厉害了。
尉迟昭轻楞,虽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还是静静地听她说著。
“我明明就瞧见你脸上的疤了,但是我那时候却只想着:你不能死、不能死,我急著找藥救你,然后,你醒了,我看着你的眼睛,知道了。”她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同步。“知道你的长相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不是你的样貌,即使那时看到你脸上的疤,也好像没看到一样。”他…会懂吗?懂吗?
尉迟昭深受感动,他眼角有些酸意。闭上眼,回忆著她所带给他的每一次震撼。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小十了。
不会再有一个曾看到他的容貌,却又好像没看到的小十。
他不能再推开她了,因为他知道她会一直追上来。
她都能如此真诚无惧,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困难,就要去面对,她也会陪著他的…有一百年啊。
一直以来,他只知道亲情,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另一种明显不一样的情。
他可以学的,因为她会一点一点地教他。
缓缓地,他启眸,笑了。
“好。”他放下手,任她撒娇地抱著,不再划出隔线。“一百年,不弃,不离。”他的声音,好柔。
她只是抱得更紧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没有空隙。
“你…又害我…站不住了。”她的嗓子怪异,且不成调。
他没再说话,脸上始终有著微笑,让她埋在自己的颈间,好小声地,好像在笑,又在哭。
秋末的早晨,有阳光,风也好凉呢。
“呜…十妹啊,你也终于如愿了,可是…”姑娘家怎能抱男人抱那么紧?窗外一颗头在晃动,七少趴在窗边,低低泣诉。
“你们家的人都有偷窥的恶习吗?”三师兄无预警地在他身后冒出,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嘘!”七少示意他小声点,别打搅到房内的人。拉著他一起蹲下,见他用扇柄打开他的手,又只好站起来。“我、我担心嘛!不过你那个小师弟…”望一眼那大开的门扉,他咕哝道:“还直一是守礼教,反而是我家小妹在吃他豆腐了。”啊啊,要是被爹知道,会揍扁他出气的。
“你也知道!”三师兄瞪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事实,到现在才看出来!
七少又往里面看了会儿,沉了下道:“其实你小师弟的脸、呜啊!”一柄扇直刺他咽喉,还好他问得快,不然铁定被戳中呕吐。
“你干嘛!?”他低声恼道。
“你最好不要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三师兄森地眯起眸,俊美魅的脸上正经得教人头皮发麻。
“我哪知道你什么想听、什么又不想听!”无理取闹!不过他还是急著解释:“我只是想说,你小师弟的脸根本没有我想像的恐怖,我大江南北走那么多地方,背上长怪驼的、脸上有瘤的,我看得多了!你小师弟还算美的!”这是真心话。
“喔。”三师兄挑眉。虽然他比喻得很奇怪,不过,他大致能懂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说,你跟你妹子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你这个未来妹夫的容貌了?”这么简单的话,拐那么多弯!
“是啦!咱们家都是武人嘛!应该是不会计较太多…而且咱们可都很疼小妹的…”他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只要他也疼小妹,小妹喜欢,我是没意见的…咱们快变成姻亲了,也是亲戚,你就不能对我友善点?”他突然想到,便转了话题。
“亲戚?”三师兄美美的面皮歪了一下。“谁跟你是亲戚?”也太会攀关系了吧。
“咦?可我已经把你当好兄弟了啊!”他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喂喂!你要走去哪里啊?好兄弟!”他呼唤著三师兄离去的冷淡背影。
“七哥!”容湛语红扑扑的脸蛋突然从窗口出现,又把他吓了第二次。
呜哇!回家要去收收惊。
“十妹…我没偷看、没偷看,不不…我…”七少冷汗涔涔。
她没理他的语无伦次,只笑道:“七哥,咱们回家吧。”
“咦?”他傻眼。
“我说,咱们回家,绕远一点的路,好不好?”她笑得更灿烂。
绕…远一点?
“啊?”
什么绕远一点!
谤本就是绕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赏景赏花又赏鸟,老牛拖车似,两三天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月…早知道这样,出发前就别先写家书告知了!
他完了!死定了!爹会说他办事不力,活生生地剥他一层皮下来。
七少很哀愁地跳下马车,抬头望着自家镖局的匾额,背脊一阵冻寒,脑子转了转,他彷佛瞧见生机。
啊,拿挡箭牌来挡就好了啊!
跑到马车后,他唤道:“十妹,到家了,快点下来!”
“知道了。”
帘子后传来娇的笑语,只见修长的男手指替她掀了门,让她出一张娇美的脸蛋来。
“急什么呢,”容湛语嘟嘴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颠得我有点头昏呢。”她一身简单轻便的衣装,长发也只扎了个辫子。小脚一跨,正想下去,听到身旁男子的轻笑声,她脸一红。“我跟你说过了…从小到大,我就只有九个哥哥和那唯一的爹,还有不会计较这种事的姑姑,所以…”动作比较不像姑娘嘛。
“我知道。”这么久的相处,他怎会看不出来?男子温柔地轻语,一旁连忙抓著马车上的木柱-险些腿软地站不稳。
男子下了车,他头上戴著覆有面纱的斗笠。微微侧首,他朝容湛语伸出手,微笑道:“小心点。”
“谢谢。”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中,她脸红红的,让他搀扶而下。
七少有些受不了两人的含情脉脉,只催促道:“先走吧,你们两个先进去。”
容湛语狐疑地望他一眼“七哥,你有点奇怪。”
“啊?有吗?”他紧张地陪笑“我是想,爹一定很念著你嘛!”
“是这样吗?七哥,我好像看到你有写信…”
“欸欸,那是、那是在报平安嘛!”他头汗。
“只有报平安吗?你该不会…”
“会?会什么?”他好心虚。“十妹,你想太多了。”
容湛语眯起眼,看得他全身都被汗透了,最后才决定不理会他。
昂著首,她看向身旁戴著斗笠的高瘦男子。“昭哥,等下会有很多人…你如果不喜欢,那我…”
尉迟昭低头,让她能从面纱下看见他淡扬柔和笑意的。
“这里是你生长的地方,我很期待。”轻轻地,他说出更挚的心里话。
容湛语凝望着他,然后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嗯!”她握紧他的手,重重地点著头。“咱们一起进去!”
尉迟昭任她牵著,对于她这种爱抓著他的举止已经十分习惯。
甚至…贪恋。
他微微笑着,和她一同走上石阶。
还没跨进门,门仆一看到她,先是张著大眼,然后了,确定不是眼花,捏了捏脸皮,发现会痛,才俊呆呆地像是看着救星般喃道:“小、小姐?”
容湛语顺手就敲了下他头“你又作白梦了啊,阿正?”
阿正摸著被她打的地方,如梦初醒。“小姐!小姐!真的是小姐啊!”他跳起来,往内厅跑,边跑还边喊著:“小姐啊!小姐回来啦!他们不用再被迁怒的主子欺负待啦!
接著,就像是空谷回音似的,一颗颗头随著惊讶声不停地冒出来…
“什么?十妹回来了?”
“你总算到家了。”
“十妹?在哪里?”
“十妹,你可真会跑。”
“咦?你旁边那个男人…”
七嘴八舌、叨叨絮絮,一群人聚在大厅,或坐或站,悠闲喝茶的,好奇打量的,热络微笑的,算一算,共有九名男子。
容湛语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另一道吼声就杀到…
“十儿!”一个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见到她,老泪马上盈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前的那桩糊涂婚事让他险些把女儿推到火坑,所以他现在重话也不敢讲一声。眼角越过尉迟昭,直接瞥向那想偷溜的七儿子。“老七!你搞什么!这么晚才让十儿回来!”他怒吼。罪魁祸首站在那里,为什么只骂他啊?七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关我什么事?是十妹她…”
“你少把责任推给你十妹!”
“我哪有!”他好想哭啊,爹直一是太偏心了!
“老七,你不是写信说十妹会带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吗?”一名坐在椅上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端著茶杯浅啜,边有著不怀好意的笑。
七少频频摇手挤眉兼用嘴型暗示,没想到手足还是无情地陷他于不义!
“七哥!”容湛语马上瞪著他,一副被背叛的表情。“你不是答应我不要先讲了吗!”这样她会不好意思啊!
“男人!?”容老爹跟著发难。“什么男人?老七,你给我的信里为什么没有写?”原来有两封信!
“就十妹喜欢的男人嘛。”有人凉凉地了一句。
“什么!?”容老爹狮吼,总舵主该把持的沉稳威严一丝都不剩“在哪里!?”他伸长脖子往门外张望。
“在你面前。”另一个儿子好心提醒。
容老爹彷佛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容湛语身旁有个人,他盯著尉迟昭的面纱半晌,随后转头朝已经躲到内室里的七儿子大喊:“为什么他要遮著脸!”
七少翻了个大白眼。“你不会直接问他!”
“哼!”容老爹啐一声,又重新打量起始终安静无声的尉迟昭。
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突然,他发现他女儿的小手,他这个爹从她十二岁过后就再也没摸过的小手,居然牵著这个陌生男人!
青天霹雳、青天霹雳啊!她还没出嫁啊!虽然他之前跟玉泉庄谈婚事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但是那姓玉的王八羔子却想害死他女儿,他听到的时候多害怕!
还是家里好,所以他决定把最最怜爱的小女儿再藏一阵子的啊!
怎么现在又冒出个程咬金?
容老爹正卷起袖子想一掌劈开此人的恶狼行径,就先被一旁的容湛语打断…
“爹,就是他救了我。”她娇软的语调有著安抚和恳求,容老爹一愣,动作就停了。“他是我爹。”
仰头对上尉迟昭,她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然后放开,朝著他绽出鼓励的笑。
“十儿,他…”
“爹。”她向容老爹眨了眨眼,示意他等会儿。
只见一直静静站立的尉迟昭缓缓地抬起双手,动作似乎有些不习惯地,将头上的笠帽取下。
慢慢地抬眸,他看着每一个在注视他的人,心跳有点快,他拿著斗笠的长指也略微僵硬,感觉身上的袍子被轻扯了下,他垂眼,顺著那白瓷般的玉手,望进她的灿瞳。
不要紧的,她陪著他。她的眼里,这样写著。
优美的线有著淡淡的弧度,他深了口气,抬起眸,正视屋子的人,用他一贯的温文轻声道:“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昭。”
寂静,连蚊子拍翅仿佛都可听闻。
厅堂中,每个人都张大了眼,只觉得身上好像有哪里…软掉?直到茶碗掉到地上破碎的声音响起,大家才回了神。
“哎呀,茶杯太烫。”刚才坐在椅上喝茶的男子歉疚地笑。忍不住甩了甩手,他摸著自己的腕骨,奇怪地审视。
“我、我是不是病了?脚好软-站不住!”有一个人惊恐地出声。
“咦?我也是!”另一个震愕地点头附和。
“该不会是你们两个传染给我的?”家族怪病?
众人头接耳、窃窃私语,微微心惊地换感想,然后一致朝尉迟昭站立的地方看去。
容老爹更是险些坐倒在地。
“你…咳!”糟糕!喉咙怎么哑了?他顺顺气,试图低声音,却走了调:“你、你这小子是唱曲的吗?”不然讲话怎么有点…让人觉得怪怪的?
噗!身后传来笑声,容老爹马上狠瞪那九个兔崽子一眼。
尉迟昭微楞。他们…不好奇他脸上的疤吗?
一个念头问进他脑海,他轻“呀”了一声,望向蹲在内室门口的七少。
七少瞧他看着自己,抓了下头,腼腆地笑笑。
尉迟昭温柔的眸里有著谢意,他知道,七少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写信,而是让他的兄弟们事先有了认知,才不会用较奇异且惊讶的眼光注视他。
而小十的爹,则是见广世面数十载的江湖人,自是更不在意了。
三师兄说的没错,世上人百百种,心百百颗,想法,不会相同。
他轻笑,看了小十的父亲和兄长,逐渐了解她这有些特别的子为何而来了。
“在下只是区区一介平凡武人。”他柔和解释。
容老爹却背脊发麻,浑身不对劲“你…你…”他对著尉迟昭挤不出话,只得猛地偏过脸大叫:“老七!这小子的嗓子是怎么回事!?”涂了软骨散吗?
“你干啥一直问我?”人就杵在他眼前,不会自己去问?很烦地!“他本来就那样啦!”
“你又顶嘴?你为什么写两封信故意瞒著我?又拖了这么久才回来,还让十儿认识了奇怪的人,我还没找你算帐!”容老爹担心在自己女儿面前变软脚虾,只好转移目标找垫背迁怒。
身形一动,几个如疾风的跨步上前,便要逮七少,七少紧急滑溜地一晃,往厅中央闪去。
“你还躲!?”不肖啊!都是一群不肖子!
“谁要你先动手!那个男人十妹之前就认识了啦!”七少疲于解说,情急之下,大掌一张,抓著旁边坐得好好的男人,往容老爹的方向一…
“哎呀!爹,是我!”男子被擒住脖子,舌头吐出来。“七哥,你干嘛害我!”
“对不起啦!老八!”七少才道完歉,就看到容老爹丢下老八追上他,他踩上茶几借力一蹬,跳上屋梁又险险逃过。
“啊!爹,你打到我了。”第二个倒楣鬼哀嚎。
“少罗嗦!”容老爹深知自己七儿子轻功最佳,也最会窜逃,他运气在掌,不顾左右,就朝梁柱一击!“给我下来!”他斥喝。
七少及时跃下地,木柱却被掌风无情地震裂,碎肩四飞,掉在大家头上。
一时间,躲的躲,笑的笑,骂的骂,成一大团。
容湛语简直看不下去,她悄悄拉著尉迟昭,避开这边丢脸的吵吵闹闹。
走到长廊外,物体撞击声又传来,她面河邡赤地瞅著尉迟昭,鼓起勇气问道:“你…你觉得我家的人怎么样?”
好糟…以前还不觉得,可是现在…她小心翼翼地盯著他脸上的表情。
他会不会被吓到?
尉迟昭轻轻地侧首,思量了下,才笑道:“很热闹,感情很好。”
“咦?”这样叫做感情好啊?她睁大眼。
像是要附和她似的“啪地”一声,有一个人被打出窗外,摔在地上吃了灰,很快地又跳起来,冲了进去。
她难堪地撇过脸,这种常常上演的戏码,如今只觉得实在丢人。
“你听我说,他们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亲人之间嘛!难免不拘小节了点,动作鲁了点,不顾那么多了点…”
尉迟昭微微一笑,化解她的尴尬。
“很高兴。”他睇著她,眼神放柔。“我很高兴能看到你的家人,体验你的生活,呼吸这里的空气。”
容湛语凝视著他,心头有著如冬的暖意。她扯著他袖子,向他摆摆手。
“你蹲下来点。”她红著脸。
尉迟昭不疑有他,弯低了身子,看她靠近自己…
“小…”他名字还没叫出来,就感觉她润柔软的红印上了他的颊。
热热的,烫烫的,有著温度。
尉迟昭讶异地愕住,随即面上一阵燥热,尚未站直,就又被她扑个怀。
容湛语搂紧他结实的,将火红的脸埋在他又暖又香的前,笑出了声:“你的清白真的没剩了,也逃不掉了,就勉为其难接受这种吵翻夭的家人吧。”她小巧的下巴顶著他的,双颊红,笑眯了眸。“你以前有你的师父师兄,现在则多了我,还有我九个哥哥和爹,加上姑姑和杨伯…很多很多家人!”她伸手摸著他的疤痕,已经没有避讳。
她想填补他的伤痛和他的缺憾,是吗?尉迟昭深瞅著她,略的眸底,藏有柔情。
“嗯。”他柔柔地笑,也道:“很多很多。”虽然,他失去了些东西,但,其实,他可以得到的更多啊。
“谢谢。”他深深地,这样说著。
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其它更值得深思的事;如果不是她,他走不出封闭的世界,只能在同样的地方打转;如果不是她-他不会有这么多深刻的感动。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他不会知道恋上一个人,是怎么样美丽的美好感觉。
“不用谢,把你自己赔给我就好了。”她笑语,享受他的温柔。
他轻轻笑,半敛眼睑,微垂首,在她耳边柔声说了句话。
她呆了下,不过很快地,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抱住他。
“我也是!我最喜欢你了!”
笑声,回一遍又一遍,绕过她美丽足的神情,绕过他略红发烫的耳,给予的喜悦。
还有…
在女儿一句“他的清白被我毁了”之下,容老爹瞠目结舌,差点昏死,却也定下了他们俩的婚事。
其馀九个兄长,全部寄予这可怜的未来妹夫同情的、叹息…呃,是祝福。
不过显然,他们这个纯情又君子的疤面妹夫还不晓得,十妹好像偷看过他入浴的事情。
再一次给予他最深最诚心的同…祝福。
后园内,两条身影踩著枯叶站立。
“拿回来了吗?”低沉的女声问道。
“是的,在这里。”白胡子老人驼著背呈上手中锦囊。
身著黑袍的女子微微一笑接过,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那有些旧的锦囊,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失神般地,她刚毅的面部线条彷佛柔软了下来。
仅仅只有一刹,快到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
再抬眸,她的表情一如平常,只侧首问向身旁的杨伯:“他呢?”
杨伯马上会意。“总舵主派人去玉泉庄进行处理后,他的身分被揭穿,目前下落不明。”
“这样啊…”她捏著的锦囊,皱了。
杨伯看了她一眼,轻声提醒:“分舵主,再过两,就初五了。”
“哎呀呀…时间可过得真快。”她的凤眼微眯。
“八年了,您…”
“杨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件好事,所以,我想开开心心地喝杯喜酒,你不反对吧?”她转移话题,也暗示。
杨伯白眉一敛,顺著有礼道:“这当然,如果…您真能开心。”
她一顿,随后勾出个颇具深意的笑。
“你在我身边,就只练会了耍嘴皮吗?”
“岂敢。”他躬身回应。
她不再答话,只负手在后,抬头望着枯黄的枝叶。
八年啊…她还有多少个八年?
风起,叶落,深秋,有著冷意。